曹乃谦小说论

2016-02-10 20:31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小说

赵 海 涛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曹乃谦小说论

赵 海 涛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摘要:在当代文坛上,曹乃谦可以称得上是自成一家。曹乃谦小说给人印象最深的感觉就是“真实”:语言真、细节真、感情真、人物真、事件真、气息真。

关键词:曹乃谦;小说;赤子之心;当代文学

曹乃谦自被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马悦然先生赏识以来,几度“被诺奖”,这令他在某一个时段内被人们广泛提及,其作品也开始被关注并研究,但是这些关注与研究并不能为我们真正认识曹乃谦提供太多方便,反而有种阻挡并混淆我们理解曹乃谦的嫌疑,这是因为在当代主流学术方法和主流学术话语的蛮横专制下,学术界有太多的过度阐释、意淫阐释、歪曲阐释、胡乱阐释、怪异阐释与官方阐释。曹乃谦,1949年生于山西省应县下马峪村,自1987年在《云冈》杂志发表中篇小说《我与善缘和尚》(后改名为《佛的孤独》)以来,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流水四韵》*《流水四韵》一书包括《初小九题》《高小九题》《初中九题》《高中九题》四篇文字,由上海三联书店于2016年2月将之作为曹乃谦先生的散文集出版,而这四篇文字当初在期刊发表时(《初小九题》发表在《大家》2014年第1期,《高小九题》《初中九题》《高中九题》分别发表在《山西文学》2015年第6、4、8期)却都是被编辑分在小说栏目中,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些文字到底算是小说还是散文,恐怕连曹乃谦本人都不容易下判断。写完《初小九题》时,曹乃谦对编辑说:“至于这是小说还是散文……你们裁定,放在哪个栏目里都可以。”曹乃谦的很多作品都模糊了小说与散文的界限,在他那里,小说可以看做散文,散文在某种程度上又像小说,曹乃谦对此解释道:“我知道,我的文学作品有个特点是:小说散文化,散文小说化。我的这个特点不是我有意这样的,是有的评论家说的。他们要是不说,我也想不起会是这样。我写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埋头写就行了。所以我经常会遇到有读者问,你那写的是散文还是小说,我说你觉得是散文就是散文,你觉得是小说就是小说。我写的就是那么种样式。”又说:“读了我的文章的人也经常会问我,你那写的是真事儿还是虚构的。我说是真的。我说我不会虚构,虚构那得有能力有本事才行,我可没有那种虚构的能力和本事。我写的都是真事。”(以上引用文字见曹乃谦《说说<初小九题>》,载《大家》2014年第1期)本文倾向于将这些文字看做小说。、中篇小说集《佛的孤独》《换梅》、短篇小说集《最后的村庄》、书信散文集《温家窑风景三地书》、散文集《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安妮的礼物》《众神的花园》《曹乃谦自述人生》等著作,此外还有小说《宣传队九题》《政工办九题》《文工团九题》《铁匠房九题》等待结集出版*“本刊2016年陆续刊出曹乃谦的新作,《宣传队九题》《文工团九题》和《铁匠房九题》,加上他在其他刊物发表的《政工办九题》,又得‘四韵’,即将结集出版,这让人充满期待。”见《山西文学》2016年第4期《铁匠房九题》中的“编者按”。。曹乃谦的小说从内容到形式都比较奇特,在当代文坛上可以称得上是自成一家。曹乃谦小说给人印象最深的感觉就是“真实”:语言真、细节真、感情真、人物真、事件真、气息真。这些“真实”共同夯实并铸就了曹乃谦小说物质外壳的真实,而这外壳的真实为曹乃谦小说通往灵魂、抵达人心、抚慰生命提供了最快的便捷和最畅的通道。曹乃谦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性情中人,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他的小说也如他的人一样,好读也好懂。这里的“好读也好懂”一方面是指曹乃谦在创作中不玩弄不图解什么文学理论,只是以我之笔写我之心,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想怎样写就怎样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从不考虑去建构什么宏大叙事与高深主旨,也不想去鞭挞讽刺或揭穿暴露什么,更不想去表达什么政治理念与文化图景;另一方面是指他的小说语言朴实平快、语句长短适中、语气轻缓悠柔,具有散文的意蕴,不会令读者疲累。中国当代小说缺乏的就是这样一种创作心态和写作方式,曹乃谦的存在应该引起当代文坛的注意,曹乃谦的创作追求应该被一些当代作家所重视。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也是语言的事业,好的文学一定离不开好的语言,再好的文学思想与文学主题的表达也要通过合适的语言来传达,即便是以思想去冒险的哲学,其在表达之时也同样要注意语言的运用。可以说,没有好的语言,就没有好的“诗”,也不会有好的“思”,从某种意义上说,好“诗”一定是好“思”,好“思”也可以接通好“诗”,这就是《红楼梦》和《庄子》为什么能如此深入人心的一个原因所在——因为它们“诗”“思”相融。曹乃谦很会“炼字”,并多次提到语言对创作的重要性:

“语言是小说的味道。有的小说让人读不下去,那是因为他的语言出了问题。”[1]207

“对一篇小说来说,语言那是太重要不过的了。有的作家的书我不喜欢,大半是因为不喜欢他的语言。”[2]243

“一个个动人的细节是一杯杯醇香的啤酒,一串串迷人的语言是一碟碟可口的酒菜。小说里面如果没有这两样儿,就别想把人灌醉。”[1]207

曹乃谦在创作中很注意语言的运用,他的语言表面看来朴实无华一派天真,有时候直接就是他的家乡土话和方言,但却极能传神达貌,在自然而然中直达化境。如《山的后面还是山》中的一段话:“穗儿和我玩的时候,起初是什么也不称呼我。后来不知从多会儿开始,就叫我‘我哥哥’。我姥姥纠正过她好几次,说应当也叫姨哥。二妗妗也纠正说叫招人哥也行。可她一叫我就叫成‘我哥哥’。姥姥村的人发‘我’这个字的音不发我,是发‘鹅’音。发‘哥’这个字的音是‘嘎’。这样,她叫起‘我哥哥’就是‘鹅嘎嘎’。我觉得这很好,很有意思。再加上她那脆灵灵的嗓子,整天‘鹅嘎嘎,鹅嘎嘎’甜丝丝地叫着我,我真高兴。”[3]46-47几乎就是日常生活语言的再现,虽然简单,却另有意趣。曹乃谦说他“喜欢语言是大白话的那些小说”[4]141,又说他“写小说也只会用我们家乡土话来写。我不是刻意要这样,我这是没办法,我没学过八股文”[4]131,但就是这样的“大白话”和“土话”,竟使得他的小说极富表现力和震撼力,叙事时可以做到精炼准确有条不紊,描写时可以做到绘声绘色贴切形象,对话时可以做到闻声识人如对目前。

曹乃谦作品中使用很多方言,有人问他,这些方言的使用会不会影响读者的阅读,他回答说:“我估计影响不了。首先我不是故意地找出方言土语写作;二是我一旦发现会有读者难以理解的词儿,我就把它换掉了;三是万一有个别的没引起我注意的很土气的方言留在小说里,也无所谓,读者自会根据前后的语境语意看懂那是什么意思;四是我原来也是写给我的知音们看的,谁看不懂就看不懂去哇。”[4]168确实如此,其小说中的方言比如“简直简、日每日、球、不楔扁她要她挠、月婆、阳婆、发灰、受”等都可以根据上下文语境读出其中的意义,不仅使得小说的韵味十足,也可以令读者有种更加真实的感觉。

曹乃谦作品中另有很多粗话,有记者问他:“你小说中对话里所运用的粗话粗得吓人。诸如‘狗日的’等言谈放在那些人物身上却让人觉得恰如其分,出版时有没有什么争议?”[4]151曹乃谦答道:“没有什么争议。这能有什么争议呢?生活本来就是这样,而小说就应该贴近生活。在对话语言里如实地写写,会有人物的个性。如果所有的人都是一种腔调,那还能叫小说吗?”[4]151在《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中,很多粗话极其粗暴,有关涉性之笔也写得很大胆,但却都令人觉得符合实际符合情理,是可信的。

语言是小说的味道,细节则是小说的筋骨,细节是决定小说成败最为关键的因素之一,曹乃谦在创作中,就极为注意对小说细节的刻画,他说:

“所有的好作品还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细节写得好。”[5]243

“细节描写是小说的生命。”[1]216

“小说最可宝贵的是细节,相比较来说,情节就不是有多么的重要。”[1]207

“情节有可能吸引人,但真正打动人引起人共鸣的还是细节。再好的情节也往往会被人遗忘,但精彩的细节却永远会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1]212

“想写出好小说,想让读者记住点什么,那就在细节上下工夫吧。”[1]212

“小说是用细节写出来的。”[1]212

这些话极有道理,最优秀的小说一定不会忽略细节,可以说,小说是用细节做出来的。曹乃谦小说中的细节描写很值得称道,如《佛的孤独》中善缘和尚给挑水的贾大爷治病的一段:

善缘让贾大爷把上衣褪到腋下,拿竹筷子裹上棉花,蘸了兑了盐和醋的水,擦洗病痂。贾大爷疼得直吸冷气。后来,善缘又从脏兮兮的破布包里拔出些长短不等的银针,一根又一根刺进贾大爷的脖子上和肩上,把贾大爷的脖子和肩膀弄得像刺猬。停了一会儿,善缘又把每根银针都用拇指和食指捻来捻去的往里捅了一大截儿,直捅的贾大爷满头白毛儿汗。捅鼓完,他坐在一旁摇他那把破济公扇子。后来,他大概是坐乏了,让我进佛堂取来一只香炉钵,用手撮着香灰面,撒在脓痂上,还“呸!呸!”的直往病痂上吐唾沫。就撒香灰就吐唾沫,就往出拔针。最后从柜子里取出纱布,把贾大爷的脖根和肩膀给缠裹住。[3]20

精致的细节描写在曹乃谦小说中比比皆是,曹乃谦小说之所以会给人一种非常真实的感觉,这些生动自然的细节功不可没。细节描写很能考验出一个作家的写作功底,它需要作家的观察力和领悟力,需要作家将心中抽象的所思所想转化为具体实在的语言画卷,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个转化既要符合逻辑也要符合常识,否则就会使小说的物质外壳出现硬伤与漏洞,影响作品的艺术成就。

曹乃谦在很多场合都谈到,一种文学若是想打动人,其首要前提一定是“真实”:“只有真实才能打动人。真实的情节,真实的细节。另外还得再加上真实的情感,这很重要。我写小说常常把自己写哭了,伤心得写不下去。”[4]194曹乃谦认为,他的小说最动人的地方就在于“真实。真实。再真实”。[4]205纵观曹乃谦作品,可以发现,此言确是,不论是他的小说还是散文,皆是以真实感人,以真实动心。

曹乃谦的绝大多数小说都有生活原型。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是因与朋友打赌而写成的《我与善缘和尚》,其后该小说改名为《佛的孤独》,其中的善缘和尚即是以现实中的慈法和尚为原型,其中的泥洹寺即是以现实中的圆通寺为原型。善缘和尚对“我”的慈爱及其命运的悲情,读来令人心动,“写的时候,我多次痛哭流泪,写不下去。编辑说他看稿的时候也是泪流满面。”[4]203曹乃谦在很多地方都提到,他之所以写这篇小说是因为慈法和尚对他的影响很深,慈法和尚悲惨的命运时时缭绕在他心中,他要写这篇文字来永久怀念他。还有短篇小说《野酸枣》,“这是发生在我的老家,应县农村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原型真的就是一个山村的小学教员,情节完全就如小说里写的那样,结局也真的就是那么的悲惨。只不过是我用第一人称来讲述,把这个故事安在了我的头上。替他去幸福,也替他来痛苦。”[4]143其他诸如《最后的村庄》《荞麦》等小说也都是曹乃谦根据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改编创作而成。《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也是如此,曹乃谦谈到这部小说时说:

“温家窑”里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有原型的,都是真实地存在过的。当然了,这些真实存在着的原型以及他们的事,不一定都是发生在我给知情带队的“北温窑”村里。有些是我的老家雁北地区应县下马峪村的,有些是我姥姥村的,有些是我父亲工作过的那些村(我父亲在雁北地区怀仁县的好几个农村的公社里当过书记。学生时期,我一放了假就和我母亲到我父亲工作的那个村住些日子)的。反正,都是我们山西省雁北地区农村的人和事。我把他们集中在了“温家窑”。[4]49

我在北温窑待了一年。这一年给我的感受实在是太深刻了,给我的震动也实在是太强烈了。这深刻的感受这强烈的震动,首先是来自他们那使人镂骨铭心、撕肝裂肺的《要饭调》。十二年后,我突然想起该写写他们,写写那里,写写我的《温家窑风景》,并决定用二明唱过的“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这句呼叹作为情感基调,来统摄我的这组系列小说。在这三十三题系列小说中,我大量地引用了《山曲儿》《麻烦调》《苦零丁》《伤心调》《要饭调》《挖莜面》《烂席片》,只有这些民歌才能表达出人们对食欲性欲得不到应有的满足时的渴望和寻求。也惟有这些民歌才能表达出我对他们的思情和苦念,才能表达出我对那片黄土地的热恋和倾心。[5]149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所获得的巨大成功与曹乃谦在写作时心存的一腔热情是分不开的。据曹乃谦说,这部小说他从1987年开始写,直到1997年才写完,写完后因为找到的一家出版社不愿意出,他也没有再找其他出版社,就这样又放了十年才出版。《换梅》是曹乃谦另一部尚未出版的长篇小说《母亲》的一部分,曹乃谦说:“《换梅》百分之九十都是真事,我的小说虚构的少。如果有虚构,也只是把其他人的事放在一个人身上写,比如说放在我的身上。”[4]198-199当然,曹乃谦小说真正打动人心的地方不仅仅是由于曹乃谦所说的“事件真实”,更多的是其中的感情真实、细节真实,这才是最重要的。

曹乃谦乐于且善于用第一人称写小说,除《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外,曹乃谦那些最好的中短篇小说几乎都是以第一人称写的,如《佛的孤独》《山的后面还是山》《冰凉的太阳石》《陨歌》《鱼翔浅底》《换梅》《部落一年》《野酸枣》《沙蓬球》《亲圪蛋》《苦杏仁儿》等,那些不是用第一人称写出的小说就不是太出彩(大概只有短篇小说《最后的村庄》是一个例外)。

曹乃谦自言“民间文化对我的小说写作的影响,那可是太大了,太太重要了”[4]132,尤其是被称作《要饭调》(又名《麻烦调》《苦零丁》《爬场调》《山曲儿》)的民歌,对曹乃谦的创作影响至深。其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中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就是来自于“白天我想你墙头上爬,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这句民歌。曹乃谦作品中出现的这类民歌极多:“你在圪梁我在沟,亲不上嘴嘴招招手”“红瓤西瓜撒白糖,不如妹妹的唾沫香”“白日里想你拿不动针/黑夜里想你吹不灭灯/白日里想你盼黄昏/黑夜里想你盼天明”“想你想你真想你,抱住枕头亲了个嘴”“想你想得不行行,穿袄扣错扣门门”“牛犊犊下河喝水水,俺跟要命鬼亲嘴嘴”“对坝坝圪梁上那是个谁,那是个要命鬼干妹妹。崖头上的杨树不一般高,人里头挑人数干妹妹好”“莜麦开花铃铛铛多/妹妹走后想死你哥”“莜麦开花一串串/妹妹走后哥天天盼”“牛犊犊下河喝水水,俺和干妹妹亲嘴嘴”“二系系草帽双飘带/越看妹妹你越心爱”“妹妹你是哥哥心上的人/一阵阵儿不见阔村村寻”“白面烙饼烙了一个干/搬上我的小妹子回后山”“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一溜溜的山湾湾相跟上”“上了一道坡坡下了一道梁/瞭见了小妹妹就心发慌”。民歌虽然俚俗,但却天真婉转,自然清新,使作品更加活泼生动。曹乃谦说:“我的小说里就大量地引用了这些民歌。但又不是刻意地往进添加,而是写着写着,那民歌就像是清泉似的跟着我的思绪就自然地流淌进来。”[4]172歌与心合,至情至性,正是曹乃谦善于借鉴民间文学与民间文化,才使得他的作品空谷回响,悠扬绕梁。

曹乃谦作品几乎都是围绕着他所生长的那块土地而写成,可以说,雁北已经成为曹乃谦的文学地理坐标系,雁北文化已经深深地刻烙在曹乃谦的精神思想中:“我是土生土长的雁北人。尽管我不到一岁时就是大同的市民了,但在八岁前基本是生活在雁北的农村。上学以后每年的两个假期又都是在农村度过的。城里的孩子们一直把我叫做‘村香瓜’,也就是‘乡巴佬’的意思。再一个是,虽然我算是个城市人,可是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我的母亲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样子,我的生活习惯、口音语言等等,一直都是带有着雁北农村的气息。所以,当我想起写小说,我写出的就是我最熟悉的人和最熟悉的事,也就写出了雁北的农民雁北的事。这样,也就被人们说成是,写出了雁北的文化、雁北的风情。”[4]157

曹乃谦如今的成就,早已可对这片生养他的土地有一个完好的交代,可以说,曹乃谦因雁北而成就,雁北也因曹乃谦而彰显。

生命中那些无法阻止的悲情与稍纵即逝的美好在曹乃谦小说中得到极大的呈现,因此他的小说总有一股悲凉与凄伤的情调蕴含其中。曹乃谦在创作中只写自己最关心的东西,只写那些最能打动自己的东西,往往写着写着就把自己写哭,而他用眼泪写成的这些文字自然也赚了不少读者的眼泪,这是曹乃谦小说之所以如此感人的一个原因所在。

曹乃谦的小说几乎没有什么背景,更没有什么宏大叙事,有的只是日常生活的琐碎与剪影,但就是这些平平无奇的琐碎与剪影却建构起了铜墙铁壁般的“历史真实”与不可磨灭的“个人记忆”,这些“历史真实”与“个人记忆”于文学而言是极有价值与意义的东西,文学之所以能比历史、哲学等更快地浸入人心,与这些独特的“历史真实”与“个人记忆”是分不开的。

曹乃谦是一个很老实的作家,他在写作中很少玩弄什么叙事技巧与流行的文学理论,他的小说情节也极其简单,几乎就是一幕幕生活场景的持续与转换,但就是这样简单的写法却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这样的创作看似随意,实则很不容易,只有极少数天分极高的作家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如鲁迅、萧红、沈从文等,可以说,曹乃谦接续了这一优良创作传统。

曹乃谦说:“爱情、音乐、大自然,这三样最能感动我……我赞美爱情。因为爱情是人类最高尚最纯洁的情感。”爱情的纯真与美好被曹乃谦写得荡气回肠,这以《山的后面还是山》《冰凉的太阳石》《鱼翔浅底》《部落一年》《野酸枣》《沙蓬球》等小说为代表,然而这些小说都是以悲剧收尾。浮世无缘,情难到老,人世间一种最美好的相遇与最温柔的情怀总被风吹雨打去,留下的只是不尽的唏嘘与无边的哀叹,曹乃谦是写情高手。

马悦然曾说“曹乃谦的著作里最值得佩服的角色都是妇女”[6]序·5,确实如此,曹乃谦小说对女性的刻画十分用力,拙文《曹乃谦小说中的女性》[7]对此有一个大致的探讨,兹不赘述。

有人问曹乃谦在创作中最关注的是什么,曹乃谦说他最关注的是“食欲和性欲这两项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4]101,这在《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表现得极为明显。曹乃谦说:“人类生存离不开‘食’‘性’,但这两种欲望对于温家窑的穷人们来说,他们却处在饥渴状态,得不到应有的满足。这是很可悲、可怜的事。”[4]81温家窑的人们挣扎在生存的底线上,一句当地流传广泛的俗语“油炸糕,板鸡鸡,谁不说是好东西”[6]54正是他们苦于“食”“性”而不得满足的辛酸写照。曹乃谦写这里的贫困落后与苦难艰辛,绝没有因“怒其不争”而将丝毫讽刺与鞭挞加诸其身,有的只是“哀其不幸”的慈悲怜悯与同情无奈。曹乃谦说:“我这本书不是写政治的,我是写生活在最基层的人们的生活。这些生活在最基层的人,他们不关心政治,他们不知道政治为何物。他们最关心的是能不能吃饱不挨饿,能不能穿暖不受冷冻,能不能有房子来遮风挡雨,男人们能不能有个女人跟睡觉,好传宗接代。这是他们最基本的欲望,我写的也就是他们的这些欲望。我关心的也就是,他们的这些人类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欲望对于他们来说是种怎样的状态。”[4]162-163《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这部小说的伟大与可贵处就在这里,曹乃谦没有以批判刻薄的眼光去看温家窑,更没有以启蒙者的姿态去居高临下俯视一切,他是用一颗温润宽阔的赤子之心去将心比心,是用人之为人的常情常理去设身处地。慈悲怜悯是文学的常道,推己及人是文学所应有的精神气象,只因饶恕比杀伐更为难得。

很多读者认为风格单一题材重复是曹乃谦小说存在的一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应该辨证地去看待。风格单一题材重复并不能影响一个作家的成就,那只是作家个人的习惯爱好和写作惯性,况且一个作家一辈子写的作品,真正可以称得上是精品的又有多少呢?即便天才如金庸先生,虽然其十五部武侠小说都可以称得上是精品,但是其中的风格与情节也有相互重复的地方,然而这些重复并没有影响其艺术成就,关键还是看作品艺术的高下。曹乃谦自己也说:“我没坚持什么题材,也没坚持什么风格。我只是用我最熟悉的语言写我最熟悉的人和事。这就是我要做的,被不被认可那不是我想的事情。我没有能力,也没有智慧去想那些无聊又复杂的事情。”[4]196曹乃谦是一个坦率诚恳的人,大有名士之风,这种听任内心的写作是一种可爱。

《流水四韵》中的《初小九题》《高小九题》《初中九题》《高中九题》和待结集出版的《铁匠房九题》《宣传队九题》《政工办九题》《文工团九题》等小说,仍旧延续了此前的写作风格,曹乃谦以童年至青少年时期的往事为参照,在记忆中展开叙事,在叙事中体贴记忆。这些文字发表在曹乃谦65岁至67岁之间,功成名就的曹乃谦在这个年龄段念念不忘的还是童年至青少年这一时期的碎屑往事,这些往事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地方,甚至读来根本就不像小说,但是曹乃谦却写得津津有味,这在曹乃谦的创作中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地方。一个饱经世事的老人,在看遍人世变幻后,蓦然回首,发现那些最值得记忆的人与事仍是儿时至青年时的那段黄金岁月,虽然那段岁月有辛酸苦痛,但辛酸苦痛的背后却是满满的纯真与盎然的笑意,曾经逝去的亲友不仅在回忆中复活更且在文字中活跃,一大串可珍重的往事不仅可以在梦中出现而且更可以在纸上重演,伴随而来的是无数将要在记忆中老化的美好瞬间于此在笔下得以定格永存,这是一种怎样的乐趣,又是一种怎样的脉脉温情。人至暮年孤独倍增,或许只有在取之不竭的回忆中才可以找到用之不尽的暖意,曹乃谦就在这回忆中尽享这暖意所带来的温柔与不可辜负。

文学终究不会辜负那些真正爱它的人,它会给那些真正爱它的人提供诸种神通,而这诸种神通正是可以缓解人生孤独的有效工具。曹乃谦是一个真正爱文学的人,更是一个真正懂文学的人,曹乃谦不辜负文学,文学更不会辜负曹乃谦。

参考文献:

[1]曹乃谦.曹乃谦自述人生[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9.

[2]曹乃谦.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M]. 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3]曹乃谦.佛的孤独[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4]曹乃谦.温家窑风景三地书[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5]曹乃谦.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3.

[6]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

[7]赵海涛.曹乃谦小说中的女性[J]. 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6).

[责任编辑:何瑞芳]

On the Novels of Cao Nai-qian

ZHAO Hai-tao

(Research Center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 Shanghai 200433,China)

Abstract:Cao Nai-qian formed his unique style in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world. The most impressive feeling of Cao Nai-qian’s novels is the “real”:real language, real details, real emotion, real dramatis personae, real event and real flavor.

Key words:Cao Nai-qian;novel;pure heart;contemporary literature

收稿日期:2016-04-26

作者简介:赵海涛(1989-),男,河南驻马店人,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中国文学古今演变专业2014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文学古今演变。

文章编号:2096-1901(2016)03-0055-06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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