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震
2014年6月中旬,我携妻将子踏上故土的时候,泪眼再次模糊了。
年近七旬的大哥,一遍又一遍地在娘面前念叨:娘,这是您的五儿,您的五儿带着老婆孩子从北京来看您了。
娘看看我,笑笑;再看看我,笑笑。大嫂子手指着我,问娘:他是谁呀?
娘又是笑笑,然后露出唯一还健在的门牙,蠕动着上下嘴唇,用双手摸着我的右手,拉住我,问:俺就是好忘事,他大哥,你是谁来?
我疑惑了,甚至有些恼怒。娘,我是您的亲儿子呀,您的第五个成年的儿子!怎么成他大哥了?
大嫂子看我脸色有些不对,赶忙解释道:兄弟,咱娘身体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不记事。那天,喊他亲孙子都喊他大哥哥。接着,大嫂子顺着娘的历史捋开了,问道:娘,您家在哪里?生过几个孩子?有几男几女?谁在北京,谁在聊城?
娘一概不知,一再摇头,说:俺就是好忘事,俺不知道。
娘啊娘,您怎么了?去年的时候,或者说前年春节的时候,您还一眼认出了我是您的第五个儿子。当我把200元压岁钱送给您时,您还像一个孩子一样有些害羞地笑呀!时间仅仅过了最多一年半。
去年比这个稍晚一点的时候,我正在单位加班,准备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的相关材料,从来没有因为母亲给我打过电话的四哥,突然来了电话:“兄弟,抓紧回来一趟吧,咱娘已经不省人事,身体可能不行了!”
怎么可能呢?娘不是挺壮实吗?半年前,我陪她老人家过年,还噔噔地一口气从五楼到一楼,随我去放鞭炮。半月前,我给她老人家打电话,她还一个劲地说,你不用老挂着我,我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挺能吃饭。一周前,我还和三嫂子通过电话,三嫂子说,娘的身体挺好,想回老家到大哥家住一段时间。怎么一周刚过,竟有如此噩耗?
我情急之中拨打了三哥的电话,边哭边问三哥:“是不是咱娘身体已经不行了?”
三哥问:“谁说的?”
我说:“四哥。”
他说:“不可能。一周前,刚送到大哥家。”
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已经八十有八的娘,身体不行了是正常的事。但是,大小、多少总得有个预兆呀?我想,不可能突然地就不行了。
我打电话给三嫂子。嫂子说:“娘的身体确实不行了,不但说不了话,连人都不认了,现在处于昏迷状态,住进了东昌人民医院。” 嫂子还说,因为你三哥的工作太忙了,没有敢告诉他。是她直接把娘送到了她亲弟媳妇工作的东昌人民医院。
的的确确我的娘病了,且是病入膏肓,病得不省人事,病得随时都有可能进火化场。我的泪“哗”的一下下来了。
一想到我的娘即将离开人世,我的泪就顺着自己的面颊往下流,从东直门到蒋宅口,从芍药居到林萃桥,我一直在流泪,大哭了三次。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坐了一站就下来了,把脸贴在树干上,两只手搂着树干呜呜地哭。
我哭得天昏地暗,好像一位迷路的找不到家的四五岁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忘记了路人,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只知道不停地流泪,只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娘,只知道我还没有真正地静下心来,对我的娘实实在在地尽一次孝。
娘就是自己的上帝,决不做子欲养而亲不在的事情。已经晚上8点多钟,我先向老婆孩子告知了娘的病情,又向单位的领导请了假。北京的警察出京必须提前打报告的,但我们的领导说,你先回去处理事。等回来,再补个请假条就行。他还说,你先别激动,说不定你老娘没有那么严重呢,你哥可能在吓唬你。我知道我的领导在宽慰我的心。
不知道什么原因,领导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冥冥之中感到我娘这次是不会远走,我欠她老人家的太多,还没有偿还,我还没有真正做作为儿女应当做的事情。我听到娘在炊烟中呼唤,我看到娘在空中向我招手,不是在作别,而是要我去救她。她正处在危难之中,她的气数将尽,她的生命之灯正在风中摇曳。
我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奔跑着,我匍匐着,我双膝行地,我双手扒开人群、汽车,甚至行云,我拼了命地往家赶。我的眼泪顺着面颊,顺着鼻翼,顺着我的手指,突突地从我的指缝里涌出,似趵突泉的水。
我老婆把儿子从篮球场上拉回来,慌慌张张地准备行李,四处借钱。在医院工作的她,知道这个时候能救老人命的,除了医生高明的医术、亲人的呼唤关爱,就是那些红红彤彤的人民币。儿子在上幼儿园之前是我娘看着长大的,娘对她这位最小的孙子有着极深的感情,我每次打电话,她都要问这问那,生怕我们虐待她的亲孙子。
妻子劝我说,你别着急,也别哭泣,说不定老娘就是想孙子想的呢。咱儿子往她老人家面前一站,老娘就立马好了,立马能走路会说话了。
但愿如此,我祈祷。
夜里10点多,从北京到聊城的汽车没有了,火车没有票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不停地打电话求助,从亲戚到朋友,从同学到战友,凡是与火车有联系的人我都想到了,我都用手机想方设法和他们联系。我不知道打扰了多少战友、同学和朋友,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电话,手机的后盖热得烫手,手机的电池由绿变红。我的心由热变凉,面颊的泪痕干了又湿,眼睛红得像猫眼,怕光怕风。
娘静静地躺在朝北的一间病房里,浑身插满了管子。污物桶里放满了棉花套子和卫生纸,娘已经大小便失禁。妹妹默默地一边流泪,一边小心翼翼地帮娘擦拭着下身。都说闺女是娘最贴心的小棉袄,这一点在这个时候显露无遗。
我跪下来,轻轻地伏在娘的耳旁,轻声呼唤着:“娘,娘,我的亲娘,我回来了!”我怕我的娘走远,我怕我的娘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喊,我怕我娘闻不到吃不到我从北京各大超市搜罗到的各地小吃和水果。娘,我要尽我的孝心,我要偿还我欠您的债。
不说您十月怀胎的辛苦,不说您给我提供的饭菜干粮,不说我生病后您焦急地守望,单说我小的时候您有多少次给我擦屎把尿,在农村最寒冷的冬夜里,您把我裹在肥大的棉裤腰里,让我光着身子贴着您最温暖的腹部去茅厕。
娘啊娘,您那温润的腹部一直温暖了我四十年,您那温润的腹部一直让我有一颗感恩的心,您那温润的腹部一直照亮着我前行的路。我知道,那温润的腹部是给我生命的地方,是给我希望的地方,更是让我终生不能忘怀的地方,那是黑夜里我头脑中唯一的一簇火苗。
我跪着行走,用手擦去我流出的眼泪和鼻涕,从娘的头部挪到娘的腹部。娘,我要尽一点儿女手脚健全时的能力,为您轻轻擦拭一下。什么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娘,在我不懂事的时候,您给我擦拭了好几年。在您弥留之际,我为您擦拭一晚上,行吗?我拿起卫生纸,轻轻地抬起娘的大腿。
“哥,有我呢。”妹妹轻声地说。
我仍执意要擦。妹妹突然大怒,用手抹了一下溢出的泪水,咬着嘴唇,斩钉截铁地说:“哥,如果我还活着,娘的这些事就用不着你来管!”
大哥用力把我拉到了一边。我理解妹妹对娘的感情,也理解她对我这个哥哥的口气。妹妹是我娘生的孩子当中排行最小的一个。我父亲去世得早,我在外上学和当兵的好几年中,是妹妹和娘相依为命。虽然有哥姐的照顾,但是他们都已经成家,每个人都拉扯着两三个孩子,照顾娘和妹妹的精力能力十分有限。在妹妹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娘已经老了,妹妹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现在网上有种女汉子之说,我想她们与我亲妹妹比差得很远。妹妹在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承担起了家庭重担,和近六十岁的娘一起给棉花施肥打农药,和娘一起去耕种自留地和责任田。妹妹成年之后,远嫁他乡,工作较忙,常常是只有逢年过节才有时间来看望一下日渐衰老的娘。不过,在我的记忆里,在我们兄妹当中,娘念叨最多的是妹妹,妹妹思念最多的是她已经十分苍老的娘。
当年,在我这个残缺破败的家庭中,本应由我这个大一些尚未成年的男人,充当这个家庭的顶梁柱,我却没有能够勇敢地站出来,为更年幼的妹妹去挡风,为已经衰老的娘去遮雨。我是一个懦夫,我是一个混蛋,我是一个因爱读书有些自私的小男人。我十分愧疚和自责。
我深深地知道,我欠妹妹的情很多。我怯懦地离开妹妹的视线,悻悻地随着大哥手的力量站起来,立在了一边。
大哥说,娘到他家的头几天好好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到第六天的时候,娘突然地拉起了肚子,而且是一拉不可收拾。娘吃了乡镇卫生院的不少药,就是不管用。到了第七天,绿头苍蝇一个劲没命地往娘住的屋里钻,嘤嘤嗡嗡,没完没了。大哥不停地用苍蝇拍打,地上掉了黑压压的一层。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给娘落下了蚊帐。有了蚊帐,绿头苍蝇就往蚊帐上落。村里的一个巫婆说,娘的眉头纹都开了,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看样子娘快没有命了,能通知的就通知吧,把她生的儿女全叫到她跟前,让老人走得放心和安心些。弟兄们把娘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好好的,一个星期刚过,娘就毁到我手里了,我这个当老大的怎么在村里做人呀!大哥边说边后悔,好像娘的病就是他给传染的一样。
我痛恨大哥说的绿头苍蝇和娘的故事,我痛恨巫婆说的娘已经没有了命的话,对着大哥发了火:“别说这些没有良心的话,那可是你的亲娘!那可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抱大的亲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娘仍然处于昏迷状态,大小便仍是失禁。妹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喝一口水吃一粒粮食,一遍又一遍的忏悔似的轻轻地帮着娘擦拭她的下身。妹妹的眼中没有了泪水,目光呆滞,行动迟缓,听不进任何人的规劝,容不得任何人再碰一下我娘的身体,好像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把娘的下身擦干净。
娘,我亲亲的娘,您醒醒吧!您再不醒,我的妹妹就要疯了,她还有她的儿子,她还有深爱她的丈夫,也还有等待着她孝顺的公婆。
我单位的领导一个劲地给我打电话,问我娘的病怎么样了,需要不需要组织上帮忙。
第二天中午,查房的医生告诉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昏迷过久,常常会脏器衰竭。脏器一衰竭,人就彻底完了。现在,救老人有这么一招,给老人输血浆和蛋白,血浆和蛋白价格都不菲。输了血浆和蛋白,作为病人的家属,给老人治好了病,你们别喜;治不好,有可能人财两空。你们想想。
我不用想,医生,我只有一个亲娘。作为她的儿子,我不管别人对自己的亲娘怎么样,我对我的亲娘即使抽我的血浆和蛋白,我也要奉上。我娘生了我,养了我十几岁,我不能不感恩,我不能没有良心,更不能做白眼儿狼。
流了十几个小时的泪,坐了一夜火车,已经迷迷糊糊的我,对着医生和我的爱人说了一段我这半生中最清醒的话。我的爱人知道我的脾气,除了留下回京的路费外,把带来的钱全部付了娘的医药费。这些钱有我爱人临回聊城时仓促从楼下邻居借来的,也有我一家三口的一个月的零花钱。
不知道是上苍被妹妹的孝心所感动,还是医生确实有高超的医术,抑或是娘顽强的生命力,在我们的呼唤下,已经八十八岁的娘,输下血浆和蛋白后不久,脸色渐渐地变得红润,很快能吐出一两个完整的字符。
这次大病之后,娘的自理能力受到很大限制。
娘能把七个孩子养大,七个孩子不能养不了一个老娘。哥姐们商量,并立有字据:老娘由我们兄妹七人共同赡养,大家给老娘每月凑3000元人民币,日常起居由大哥嫂照料,其他兄妹除我外每月必须前来看望,要求我每年回来看望老娘两次,每月要比他们多交赡养费100元。
儿子说,奶奶,奶奶,笑笑,笑一笑。我娘笑了,笑得很爽朗,很开心。随着一声“咔嚓”声,儿子给我们娘儿俩拍了一张十分珍贵的照片。我把我娘笑得十分灿烂的这张照片,配上16个字——“前天归乡,两眼汪汪,老母失忆,唯有亲娘”,放在自己朋友圈的微信里,立即引来上百位朋友的问候和祝福。
北京的评论家刘辉老师留言劝我:抓紧尽孝,不留遗憾。
战友张正新留言劝我:好好珍惜呀,哥哥。
济南市公安局的著名诗人苏雨景留言道:祝福母亲。
昌平公安分局的战友侯玉杰留言道:老妈笑得很开心,这就够了。
鲁迅文学院我的师妹刘丽留言道:归于平静,是另一种幸福。
我深信所有师友的留言和劝慰都是真诚的,我深深地感谢他们,向他们鞠躬致谢。
娘已经很老了,老得忘记了一切,所有的痛苦、悲伤、屈辱和幸福,包括从哪里来,又将要到哪里去,在她面前已经不值得一提。
还有,我想,我的娘虽然不记得我,不知道生没生过我这个儿子,不知道我是她的第几个儿子,但我记得我的娘,我记得我从哪里来,永远记得。不管我的娘是否永远失忆,还是呆傻,甚至大小便失禁、生活再也不能自理,我心中只有一个亲娘,我要为我的娘尽孝,我要为我的娘养老送终。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