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春运,农民工内心深处的痛(报告文学)

2016-02-03 18:55郭震海
北京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春运农村

一年一度的春运又开始了。春运其实是“民工潮”的另一种说法。几亿进城务工的农民,每逢春节为什么非要回家?挣钱谋生为什么非得进城?这举世无双的城乡间的巨大流动,与中国的城乡二元结构、城乡发展差距到底有何关联?几亿农民工成年累月的亲情分离和艰辛劳作,到底在心灵深处留下怎样的烙印?

这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周期性大迁徙。

短短40天内,37亿人次流动,占到世界人口的1/2,相当于让非洲、欧洲、美洲、大洋洲的总人口搬一次家。

每年一次,按时上演,被世界纪录协会标上“世界上最大的周期性运输高峰”载于数据库,至今未能被超越。创造了“旅客人数历年之最”,“运力投入历年之最”,“规模之大历年之最”等多项世界之最。

这就是——中国春运。

中国春运,每年都会牵扯到你、我、他每一位中国人的心。

一声声回家的背后,除了春节合家团圆的这个千年习俗外,折射出的是多少颗漂泊不定的心?

一个个疲惫的身影背后,匆匆回家的脚步声中,又深藏着国人的多少酸楚与真实的心痛呢?

历经两年的探访,本文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去解读中国春运。

——题记

人海中,回家、回家……

呜呜——呜——

中国,北京。

被誉为“亚洲第一大站”的北京西火车站,一列火车缓缓启动,准备出站,发出的一声长长的汽笛,迅速被周围林立的高楼撕扯得四分五裂,成为无数的碎屑,随风远逝在城市的上空。

这声长长的汽笛,仿佛是出征的令箭,又如激战中的冲锋号。每年一度的周期性人类大迁徙就此拉开大幕。

2015年2月4日,农历腊月十六,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一个节气——立春。这一天也是2015年中国春运第一天。

一时间,沸腾腾、喧闹闹、嘈杂杂、乱哄哄……

北京、上海、杭州、长沙、成都、广州、郑州……

仿佛是一场早已编排好的大剧,按时在中国大地上鸣锣开幕,隆重上演。

普天之下,似乎再也找不出比这规模更大的剧目了,只要这大幕一拉开,就会吸引数亿人的目光,牵动着整个国家和国民的心。

如果用浩浩荡荡来形容,分量似乎太轻;

如果用决堤之水来比喻,力度明显不够。

中国春运,这每年一场的大剧,舞台就极其奢华地铺设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海陆空“三军”齐上阵,昼夜不停。以2015年春运为例,短短40天,流动人次多达37亿。不管你是白领、蓝领或灰领,都会卷入其中。就连偷窃的贼也会在这段时间里,起得最早,睡得最迟,如秋收期间的田鼠,兴奋异常、活跃十分。

北京西火车站,总占地面积51万平方米,最高客运能力可达每日90对列车60万人次,多年客流量稳居全国第一。无论夜色有多么浓烈,丝毫削减不了这里的繁忙;无论天气多么寒冷,永远阻挡不住行人匆匆的脚步。南来北往的列车,进进出出的行人,灯火通明中,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不会孤独冷清。冬天的北京其实很冷,一阵风呼啸着穿过楼群,与另一阵风在某个拐弯处交汇,迎头相击,合为一体,威力很大。这“穿堂风”就如无数支利箭,能穿透棉衣,直入骨髓。然而,浩浩荡荡的人流穿越过街天桥,无数双手一路扶过,原本冰冷的铁栏杆也会变得发热,甚至发烫。

这天夜里,侯东升蜷缩在火车站的一个售票口旁边,他刚眯上眼就被冻醒,睡眼蒙眬的侯东升欠起身子看了看,用力裹了裹身上的棉大衣,又躺了下去,再次合上了眼睛。或许是天色尚早,他躺的位置离售票窗口不远,只要窗口一开,他肯定是第一个,仿佛胜券在握。

每年的春节回家,侯东升都会顶着寒风深夜排队,挨冻苦熬,为的就是能买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侯东升的旁边是一位小伙子,他身子斜靠着墙壁,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吃着桶装方便面,弥漫的热气笼罩着他的脸。或许是有点烫,小伙子吃几口就会猛地抬起头,张大嘴,嘴里冒出的热气,如烟雾般瞬间四散开来……

凌晨1时40分,挤得满满当当的第五候车室,突然骚动起来,坐在地上打盹的人站了起来,走动的人停下了脚步,大家纷纷归拢,自觉形成两排歪歪扭扭的长队。此时,农民工吴德利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挤在人群中间,他用一只手托着背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另一只手用力地搀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手捂肚子,弯着腰,一双解放鞋上还残留着斑斑点点的油漆,他的整个身体似乎就靠吴德利的一只手扶着。他们很吃力地挤在人群中,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前方。这是父子俩,来自安徽省安庆农村,在北京打工。就在准备回家的时候,吴德利的父亲老胃病又犯了,疼得直不起腰来。幸运的是他们买到了两张软卧票,如果不是父亲犯病,吴德利肯定舍不得买软卧票的。吴德利的脸上挂着一丝满意的笑。

2时20分,3个检票通道的门“哗啦”一声响,全部开启,3个检票员依次排开,检票放行。站台上停靠的3069次列车,红白相间的车身上标着“北京西——安庆”,这是春运第一天,由北京铁路局发出的第一趟返乡临客列车。担当3069次临客列车任务的是北京铁路局衡水供电段,车上的列车员们平日都是手握钳子、螺丝刀,和电网打交道。春运到来,为了运送更多旅客回家,他们临时受命,担当此任。列车长是个80后小伙子,名叫廉德尚,山东人,在铁路工作了7年,春节从来没有回过家。

2时52分,北京到安庆的3069次列车准时出发,18节车厢,全列定员720人,全程1272公里,要行驶18个小时18分钟。吴德利将自己的父亲安顿在卧铺上后,他坐在过道的凳子上,望着繁华的北京逐渐远去,心如一只展翅的鸟,向着家的方向飞去。

2015年春运首日,北京西站就临时加开了21对临客,发送乘客15万人(包含北京北),北京南站发送旅客7.8万人。仅北京一座城市的各大火车站,当天就加开临客86对,纪录再次被刷新。

黎明慢慢接近,寒夜隐退,东边的天色渐白。候车室通道上,售报摊上摆放着五颜六色的报刊,当天的一些早报已经上架。这些报纸,不约而同,头版标题为:春运首日32万人将乘火车离京。超粗黑体字,在灯光下,很是惹眼。

人群变得拥挤起来,回家的渴望驱动着每个人的脚步。回家,回到那个曾经离开的地方;回家,朝着思念的方向。面对汹涌人潮,北京西站不得不在这一天正式启用南广场,一个面积9000余平方米的临时候车区,可容纳近万人同时候车。但是,整个西站依然显得拥挤不堪。

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区域,人数一旦以“万”计数,空气都会变得稀薄。如果可以临空俯视,轻轻掀开北京西站的顶盖,就如揭开蚁穴,密密麻麻的人,比肩接踵、项背相望、行色匆匆。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碰撞着、重叠着,耳边就如放着一台调频失灵的巨大半导体,让人有说不出的烦躁、疲倦。售票窗口内,售票员们,身体一侧对着电脑、一侧迎着旅客,始终“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不变的姿态。售票员一边与乘客交流,一边快速敲击键盘。他们嘴唇干裂,声音沙哑,一句废话都没有。仅一句“您好!去哪儿?”每天就要说3000多次。

比起吴德利来,来自昆明的农民工老魏同样是幸运的,他排了4个小时的队,终于买到两张回家的票。四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握着两张火车票,欢快得像一头鹿,几乎是一路蹦着来到自己的同伴面前,憨实的脸上绽放出烟花般的笑容。在一旁看行李的同伴远远地看到欢奔而来的老魏,急切切地问:“买到了?”“哦!哦!”老魏乐得频频点头。“你信不信,我今天去买彩票,肯定中奖。”同伴没接他的话,迫不及待地从老魏手里夺过一张带着温度的票,高高举起来,就像是检验一张人民币的真伪似的,对着候车室的灯光照了照,嘴角的胡子颤动了几下,一个饱满的笑随之蹦将出来。同伴握好那张宝贝似的票,回头看老魏,老魏的两条裤腿内侧全是湿的。“你的裤子啥时候湿成这样了?”老魏有点不好意思,不大的眼睛眨巴了几下说:“娘的,排队4个小时,膀胱差点憋破,就直接尿球了。”

2015年春运火车票从2014年12月8日,提前60天就开始全国预售,被称为史上最长火车票预售期。就在当天,从北京到成都的火车票,硬卧、硬座、无座三种车票均被一抢而空。长沙、广州、武汉、昆明等热门线路的普通列车车票也被全部抢光。来自昆明的老魏和他的同伴在北京当木工,原本一票难求,回家无望,两个人是来火车站碰运气的,用老魏的话说:“假如有人退票呢。”他之所以这样“假如”,是因为他在前年就很幸运地撞上了“假如”,没有想到,今年又一次“假如”对了。暂不说春运首日如雪片般售出的车票,当天,仅北京一座城市,退票的数量就够令人吃惊的。当天北京站接到8000余张退票,比平日增加3000余张;北京西站接到退票9800余张,比春运前增加了百余张。

等候了一个晚上的侯东升,也如愿买到了一张回家的票。他手握着车票,回头的瞬间,看到排在他身后的那位小伙子,或许是能买到回家的票对于侯东升来说这喜悦太大了,无法独吞,很大方地送给了小伙子一个灿烂的笑。他与小伙子根本不认识。小伙子没有领情,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侯东升传递过来的喜悦。现在的他,整个人心里惦念的就是一张能回家的车票,最好能赶在后天到家,他想参加弟弟的婚礼。他走到窗口询问,却被告知“无票”。小伙子不甘心,就问自己所在地的周边城市,只要离家能近一些就行,到时候可以下了火车再换乘汽车回,结果依然是全部售光。

小伙子转身,走出售票区,整个人就如丢了魂,眼里挂着泪水。他挤出人群后,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拨通一串号码,一只手拿着手机接听,另一只手胡乱地抓着蓬乱的头发,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爹,俺赶不回去了,参加不了弟弟的……”小伙子打着电话,刚说了几句就抽泣起来。一双黄胶鞋从他的眼前经过,穿黄胶鞋的是一个高个子,背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用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提着两个旅行包,牙齿紧紧咬着一张车票,匆匆而过。接着是一个手提旅行箱的中年男人,他来到小伙子面前,停顿了一下,从身上掏出一包纸巾弯腰放到小伙子的膝盖上,匆匆而去。小伙子抬头,瞪着一双泪眼准备说“谢谢”的时候,中年人早淹没在人群中。

春运,这个中国专有词,如果来一个流行词语大比拼,肯定毫无悬念地胜出。“春运”从诞生那天起,就年年不得消停,除平素里,一些学者、专家拿了去和“春节”捆绑在一起,作为民俗研究外,每年都会按时被提起、被引用、被纠结,其使用频率之广、范围之大、升温之快、热度之高,无词可比。在短短40天时间里,会迅速覆盖全国所有大小媒体,以压倒一切的姿态抢占头条,也会反反复复念叨在每一位中国人口中。

如果春节是中国情结,春运就是极其头疼的中国情结。春节作为中国第一大传统节日,在国人心目中确实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这个洋溢着喜庆和温暖的节日,是每个炎黄子孙心中永远难以割舍的一个符号,承载着中华民族千年风霜的古老文化,红彤彤的窗花、威风抖擞的门神、热腾腾的团圆饭、乐融融的全家福……仿佛所有的元素都会在这一天铺洒开来。

为了这一天,远在他乡的游子加快了脚步,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回家。

为了这一天,奔波的人们放缓了脚步,想的最多的就是能和亲人团圆。

回家,回家……

春运,“民工潮”的另一种说法

回家团圆,过年回家,家在哪里?

难道这匆匆回家的人,原本所在的地方都不是家?

整夜不睡,排队守候,为的是一张车票,为的是回家;没有车票,冒着风雪,千里骑着摩托车也要回家……

这声声“回家”的背后,折射出多少国人的无奈,反映出多少奔波在外者的艰辛。在这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周期性的人类大迁徙中,最大的人群莫过于进城务工的农民。农民工,这个将春运汇聚成洪流的群体,从开始到现在,每一步都走得很是艰辛。借用2015年2月《亚洲周刊》的一段话说:春运是一部拒绝开始和拒绝结束的史诗。拒绝开始,是因为当1987年春运迎来第一个“民工流”,1988年民工从广州站爆发式席卷全国时,中国交通部门用行动抗拒它的出现,在政策与宣传上,这群异乡人被认为是“盲流”,他们被要求“能不回家的尽量不回家”。一直到1994年,国务院在部署春运期间民工“有序流动”时,依然在刚性支配异乡人的回家意愿,其中包括,要求部分民工在打工处就地过年、民工轮流休假、春节后暂停招收外地新民工等措施。

拒绝不是办法,“有序流动”也“锁”不住回家的渴望与发自心底的那份情感。2015年春运,40天内全国旅客发送量,同比增长3.4%。唯一没有变化的数据是,每一年农民工大约都占春运总客流的70%。

“春运”就是“民工潮”的代名词。

春运期间,如能顺利买到一张车票,即使没有座位,站在拥挤的火车上,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对于归心似箭的农民工来说,也是幸福的一件事情。然而,一票难求的无奈现实,每年都会阻挡农民工回家的脚步。

2015年2月5日上午,春运第二天。 22岁的刘力红焦急地站在北京西站的天桥上,一脸茫然地望着来往的人潮。票买不到了,回家无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该如何向等待在家里的父母解释。刘力红来自福建农村,他和同村的女友18岁就离开家来到北京。刘力红在北京做保安,女友在三里屯,给一户人家当保姆。他们已经四年没有回过家了。刘力红的父母一直电话催促他,让他在过年期间必须带着女友回家举办婚礼。最后一次,年迈的父亲在电话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了死命令。刘力红只好和女友商量,女友也同意过年回家办婚事。他将这个消息告诉父母后,满心欢喜的父母在家里立即开始张罗。按照家里的风俗,刘力红的父母向女方家提了亲,出了彩礼,双方父母又协商着请人订了结婚日期,双方各自都通知亲戚后,万事俱备,只等两个人回家。

糟糕的是,北京到福建的车票已经售完。

刘力红的女友比较幸运。在三里屯当保姆,雇主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的儿子在国外。因为勤快,刘力红女友很会哄老太太开心,深得老太太的喜欢。临近过年,老太太得知自己的保姆要回家结婚,就偷偷托邻居买好了一张飞机票。女友长这么大第一次坐飞机。傍晚时分,刘力红还和自己的女友在北京一起吃饭,晚上他的女友就打电话过来,开心地告诉他已经回到福建的家。这让刘力红感觉有点恍惚。他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更不知道飞机会有这样快,他坐不起飞机,甚至连坐飞机的念头都不敢有。

第二天,也就是2月5日,刘力红急匆匆跑到火车站,结果还是无票。他打电话告诉父母说,买不到票回不去了,婚礼推迟吧。在电话里,父亲一听就火了说:“放屁,你个龟儿子,你以为这是儿戏啊,老子在家亲戚都通知了,你让我咋整,咋整!兴师动众的说推迟就推迟,别人会咋看?老子丢不起这个人!”挂掉电话后,刘力红几乎陷入绝望,和他在一起做保安的小伙子,上过技校,比刘力红懂得似乎多一些,他说:“你就是傻,怎么不提前在网上订票呢?”刘力红很无奈,自己来到北京四年,只进过几次网吧,也是在电脑上看电影。他不会在网上订票,再说需要啥网银,他没有,也不会付款。

为了方便大家春运购票,铁路方面已经从单一的窗口扩展到了网络、电话、自助机售票等,渠道确实多了,实行通售共享,每个渠道会按比例分配。然而作为春运主流人群的农民工,在抢票上是弱势群体,他们对这一系列便捷的措施并不在行。别说没有电脑,即便是可以进网吧,也不会使用网络购票。这成为进城务工者的一大硬伤。对他们来说,还是费点时间排队买窗口票靠谱一些、踏实一些。在多个渠道中,最有可能的或许就是电话订票,但是平时务工,等下工后就是晚上或中午,这个时候打电话订票,用他们的话说,纯属抓彩票碰运气。

无奈的刘力红不得不花了高过票价一倍以上的钱,从“黄牛“手里买到了一张回福建的票。

“黄牛”就是俗称的“票贩子”。在北京,当地人通常称之为“拼缝儿的”,上海人称其为“黄牛党”;也有地方的方言喊他们是“打桩模子”;有的地方更形象,称这类人为“票虫儿”。在改革开放初期,物质比较匮乏,这些人多是倒腾诸如缝纫机、自行车、电视机等各类票证,后来逐步演变到倒大剧院的戏票,倒热线火车票。有位“老北京”告诉我,“黄牛”的来历还有一种说法是,在旧社会,拉车的车夫们都穿黄马甲,城里人出行都坐这种车,因为价钱便宜,老百姓称之为“黄牛”车。后来交通发展后,火车、汽车票很难买到,拉车的车夫们因为经常在火车站、汽车站跑,和车站卖票的混得倍儿熟,有人就找他们帮忙买票,车夫们也从中得到一定的小费。具体这“黄牛”到底是何来由,这里无暇细究,不过传统的春运开始后,一票难求确实让这些人火了起来。一些黄牛党不是单纯帮人买火车票,而是事先大量囤积火车票,让更多的人买不到票,不得不从他们手中高价买票。这几乎发展成为一种产业,甚至有内外勾结,疯狂敛财,损害老百姓利益的事情发生。

黄牛党的主要目标就是每年返乡的农民工,他们甚至以高出票价几倍,甚至十几倍的价格出售,购不到票又急于返乡的农民工,也只好无奈地扮演“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角色。

尽管铁路部门和公安机关为了保护群众利益,一直在行动,重拳打击黄牛抢票倒票。同时,铁路部门又推出了实名制购票,这确实抑制了猖獗的黄牛党们,一些小打小闹的黄牛们因此断了营生,但一些团伙性的黄牛党,生意照样顺风顺水,他们钻的就是制度和设备的空子。年龄不到30岁的“小山东”,北漂多年,做过多种行业,四年前因为参与盗窃蹲了半年“局子”,出来后在火车站做起了黄牛。

小山东留着小平头,穿着一身牛仔服,看上去时久未洗的样子,身上斜挎着一个黑色帆布小包,浓密的“八”字胡子凌乱地疯长着,说起话来一个嘴角上翘,胡须跟着一起颤动。我以购票者和他碰头后,同行的一位朋友刚好是山东人,老乡见老乡,亲切的乡音迅速拉近了两个人彼此之间的距离,朋友和小山东攀谈了几句,中午我们又请小山东吃了一顿饭。那天中午,小山东几罐啤酒下肚,话就开始多了起来,他手舞足蹈,唾沫星儿飞溅说,全国各地,需要哪里的车票尽管说,都可以搞到,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一个团队。从春运票开售的那天起,他们就忙上了,在电脑前用软件抢票,几秒刷新一次,只要电脑不死机,能刷多快就刷多快。

“每天就是,洗刷刷——洗刷刷——”小山东说着,夸张地扭动着屁股。春运火车票预售提前了,但铁路部门现行各种订票方式是“通售共享”。小山东告诉我,不妨想象一下,春运买票就如一群人在河边钓鱼,如果大家都用钓竿,机会均等,如果有人不用竿而用网呢?这捕鱼的成功率必将大增,对那些老老实实拿着钓竿甚至徒手捕鱼的人而言,机会显然很少了,只能是碰运气。

我问小山东:“现在是实名制,你们买了那么多票,车票上白纸黑字写着别人的名字,这些人又不坐车,怎么倒卖呢?”小山东一听就笑了,说:“操,活人怎么能让尿憋死?按你这样说,哥这一行就没法干了。告诉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去哪里只管告诉哥,哥保证让你拿到票就行了。”小山东拍着胸脯。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这些黄牛们有一个专用词语叫“秒杀退票”。小山东告诉我,他们手里有大把的身份证信息源,当预售票开始后,他们会组织人迅速抢购热门线路的票,比如购进了500张,然后就会派人到火车站去出售,遇到买主后,黄牛们就要来他们的身份证,回到一个他们固定的火车票代售点,两台电脑同时打开,一台电脑负责退票,另一台负责买票。在退票电脑将退票信息输送到网络平台之前,购票电脑已经录好了车次、身份证等信息在那儿等着,然后两台电脑同时操作,一台敲退票,另一台敲买票。就这样,退订的车票刚一到网络平台上,另一台电脑就直接将它买回。我不解地问:“这样成功几率会高吗?如果刚一个退票,就有人买去怎么办?”小山东告诉我,成功率百分之百,有时候也会玩漏,因为网上买票的人忒多,刚刚输入退票信息,就会被别的电脑截获,但这样的“事故”并不多,因为这些车的车票早已告罄,在临开车的前几天,没有人会去买。

小山东说:“哥们儿,要不要跟着哥干几天,每天赚几百块钱跟玩儿似的。”小山东告诉我,现在的退票手续费是票额的5%,如一张300元的卧铺票,退票后扣15元,再加上售票点的每张5元手续费,共20元。但他们卖给买主时,加价100元以上,如此一来,轻松净赚80元,如果再黑一点,就更可观了。

小山东跟着一个东北人干,据说这个人外号叫“刀疤哥”,曾经因为打架斗殴,浑身多处留着刀疤。当我向小山东提出,想去他们的工作室看看,见一见“刀疤哥”时,小山东的脸色立即大变,他用一双凶狠的眼睛瞪着我说:“操,你想干吗?告诉你,你要想给老子玩阴的,小心你的腿,操——”同行的朋友赶紧上前解围,我们才得以迅速脱离小山东。离开小山东后,朋友对我说:“这些人的警惕性很高,多危险啊,你没有看他身上带着两把刀子吗?”说实话,我真没有看到他身上有刀子,更不知道藏在何处,只是为没有深入“虎穴”,获得更为鲜活的素材而深感遗憾。

在开往山西长治的一列普快列车上,我又见到了侯东升,很幸运,通过与身边的一位乘客沟通,我们坐到了一起。拥挤的车厢内,我和侯东升一路小声交谈着。侯东升说,对于进城的他们来说,除了户口上写的地方是自己的家之外,其他都是暂住证指定的暂住地方而已。“如果能在家乡就实现打工养家,谁愿意跑这么远啊!”侯东升说着,伸出宽大而厚实的大手掌抹了抹脸,把头扭向车窗外。此时,列车恰好进入一个长长的过山隧道,窗外一片漆黑,我想他的眼里肯定涌出了泪水。《汉书·元帝纪》有云:“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国人向来以安祖立业、儿孙绕膝、无疾而终为太平人生的标准,轻易不愿飘零异地。四处飘零是他们内心深处真实的痛。

在中国,曾经因长期的城乡二元结构、地区发展差距、户籍壁垒等,仿佛在城乡之间有一道高高的壁垒,无法跨越;曾经,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又如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很难逾越。落后的乡村,无奈的乡村人,要生存就要为改变现状而动,所以他们纷纷出动,走出贫瘠的乡村。每年浩浩荡荡的乡村劳动力涌向城市打工,成为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也为自身的脱困创造了条件。这大量劳动力有规律地移动,必然给交通运输等造成前所未有的压力。

“如果城乡差距逐渐减小,农民工也可以在当地找到工作,大学生毕业可以回乡就业,春运还会如此紧张吗?”有人发出这样的疑问。

其实在浩浩荡荡的春运背后,真正考量我们这个国家的是,如何快速推进中国农村改革,如何消除地区发展差距,以及加快城市化发展、地区发展和城市化进程,而不是春运到来,临时增开几趟列车。

然而,推进均衡发展,实现城乡一体化,谈何容易!每一点、每一滴都需要当下付出沉重的代价。这是发展中的通病,也是历史的欠账,这笔账或许很快就得还上。

春运,回家,在这年复一年,规模逐年增加,盛况空前的人类大迁徙中,匆匆奔走在回家路上的国人,心里到底有多少无奈与痛呢?

城乡间徘徊的心,很疼、很疼

生在乡村,对农事越来越陌生,选择了逃离,他们属于背叛者;

身在城市,行走在高楼林立间,又无法融入,他们属于边缘人。

在乡村,每年都会有像李文海或刘晓娟这样的乡村年轻人,或通过考学,或打工,浩浩荡荡涌向城市。城市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寻梦的暂住地,乡村才是真正的家,为了在春节前赶回家,他们能在寒风中等好几天。一路拥挤到家后,短暂的团聚,匆匆几天,过完年又会匆匆进城,周而复始,也正是他们在不断刷新和壮大着春运。

在北京中关村附近,李文海住在一个被称为“蚁穴”的地下室小房间内。他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处处碰壁,奔波一个月后无果,钱花光了,房租交不起,到了流落街头的地步。当时的他,一个七尺男儿蜷缩在床的一角号啕大哭,泪水奔流在那张清瘦的脸上,让人看了揪心地疼。他的眼前是一本毕业证,这一张该死的纸,抽干了乡下父母的血,耗尽了双亲的汗,又有何用呢?后来,学电子商务专业的李文海在一个个体电脑经销店找了一份工作,说直白点就是卖电脑,工资勉强够生活所需。

李文海说,曾经有一个叫麦子的硕士,写了一篇《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引起强烈共鸣。这是一个农家子弟经过18年的奋斗,才取得和大都会里的同龄人平起平坐的权利。他写道:我的白领朋友们,如果我是一个初中没毕业就来沪打工的民工,你会和我坐在“星巴克”一起喝咖啡吗?不会,肯定不会。比较我们的成长历程,你会发现,为了一些在你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从我出生的一刻起,我的身份就与你有了天壤之别,因为我只能报农村户口,而你是城市户口。如果我长大以后一直保持农村户口,那么我就无法在城市中找到一份正式工作,无法享受养老保险、医疗保险。

是的,就算一切如愿,工作搞定,保险也有,然而,面对高昂的房价,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等等,要在城里立足,何止是18年啊!李文海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或许有人会说,何苦如此,干脆回乡村嘛,乡村有广阔的天地。话可以这样说,实际好难,贫瘠的乡村,创业对于一个身无分文的农家孩子来说,就如登天。再者,父母含辛茹苦把自己培养大,为的就是跳出农门。如今大学毕业了,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又回家种田,肯定会让家乡人戳脊梁骨,自己脸上无光不说,父母也会颜面扫尽。还有,看似身上流淌着乡村人的血液,却完全不懂农事,对乡村的生活完全陌生了。”

融不进的城市,回不去的乡村。他们一脚踏着城,一脚踏着乡,就这样摇摇晃晃脚踩两只船。对于带着妻儿进城的他们而言,一头是白发爹娘,一头是爱人和儿子,血脉亲情。无论是城,还是乡,扯哪一头都很疼。一颗心就这样无时无刻都在徘徊。这就是走出乡村、涌向城市者的尴尬现实。

在中国,不管是像北京或上海那样的国际大都市,还是一些只有巴掌大的地级城市,但凡称为“城市”的地方,不管一线、二线或三线,统统如注射了兴奋剂,或中了邪魔,日复一日在疯长。高楼如春园之草,越长越旺,越长越高,让人容不下脚;马路越伸越长,越来越密,如发了疯的爬山虎。那纠缠在一起的、冰冷的钢筋与水泥,没有一丝血色,似乎能让人窒息。

不可否认,城市的出现,是人类走向成熟和文明的标志,也是人类群居生活的高级形式。然而,当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教育的等方方面面可保障和供给人类生存的基本元素,都因城之人聚而聚,且越聚越多,越来越先进,不及时统筹发展,均衡推进,乡村就会如一个个失血的心房,越来越落后,城乡之间的差别便会越拉越大。

在乡村,对于许多父母来说,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直接标志就是让孩子“跳出农门”,脱离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农村生活,到城里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供孩子上大学,年迈的父母,恨不得砸碎老骨头换钱,他们的身子如手中磨损的镰刀般一天天弯下,乌发如岁月漂洗过的染布慢慢变白,但孩子只要有出息,他们心里就高兴。如果靠读书改变命运进了城,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荣耀,是光宗耀祖的事,也是一生操劳的骄傲。供儿女们上大学,年迈的双亲耗干了家当,累垮了身体,往往在最需要有人照料的时候,儿女们却无法守在身边赡养。因为儿女们已再次上路,大学毕业后,他们头顶着光宗耀祖的光环,奔波在高楼林立间,哪里晓得残酷的现实,大学毕业并不是万事大吉,毕业就意味着失业。为了能留在城里工作,他们怀揣着毕业证和简历,穿梭在各种招聘会中,一次又一次吃了“闭门羹”,拖着疲倦的身体,蜷缩在简陋的出租房内,啃着馒头,就着咸菜,所有的艰辛,儿女们又怎能和乡下年迈的父母说?所以再苦也得自己扛,这是命运,他们无权选择。

从2000到2010年,短短十年间中国农村小学就减少了22.94 万所,减少了52.1%;教学点减少11.1 万个,减少了6 成。乡村失学的孩子只能丢掉书本去放驴。

在一个简陋的小饭馆,李文海大口吃着一碗面,吃完后抹了一下嘴。他告诉我,他回乡下老家,几次漫步在曾经留下过欢笑和泪水的山野,仿佛是那样的亲切,似乎又很陌生。脚下早春盛开的小花,朵朵喜盈盈,看上去似曾相识,又喊不出它的名字,就如途中迎面遇故友,握手言欢,就是想不起对方姓甚名谁,如何相称,那是多让人尴尬的事情。作为农家孩子,生于乡村,长于乡村,父辈们至今依然在乡村。本该清楚五谷的秉性,如今却变得陌生;本该懂得节令和农事,现在却这般愚钝。他无法像父辈们那样,手指深入泥土便知墒情,更无法通过晚霞来预知未来天气的阴晴。面对土地,面对乡村,他仿佛是一个不忠的背叛者,选择了逃离,这样的感觉时常让他的心无法安稳。

李文海说,无数个深夜里,他都会突然醒来,担心乡下年迈的爹娘,怀念那泥土的芳香,甚至会思念那起伏的山峦,遥想那曾经遗失在沃野里的梦,不知不觉总会泪湿枕巾。城里工作十余载,有时候行走在喧闹的人群中,脸上挂着微笑,心却空空;有时候穿梭于潮水般的车流中,来去匆匆,人却会走神。对于城市而言,他又属于外来者、边缘人。这样的尴尬,这样的纠结,这样的困惑,让他常常陷入长久的沉思。

刘晓娟来自山西,技校毕业后,和同学一起去了广州,原来在一个电子配件厂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因为一次小失误被解雇。被解雇的那天晚上,她和老乡张娟一起吃了晚饭分手,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她没有打车,徒步走着走着就流出了泪水。

小巷子里没有路灯,两旁店铺门口闪烁着的霓虹灯射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发出幽幽的五色光。一家理发馆生意似乎很好,透过玻璃窗看到室内几个染着黄头发、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小伙子,正在忙碌着,长条沙发上还坐着等待的人。一家按摩店,门已合上,挂着“客满”的小牌子,一位喝高了酒的汉子,用拳头拼命地砸门,不住地喊叫:“老子要按摩,老子要按摩!”

回到小院,房东正站在院子中间高声大骂:“租不起,就不要租,老娘不稀罕,涨涨房租怎么了?现在萝卜青菜都在涨,电费水费都在涨,老娘不涨房租吃什么,喝什么……”这肯定又是一个租房者嫌房租贵,搬走了,房东心里不舒服,骂街解气。

像气球一样膨胀的都市,成群结队的大学生涌出校门后就像民工一样,奔波在城市的角角落落,他们希望在这里实现自己的梦想,希望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人生坐标。住在别人的屋檐下,吃着最低廉的垃圾食品,支撑他们的是内心燃烧着的激情,是活着。然而就这样简单地“活下去”,真的好难好难!

刘晓娟回到自己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内,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床上。怎么办?她在想,没有了工作,就没有了收入,难道还和在学校时一样伸手向父母要钱吗?让父母养活自己吗?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她必须学会自己养活自己。“我能行!”黑暗中,她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仿佛煎熬般地到了天亮,她朝批发市场走去,想批发一点女士的小首饰、丝巾之类的东西,晚上到人流稠密的地方摆小摊。过去,在夜晚回出租屋的路上,经常看到有摆小摊的人,他们中间有的和她年龄相仿,而且多为外乡人。既然他们能行,自己为什么就不行?刘晓娟走进批发市场后,置身在满目的小商品中,才感到自己极其盲目,到哪里批发?如何批发?价格如何?这些对她来说全是未知,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一道方程题,这一刻她必须去解,哪怕是赔一次也要试试。

东西批发到了,指甲油、小剪刀、各色丝巾等,用了不足500元,第一次只是尝试。走出批发城,在一个小摊点,刘晓娟随便吃了一口饭,等到夜幕降临后,她提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塑料袋加入人流之中。在一个过街天桥上,刘晓娟摆好了小饰品,面对行人,她想喊几嗓子:“快来看,快来买,便宜甩卖了,含泪甩卖了!”但她口张了一下,没勇气喊出声来,又张了一下,还是不行。短短的时间里,汗水已经沁满了额头,她没有想到原来喊一嗓子,是那么的难!当天晚上,她一件饰品都没有卖掉,一身疲惫回到租住的小屋,躺在床上,面对着无尽的黑暗,泪水不知不觉地打湿了枕巾。

第二天晚上,她再次来到那个天桥上。当时,她想,就是不挣钱也得卖,甚至赔钱也出手,权当是一次尝试。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看着刘晓娟。刘晓娟说:“我卖的是小饰品,是女孩子的用品。”男子笑笑说:“知道。”接着男子问:“姑娘,你一晚上能挣多少钱?”刘晓娟羞涩地说:“刚开始,还没有开张。”男人笑了说:“我给你开开张如何,这些东西我全要了,不过,你必须陪我说说话。”刘晓娟问男子,怎么说话。男人说:“你真笨还是假笨,我给你500块,你今晚跟我走,以后不用再摆地摊了,多辛苦啊!哥养你。”

刘晓娟看了男子一眼,一张臃肿的脸,几缕头发朝后梳着,脖子上是一条粗大的金项链,在灯光下闪着光。她说:“对不起,你找错人了,如果你不买,可以到一边去。”还好,男子没有纠缠她,起身笑了笑说:“他妈的,你这真是大闺女讨饭,死心眼子,老子找个小姐也不过百十来块,给你500块也算高看你了。”说完扬长而去。这句肮脏的话,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直刺刘晓娟的心底,一种从未有过的耻辱劈头盖脸朝她涌来。那一刻,刘晓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很想几步过去面对那个老男人唾一口,狠狠地骂他一句,但她没有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非常渺小,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她就如一粒微尘。

走吧,走吧,放弃土地进城

《春秋谷梁传·成公元年》说:“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

土地作为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是人类生活最基本和最重要的自然资源。一捧黄土,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宇宙,这亿万万粒细小的尘埃凝聚成的赤金,捧在手里,顿感沉重。这粒粒赤金,每一粒都是孕育万物生灵的种子,每一粒都是活着的,都是有血有肉、有灵性的。

《周易·系辞上》说:“安土敦乎仁,故能爱。”如果翻开厚重的世界文化史册,追溯宇宙和人类的起源,穿越亿万年历史烟云,你会吃惊地发现,不同地域生活方式各异、语言有别,但结论居然如出一辙,万物的起源都离不开泥土。

从西方创世神话中的“潜水捞泥”,到东方古代神话中的息壤,两者惊人地类似。在中国有女娲黄土创造人类的神话;在希腊有大神宙斯让普罗米修斯用泥和水捏人的故事;在古埃及有大神喇用泥土和陶轮造出了人;在古巴比伦有天神马杜克用芦苇、泥土和水造人;在古以色列是耶和华用泥土塑造出亚当,再创造出夏娃……

如果说上述都是神话,是传说,那么人类从爬行到站立,从游牧生活到实现农业定居,正是因为有了泥土。泥土长百谷,人得食,牲畜壮,泥土制作器物满足了生活的必需。人类也正是因为有了定居,有了农业生产,才逐步从万物的生长中明白了季节的更替,懂得生命的死灭和复苏,才有了二十四节气,有了当今的文明。

中国本来是农业大国,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从事什么职业,你不得不承认,我们都曾是农民的儿子,是泥土里走出来的人。在历史的进程中,中国农民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是轻易不愿离开故土的。千百年来,他们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以一种固有的姿态痴心守着脚下那厚重的土地。春天,他们和解冻的泥土同时醒来,不管天有雨还是没有雨,他们都会固执地将一粒粒种子坚定地播进泥土里,然后站在一望无际的田地里,抡着锄头挥着汗水望天,一遍又一遍,尽管天没有丝毫下雨的意思,但他们总会这样张望。土地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命根子,种好地就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现在,农民要摆脱乡土观念的束缚,跨越传统制度的藩篱,义无反顾地闯进陌生的城市。这种历史性改变几乎是脱胎换骨。

这样的摆脱并不轻松,它极其痛苦。原因何在?还得从制度上找原因。长期以来实行城乡分割的二元结构,通过剪刀差和统购统销制度使农产品进城,而大量农村劳动力滞留在农村,导致城乡发展严重不平衡,城市化严重滞后于工业化。

城市发展了,而对中国城市化和工业化作出巨大贡献的农村却被冷落了。王锋博士在《中国农村税费改革分析研究》一文中写道,新中国成立最初几年,农业收入一度占国家财政收入的40%。仅就农业税而言,从1949年到2003年,全国累计征收农业税达3945.66亿元。其中仅1949~1984年征收的农业税额有1000多亿元,按照当时的最低价格兑换成黄金,至少11.42亿两。 这还仅仅是上交给国家的农业税,并非农民承担的全部税费,而在农民的税费负担中,农业税是最少的,农民称其为“头税”。

当时上交集体的“三提五统”(指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农村教育统筹、计划生育统筹、优抚对象统筹、民兵训练费和乡村道路建设统筹费),农民称为“二税”,达标集资(指行政事业性收费、政府性基金、集资、摊派、罚款等)则称为“三税”。据财政部编辑委员会编著的《中国农民负担史》第4卷记载,1985年全国农民农业税交了47亿元,而民办教育16亿元,供养五保户10元亿,照顾烈军属5亿元,文化卫生20亿元,民工建勤义务工20亿元,计划生育32亿元,基层干部和脱产人员补贴70亿元,乱收费40亿元,总计257亿元。

宁波大学法学院教授俞德鹏在《城乡社会:从隔离走向开放——中国户籍制度与户籍法研究》中统计,1988~1991年,全国农民人均农业税从8.6元增长到10.5元,人均村提留和乡统筹费则由28.86元增长到44.55元,若加上乱收费、乱罚款等社会负担,1991年农民负担约为90元,农业税只占1/9。

为了保证城市的粮食供应和稳定粮价,也为了给工业发展积累资金,1953年开始,政府实行对粮食的统购统销,强制农民低价把粮食卖给国家,农民自己吃的粮食数量和品种也得由国家批准。国家以低于实际价值的价格收购和出售粮食,而以高于实际价值的价格将工业产品卖给农民,这就形成了“剪刀差”。

国家通过统购统销的“剪刀差”从农村拿走多少财富呢?据王锋博士统计,从1950年到1978年,国家从农业取得了5100亿元收入(按照当时的最低价格兑换成黄金,至少相当于58亿两,至少相当于现在的49万亿人民币),平均每年176亿元。1979年到1994年,国家从农业提取了15000 亿元收入,平均每年937.5亿元。而上世纪90 年代以来,每年“剪刀差”的绝对额都在1000亿元以上。1953~1985年统购统销过程中,农民向国家贡献的财富大约在7000亿到8000亿元。要知道,1978年中国全部国有工业固定资产也只有9600亿 ,这种“剪刀差”让农村一贫如洗。于瀚在《六十年,农民为国家做了多少贡献》一文中提到,1959~1961年大饥荒期间,有些地方为完成粮食征购指标,逼迫农民把口粮上缴,“很多社、队成立了‘查粮小组‘调粮突击队,翻箱倒柜戳地凿壁,逐户搜查,吊打群众,结果不仅将社员自留地收的少量粮食和留下的一点杂粮、种籽没收,就连山芋叶子、鸡蛋、藕粉、现金等亦被以‘反资本主义为名搜走。”《文史博览》 在2014年10期发文 《破冰:从计划到市场的变革》中称,在农村,由于统购中强迫命令严重,从农民手中征粮过多,任务过重,很多农民被迫卖掉“过头粮”(即国家收购农民余粮后超出余粮部分的粮食,包括饲料粮、种子粮、口粮等),导致农民口粮严重不足,即便农业大丰收,农民仍吃不饱肚子。这样,国家又不得不把征购上来的粮食再“返销”给农村。这些粮食在城乡之间往返运输,造成了很大的浪费。从1954年春开始,许多农民纷纷背井离乡,外出谋生。就在1959到1961年期间,为了减轻城市的粮食供应压力,中央动员城市2000万人下乡。俞德鹏在《城乡社会:从隔离走向开放——中国户籍制度与户籍法研究》写道,1961~1963年,全国共精简职工1800万人,压缩城市人口2600万人。为了防止农村难民进入城市逃难,1959年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制止农村劳动力流动的指示》和《关于制止农村劳动力盲目外流的紧急通知》,严格限制农民进城。即便在大饥荒最严重的时候,也不允许农民逃离农村进入城市。

此外,农民还有一部分巨额劳务付出经常被忽略,这就是摊派在每个农民身上的劳役。于瀚在《六十年,农民为国家做了多少贡献》一文中记载,这些劳役付出主要用于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植树造林、防汛、公路建勤、修缮校舍等。以水利建设为例,复旦大学教授张乐天说:“现在国家建水库要投资多少亿?当年都是农民干出来的。那时建设的水利工程,其总量远远超过现在,因为当年遍地开花,全都在干,像红旗渠多著名啊。”水利工程会耗费多少人力呢?以湖北省为例,仅“大跃进”时修建丹江口水利工程就动用了17个县的10万名民工,依靠人力投掷的黏土、沙石,土法建成了一道大坝。放在现在,这需要多大的投入?而在当时,这都是按照义务工摊派给农民的劳役。

户籍作为一道横在农村农民头上的壁垒,也是农民最痛的伤口。俞德鹏教授在《城乡社会:从隔离走向开放——中国户籍制度与户籍法研究》中写道,改革开放以后,城乡户籍铁壁更加巩固。国家陆续出台政策强化对户口迁移工作的限制,严格控制“农转非”。从 1953年开始,国务院相继发文件指示:“铁道、交通部门在主要铁路沿线和交通要道,要严格查验车票,防止农民流入城市;民政部门应将流入城市和工矿区的农村人口遣返原籍,并严禁他们乞讨;公安机关应当严格户口管理,不得让流入城市的农民取得城市户口;粮食部门不得供应没有城市户口的人员粮食……”层层设卡,想尽办法阻止农民进城。1957年12月13日,国务院全体会议通过《关于各单位从农村中招用临时工的暂行规定》,将农村劳动力彻底地排斥在城市之外。这些制度让农民失去了在城市立足的任何可能性。1958年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更是从制度上否定了农民的迁徙自由权利。1975修改宪法时,把“54宪法”所规定的“迁徙自由”直接给取消了,我国公民的迁徙自由彻底失去了宪法保障。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城市便封闭了就业市场,农村劳动力很难在城市找到工作。而农民只能安守农村,永远从事农业生产。

改革开放以后,农民虽然被允许进城务工,但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行当,因为很多城市出台政策限制农民进入某些职业,这些职业都是特意留给城市人的。比如1995年上海发布《上海市单位使用和聘用外地劳动力分类管理办法》,将20多个职业作为“不准使用外地劳动力的行业工种”。北京1997年初也开始限制使用外来劳动力,仅有12个行业的200个工种对外来人员开放。2000年初,北京市又决定将限制行业由过去的5个增加到8个,限制职业由过去的34个增加到103个。这对普通农民工就业限制之严尚且不说,就大学生就业而言,每年碰到的户口壁垒就不计其数。据统计,“在遭遇过户籍歧视的青年中,有57.9%是农村户口,有78.9%是非本地户口;而在北京地区的调查中,非本地户口求职遭拒的比例达到了惊人的93.9%。”

很多政策法律不仅剥夺农民的权利,甚至歧视农民的生命。比如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规定:“死亡赔偿金按照受诉法院所在地上一年度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或者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标准,按二十年计算。”按照2011年的标准来算,城镇居民人均收入是21810元,而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6977元。仅仅因为户籍差别,城市人口死亡赔偿金就是农村人口的三倍,也就是说,城市人口一条命的价值是农村人口的三倍。

不知从何时起,在乡村,勤劳致富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在今天的市场经济大潮中变得那样苍白无力。农民是为市场而生产,他们生产的粮食或肉蛋奶,都是用来交换的商品,可没有定价权,不得不一次一次受市场的欺凌。

在太行山区,有个真正的养猪专业村叫东归善村。这个村从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农村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取代人民公社体制之后就开始养猪,家家都养猪,户户有猪舍,在中国的北方地区曾享有“人均三头猪,户均一猪场”的美誉。郭先庆在东归善村养猪名气很大,从1986年开始养猪一直坚持至今。80年代末别的农户刚刚解决温饱问题,他和妻子郭先梅就开起了粉条作坊养起了猪,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似乎就要提前向着小康迈进,所以在当时一度是媒体追逐的对象。“那个时候几乎每天都有新闻部门的记者来,照相的、写稿子的不断。”郭先庆说。二十年来两口子心系猪市,泪与欢笑一切围绕着猪市行情,曾经为养猪哭过、笑过、徘徊过。郭先庆有一本家庭收支账记录了猪市行情的跌跌涨涨,更是一本完整的二十年农村养殖户的沉浮录。

养殖户郭先庆养了20 多年的猪并没有真正致富。

“1986年,我养了30多头猪,当时开着粉条作坊,种着将近30亩地,秋天收回的玉茭全部用来加工粉条出售,渣子是很好的猪饲料。”郭先庆说,“当时一头猪最少也得8个月才能出栏,过年的时候出售一斤毛猪不足两元钱,一头猪养一年下来净收入也就是100多元钱,最有赚头的还是那几圈猪肥,两圈肥就上5亩地,长好庄稼哩!”1988年冬天,郭先庆出售了15头猪,收入5250元钱,平均每头猪350多元钱。当时每公斤玉米的市场价格是0.6~0.8元钱,如果按一头成猪85公斤算,得吃掉250公斤玉米,折合人民币150元左右,100多公斤麦麸,再加上买猪娃子的钱,养猪对于农户来说等于是玉米卖了一个高价钱。郭先庆说,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东归善村的生猪养殖量很大,但近几年来生猪养殖量明显减少。由于农户的管理和防疫水平跟不上形势的需要,生猪发病率很大,一旦染上流行病,损失惨重。尤其是最近几年猪疫情频发,已让养猪户防不胜防。

养了二十多年猪的郭先庆,在80年代眼看着就要奔小康了,没有想到,到如今还是勉强支撑,甚至越养越没劲头了。郭先庆说,养猪容不容易?容易!身家几百万的人能养,只有一两千块的人也能养,因为门槛低。养猪难不难?难!难在技术、环境、卫生、管理,养猪对这些要求太严格了。以前普通农户养猪基本上是简单的粗放型操作,绝对没有正规猪场那么专业,一旦疫情来了,根本挡不住。大浪淘沙,市场就像一把筛子,筛去杂质,留下精华。养猪行业中,能坚持到最终的还是这些大户,与国外发达国家一样,中国的养猪业必然要经历从“散养”到“规模化集约型养殖”的转型,这是市场发展的必然,是市场调节的结果。但是农民如何大养,资金从何来,许多农户并不清楚。许多养殖户都想大养,由于无法筹措到资金,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从1997年开始持续到1998年,生猪价格一路狂跌至2.6元/斤,1999年才慢慢恢复,2005年再次爆跌……二十多年来,猪价一直在跌涨之间徘徊,生猪价格过多依赖市场调节是影响生产发展最关键的原因。由于单个养猪户不能掌控市场价格,所以落到最后,农民养猪户得到的实惠并不多。就比如猪养得多了,价格马上就下来了,养猪户只好大量减少养猪的头数,或干脆宰杀母猪,甚至扔掉小猪不养。一旦价格涨上来了,生猪存栏又少了,又没有猪出售,养猪户还是没得到实惠,从而形成恶性循环。

在广大农村,养殖户不能掌控市场价格,贵了一窝蜂上来,贱了一窝蜂下去,起起伏伏,反反复复,无论如何勤劳,最终还是难致富。养殖如此,种植就更难维系生计。越来越落后的乡村,无奈的现实,要生存就要为改变现状而动,所以他们不得不被迫放弃土地,纷纷出动,背井离乡,走出贫瘠的乡村,涌向繁华的城市。全国进城民工,以平均每年500万人的速度增长,在城市中每3个产业工人中,就有两个来自农村。如果再加之通过上大学走向城市、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的人,数字大得惊人。

或进城务工,或进城求学而留城工作,两组不同的大军,进城方式不同,但他们都是选择了逃离故土,远离乡村,走向城市,浩浩荡荡形成了洪流,形成了举世瞩目的春运,匆匆归家的背后,其实是说不尽的无奈与酸楚。

从“盲流”到“新工人”

把脉“中国春运”,从始称“春节客运”到“春节期间的交通运输”,最后简化为“春运”;从上个世纪50年代至今,一直是整个中国一年一遇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农村务工人员的加入,更是将小河演变成了洪流。

从“盲流”“流动人口”“外来务工人员”,到“打工仔”“打工妹”“农民工”,再到今天一些地方称之为“新市民”,农村进城务工人员尽管一路历经艰辛,名称五花八门,但一路走来,在不断发展壮大。

1994年,在春运中越来越多的农民工形成了势不可当洪流后,“民工流”这个词语也应运而生。当年“民工流”三个字第一次上了《人民日报》。报道提供的数字表明,1994年铁路春运人次已达2.1亿。

1995年全国春运结束后的3月12日,《人民日报》刊登了长篇通讯《为了两千万民工有序流动》。文章说:要真正解决好民工潮和民工潮带来的问题,还必须在更深更广的方面开拓。第一是就地就近吸纳更多的农村剩余劳动力;第二是将一些劳动密集型产业向内地转移;第三是要继续加紧交通运输基础设施的建设;第四是要抓紧建立全国统一、开放、有序的劳动力市场,避免各地民工盲目乱闯。

城乡分割的历史割断了城乡人口之间的自然流动关系,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用工体制,造成了就业领域内的二元结构。如果我们的新中国成立后,没有这种刻意的割裂,或许就不会有农民工的出现,特别是国家包揽了城镇居民的就业,不仅堵塞了农村劳动力的进城之路,也给农村劳动力带来了身份上的歧视。

农村人要想务工,进了城也只能找个临时工。1956年,也就是改革开放前,政府所采取临时性的就业政策和用工救济办法,为农村劳动力的进城进企打开了一道缝隙,最早的农民工就是临时工的全部。如资料显示,在广东省,到1957年底,全省工矿企业使用临时工人数达8.3万人,占职工总人数6%;1958年临时工比例又增加到6.56%。

1987年,美国游记作家保罗·泰鲁坐火车游历中国,他看着绿色铁皮包裹的世界有趣得很,竟然忘了欣赏窗外的美景。在这个移动的长龙里,保罗·泰鲁发现人们用惊人的热情嗑瓜子、打牌、聊天和喝茶,每个人都好像在度假,总有无限的创意来打发时光。“中国人‘生活在火车上。”保罗写道。

这些见闻后来被他收录于著作《骑着铁公鸡,坐火车穿越中国》中,在讲述那个美丽的东方古国之前,他先描绘了一个轨道上的中国——“在这里,火车不是交通工具,它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它是一个地方。”

我相信在保罗笔下的“这个地方”就应该已经有了农民工,或者是进城做临时工的农村人。

井喷式爆发是改革开放后,伴随着迅速推进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大批农业人口转离农业和农村,流入东部新兴工业地带和大中型城市,他们主要以务工为业,流动农民工数量之巨大,可谓世界瞩目。

美国《时代》周刊将“中国工人”评为2009年年度人物,发表的照片上显示的人物都是中国农民工。杂志称,“中国农民工”是中国经济“保8”的最大功臣,认为在2009年里,正是因为他们的奋斗,使得中国的经济一步步复苏。

可以说,在中国,如果没有农民工的注入,中国的工业化和城镇化发展远没有这样快。换言之,如果农民不进城打工,中国不可能一度成为世界工厂,城市也不能飞速发展。如果没有农民工这支队伍的艰辛付出,我们很难想象中国的改革进程会如此神速!

在城市的建筑、制造、餐饮、服务等各个行业中,但凡是城里人不愿做而又必须有人做的苦、脏、累、险工作,几乎都由农民工承担。在机械业并不发达的过去,农民工靠勤劳的双手为中国经济起飞持续提供了充裕的廉价劳动力,为城市二三产业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且多数从事的是制造业、建筑业及商贸服务业等,填补了城市人不愿从事的岗位空缺。这些农民进城务工,就是一个朴素的愿望,为了维持生计,养家糊口。他们长期在城市打工挣钱,从形式上进了城,表面上仿佛就是城里人。由于他们是农民身份、地域界线、农民工心理等多方面因素的限制和影响,加之城里的农民工受歧视的现象时有发生,心理上始终还难以找到融入城市的归属感,心里的无奈和隐衷,难以言表。

背井离乡奔波多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也变身“城市人”,可就是他们亲手扩大的城市却并不欢迎他们,想要融入,才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外乡人。

在郑州一家建筑工地,来自甘肃的王小春由于长期上夜班,加之吃饭不规律,得了胃病。按常理,城市的医疗条件要比他的农村老家好得多,然而,他病倒后却默默选择返回乡村,因为农民工在城市看病不能报销,所以在城市的农民工“病不起”。

同样,还有他。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但我注意他很久的一位农民工。他所在的施工工地是通向我所在单位的必经之路,每天上下班我总会不经意向里瞥几眼。他很特殊,特殊的原因是他每天都是同一张面孔。他的面孔就如一面刚刚粉刷后又被太阳晒得干瘪瘪的水泥墙,灰扑扑的仿佛还冒着土灰儿,有一种让人喘不匀气的感觉,但他能喘匀,两个大鼻孔呼哧呼哧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休息,他在我的印象中是从来都不休息的。早上8点,我去上班时,就能看到他在轰鸣的搅拌机旁翻腾着一袋袋水泥往机器里倒,身边放着高高一摞已经用空了的水泥编织袋;晚上下班时,他同样还在倒水泥,身边的空袋就像一座小山,破旧的衣衫上、甚至牙齿上都沾满了水泥,宛如一台水泥铸成的机器。

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他在我单位门口的公用电话旁打电话,两只大手哗啦哗啦地翻着破旧的电话簿,找了一个号码,声音十分沙哑,加之湖北方言,我离得很近,才算听明白:

“是小卫吧,我身上没钱了,能不能借我一点用,20块钱就行,嗓子痛得受不了,想买点药。是,是的,是找到工作了,但工地会计这几天不在,等会计回来借了钱,我会立即还给你的。怎么你还不相信我?哦,那就算了吧,我再想想办法。”

接着他又用那双大手哗啦哗啦地翻了几页电话簿,停下来望着路上的车流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再翻电话簿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是刚仔吗?对不起,请你帮忙给俺叫一下李刚好吗?俺是他老乡……出去了!啥时回来?哦,那我过几天再打吧!”

当时,我猜想他可能是生病了,想买药但身上又没钱。那天我望着他连打了四个电话,最后还是慢腾腾向工地走去。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就这样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注射了兴奋剂的城市,憋着劲儿往大处长,在这生长的过程中,就像一台贪婪的抽水机,抽空了廉价的农村劳动力。

大量农村劳动力的存在,使支撑着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的各类劳动密集型产业得以存在和发展。城里人也都知道,他们所居住的城市要想发达,在很大程度上必须依赖来自农村的廉价劳动力,除了接纳他们,城市别无选择。

然而,城市接纳农民工的过程艰难而漫长。

“我到底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

2015年夏季,对于北京来说,似乎是一个多雨的季节。不紧不慢的小雨就像生了根,发了芽,断断续续,没有停止的迹象。

在京郊一个简易工棚内,吴德福醒来后,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有些烦闷。他起身裹了一条毛巾被,眼睛迷茫地瞪着屋顶。屋顶用横七竖八的施工模型板支撑着,上面覆盖着几层黑乎乎的油毡。为了不让大风把油毡卷走,油毡上密密匝匝地压着红砖。

如长廊般的大宿舍内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半碗剩饭放在墙角,已经变质。完全裸露的砖墙,湿漉漉的,似乎能挤出大把的水。地下铺着红砖,红砖上撒了薄薄的一层白石灰,用来隔潮。十几双黄胶鞋,凌乱地扔在床铺下。

“天塌了吧!”一名工友坐起来嘟哝了一句,扑腾一声就躺下了,几根木棍支撑的大床铺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叫。

“你找死啊!”工友躺的动作用力过猛,压住了另一位工友的胳膊,另一位工友提出强烈的抗议,骂骂咧咧地抽回了胳膊。

烦闷的时候,他们无所事事,无处发泄,像要爆炸的气球。这就是走出乡村,来到城里打工的民工的真实状态。

2015年5月人社部发布的数据显示,2014年全国农民工总量达到27395万人,比上年增加501万人,其中外出农民工16821万人。另据国务院农民工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2015年2月发布数据,外出农民工月平均收入2864元,较2013年上升9.8%;农民工中具有高中及以上学历的占24%,比2013年高出1%;有42.9%的农民工从事服务业,比2013年高出1%。

当然,这些数据对于吴德福来说,并不会引起他的兴趣,尽管他也是这个数据中的一员。他去床头找自己的衣服,他想出去走走。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工友遗弃在墙角的那半碗剩饭,浑身上下都变了质,散发着浓烈的霉味。

潮湿的环境内,原本宽松的汗衫就像长了手,紧紧地绑束在吴德福身上,那双黄胶鞋一夜之间也仿佛小了许多,死死地粘在脚上。他从墙角找出一把破旧的雨伞,走出了工棚。

外面的雨很大,一栋高楼起了半截,无数的、长长短短的钢筋头直冲云霄,在雨中显得亮晶晶的,有点刺眼。如果不下雨,这栋起了半截的楼上肯定站满了人,无数顶安全帽,无数双手伴着轰轰隆隆的机械声,还有工友们扯着嗓门的吆喝声,他们完全可以站在高墙上,边劳作边唱信天游的。在他们中间,有的工友已经在城里待了十多年,甚至更长,他们就像一群特殊的候鸟,每年开春告别妻儿老小,来到城里,冬天又会回到乡村。他们没有进过KTV,但一步步升高的楼顶上,就是他们的乐场,他们可以怒吼,可以咆哮,可以唱着哭,也可以唱着笑,只要手不闲着,至于嘴爱干吗就干吗,就是站在墙头上像一个英雄般地去演说,也没有人注意,更没有人管。他们的声音放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显得非常微弱,微弱得站在楼下就完全听不到了。

半夜里,无数盏大灯会将整个工地照亮,只要高楼不建成,热闹的景象就一天不减。唯有雨能阻断这喧闹的一切。吴德福和大多工友一样,既盼雨,又恨雨。盼雨,是下雨了他们可以美美地睡个懒觉,无休止的劳作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恨雨,是下雨了就意味着他们会没有工分,工分是什么,就是钱。他们从四面八方涌进这座陌生的城市,就是想多挣点工分,年底多拿点钱。

吴德福撑着伞,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更不知道该干什么。路过一个天桥,桥下积满了水,飞驰而来的车辆,迅速通过天桥,荡起很高的水浪。

“你找死啊!”一位撑着小花伞的女人,被车辆荡起的泥水溅了一身,她怒气冲冲地骂道。吴德福突然觉得,城里人说话和他们其实没有区别,就比如这句“找死啊!”他这样说,工友们这样说,城里人也这样说。

拥挤的大街上,除了夹带着雨水飞驰的车辆外,行人并不是很多,每个人都显得很匆忙。吴德福感觉每个行人都和自己一样郁闷,只是他们的脚步快些,而自己却是慢腾腾的。

去干些什么呢?他不知道。

在一个玻璃橱窗前,他看到一则大大的广告:“家,是温馨的港湾。”这是一则多温馨的房地产广告啊!城市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广告,吴德福觉得每一则广告都与他们有关,又无关。他们一年四季就像蚂蚁一样在钢筋与水泥的森林中,不停地修筑城市里的家,城市在一天天长高、变大,而他们没有家,他们的家在乡下。

吴德福给乡下的妻子打了一个电话,妻子开心地说,真好,庄稼灌浆了,天下了一场难得的透雨。

吴德福在电话里骂,好个屁。妻子说,你个鞭打的吴德福,你个不要脸的吴德福,你变了,变得像城里人了,变得……

“我真的变了吗?”放下电话,吴德福问自己。“我到底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吴德福经常这样问自己。是的,长期生活工作在城市里,与城市居民呼吸同样的空气,共同享有马路、公园、交通工具、各种公共设施,似乎距离很近。然而,有限的城市公共资源并没有顾及数量庞大的农民工群体。他们在眺望城市幸福生活的同时,心里想着的还是乡下的家。那么乡下的家呢?

说乡下是真正的家吧,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家,土地荒置,新楼空闲,每年只是住几天。而身为农民的他们,长期工作生活在城市,已经逐渐遗忘农事,好像又不是农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一批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不再年轻,开始年老返乡。然而,现在的乡村,已不再是昔日的乡村了。童年玩耍的石牌坊不见了,当年嬉戏的小河堆满了垃圾,“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方式不复存在。而他们,也因为在城市多年的打拼,习惯了城市的生活,他们的人回归农村了,心却回不去了。

仿佛注定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奔波,每年刷新着春运的纪录,直到老得不能动。

进城当孙子,归乡是爷爷

德奎老汉是山西吕梁人,在广州打工。他历经了三十多年的春运,从一个青壮年变成了老头子。他作为一个农民,把人生最美好的三十多年时光全部奉献给了城市,如今累弯了腰,眼花耳聋,活计做不成了,城市嫌弃他,不要他了,他只好默默地留在了生养他的乡村。

“你咋不到城里呢?城里多好啊。”待在家中的德奎老汉最怕听到这句话,每当有人这样问他,他总是很茫然。在城市干了三十多年,也没有混成个城里人,这怎能不是一种心痛?德奎的老伴,有时候就会诅咒似的骂,“龟儿子的城市,没有良心的城市,鞭打的城市……”

德奎老汉32岁开始进城。那个时候刚刚改革开放,他是村里第一批涌向城市的农民工。刚开始,他在太原跟着河南林县(今林州市)的一个包工头搞建筑。那个时候,建筑领域机械设备很少见,大部分工作依靠人力完成。作为一个和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农民,人实诚,做起活来也踏实,舍得卖力气,更不会偷懒。搬砖、搅灰浆,汗水总是顺着脊梁往下淌。在建筑工地打工,分“大工”和“小工”。所谓的“大工”也就是俗称的“匠人”,比如在土建上,会砌砖且砌得漂亮的人就是“匠人”,他们提着瓦刀,站在墙头上叮叮当当的,一块块砖在他们手里旋转着,能安安稳稳地落地,形成一堵墙、一座楼。给“大工”们供应砖和水泥的就是“小工”们的事情。一个“小工”需要供应两个“大工”。 德奎老汉刚进城,自然是“小工”,常常忙得顾不上撒尿,有时候还会受别的“小工”们欺负。三十年,他先后到过太原、重庆、武汉,最后在广州一干就是八年,先后从事过建筑、油漆、铺路等多种工作。

在广州,他跟着一个建筑队铺路,一次夜晚施工中,不幸被一辆运料车撞倒,被紧急送到医院。医生说,他可能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说来也算苍天眷顾,他卧床休养了半年后,竟然站了起来,重新进入施工队。不过从此落下终身后遗症,只要天气有变化或劳累过度,腰就如折断般疼痛,几次疼得他额头上全是汗珠儿,甚至晕厥。施工方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一辈子照顾他,为他安排最轻的活儿。刚开始确实是,他不用再去推手推车,也不用搅水泥,每天晚上负责看场子。后来,施工方一直找他的茬儿,不是说他偷懒,就是说他看不住场子,尽丢东西。终于有一天,施工方说,晚上丢了数吨钢材,价值8万元,要求他全额赔偿。德奎老汉作为一个打工者,哪能赔得起,最后在施工方的训斥声中,他不仅一分工钱没有要到,反而还为施工方写下了一张7万元的欠条,被赶出了工地。

其实,德奎老汉心里清楚,工地根本就没有丢钢材,这是施工方故意找茬儿撵他走,打下那张欠条,是防止他以后因为腰病去找施工方的麻烦。尽管心里十分清楚,但他有口难辩,更无处去讨公道。他被撵出工地后,无脸回乡,在最无奈的时刻,被一个小工厂看中,获得一份烧锅炉的营生,这一干就是5年。最后那一年,他的腰疼越来越严重,直到铲一铲煤都会浑身流汗,几次造成锅炉熄火。工厂里的负责人很坚定地将他辞掉,当时他还苦苦哀求说,自己需要这份工作。负责人说:我们不是养老院,更不是慈善机构,我们需要的是干活儿的。是啊,他老了,再也干不动活儿了,城市不需要他了。回家的那年春节,或许是比过去提前了整整两个月,总之他破天荒买到了一张坐票。打工三十年,历经了三十年的春运,最后告别城市这一年,竟然是踏踏实实坐着座位回的家。

曾经,德奎老汉对妻子说,一定带她进城,像城里人一样生活。曾经在乡亲们面前,他五指收拢握成拳头,发誓说,一定要在城里混出个样子来。三十年过去了,他从一个壮汉变成了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头,他没有将妻子带进城,更没有混出一个模样。三十年来,每年总是急慌慌回家过个年,再急慌慌进城,汗水不知流了多少,日子过得还是很恓惶。如今两个儿子和当年的他一样也急慌慌地进了城。三十年,他哭过、愤怒过,也骂过娘,都于事无补。他的老伴看到他每天哼哼唧唧直不起腰来的样子,就把心底的怒火全归结于城市。

改革开放后,农民大规模离开土地进入城市,规模之大,举世无双。就连国外一些研究者也被这涌动的大潮惊呆了。德国学者洛伊宁格尔在《第三只眼看中国》中写道:“农民的庞大数量与经济建设的发展速度不成比例,不是城市经济需要吸引农民劳动力,而是农民劳动力需要挤入城市;农民的综合素质远远达不到城市经济生活对他们提出的要求,因此,农民与法律的冲突将更为激烈、经常;中国城市居民生活水平提高的速度几乎与经济增长速度持平,而与农民的收入水平形成巨大反差。因此,农民在进城伊始就会产生嫉妒、自卑、急迫甚至仇恨心理。这种心理不仅妨碍他们逐渐成为城市人,而且会以犯罪形式表现出来。”

如果德奎老汉听了这段话,相信他肯定会笑。作为一个农民工,走进城市,是为了生存的需要,对于城里人来说,他们是外来者,不管他们为城里作了多大的贡献,承担起多么繁重的劳动,城市从未真正伸开双臂接纳过他们。他们渐渐变得没有了抱怨,变得顺从、忍耐,听天由命,顺其自然,甚至把所有的苦和痛都归结于自己的命运。

其实,像吴德奎这样的老人,在中国很普遍。2015年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4年全国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2014年,我国农民工总量继续增加,虽然青壮年劳动力仍是农民工的主力群体,但40岁以下农民工所占比重已持续下降。相反,50岁以上的高龄农民工占比逐年上升,达到17.1%,农民工平均年龄也由35.5岁上升到38.3岁。

2009年全国50岁以上农民工占4.2%,约965万人;2014年上升到17.1%,约4685万人。

2015年,中央农村工作会议前夕,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发布了其召集“三农”领域研究专家编写的《中国发展报告2013/2014》。这份官方报告关注的重点放在农村,重提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目标,提醒人们勿忘重任,仅余六年,农村改革和发展时间十分紧迫。紧迫何在?《报告》指出,由于城乡二元分割,中国城乡居民收入比2013年略有回落,但这样的城乡收入比在世界上也是少有的,超出了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而过大的收入差距是国际上许多发展中国家没能顺利进入高收入国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共同因素。城乡发展一体化进程中仍存在许多制度上的障碍,城乡居民在就业机会、工资报酬、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等方面仍有诸多不平等,尤其是农村居民在发展机会上仍处于相对不利的地位。一位专家发言称,在组织编写报告过程中,他感到“很有紧迫感”,虽然中国在减少贫困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但至2014年,中国农村还有8000多万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老人自杀率攀升,因为子女不养,社会又没有保障。有的老人生病了也不去看,因为新农合保障水平仍然不够。中国农村社会经济发展一方面是严重不够的,一方面在生态环境等方面又是严重透支的。强度大、收入低,风险高、保障少,是‘高龄农民工们共同的境遇。这些‘高龄农民工们为城市建设奉献了青春与汗水;如今,年老了,谁来保障他们拥有一个平安幸福的晚年?”这位专家说。

“不能把农民工视为‘二等公民。”国务院总理李克强的这句话一时间在媒体广泛传播。在2014年7月份的一次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李克强说,“在中国经济增长过程中,农民工群体发挥了十分巨大的作用。”他指出,“有研究显示,中国近几十年快速发展靠的是人口红利,这个红利很大程度上就是农民工的贡献。”德奎老汉告诉我,他通过电视看到总理说这些话后,忍不住哭了,哭得很彻底,很伤心。

2015年5月15日,国际家庭日。当天,国家卫生计生委发布了《中国家庭发展报告2015》。这个报告通过对全国1624个村(居),3万多个家庭,涉及18万多人的调查显示:流动家庭与留守家庭成为常态家庭模式,流动家庭的比例接近20%,农村留守儿童占比超过1/3,留守妇女占比超过6%,留守老人接近1/4。这不仅仅是一组枯燥的数字,其背后都是值得关注的弱势群体。

2015年春节前一天,我刚回到老家,村里的旺成就急切切找上门来,按照辈分我该喊他“叔”。他来找我帮他家门上写一副对联。他来的时候除拿来红纸外,还有一张纸片,纸片上是他拟好的一副对联:

出门求财,无风无雨无灾病

回家看亲,有爹有娘有老婆

横幅:新年更好

这不正是每年像候鸟一样的进城务工者最朴实的愿望吗?

春运,对于乡村男人来说,是折磨和劫难;对于乡村女人来说,却意味着幸福和团圆。

当一位留守女人看到自己的男人归来后,她从内心感激起了火车。

是的,火车,这个一路见证中国春运的得力交通工具,对于国人来说可谓记忆深刻。建国后相当长的时间里,火车几乎是中国人唯一的远行工具。计划经济时期,绿皮火车是常人心中的梦想,载着对远方的思念。当时的绿皮车平均不足50公里的时速,短短几百公里路程,能在火车上“咣当、咣当”摇晃十几个小时。1990年代初,一种橘红色的25型客车面世,它定员更多,舒适安静,还带有空调,很快就在主干线上取代了绿皮车的地位。7年后,也就是1997年4月1日,中国铁路第一次大提速在京广、京沪、京哈三大干线进行,列车时速达到120公里以上。随后,中国铁路又经过了5次大提速,迅速进入高铁时代。2007年,第一辆和谐号动车在广深段下线,时速200公里。仅仅三年后,国产新一代动车就以486公里的高速令国人惊叹。2011年,上海到成都动卧发车。它拥有国内最高级的卧铺车厢,每个铺位配有独立视频系统,高级软卧还配有小型会议室,堪比五星级酒店。

如今,中国高铁几乎遍及各大城市,成为客运主要工具之一。这连接城乡的“长龙”发展之迅速正如我们的国家速度。火车也成为春运期间,进城务工人员回家的主要交通工具。

进城上学——农村成为一个个失血的心房

在巨大的流动人群中,进城上学的学生流占据了相当比重。

农民的孩子要到城里上学。

在太行山,王保家有两个孩子,儿子王云15岁,女儿王霞11岁。王云在乡镇中学上初二,王霞在村里的小学上4年级。王云学习成绩很一般,在班里居中下水平,后来就辍学了。身体有些瘦弱的他,随着父亲王保做起了小生意,每天走村串集,卖些瓜果梨桃。

王保说,王霞一个女儿家,小学毕业就行了。王云将不会再步行5里路,走进那个上了两年的乡镇中学。而可爱的女孩王霞,谁忍心猜测她还会在学校待多久呢?俞德鹏教授在《城乡社会:从隔离走向开放——中国户籍制度与户籍法研究》中写道,自新中国建立以来,在教育方面无论是教育经费、重点学校还是教育政策,农村都无法与城市相提并论,长期倾斜的教育政策,让占学生数量绝大多数的农村学生一出生便“输在了起跑线上”。

就教育经费而言,2001年我国小学生均预算内公用经费,城镇平均为95元/人,农村为28元/人,城镇是农村的3.39倍;初中生均预算内公用经费,城镇平均是146元,农村为45元,城镇是农村的3.24倍。国家投入的农村中小学财政预算一般不够发公办教师的工资,因而教师的办公经费、教学器具和图书资料的购买,只得由农民负担。据估算,每年农民缴纳的教育附加费达上百亿元(1998年为165亿元)。实际上,在教育费附加之外,农民还需要参加教育集资(1998年为53亿元),摊派和支付学校的乱收费。 由于农村教育经费长期投入不足,造成了中小学校数量不足,以致1983年至1998年,7148万农村孩子因无校就读而失去上初中的机会,平均每年失学量为476万名。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发布的《农村教育布局调整十年评价报告》显示,从2000到2010年,短短十年间中国农村小学就减少了22.94万所,减少了52.1%。教学点减少11.1万个,减少了6成。农村初中减少1.06万所,减幅超过1/4,平均每一天,就要消失63所小学、30个教学点、3所初中;几乎每过1小时,就要消失4所农村学校。与此同时,十年间,中国农村小学生减少了3153.49万人,减少了37.8%;农村初中生减少了1644万人,减少了26.97%。农村初中就读的学生减少了约22%,农村小学就读的学生减少了11.5%,他们大多数进入县镇初中和县镇小学。这份《报告》称,农村学生的减少,除了由于学龄人口的大幅度减少,还由于城市化进程中的劳动力转移,大量贫困地区农民进城务工,带走了部分学生。进入城镇的农民工随迁子女,又形成了另外一个人群——流动儿童。大规模的“学校进城”后,农村学校日益荒芜凋敝,农村教育出现了“城挤、乡弱、村空”的危局。一些地方政府饱尝学校撤并的“甜头”,将其与拉动城市化相连,政策力度十分强大,撤并系数由2010年的4.92,攀升到2011年的41.57这一前所未有的高点,出现第三个高点。2011年,小学生数减少14.34万人,减幅为0.14%;但小学校数减1.62万所,减幅为5.96%。这严重背离了农村学校撤并的实际需要和初衷。

《农村教育布局调整十年评价报告》还对10个省农村中小学的抽样调查显示,农村小学生学校离家的平均距离为10.83里,农村初中生离家的平均距离为34.93里,流失辍学及隐性流失辍学率提高。小学辍学率在1990~2000年间大幅下降,2001~2006年处于波动期,但2007年后全国小学辍学率大幅度回升,从2008年的5.99‰,上升到2011年的8.22‰,这意味着每年约有80~90万农村小学生辍学。造成辍学率回升的主要原因就是持续撤并农村小学教学点。除了显性的辍学,农村学生还存在大量隐性失学。包括到校率低、推迟入学年龄,以及由于上学路途遥远导致学生筋疲力尽,上课效率和学习效果难以保证,教育质量低下。

由于学生幼小,大量农村家长不得不进城陪读。该报告显示,农村学生中家长陪读的比例平均为22.7%,重庆小学陪读的比例高达38.4%。年轻母亲进城陪读,导致离婚率大幅上升。一些农村孩子在新环境中反而“学坏”,用农民的话说,是“孩子荒了,婆姨荒了,土地荒了,老人荒了”。孩子离开农村,加剧了乡村人口结构的失衡,也带来亲情的断裂和乡土认同的迷失,导致乡村文化生态的凋敝和“荒漠化”。

近几年的一个怪现状是,有些地方连幼儿园也要到城里去上!望子成龙的心态、教育竞争机制、攀比心理,不知道将多少农民父母逼上了进城之路。

农村学校布局调整带来的系列问题也引起了中央和教育部的重视,并开始有意识地政策纠偏,陆续下发了文件。2012年9月,国务院办公厅下发的《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提出“坚决制止盲目撤并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在完成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专项规划备案之前,暂停农村义务教育学校撤并”。

“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这两个不同的称谓,一字之差,可谓天壤之别。俞德鹏教授对此作了分析,仅以保险福利为例:“1992年,每个有非农业户口的中国人可以从国家那里获得524. 4元钱的保险福利费,若加上440 .3元的无形住房补贴,那么市民户口的身份价值就是964.7元。1992年中国农民的人均纯收人才784元,人均消费水平才648元。也就是说,一纸户口要胜过农民一年的辛劳。”

对占人口总数80%左右的农民来说,国家福利制度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少得可怜的几种福利形式,小学是民办的,“五保户“是农民负担的,修桥、铺路等等一切公共事业无一不是由农民自己来集资。农民住房靠自己建,看病掏自己的腰包,农民上了年纪以后靠子女赡养,死亡之后由子女出丧葬费用,生老病死听天命,衣食住行要自谋。

记得去年春节回家时,在一个闲散的午后,我走出村庄,站在某一个高高的山梁上,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层层叠叠的黄土地,轻轻地蹲下身,捧一捧金色的黄土,这滋养了一代又一代高原人、平原人的黄土,敦厚而无言,多像我的乡亲!

那一刻,我回望着村庄,不知不觉中,双膝跪地,眼前瞬间一片朦胧。

城里人和乡下人,乘坐的都是“中国发展”这同一条高铁

中国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农业、农村与农民的问题。

中国在发展壮大,国家也确实没有忘记农村。

改革开放以来,中共中央在1982年至1986年连续5年发布以农业、农村和农民为主题的中央一号文件,对农村改革和农业发展作出具体部署。2004年至2015年又连续12年发布以“三农”(农业、农村、农民)为主题的中央一号文件,强调了“三农”问题在中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期“重中之重”的地位。

何为“一号文件”?

“一号文件”是指中共中央每年发的第一份文件。自中央于1982年1月以一号文件批转《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之后,连续以一号文件的形式,对农村政策进行一系列重大调整与重要决策的系列文件。这就是党和政府在启动改革开放的决策中,首先关注“三农”,并把涉及“三农”的决议与决策,用一号文件命名的内在缘由。

对于一个国家的首要问题与头等大事,当然要用一号文件郑重对待。

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曾长期在基层工作和生活,对基层群众、农民兄弟怀着深厚感情。他的许多话都说在了农民兄弟的心坎上,如“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是否实现,关键看农村届时是否全面实现了小康。”如“新农村建设一定要走符合农村实际的路子,遵循乡村自身发展规律,充分体现农村特点,注意乡土味道,保留乡村风貌,留得住青山绿水,记得住乡愁”。

作为发展中的中国,农村有历史的欠账,也是基础确实太差所致。如2005年中国三农专家到南美考察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上帝不公平啊!原因何在?巴西和中国面积差不多,但他们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流域,即亚马孙河,这条河流形成了世界上最大最好的冲积平原。至今为止,巴西还有1/3的土地是未开垦的处女地,因为现有的土地不仅支撑了国民对农产品的需要,而且已经让巴西成为世界最为主要的农产品出口国。而中国,耕地只占国土面积的1/10,而且大量为中低产田,耕地面积还不如印度多,而且一年一熟或两熟地域多,南亚却可以实现一年三到四熟。

“中国要强,农业必须强﹔中国要富,农民必须富﹔中国要美,农村必须美。”这是2015年中央一号文件中所强调的,与2014年中央一号文件相比,“加大改革创新力度”放在了突出位置加以强调。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的城乡二元体制,如今正在被打破,消除壁垒、抹平鸿沟,国家正在下大力气推进城乡一体化发展,医疗、养老、教育等正逐步向农村倾斜。在这个过程中,每年数以百万的乡村人,不管是通过求学还是外出务工,如纽带般一步步拉近了城乡的距离,如桥梁般一点点缩小了城乡之间的差别,这样的流动也在进一步加速着城乡一体化进程。这或许也是时代发展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无可选择,这或许更是时代赋予的责任,无可推卸。

如今,城乡一体化的脚步在中国正浩浩荡荡,如春风般势不可当地前进。或许,在未来,春运,这个中国独有的周期性的人类大迁徙会一直存在,但是我相信,那时候的春运肯定不会像今天这样声势浩大。

相信,在我们的下一代,无论是城市人和乡村人都会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享受着同等的社会资源,剩余劳动力也足可就地消化,广阔的农村能够大展创业宏图,提供丰富的就业机会。

相信,在同一片蓝天下,同一块土地上,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乘坐的都是“中国发展”这同一条高铁。

作者简介

郭震海,男,笔名乐其、雨辰、太行墨客等。出生于山西省壶关县。著有长篇小说《信任危机》,中篇小说《留守女人》《两个中国士兵》《背你到天堂》等多部。出版有随笔集《风吹草动》,小说集《飞翔的纸蝴蝶》《传世忠告》等。部分作品收录《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中国微型小说名家名作百年经典》《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等多种权威选本。多篇作品成为中、高考语文“现代文”阅读题,全国中、高考语文“热点”作家之一。全国十大爱心记者提名奖获得者,“因为我是记者”全国唯一“金奖”获得者,山西省百佳新闻工作者,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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