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玲
(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哈尔滨 150080)
汤一介对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的思考
张美玲
(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哈尔滨 150080)
汤一介是中国当代著名的哲学家和哲学史家,他认为中国传统哲学有着独特的概念、范畴体系,并从意义、方法、结构等方面进行了研究,提出一整套建立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的构想。并通过概念、范畴意义之分析,概念、范畴分析之方法,范畴体系构想之尝试,范畴体系构建之评价四个方面的描述,可以清晰展现汤一介对这一问题上所做的哲学思考。探讨汤一介有关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方面的观点,可以深化我们对汤一介中国哲学观的理解,也有助于我们把握整个中国传统哲学的特色。
汤一介;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
汤一介关于中国哲学的思考是从20世纪80年代初对中国传统哲学概念、范畴问题的思考而开始的。西方哲学的概念、范畴体系已经较为完善,古代有亚里士多德的《范畴篇》,近代有康德提出的构成经验条件的十二个范畴。而中国传统哲学中是否存在一个概念、范畴体系却还是一个有待探究的问题。汤一介虽然承认中国确实没有类似西方哲学那样的一套概念、范畴体系,但却否认中国没有概念、范畴体系这样的说法。在他看来,任何哲学思想都有赖于概念和范畴来表达和传承。回顾中国历史,先秦时期中国哲人便开始使用特殊的概念来表达其哲学思想,后来又形成了一些专门分析概念的著作,如《白虎通义》《北溪字义》等。由此可见,中国的概念、范畴发展应该是很发达的,但为什么却没有形成像西方哲学那样系统的概念、范畴体系呢?在汤一介看来,中国古代哲学家并没有建立概念、范畴体系的自觉意识,他们将哲学思考的重点放在了人生境界的追求上,而非思想的理论分析。
汤一介指出,在对哲学史的书写中,概念、范畴体系的研究至关重要。对范畴体系的研究有其一般意义和特殊意义。就一般意义而言,首先,对哲学史上概念、范畴产生的原因、丰富的内涵和发展过程的具体分析,“可以掌握哲学思想发展的规律,揭示出其发展的内在逻辑”[1]36。其次,哲学史不仅是认识发展的历史,同时也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斗争的历史,并且认识发展的规律往往寓于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斗争当中。而认识离不开概念、范畴的使用,所以,对概念、范畴含义的解析是“正确评价哲学史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不可缺少的一环”[1]36。最后,对概念、范畴的运用展现着人类认识的水平,且概念、范畴发展的过程也是人类认识深化的过程,而要想对这一过程进行研究就必然要使用一定的方法,这种对能将人类认识发展过程更清晰完整的再现的方法,也有助于提高人类的理论思维能力。一般意义上具有普遍的适用性,即无论是研究中国哲学、西方哲学还是印度哲学等都具有同样的价值。
同时汤一介还认为,研究概念、范畴体系对中国传统哲学来讲还具有特殊的意义。那便是“了解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和发展的水平”[1]37。他认为中国传统哲学确实有一套较为系统的概念、范畴体系,与西方哲学乃至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概念、范畴都有所不同。中国传统哲学的概念、范畴基本上是独立发展起来的,其特点非常鲜明,概括来说有三点:第一,概念、范畴基本上是成对的;第二,有一些范畴特别重要,在哲学史上特别重视与此相关的问题研究;第三,有些范畴可以同时包含不同的内容,内涵非常丰富。研究中国传统哲学各个历史发展时期的概念、范畴,可以展现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并揭示出我国历史上各个时期的理论思维水平。
从提出来的意义上看,汤一介是要从中国哲学史的研究入手,思考中国传统哲学的现代化问题。但是汤一介90年代回忆,写《论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的诸问题》这篇文章其目的是要“冲破原来的唯物唯心对立的框架,冲破思维与存在关系的框架”[1]74。他提出从范畴出发重新认识中国哲学史,是要摆脱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唯物——唯心”对立的框架以及关于哲学的“党性原则”,跳出简单、教条的学术问题中政治化的思维模式,转向“对中国传统哲学的哲学思考”[1]73。这才应该是汤一介分析概念范畴对中国哲学以及当时整个思想界的主要意义。从“哲学思考”的方面考虑,汤一介鉴于中国传统哲学认识论不发达、不独立的弊端,想要尝试突破中国传统哲学“天人关系”的问题框架,从“另外一个角度”即把中国传统哲学“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1]74,以概念、范畴——命题、判断——理论体系这样一个完整体系来重新规划中国哲学,其气魄非常宏大,其设想也是非常有意义的。
萌生了建立一套中国传统哲学概念、范畴体系的想法后,汤一介做了许多有益的尝试。他对中国传统哲学概念、范畴体系的探索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20世纪80年代初到80年代中期。以1981年发表的《论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的诸问题》为开端,这篇论文在这一阶段也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在《郭象与魏晋玄学》(1983)中对这个问题做过补充,又在《非有非无之间》(1995)中做过一些修正。另一个阶段是新世纪以后,汤一介开始考虑从“真”“善”“美”的角度重新构建中国哲学的体系。下面重点就汤一介第一阶段对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的构建进行分析研究。
汤一介从马克思主义立场出发,提出研究中国传统哲学概念、范畴的科学分析方法:第一,分析概念、范畴的含义;第二,分析概念、范畴含义的发展;第三,分析哲学家或哲学派别的概念、范畴体系;第四,分析中外哲学概念、范畴的异同。汤一介对各个步骤分别作了一些说明:就第一点来说,中国古代哲学家提出的一些概念其含义往往是模糊的、多义的。比如老子的“道”这个概念,模糊到老子自己都难以言明,只能用各种说法去形容它,对“道”进行分析就是要确定它科学、明确的含义。又比如郭象的“自然”这个概念,其含义非常丰富,汤一介概括出至少五点含义,而且相互联系又相互转化。就第二点来说,随着哲学的历史发展,一些概念范畴在各个时代其含义往往不同。比如“气”的概念春秋时期就已经提出,从先秦到两汉,先后经历物质化到精神化再到道德化、神秘化的不同发展阶段,汉代以后的变化更加复杂。对这样的概念含义进行历史分析,可以“明显地发现其间的前后继承关系”[1]43。就第三点来说,研究一个哲学家或者哲学派别的概念、范畴体系,可以全面了解这个哲学家或者哲学派别的思想体系水平。一个哲学家或者哲学派别的体系往往会由几组重要概念所构成。比如郭象的哲学主要由“有”和“无”、“性”和“命”、“自生”和“无待”、“独化”和“相因”四组基本概念构成,单单分析其中一组的话并不能得出对郭象哲学全面、客观的认识和评价。就第四点来说,比较中外哲学概念、范畴的异同,有三方面意义:第一,认识中外哲学各自的特点和水平;第二,看到外来文化传入对传统文化的影响;第三,观察外来文化如何被吸收和融合。总地来说,通过这种分析比较,“可以更好地认识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和水平”[1]47。
汤一介提出的这几个步骤还仅限于对概念范畴体系的分析,几个步骤之间是相互联系的:从单个哲学概念出发,进而触及整个哲学家或哲学学派,再涉及中外哲学之间的影响,与此同时还要考察它们的历史发展,无疑将是一个颇为庞大而全面的工作。从它的逻辑思路来看,这种分析方法无疑具有自身的合理性。虽然分析起来有一定难度,但是和建构一个范畴体系比起来,还是可以做到的。
汤一介关于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的构想借鉴了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对范畴问题的认识。他总结亚里士多德、康德、列宁以及苏联《哲学词典》中对范畴的看法和定义,认为范畴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明:一个是存在方面,一个是认识方面。这两方面的关系是:“认识的必要条件必然是反映和表现‘存在的基本样式’;‘存在的基本样式’又只是在人们的认识过程中才有意义。”[1]49同时区分概念和范畴,认为概念不都是范畴,只有基本概念才是范畴。汤一介提出这样一个设想:“如果我们能根据中国古代哲学家所使用的基本概念构成一个能表现中国传统哲学史如何用以认识和说明‘存在的基本样式’的体系,并能从中揭示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发展的线索,那就证明中国传统哲学确有其范畴体系。”[1]49汤一介用了20对中国传统哲学的基本概念来构建中国传统哲学的范畴体系,并将这些概念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为表述世界存在的概念;第二部分为表述存在的形式的概念;第三部分为表述人的认识和存在的概念。
中国传统哲学是从探讨“天”“人”关系问题开始的,“天”“人”关系问题一直是各派哲学家探讨的中心,并贯穿中国哲学的始终。所以,汤一介从天人关系入手来构建其范畴体系。在表述世界存在的部分,汤一介将“天”与“人”的关系分为两支:一支为道家,另一支为儒家。在道家这一支中,老子提出“道”和“万物”的关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和“万物”又可以用“无”和“有”这对概念来表述。到了魏晋时期玄学多探讨本体论,此时的“无”和“有”又可以用“体”和“用”来表示。而“体”和“用”在表达“宇宙本体”和“人类社会关系”的含义时可以用“自然”与“名教”这对概念来表述;在说明对宇宙本体的认识问题时又可以用“意”和“言”这对概念来表述。在儒家这一支中,很早就提出“道”和“器”这对范畴,《易传》中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又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一阴一阳之谓道”。所以,由“天”和“人”这对范畴派生出的“道”和“器”,又可以以“太极”和“阴阳”这对概念来表述。魏晋时期,道家系统和儒家系统逐渐结合。到宋明时期出现了既继承玄学思想,又吸收佛教思想后形成的新的儒学体系——理学。理学所探讨的基本概念为“理”和“气”、“心”和“物”以及“心”与“性”的问题。对认识论问题的探讨可以用“格物”和“穷理”来概括;对社会问题的研究可以用“天理”和“人欲”来表达。黑格尔将哲学史比作圆圈,列宁对此非常认同并将古代的德谟克利特——柏拉图看作是一个圆圈;将近代的霍尔巴赫——黑格尔看作是一个圆圈;将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看作是一个圆圈。汤一介认为这种归纳方式同样适用于中国传统哲学,在其对范畴体系的构想中,中国传统哲学被归纳为三个螺旋上升的圆圈:第一个圆圈是先秦时期并分为儒家和道家两支,儒家为孔子——孟子——荀子;道家为老子——稷下学派——庄子。第二个圆圈是魏晋时期,王弼——向秀——郭象(或王弼——郭象——僧肇)。第三个圆圈是宋明时期,张载——朱熹——王夫之。汤一介的这种分类虽然是模仿,但对中国传统哲学来讲同样是一种创新。 在第二部分对存在的形式的构建中,汤一介只列举了三对范畴:“静”和“动”、“常”和“变”以及“正”和“反”。其中“静”和“动”是最根本的一对范畴,“常”和“变”以及“正”和“反”都是“静”和“动”的一种表现形式。 在第三部分对人的认识和存在的构建中,汤一介列举了五对范畴:“神”和“形”、“性”和“情”、“知”和“行”、“名”和“实”以及“能”和“所”。中国传统哲学对“人”的问题的研究一直是重点,“精神”和“身体”的关系问题早在先秦时期就有过探讨,这部分问题可以用“神”和“形”来表述。在伦理道德方面,对人性问题的讨论一直是众说纷纭,产生了多种人性论学说,如“性善论”“性恶论”……进而又有了“性善情恶”“性静情动”等说法,这部分内容可由“性”和“情”这对范畴来概括。“知”和“行”关系的问题也一直是中国古代的哲学家们所探讨的重点,它与“名”“实”的问题以及佛教传入的“能”“所”问题一起构成关于人的认识问题的最基本概念。
汤一介的这个体系构想,是从“存在的本源、存在的形式、人们对存在的认识”[1]7三个方面来建构的,分别对应前面所表述的三部分。它只是建构概念范畴体系的一种可能。如何建构中国传统哲学的范畴体系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论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的诸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可能的探讨和尝试,而且思考方式上“仍反映了1949年以来哲学教科书的某些影响”[1]7。从存在和认识的角度进行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建构,倾向于“把哲学史作为一种认识发展史来考察”[1]6,并不能很好地展现中国传统哲学自身的特色。后来汤一介又提出从“真”“善”“美”的角度考虑构建范畴体系。大致思路是从“天”和“人”这对最基本的概念出发推演出包含“真”“善”“美”三个维度的整个范畴体系,把天人关系问题作为中国传统哲学基本问题,摆脱以“思维与存在”模式来分析中国传统哲学的教条主义做法。汤一介作为这一问题的提出者,前后提出两个立场和观点截然不同的思路,尤其是后一种思路至今仍不失为一种合理的尝试。
对汤一介所提出的中国哲学范畴问题进行分析,我们既要看到其积极的一面,也要看到其时代的局限性。
从积极的意义上说,第一,汤一介在1980年思想界刚刚开始解冻的时候就开始从新的角度提出构建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的问题,在当时的思想界引起强烈的反响,对突破原来的唯物唯心二元对立框架来说确实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汤一介提出的这个新问题引起一系列哲学问题的提出和讨论,打开中国哲学范畴研究的新领域,有“开创风气之端绪”[2]的作用。第二,汤一介开始思考中国哲学范畴问题,其实是由“哲学工作者”向一个独立思考哲学问题的“哲学家”的转变。汤一介认为,亚里士多德通过《范畴篇》对古希腊哲学的范畴做了总结,黑格尔通过《逻辑学》对近代西方哲学的范畴做了总结。他提出的问题是要研究如何对中国传统哲学的范畴做一个总结,并建立中国传统哲学的范畴体系,此举本身就展现了一种宏大的气魄。第三,汤一介认为,“一个哲学体系必由一套概念(范畴)、判断(命题)和经过一系列推理活动的理论所组成”[3]。而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确没有一套类似于西方哲学那样的概念、范畴体系,这种情况也会引起人们对中国有无哲学的质疑。中国虽然没有与西方哲学类似的概念、范畴体系,但并不代表中国哲学的范畴体系就真的不存在。汤一介建构中国传统哲学概念、范畴体系的尝试,在一定意义上回答了中国有无哲学的问题。
同时我们也要看到汤一介对中国传统哲学概念、范畴体系的建构也存在着一定的历史局限性:第一,1949至1980年这30年间,哲学界对中国传统哲学的思考可以说是“主要进行了一种政治的思考,而没有做哲学的思考”[1]73。虽然自80年代初开始汤一介通过建立中国传统哲学概念、范畴体系来改变中国哲学界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两军对垒的状况,但是不可避免地依旧受到某些影响,直到90年代重换思路的时候才有所改观。第二,汤一介对中国哲学范畴的研究虽然是开新时代风气之先,但是提出问题容易,想要真正建立起一套体系却非常困难。汤一介在这一方面作过一些努力,比如1983年出版的《郭象与魏晋玄学》这本著作,其中一个目的就是“通过魏晋玄学范畴的研究寻找中国哲学的范畴体系”[1]3;他也曾经系统地探讨过一些概念范畴,比如说《“有”与“无”》系统地探讨了“有”和“无”这对范畴。但是这些研究基本集中在魏晋玄学这一时期,而且想要构成一个体系还有相当的差距。早在20世纪30年代,张岱年即完成了《中国哲学大纲》的写作,分宇宙论、人生论、致知论三大板块探讨了中国传统哲学中诸多哲学范畴,是中国第一部中国哲学问题史、中国哲学范畴史。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研究中国哲学范畴史的热潮中,葛荣晋于1987年出版了《中国哲学范畴史》,分22章阐释了中国哲学中的20对范畴;之后张立文分别于1988年和1995年出版了洋洋洒洒的《中国哲学范畴发展史》(天道篇)和《中国哲学范畴发展史》(人道篇),是这一时期中国哲学范畴研究最为厚重的代表性著作。与之相比,汤一介的中国哲学范畴研究虽然有自身的特点,但仅仅是一张设计图,还未展开全面和深入的研究。
总之,尽管如此,汤一介作为新时期最先开始突破教条主义对中国哲学作哲学思考的学者之一,他所进行的中国哲学范畴问题研究对当时哲学界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这一问题对中国哲学以及哲学史的研究来说都有相当深刻的启发。汤一介80年代中期以后开始关注中国传统哲学中真善美的问题,也从这一方面找到了建立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的更好思路,可见对中国哲学的思考是一个可以不断突破和创新的过程,我们应该在哲学不断发展着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1] 汤一介.汤一介集(第六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2] 胡军.探寻真善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54.
[3] 汤一介.我的哲学之路[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6:5.
〔责任编辑:崔家善〕
2016-11-09
张美玲(1994-),女,黑龙江牡丹江人,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现代哲学研究。
B261
A
1000-8284(2016)12-0026-04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