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时代(中篇小说)

2016-02-03 19:06阿宁
北京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互助组老魏

这是一个带有鲜明时代色彩和政治印记的父亲形象,是建国初期一代共产党干部为党和国家忘我奋斗的缩影,洋溢着理想主义的纯真与情怀,读来生动真切。农村孟铃娘敢恨敢爱的形象也让人过目难忘。相信小说能一定程度唤起一代人的情感记忆,值得一读。

1

父亲是1954年冬来到张家口的。一个安徽人听说张家口酷寒,找到师里管分配的老乡疏通,改派到了密云。父亲认为这个人怕艰苦,他表达不满的方式是以更坚定的语气表示愿意去张家口,他说:张家口条件差,才更需要我们。

那时从北京到张家口有著名的京张铁路,是一个叫詹天佑的人修的。父亲在那一车厢里算是见过世面的,火车走到一个叫青龙桥的地方,父亲发生了疑惑,火车一直是往前走的,怎么又往后走了?难道上面不让他去张家口了?

这么疑惑了两个多小时,列车员喊:张家口站到了!他茫然地下了车。

一到张家口,就感觉到了这里的冷,大街很空旷,沿街店铺稀稀落落的,一些酒馆门口挂着像灯笼似的东西,上面写着很大的“酒”字,那叫酒旗。唐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说的就是这个酒旗。

街上很少行人,西北风在大街上来回灌,偶尔有一两个人都戴着毡帽穿着皮袄,人走过,雪打着旋儿吹到脚面上。父亲想到那个姓魏的,心里的不满又上来了。

地委组织部副部长王儒,河北定县人。面相和蔼,身材高大,他问父亲到张家口习惯不习惯。父亲挺了挺身体说习惯,很快又把身体缩了起来,因为冷,身体缩着才能保暖。王儒问父亲有什么想法,父亲说:还想回部队打仗。王儒看着他笑了。

王儒说:你以后的工作,不比打仗容易啊。他把父亲领到地图前,说:你要去的地方叫张北,是张家口最艰苦的县,比市里冷得多。

父亲看了看那个叫张北的地方,在地图上一个句号那么大,他问:能冻死人不?

王儒想了想说:要是穿戴好了,冻不死。

父亲说:那还比打仗容易。

从张家口到张北的长途车两天一趟。晚上,王儒部长带着他到张家口戏园子看戏,山西梆子《打金枝》,南定银的皇上、金金奎的驸马,刘玉山的公主,戏园子门口的海报把三个主角名字写得挺大,跟上海的大戏园子似的。

戏园子里隔不远生一个大铁炉子,工作人员不停地往里面扔大块煤,炉膛儿都烧红了,比地委暖和多了。台口里面点着四个汽灯,外面点着四个大火球,工作人员轮换着往火球上浇油,因此戏台上一会儿右边明亮,一会儿左边明亮,但这不影响观众的情绪,不停地有人喊好。父亲对戏没兴趣,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戏散了,王儒把他叫醒,他不好意思地说:这几天睡得太少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去了车站。车站是个大院子,停了三辆汽车。父亲买了票,过一会儿看见一个身材单薄的人走过来,他问父亲:你也去张北?父亲说:我分到张北了。那人说:我也分到了张北。父亲问:你哪个部队转业的?

那人说他是燕京工商学院的学生,商学科。父亲问他为什么不留在北京。大学生说:北京有什么意思,张北是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多有意思!

大学生滔滔不绝地说着,引得车上人都回过头看他。

汽车9点钟起动,临出发又上来十几个人,本来挺宽松的车厢一下拥挤了。驾驶员身边有个大炉子,售票员不停地往里面扔木炭,靠木炭烧出的蒸汽带着汽车往前走。汽车像个年迈的老头儿,连咳带喘,走了一半儿走不动了,驾驶员说坡陡,车上人太多。十几个身强力壮的人跳下车在后面推,到了坡顶再坐上去。再遇到上坡,再下去推。

这么走了半天,汽车彻底坏了。一车人叫苦,说这荒天野地的扔下我们怎么办。大学生站起来问:离张北还有多远?司机说:还有五六里吧。大学生说:五六里,走也走到了。有人说:外面太冷!大学生从怀里拿出一瓶烧酒,得意地说:我有这个。说着一个人往前面走了。他走后不久,草原上起了风,风把地上的雪搅起来,开始还能看到他的身影,风雪一刮,就再也看不见了。

父亲到了县城就把他彻底忘了。过了三天,县委组织部部长问他,看没看到一个大学生?父亲说:跟我同一车来的。部长问:人呢?父亲说:半路上他一个人走了。部长张大了嘴。父亲问怎么了?部长把父亲领进一个房间,父亲看到里面床上躺了一个人,弯曲着身体,脸上微笑着,再一看就是那个大学生,他已经冻死了。据说所有冻死的人脸上都是微笑的,那是受冻后的一种肌肉收缩现象。

父亲头皮一阵发麻。他打过仗,见过尸体,但一个人这么轻易冻死,还是第一次遇到。心想,怪不得安徽人不肯来呢。

2

海流图乡在张北县中部,是个蒙汉杂居的地方。全乡有三分之一蒙古营,三分之二汉族村。县委组织部长说了句,让刚来的小伙子到下面锻炼锻炼,父亲就到了海流图。

乡党委书记老魏给部长打电话,问:怎么用新来的人?部长说:普通干部一样用。老魏得了这话,第二天带着父亲下了村。

他去的这个村叫南壕欠。老魏把他介绍给村长,说:这是新来的崔干部,你们村的工作由他负责。村长外号二迷糊,一边笑眯眯地点头,一边看父亲。老魏又说:上次县委开会布置过,当前主要工作是建互助组,你们两个商量着办。

二迷糊仍在笑。

老魏说:小崔还有个任务,学会骑马,在这儿离了马不行。

临走时,老魏把自己的马鞭子送给了父亲,说:这个鞭子你用吧,马也给你留下。又对二迷糊说:好好给我喂着啊。

二迷糊点头,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那条马鞭。

父亲后来知道,老魏给他的可不是普通马鞭,是用豹皮做的,鞭子的上半截用四条豹皮打成马莲垛,下半截拧成绳儿,鞭梢儿是水牛皮的。整条马鞭在桐油里浸过,拿出来晾干了,放到油里再浸,反复好几次,一条鞭子才算做成。拿到阳光底下,远看金灿灿的。因为长年使用,有一层厚厚的包浆,把手上镶着三颗蓝玛瑙、三块羊脂白玉、三颗黑珍珠,通身上下闪着塞外特有的富贵气。二迷糊知道这鞭子的来历,老魏走后,他把自己的鞭子递给父亲,笑着问:你看我这鞭子咋样?

这是一条普通马鞭,父亲敷衍说:挺好。

二迷糊说:咱俩换了吧,你那条鞭子不行,这儿的牲口不待见这种鞭子。父亲已经觉出他笑容里有诡诈,但他不在乎,说:行。

二迷糊就这么把父亲的鞭子拿走了。2012年在苏富比拍卖行,这条鞭子拍出了530万的高价,这钱我没有得到。

南壕欠这个村名挺有意思,村里村外一马平川,偏偏叫壕欠。坝上的好多地名都是表现想象的,没有水的地方叫什么什么洼,没有树的地方叫什么什么树。

村里没有村公所,二迷糊让父亲住到他家。父亲看他家脏兮兮的,就说:你家也不宽敞,我就别在你家住了。二迷糊把他领到了另一家。

那家男人姓孟,叫孟锡,一个憨厚朴实的人。家里媳妇挺白净,一看见父亲立刻把头低了,父亲见她脸上闪过一阵绯红,自己也跟着心嗵嗵地跳。家里两个女儿,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一岁,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两个女孩子都挺漂亮,大眼睛,红脸蛋儿。这里的人大部分红脸蛋儿,是一种高原反应。这家三个女人的红脸蛋儿不一样,不光红,还水灵。她们的眼睛也带着水汽,黑黑的眸子,不论看什么都专注凝视,这使她们娘儿仨很动人。母亲的动人,是羞怯的动人,两个孩子是天真的动人。尤其是最小的女儿,整天缠着父亲,让父亲讲他当兵的故事。

父亲一到就发现这里工作十分落后。他参军以前是衡水故城县郑口镇人,郑口是革命老区,四六年土改,四七年成立互助组,四八年就有了初级社。南壕欠不光一个初级社没有,连互助组也没成立,各家干各家的活。

父亲在老家,四五年就进行了扫盲,当时父亲才十五岁,学了一年多就领到了高小毕业证,相当于现在的研究生。

南壕欠没办过识字班,据二迷糊说:去年乡里派来一个老师,待了两天就走了。二迷糊跟那个老师只学会了一个字:日。在南壕欠,日是过性生活的意思,二迷糊学会后笑得脸都红了。日还有个意思,是太阳。这个意思二迷糊也记住了,因为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太阳。

父亲想利用冬闲把识字班建起来。二迷糊说:办那有球的用咧。父亲说:全国各地都扫盲,解放了,农民翻身做了主人,没有文化主人怎么能做好?

二迷糊低头笑。

父亲问:你笑什么?

二迷糊说:你说办就办吧,反正冬天也是闲着。这里的人冬天不干活,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没太阳了就在家里睡觉,喝酒。

父亲的识字班,得到了村里女人们的欢迎,她们讨厌男人在家里喝酒,到了识字班就不用看男人的醉态了。这里的男人喝醉了大白天还要“日”,女人们到了识字班顺便把“日”也躲了。

父亲看到来的都是女人和孩子,不太高兴,对二迷糊说:怎么男人们不来?你再动员动员。二迷糊又叫了一遍,来了七八个男人。

村东头有个喇嘛庙。解放前土匪小五点儿在这里跟解放军打过一仗,庙里的喇嘛们都跑了,是个空庙。识字班就设在喇嘛庙里。

黑板是自制的,把木板刨平了涂上锅底黑,粉笔是从乡里拿来的。他在黑板上写了个“人”字,问:知道这个字念什么吗?

没人回答。

父亲说:这个字是常用字,它表示的,我们一抬眼就能看到,谁都离不开,知道的举手。

二迷糊迟迟疑疑地举起了手。

父亲说:村长知道,村长说吧。

二迷糊说:这个字念日。

课堂上一瞬间静了,接着爆发出一片笑声和叫声。二迷糊涨红了脸说:你们笑甚?明明是个日嘛。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的,女人们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父亲也想笑,他绷着脸不笑,说:这个字念人。我们都是人,我们天天一抬眼就能看见人,我们天天离不开人。

一个大嗓门的女人拍着腿说:二迷糊,净胡诌。明明是人,你说是日。

二迷糊说:人就得日,人就是日出来的嘛。人们又一阵笑。

父亲说:别笑了,以后大家要文明些。台下不笑了,女人们用敬佩的目光看着他,尤其是孟锡的媳妇,一双眼睛在下面亮闪闪的,不停地扫着他的脸。父亲脸热了,躲开她的目光郑重地说:人这个字挺好记,上面有头,下面有两条腿。像不像一个人站着?众人说:像。父亲又说:一个人,叫人。说好些人,怎么办?台下都看他。他说:就在人字后面再加个“们”。人们,表示有很多人。

众人都点头。

下了课,村里人都说父亲讲得好,男人们围在父亲身边,把手里的烟袋锅轮着递给他。二迷糊说:崔干部,你这个“人”字没造对呀。

父亲问:怎么没造对?二迷糊说:人字下面是两条腿,两条腿中间哩,明明还有东西,为啥不给人家造上?男人们都笑,有人说:一定是造字的人觉得那东西不好画,男人还好办,点个小棍儿就行了。女人呢?二迷糊说:就画个圈儿嘛。一时欢声笑语四起。

女人们也聚在一起评论,说县里来的崔干部长得好,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腰杆子挺得直直的,肉皮儿细得像个菩萨,哪家闺女嫁了他才享一辈子福呢。有人打趣说:是你想嫁他吧?结果女人堆里的笑声比男人们还高。

一个女人问孟锡的媳妇,崔干部成了家没有?孟锡媳妇说:没问过。女人们说:赶紧问问,要没有快给他说说。女人们又笑。父亲不知道她们笑什么,看休息得差不多了,招呼大家上课。

因为父亲课讲得好,村里人识字的积极性高起来。一天两堂课,上午一堂,下午一堂,村里除了岁数大的,差不多都来。好些人不是为了识字,是为了热闹。

赶上一天下午不上课,父亲想起老魏让他学骑马,孟锡家的大闺女孟铃听说他要骑马,抢着给他拉马,孟锡对他闺女说:别把崔干部摔了。说完走了。

父亲本来指着孟锡教他骑马,看他走了,问孟铃:你爹干什么去了?孟铃摇摇头说不知道。后来才明白,孟锡是去外村一个亲戚家,张罗着给孟铃说亲。这里的女孩子一般十六岁就嫁人,也有十四岁就出嫁的。1952年宣传婚姻法,十四岁出嫁的没有了,最晚也就十八岁,一般十五六岁就订了亲。

没有人教,父亲只好自己学,老魏给他留下的大白马挺老实,父亲让孟铃拉着骑了几圈儿,觉得骑马没什么难,就不让孟铃拉了,自己骑到了村外。到了村外,白马忽然跑起来,父亲在马背上喊它停,它不停,扯它的僵绳跑得更快。看到离开村子越来越远,父亲慌了。

孟铃开始在后面跑着追,到了村外,在草滩里临时抓了一匹马,骑上追。白马跑得快,孟铃只能远远跟着。父亲在马背上看白马越跑越快,急出好几身汗。听到孟铃在后面,回过身,看到孟铃在后面骑着马远远跟着,心里多少平静了一些,但就是不知道怎么让白马停下来。

孟铃终于追上来,在旁边喊:扯住,扯住!父亲一扯缰绳,白马反而跑得更快了。幸好白马惦念着乡政府的马槽,一直跑回了乡政府。乡里的马棚很低,父亲在马背上,马棚的房檐剐到他腰上,把他从马背上剐了下来。

父亲胳膊摔青了。这对军人出身的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孟铃却哭了。父亲安慰了她半天。乡书记老魏看父亲回来,问父亲有什么事。父亲说村里人识字没有纸和笔,老魏让管库房的人给他拿了50多个本子和30多支铅笔。这一趟也算没有白来。

回到村里,孟铃跟她爹不高兴,埋怨她爹没有教会崔干部就让崔干部自己骑马。看到孟铃生气的样子,父亲很感动。

第二天,孟锡又出去串亲戚,孟铃气得冲她爹喊:你又出去喝酒,天天喝天天喝,哪一天不喝死你!孟锡说:咋跟你爹说话呢,也不怕崔干部笑话你?孟铃又喊:你一走一天,崔干部还要学骑马呢!孟锡说:崔干部骑马,有你娘教他。我出去还不是为了你,将来你嫁不出去了才埋怨你爹呢。

孟铃被她爹说得红了脸,眼看着她爹走了,气得在炕上流眼泪。她娘说:走吧,牵上咱家的马,到村外去。

孟铃问:娘,你能教崔干部?孟铃娘说:我比你爹一点儿不差,到了草滩里你就知道了。

父亲跟着她们娘儿俩来到村外。身边走着两个漂亮女人,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里天远,地宽,心也跟着亮堂。节气已经过了三九,草滩里的雪融化了些,远处看白茫茫的,近处看,草皮露出来的地方,地草已经潮湿了,草根下面涌出了尖尖的小芽儿。跟着草芽儿一块儿萌生的是心中的暖意,他们觉得一冬天凝冻的血液活泛起来,每个人眼睛都湿润了,心里痒痒得有些难受。

孟铃娘穿着红色的棉袄,绿色的吊面皮裤,腰里缠着一根两米多长的黄色布带,这装扮到了城市里有些怯,到了广阔的草原上就不同了,显得非常英武,非常亮丽。你可以想象一下,在皑皑的白色背景之下,她那红色的衣服就像一簇跳动的火焰,该是多么醒目。孟铃看她娘跳上马背,拍着手喊:娘,你真好看!

她的赞美把娘说得脸红了,低了头,一时父亲也不自在起来,他不敢再看孟铃娘,把目光移向远方。孟铃喊:娘,娘,你看,崔干部脸红了!

孟铃娘骑着马飞奔起来。

为了骑马方便,她把头上的辫子盘起来,头顶上像顶着一块乌云,可惜头上的卡子太软,骑了一会儿卡子掉了,辫子落下来,于是她骑马飞奔的时候,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就在身后飘着,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英武有多英武。父亲不由得在心里赞叹:真是一个美女,嫁给孟锡有点儿可惜了。

他这么想了一下就赶紧打住了,因为他觉得这样想对不住孟锡。

正呆愣着,孟铃娘飞驰到跟前一抬身跳下马,把马缰绳递给他。她给父亲讲了骑马的要领,怎么让马走,怎么让马停,两条腿怎么夹住马肚子,怎么用脚尖踩马镫。

父亲因为从马上摔下来过,再骑马心有余悸,学了半天仍然放不开手脚,不敢让马撒开跑。孟铃娘说:瞧你,还是个当兵的呢,怕什么!说着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白马立刻狂奔起来,父亲开始紧张,渐渐感觉到了畅快。当他发现马再也摔不下来他时,身体就完全放松了,他会随着马身体的起伏,自己上下起伏,觉得跟马变成了一体。他听着耳边的冷风呼呼地响,觉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来,往外喷发着快意。

孟铃看马狂奔,开始吓得尖叫,后来看到父亲稳稳地骑在马背上,从惊呼变成了欢笑。她站在草滩上拍着手,两个脸蛋红扑扑的,非常好看。

父亲就这么学会了骑马,为此他一直很感谢孟铃娘。孟铃娘看他已经学会,也很高兴,她拉过自己家的马乘兴骑了上去。马在父亲和孟铃娘两千米距离内奔跑着,在远处白雪的映衬下,她的身体非常矫健,非常美丽。跑到最后,她一只手抓着马鞍,在马上来了一个漂亮的倒立,把父亲惊呆了,父亲没想到这个平时内向、羞怯的女人,竟然这么豪迈。

孟铃也没见过女人在马上倒立,她惊得张着嘴,好半天合不上。看到她娘跳下马,抚着胸说:娘,你可把我吓死了。回到家笑着跟她爹学,她爹还不相信,说:你就替你娘吹吧,我都不敢在马上倒立,瞧把你娘能的。孟铃说:不信你问问崔干部。孟锡不问,父亲也不说,他知道孟锡已经相信了,只是不好意思承认老婆比他强。

学会了骑马,父亲到乡里方便多了,村里缺什么,他就回乡里拿。有一天,乡书记老魏看见他拿的鞭子,问:我送你的鞭子呢?

父亲笑着说:村长跟我换了。

老魏说:是你要换的,还是他要换的?

父亲说:他说我拿的鞭子不好,他这条鞭子好。

老魏骂道:这个鸡巴二迷糊。

他让父亲把一把剃头刀捎给二迷糊,二迷糊看了看剃头刀,把原来的鞭子还给了父亲。父亲说:你用吧。二迷糊红着脸说:这条鞭子我使不惯,还是你用吧。

父亲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曲折,把原来的鞭子接了过来。

识字班里的人看到他的鞭子,都说:这鞭子可好,贵重着呢。为什么贵重,父亲也听不明白。

识字班来的人越来越多,庙里的桌子、凳子不够使,父亲让村里木匠抬来几块宽木板,架在土坯上当桌子,号召各家带各家的凳子,有些人家来的人多,只有一两个凳子,只好在地上蹲着。还有人从家里背来一捆柴草,坐在柴草上听课。这个办法很快推行开,各家慢慢有凳子也不坐了,都愿意坐在柴火上。

父亲让他们学会了头手刀口足,大小多少,还学会了生产、粮食、共产党、毛主席、大救星等等,后来又让他们学写自己的名字。

村里好些人没有名字,孟锡的媳妇小时候叫三丫头,嫁了人叫孟锡家的,生了孩子叫孟铃娘。父亲给她起名叫余立,因为她能一只手立在马上。这个城市化的名字让孟铃很喜欢,看她娘羞红了脸的样子,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也是喜欢的。这个名字她再没有改过,用了一生。她死的时候,村里人的挽帐上写的还是余立。

过了一个多月,村里大部分人能认几十个字,最笨的人也能写自己的名字了,可是建互助组的事还没有进展。乡书记老魏提醒父亲:识字要紧,互助组和初级社更要紧,不能只顾一头啊!

父亲有些发愁。父亲是从老解放区来的,老解放区的农民分了土地,有些人家没有壮劳力,没有大牲畜,时间一长,这些人家就过不下去了,再赶上天灾人祸,只好卖地,时间一长又变成了没有地的贫农。条件好的,又成了新的地主富农。建了互助组,就可以帮助这些没有劳力的农户。

张北却不一样,这里是半牧区,村里人形容地主:骡马成群,牛羊满圈。贫农家里没有这么多牲畜,每家每户几头大牲畜还是有的。孟锡家算是中等的,也有两头牛、一匹马、一头骡子、二十多只羊。父亲刚到孟锡家,问他家有多少地。孟锡说:我们家地不多,才八十来亩。父亲问:多少?孟锡真真切切地回答:八十二亩。弄得父亲吓了一跳,以为他住到地主家了。一问二迷糊,二迷糊说他家算是地少的,多的能有一百三四十亩。这里地广人稀,人均土地面积二十五亩。

张北土地瘠薄,孟锡家八十多亩地,一年也就打四千多斤粮食,平均亩产六十斤,按总产量,比郑口镇地主家一年打的粮食还多。这里既不缺牲畜,又不缺土地,也不缺粮食,人们觉得建互助组没用。父亲在识字班上动员了半天,也没有人响应。

他骑马回到乡里汇报,老魏给他说了八个字:发动群众,选好骨干。回到村里反复想这八个字,还是不得要领,他在识字班上发动过群众,群众都不言声。你让他们说笑话,日呀什么的,他们都挺活跃;让他们发言,都闷着头抽烟。

看到父亲发愁,孟铃娘怀疑自己做的饭崔干部吃不惯,要不就是睡的炕凉了,身上不舒服。坝上女人到了三十岁就显老了,她虽然很漂亮,见崔干部整天皱着眉头,就怀疑自己老了,难看,让乡里干部不侍见。做完家务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光光的,两条辫子打得紧紧的,再往上面抹上桂花油,孟铃和孟锣围着娘看,闻娘的头香不香。

那些日子孟锡天天忙着托人给孟铃说亲,父亲只好自己走街串户,跟村里人讲解郑口镇怎么办互助组。人们都好奇地听,听完了却不言声。后来他跟二迷糊商量,二迷糊说: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你跟乡里说咱们村已经办了不就行了。

父亲说:那不成哄组织了?

二迷糊冲着他笑,意思是,我说的办法不行,你就折腾吧。

父亲意识到光动员不行,他按着村里的花名册,把觉得合适的安排到一起。比如在识字班周子玉常跟王四毛坐一堆儿,他就把这两家弄到一起,另外再加上三四户,成为一个互助组。跟人家商量,人家却不同意,因为周子玉家的地在村南,王四毛家的地在村北,离得太远,互助不了。

父亲又打听谁家的地在一起,这么也不行,因为地离得近的难免会有一些矛盾。人家说:我们两家几辈子不说话,怎么互助?还有人说得更难听:我就是饿死,也不跟他家互助,除非把我们家的坟掘了,让我爷爷说话。

这么在村里跑了十几天,只有两三家同意互助。父亲跟二迷糊说,二迷糊告诉他,那三家里有两家是地主,一家是富农,他们想跟别人互助,别人还不跟他们互助呢。弄得父亲彻底傻了眼。

最可笑的是,村里有个叫辛保生的,打仗时一条腿让炮弹炸飞了,两个闺女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儿子才三岁,正缺劳动力,村里的韩山子身体壮得能把一头犍牛摔倒,父亲觉得让他跟辛保生互助,不正合适吗?

跟韩山子说,韩山子低着头不说话。动员了半天勉强点了头。父亲又找辛保生,辛保生反而恼了:球,欺负我没腿呢,这是哪个王八蛋给你出的主意?

父亲说没人出主意。辛保生大声地说:没有王八蛋出主意,你糟害我干甚?你跟我无冤无仇,你也看我没腿好欺负是不是?

父亲到这里还没让人抢白过,有些不知所措。二迷糊听见辛保生吵,窃笑着躲了。倒是孟锡过来对辛保生说:崔干部跟你商量,你不愿意就说不愿意,着的哪门子急,怕你那点儿心事别人不知道咋的?说着把父亲拉走了。

回到孟锡家,父亲问怎么回事,孟锡说:时候长了你就知道了。父亲扫了孟铃娘一眼,看到她脸上绯红,更觉得奇怪。

两天后村里人告诉父亲,辛保生的媳妇跟韩山子靠着,辛保生家的农活从来都是韩山子干。人家本来早就互助着,你又让人家互助,这不是揭人家短嘛!

父亲后悔不迭,临时决定让孟锡跟辛保生互助,孟锡不愿意。一是辛保生的媳妇漂亮,他怕村里人说闲话,更怕韩山子不高兴;二是辛保生家的活儿本来都是韩山子干,现在得他干,他又没跟辛保生媳妇“互助”,觉得吃了亏。

孟铃娘看父亲闷闷不乐,问她男人:崔干部是不是想家了?

孟锡说:共产党的干部哪个顾过家?他是发愁村里办互助组的事哩。

孟铃娘这才知道,互助组对父亲这么重要。

从那以后,她天天动员村里的女人。这里的男人有三大毛病,一个是没事围在炕上喝酒。二是耍钱。三是搞破鞋,把挣来的钱糟蹋了。孟铃娘说:办了互助组,有人管着他们,准能把这三样改过来。女人们都点头。

可惜办互助组这样的大事女人作不了主,得男人们定。孟铃娘跑了几天,最后只说服孟锡和另外三家互助,父亲又说服他们加上了辛保生。其实辛保生也不是闲人,他能锔盆锔碗,能修农具,能磨镜子(把家里的铜镜给磨亮了),互助组里有这么个人挺有用的。

后来父亲又动员了几家,第一个组就成立了。他想多成立几个组,征求孟铃娘的意见,孟铃娘说: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父亲说:有什么话你说吧。

孟铃娘说:崔干部,你天天给村里人做工作,咋不知道给村长做工作呢?

父亲说:二迷糊?跟他说半天什么事儿不管,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村长的。

孟铃娘说,村里真正的村长并不是二迷糊,是二迷糊的叔叔老常。父亲做工作,老常给他使反劲儿,村里人本来已经活动的心让老常一说,又冷了。

父亲第一次知道这个情况,很感激孟铃娘,本来想握一握她的手,想到她是女人,又把手收了回来。孟铃娘脸也红了,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父亲骑马回乡里跟老魏汇报,老魏说:二迷糊是不得力,不过,换了他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父亲说孟锡就比二迷糊强。老魏解释说:这个村一直是老常说了算,让二迷糊当村长也是老常的主意,回村后你跟老常商量一下,看看他怎么说。

老常刚六十岁,看着像七十的,整天拿着个大烟袋锅子窝在炕上抽烟。他年轻时在张作霖手下当过兵,两只手能打匣子枪,土匪小五点儿猖獗的时候,曾围过这个村,老常拄着棍子来到村口,说了几句“天王盖地虎”之类的,小五点儿就撤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有事都听老常的。

父亲挑开门帘进了老常家,听见老常正骂人:妈了个巴子的,什么时候了还来,我一天就给你们活着吧。父亲在外屋停住不进里屋。老常觉得不对劲儿,问:谁来了?

父亲不言声。

老常下了炕走到外屋,看见父亲威严地站在那里。父亲身上披着个老羊皮袄,看到老常出来,在地上跺了跺脚把鞋上的雪跺下来。老常赔上笑脸说: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崔干部,快进里边。

父亲把鞋脱了,像村里人一样盘着腿坐在炕上。老常把手里的烟袋锅嘴儿,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递给父亲。父亲摆摆手说:我抽不了这个,太硬。说着拿出洋烟,扔给老常一支,老常把洋烟捡起来夹在耳朵上,仍然抽老旱烟。

父亲说:我来这里,是跟你商量办互助组的事。

老常说:办吧,跟我商量个球。

父亲说:村长不太积极,你给他递个话让他积极些。听说他这个村长还是你推荐的哩。

老常说:有你崔干部,他敢不积极!不积极明天撤了他狗日的。

父亲说:老常,你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办互助组,我的老家四六年就办了,这是穷人帮穷人的组织,咱们村应该推广。

老常抽着烟不说话。

父亲又说:什么事都得看清大势,互助合作就是大势。晚办不如早办,勉强办不如主动办。你见多识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常在炕沿上磕了一下烟袋,又装上一袋烟,把磕在炕沿上燃了一半儿的烟用手拿起来放在烟袋锅上,用手摁了摁,一抽,烟锅又红了。他的手指上是厚厚的老茧,燃着的烟都烫不透。父亲看他装烟,停了话。

老常说:你说,我听着呢。

父亲说:就这些。

老常说:办完了互助组,还办啥?

父亲说:你也听说了,初级社。

老常又问:办完了初级社呢,还办啥?

父亲说不上来了,他听人说老家已经有了高级社,但现在不想跟老常说这些。

老常却明白得很,他说:我看明白了,共产党肯定还有要办的,一直办到什么时候?他自问自答:办到地不是我们自个儿的,又归了共产党才算完呢。

父亲说:老常,你这是误会。

老常摆着手说:我活了快六十了,这会儿土就在这儿。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脖子:我什么看不明白,崔干部你还年轻呢。

父亲说:我们老家,也有办高级社的,群众都拥护。

老常问:为啥拥护?

父亲说:当然是对大家有好处。

老常又问:有啥好处?

这话有挑衅的意思,父亲回答:互助组、初级社,最大的好处是能帮村里劳力差、有困难的群众。如果不帮他们,村里会形成新的贫农,出现新的地主。

老常往前伸着腰,抬着头,用一双暴眼瞪着父亲:你说说,要是以后不能当地主,种地还有啥奔头?

父亲没想到他这样问,一时被他问住了。

老常又说:你们这么弄,是断了种地人的念想,人没了念想活着还有啥球意思?人总得有个奔头才行呢嘛!

父亲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反驳他,他问:你是说,农民种地的理想就是当地主,是吗?

老常反问他:还有别的吗?

父亲说:有。我们共产党的理想是让所有人都富裕,都过上好日子。

老常说:球。都过上好日子,那就不叫好日子了。

父亲问:为什么?

老常说:明摆着的,要是村里人都吃莜面,你们家吃白面馍馍,你们家是好日子;村里人人都吃白面馍馍,你家也吃白面馍馍,那还叫什么好日子?

父亲问:那你说该吃什么?

老常说:村里人都吃白面馍馍的时候,你家吃油炸糕,那才叫好日子。崔干部,好日子是比出来的。

父亲说:不,我们说,村里人都吃上白面馍馍才叫好日子,都吃上油炸糕,是更好的日子。我们不光要吃油炸糕,还要吃面包,吃比萨,吃巧克力,以后要实现共产主义,到了那时候,村里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那叫好日子。

老常说:耕地不用牛?用啥?耕娘儿们的地不用牛还差不多。

父亲说:用机器,用拖拉机,用康拜因,播种机。点灯不用油,用啥?用电。住在哪里?住在楼里。

老常问:楼里?楼里有火炕吗?

父亲说:想有就能有。中国叫火炕,苏联叫壁炉,一样暖和。

父亲在部队的时候,学到了好多知识,他的经多见广超过了老常的经多见广。老常不想认输,说:崔干部,你再咋说,跟别人一样的日子不能叫好日子。

父亲问:那什么叫好日子,非得别人当贫农你当地主才叫好日子吗?

老常说:村里人不这么想。别看人人都斗地主,其实人人都有当地主的心,不信你问问村里人,哪个不想比别人好?

父亲想了想,说:老常,也许你说得不错,不过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他不想让自己比别人过得好,只想让人人都过得好。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从北京来到这坝上张北,可以不吃白面大米,来这里吃莜面,可以把家扔下来睡这里的火炕。

老常说:你这是说你吧?

父亲说:不光是我,要是光我一个,这事儿还真干不成。我只是这里边最没本事的一个,这里面有的是优秀的人、伟大的人,他们都比我有本事。

老常说:什么是有本事的人?我看是能做梦的人。

父亲说:你说是梦就算是梦吧,梦也能成真。不信你等着瞧。

从老常家出来,父亲一个人郁郁地来到草滩里。看得出来,老常对他想的不赞成。小时候,他在老家听父辈们说过,他家当年也是富农,有二十几亩地。有一年爷爷带着病下地干活,被突来的大暴雨浇了个透,病一下重了,为了治病,家里变卖了大部分土地,从那以后,这个家再没起来过。

父亲觉得,靠一家人没日没夜地苦干成为地主,这是旧梦。他愿意做新梦。南壕欠的农民不这么想,他们宁愿做旧梦。

父亲在村外看着蓝天,看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坝上的冬天是漫长的,前几天起了西北风,刚刚化开的雪又冻结实了,刺骨的寒风吹来,父亲觉得从心里往外冷。

这时他想起了孟铃娘,想起她看到他时躲闪的眼睛,她的目光是热烈的,他在识字班上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在心里。现在她是村里识字最多的,就在前天晚上她还问父亲:崔干部,互助组三个字怎么写呀?

父亲用筷子蘸着水,在灶台上写下互助组三个字。第二天做饭时,她坐在面缸前好长时间不动,父亲走到她身后,看到她用手把面抚平,在上面用手指写着互助组三个字,写完了把面再抚平,再写。

孟铃娘说:崔干部,我觉得互助组是个好东西。村里好些事都是互助组。比方说,孟铃到现在还没说下人家,她爹到处托人帮着打问,这不就是互助组吗?只不过不叫互助组。人活着,是离不开互助组的。

父亲觉得她说得好。论年龄,孟铃娘比他大三岁,可父亲的感觉,这就是他的一个小妹妹。她比孟锡聪明,如果她是男人,一定是个推动工作的好手。可惜这里的风俗不让女人出头露面,她也有意躲在自家男人后面。

正想着,看见一匹红马在雪原上奔驰而来,马到跟前,正是孟铃娘。父亲脱口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孟铃娘听不懂。父亲解释说:正想你,你就来了。

孟铃娘脸红了,说:想我做甚?

父亲知道她把他说的,当成了另一种意思。他红了脸,解释说:我正想你识字最快,互助组三个字教了你一遍,你就记住了。

孟铃娘说:知道你心里头只有互助组,我还记不住?别的字也记不下这么快。崔干部,你甭发愁了,别的村都在建互助组呢,我刚才为小铃的事去了几个村,人家的互助组都快半个村了。

父亲说:那就是说,我的工作落在了别的村后面,我能不着急?

孟铃娘说:原来崔干部是个心气儿高的人,处处想当人尖儿呢。

父亲说:不是,不是要当人尖儿,是先进。

孟铃娘问:甚叫先进?

父亲说:就是比别人做在前头,比别人做得好。

孟铃娘说:那还不就是人尖儿。

两个人笑了。

孟铃娘说:走,回村吧。

父亲跟着她往回走。走了一会儿,父亲忽然说:余立,我想问你个问题。

孟铃娘愣了一下,村里从来没人叫她的名字,都叫她孟铃娘,孟锡媳妇,现在听父亲这样叫,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她说:你问吧。

父亲说:你想当地主吗?

孟铃娘好半天不说话,父亲又问。她说:你问这做甚?

父亲说:老常说,村里人人都想当地主,要是不想当地主,日子就没奔头。你也是这样想吗?

孟铃娘说:崔干部,我知道共产党斗地主,不想让村里有地主。你在我家吃饭,我把你看成一家人一样样的,我得跟你说实话。

父亲说:你说吧。

孟铃娘声音忽然低了:我也想。父亲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她,她又提高声音说:老常说得对,村里没人不想当地主。不想当地主的都是没能耐的。不过,想当地主跟想当地主不一样,有人想当地主是想欺负人,让村里人敬着他,怕着他。我当了地主跟他们不一样。我接济穷人,谁家有了大事小情我都帮。崔干部,百人百脾性,地主跟地主不一样。地主有凶的,也有善的;有奸的,也有老实的。你们把孬地主斗了,好地主也斗了,我觉得不对着呢。

父亲听她这样说,却不反感。其实,他心里隐隐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又觉得孟铃娘不该这样想,他说:余立同志,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你就是再好的地主,也不如让大家都过一样的好日子。你说对不对?

孟铃娘说:那倒也是。崔干部,我就爱听你说话,你说话跟旁人不一样,听了让人心里亮堂。

父亲感动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铃娘忽然把马缰绳扔过来,说:崔干部,你给我看着点,我去那边尿一泡,憋坏我了。要是有人过来你就喊一声。

孟铃娘一溜烟跑到远处,红马扭过脖子看着她,父亲随着马的目光看了一眼,见孟铃娘跳到一个浅坑里,坑周围长满了枯黄的芨芨草,她解开裤子时白亮亮的屁股闪了一下,隐没在了枯草里。

父亲脑袋“轰”的一下,血蹦到了太阳穴上,太阳穴嘭嘭地跳。他不敢再朝那边看,扭过身朝村里的方向望,红马也回过头看着他,马的嘴唇轻轻吻着他的肩膀。不一会儿,孟铃娘解完手走到他跟前,若无其事地接过马缰绳,说:走吧,该回村了。

父亲跟着她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跟她一起有些不妥,说:你先回吧,我还要在这里想一想。

孟铃娘好像看透了他心思似的顽皮一笑,说:我走了。

她走了很远,父亲心才平静下来。他走到孟铃娘蹲下的那个坑里,看到在积雪里有孟铃娘尿水冲出的一片小坑,孟铃娘的尿水很有劲道。他又听到了她小解的声音,唰唰的,身上漾起异样的感觉。

他知道,这里的人就是这样,这不代表什么,在这空旷的大草原上,人们解手都是找一片坑洼就蹲下了,女人们对男人说:转过身,不许看。如果男人喜欢这个女人,接下来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也许女人会用鞭子抽他,也许女人会给他做好吃的。这是一个跟他小时候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冰天雪地,自有一份独特的温暖。

他打着马慢慢地回村,想起孟铃娘好地主和孬地主的话,谁说孟铃娘说得不对呢?但是,他觉得好地主再好也是施舍,谁愿意让别人施舍呢?

走到村口,看到不少人正等着他。一个老汉拦住他,问:崔干部,别的村去年都有救济粮,为啥咱南壕欠没有?

父亲愣住了。去年初冬,白毛风雪把草滩全盖住了,放牧的牲畜什么也吃不到,有些牲畜走不回村里就死掉了,这就是草原上最可怕的雪灾。有些人家死掉了一多半儿牲畜。政府知道遭灾,给这里划拨了救济款。最近有人在外村听到这个情况,私下议论,咱们村为什么没有?结论是:乡里的救灾款让二迷糊私吞了!

父亲听到这个情况,连夜回乡向老魏汇报。老魏说:看来,南壕欠的盖子该揭开了。他告诉父亲,土改时他们从地主家搜出一些大烟土,二迷糊私自藏了起来,老魏发现烟土少了,问他。他说不知道。老魏手里掂着一把剃头刀,说:既然不知道,咱们挨家挨户地找,在谁家找出来,我把谁的鸡巴毛剃了。

二迷糊看老魏铁着脸,只好把烟土交出来。

父亲一到村里,二迷糊就骗走了父亲的马鞭子,老魏让父亲把那把剃头刀捎给了二迷糊,二迷糊知道老魏是在警告他,把马鞭子还给了父亲。老魏现在一说,父亲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乡党委连夜开会,决定撤掉二迷糊的村长,在让谁接替他的问题上大家犯了难。这个村土改时发展了三个党员,两个参了军,一个到了内蒙古,在没有党员的情况下,父亲提议让孟锡担任村长,大家同意了。

本来老魏打算和父亲一块儿来南壕欠,没想到夜里另一个村发生了土匪抢劫案,老魏带着十几个人持枪赶过去,临走把一把手枪递给父亲,说:南壕欠的事只能靠你了,土匪可能流窜到你们村,这把枪你带上,有什么事依靠群众。

父亲回村第一件事就是擦枪。村里人对枪有一种敬畏,看到父亲腰里挎着枪,他们感到村里要发生变化了。

父亲擦枪时,几个孩子围着看。孟铃娘在做饭,过了一会儿,孟锡回来了,父亲把枪装好挎在腰间,对他说:老孟,昨天乡里开党委会决定撤掉二迷糊,由你接任村长。

孟铃娘和三个孩子都安静下来,看着孟锡。孟锡红着脸说:不行不行,我哪行呀!

父亲说:你家是贫农,你在群众中有威信,你们两口子都不自私,村长要选真心给群众办事的,不能选有剥削阶级思想的。

孟锡说:崔干部,常家是咱们村的大户,就怕他们不服呢!

父亲也担心老常搞鬼,他让孟锡联络一些人,一旦会场上出现意外立刻制止。孟锡点了点头出去准备了。

吃过晚饭,村里人都聚到喇嘛庙,有人在大殿中央笼了一堆火,大家围着火坐着。在他们身后是大庙墙上的壁画,十几个罗汉,个个面目狰狞。父亲披着老羊皮袄在会场上走来走去,他紧绷着脸,面色微微有些发白,不时用手扶一扶腰间的枪。人们瞬间安静了。众人偷眼看看二迷糊,见他仍是迷迷糊糊的。会议已经不是他召集,他不会感觉不出来吧?

父亲站在火堆前威严地扫了一眼人群,他说:咱们开会吧!今天的会很重要,这是关系到我们南壕欠未来的大会。下面我先说一个通知。

父亲把本乡出现土匪流窜抢劫的情况通报了,他说:我们决不允许坏人破坏当前的大好形势,有人敢和土匪特务勾结,我们就毫不留情。说到这里,父亲提高了声音:最近,我们南壕欠村就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容忍的事。常米泰,你站起来!

二迷糊迟疑着,一个年轻人上前把他提了起来。

父亲说:常米泰,你说说去年乡里给没给咱们村发救灾款?

二迷糊茫然地看着人群。

父亲又说:你说,发没发?群众也跟着喊:你说,你说!

二迷糊看一看父亲,父亲用手按着腰里的手枪,喝道:快说!

二迷糊说:发了。

父亲厉声问:钱呢?

二迷糊压低声音说:耍了。

父亲问:什么?

二迷糊说:我押宝输了。

押宝是这里的一种赌博。

村里人听到二迷糊把救灾款赌了,很气愤,他们站起来,揭发出二迷糊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比如村里有人家办红白喜事,他不随份子却在人家家里白吃白喝;有的男人外出,他趁机调戏人家的媳妇,媳妇不愿意他还报复人家;还有他家的母马找公马配种,从来不给公马主人家钱,让人家白配,等等。在人们的批判声中,二迷糊蜷缩在那里。

父亲已经了解到救灾款是二迷糊和老常私分了,他说耍了钱,是老常事先教给他的。现在群众声讨,老常一直低着头不言声,父亲看他没有反应,做了一个手势,会场上响起了一阵口号声。

坚决打击破坏分子!

保卫土改成果!

跟共产党走!

口号声一结束,老常站起身说:崔干部,我说几句。

父亲说:老常,你是常米泰的长辈,你到前面来,站这儿说。

老常提着烟袋走到前面,说:崔干部,父老乡亲们,常家今天丢人了,常米泰是我侄子,他把乡里的救灾款赌了,我对不起父老乡亲们,我这个侄子,是给常家背兴呢。

说着他举起烟袋锅照着二迷糊的脑袋狠狠砸下去,二迷糊一躲,铜烟锅砸在了他肩膀上,疼得他直咧嘴。老常抡着烟袋还要砸,父亲说:老常,你不要打他了。你说完了,先回你的座位上。

老常的表演给了父亲机会,他说:老常今天的态度很好,他还知道点是非。对常米泰的做法,我认为打不是办法,关键是要教育,要挖他的思想根源。轰轰烈烈的土改工作已经结束了,剥削阶级思想还没有清除,有的人还在做着地主梦,还在想着个人发家,骑在别人头上当人上人。有这样思想的人不可能不出问题,今天不出问题,明天也会出问题;明天不出问题,后天也会出问题。常米泰就是一个例子。村里人都叫他二迷糊,我看他不是脑袋迷糊,而是思想迷糊了。

村里人点头。

父亲又说:至于常米泰背后有没有指使他的人,我们还要调查。如果有的话,我也要正告这个人,别以为自己聪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能瞒得过一两个人,瞒不过全村人;能瞒过一时,瞒不过一辈子,早晚你会现了原形。

老常的头垂得很低,长长的烟袋早装好了烟,却顾不上点。他嘴唇发紫,脸涨成酱紫色,两只眼睛半眯着不敢看大家,只盯着自己的烟袋。

父亲又说:我们即将迎来农业合作化,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我们南壕欠人只有一个信念,听党的话,跟党走。大家说对不对?

下面一齐喊:对!

父亲又说:接下来,我们要选一个能够带领大家走互助合作道路的人,真心为大家办事的人。乡党委经过研究,决定推举孟锡同志担任南壕欠村村长,同意的举手。

会场上齐刷刷地举起了手臂。父亲又说:不同意的举手。

会场上没一个人举手。

父亲说:下面,请新任村长孟锡同志讲话。

孟铃娘坐在人群后排,当村里人看着新村长时,她看着父亲,觉得父亲好威风,好有能力。会场上响起了掌声,她才知道她男人已经成了村长,但是对于她来说,这已经不重要,她心里有了另一个男人。

回家的路上,她紧紧地搂着两个孩子,觉得一刻也离不开她们。孟铃已经大了,跟五十里外小二台乡的一个小伙子订了亲,小伙子去年参了军,十几天前从部队寄来一封信,里面有一张照片,他们看了很满意。孟锣还小,成家的事还不着急。

她希望互助组能够办起来,希望父亲永远留在他们村,永远不离开他们。回到家她炒了一盘鸡蛋、一盘土豆丝,父亲和孟锡一回来就喝起了酒。

那天晚上父亲讲起他的经历,讲他爹怎么让村里的恶霸逼死,娘怎么把他带大,讲小时候怎么跟着大人搞土改,后来怎么当了村里的民兵队长,参军后怎么在湖南打仗,上朝鲜前线。孟铃娘在灶台前坐着默默地听。

父亲说:只有尝到互助组甜头的人才会积极地参加初级社,互助组是合作化的第一步。

孟锡说:崔干部,咱们这里地多牲畜多,没有互助组人们一样能活。

父亲说:你当了村长,想的就不该是能不能活。

孟锡说:那想甚?

父亲说:想让村里人都过好日子,都幸福。咱们这里地多,牲畜多,有没有穷的?一样有。你当村长,就应该让村里没有过不来的,没有穷的。

孟锡说:村里穷的,都是不正干的,抽大烟的,耍钱的。

父亲说:有了互助组,冬天也要识字、生产,就不能再去耍钱了。谁要是抽大烟,大家一起干活的时候能发现,这就是互助组的作用。互助组就是要把农民组织起来,不让他们再过单干的生活。

孟锡没有懂,孟铃娘懂了,她很想听父亲说一说他的家庭,他是不是成了家,有没有孩子。父亲没说,孟锡也没有问。她觉得孟锡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那天他们喝得不少,喝完两个男人倒头睡了。

在父亲熟睡的时候,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孟锡家。这个院子是孟锡的四哥孟铁盖的,孟铁十三岁离家出走,在大同做过学徒,在锡林浩特贩过马,在东北要过饭。1947年春天他带着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回来,在这里盖了四间正房,四间厢房。他说,东边的房是他的,西边的房是孟锡的。

到了冬天,他的队伍只剩下了三十几个人,不过,手下人仍然叫他旅长。后来,他带着这三十几个人当了土匪,只是他从不在这一带抢劫,他去了宣化、下花园一带,在那里他被一颗流弹打死了。也有人说,他是被政府的兵包围,自杀了。

他死的前一年,带着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回到村里,孟铃娘把东边的大炕烧热了,他就在那里跟女孩子拜了天地。他走后女孩子一直跟着孟铃娘生活。听到孟铁被打死的消息,她的娘家兄弟找到这里,把她接走了。

从那以后,东边两间房一直没住过人。

父亲到了孟家后白天在西边,晚上回东边睡觉,孟铃娘天天把大炕烧得烫烫的。今天因为到庙里开会,东边没来得及烧炕,看到孟锡和父亲喝多了,孟铃娘让他们睡在了西边,自己带着三个孩子睡到了东边。

半夜里父亲披上棉袄到外面小解,尿完回了东房。孟铃娘上了炕刚刚钻进被窝,正要吹灯,听到脚步响。她能听出来这不是孟锡的脚步,心狂跳起来。

父亲一进去就发现错了,明明进了自己的房,怎么炕上是别人的老婆?孟铃娘在枕头上看着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他发愣,她把被子掀开一点点,往后挪了挪,父亲正好能看见她胸前穿的红色兜肚和半个雪白的前胸,父亲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他转身要走,孟铃娘在炕上说了话。

崔干部,外头冷不冷?

父亲下面光着腿,上身披着一个棉袄,说:不冷。又说:冷。

孟铃娘又往后挪了挪身体,在自己被窝里让出一块地方,说:上来吧。

父亲没说话,脚步已经退了出去,虽然退得有些迟疑。到了外面,他才感觉到了冷,急忙跑回了西边,这时孟锡还在打着山响的呼噜。

父亲再也睡不着了,他一直看着窗户。这里的窗户只挂半个窗帘,月光从窗帘上缘照进来,照白了屋子,屋里的陈设朦胧而又亲切,父亲觉得像他的家一样。父亲看着窗外悬在空中的月亮,看着看着,觉得又看见了孟铃娘的胸脯,像月亮一样白净一样美好。她刚才说话时一直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流露出来的都是渴望。

自从来到这里,父亲跟母亲只通过一次信,他们虽然参军以前就结了婚,两个人却很少在一起,很难说得清是不是相爱,只是觉得心里有这么个人。如今孟铃娘实实在在地在他眼前,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朝他闪着,闪得他心里发慌。

天发白时父亲才睡着。醒来,听见屋里响着拉风箱的声音,是孟铃娘在烧水。父亲不好意思起床,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孟铃娘喊孟锣过来烧火,自己到了外屋。父亲起来穿上衣服,她才又进来。

她问父亲:睡得好不好?

父亲说:挺好。

她说:这边的炕比那边烧得热。

父亲说:是。又说:那边也挺热。说着父亲觑了一眼,见孟铃娘脸上飞起一片绯红,觉得自己脸上也一阵阵发烫。

这里冬天只吃两顿饭,做饭时孟铃娘跟父亲说着话,眼睛却一直回避着,父亲也回避着。孟铃娘给他倒好了洗脸水,他没有洗,拿着毛巾上了井台。

井台周围全是冰,井口冻得只剩下一个很小的窟窿,父亲打了一桶凉水,把凉水捧到脸上,觉得身体冷静了下来。

村里人还记得他昨晚威风凛凛的样子,跟他打招呼:崔干部,咋不用热水洗脸?

父亲说:在部队就这么洗,惯了。

他用凉水擦着脸,觉得身体的紧张在慢慢消退。他感觉到了村里人的尊敬,现在他不再是刚刚下乡的干部,而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说昨晚的会开得好,老常太滑,出了差错老常没有事,把二迷糊扔了出来。父亲很有信心地说:他早晚有现原形的一天。

过了几天,村里的互助组建起来了,老常、二迷糊等五六家还在各干各的,但表面上他们也成立了一个组。建组率达到百分之百。

3

春天来了,家家户户房檐在滴水。村里的路软了,井台上的冰融化开,井口变大了。个别优秀的鸡已经下蛋,让主人家夸奖不已。猫在房顶上撕裂般地叫,呼唤着异性。

刘铁匠在院里生起了炉子,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到了每家每户,人们有的拿着损坏的农具,有的拉着牲畜来找他。

刘铁匠在这一带很有名,周围十里八村的牲畜找他钉掌。让他钉过掌的牲畜都认识他,他走到跟前它们就主动把蹄子抬起来,主人感慨地说:牲畜也是通人性的呀,它服你呢老刘。

刘铁匠说:是呀是呀,牲畜有时候比人还通人性。

给马、驴、骡钉掌都容易,给牛钉掌最难,一受了惊,牛的力气比马还大,看见什么牛角就挑什么,是个危险活儿。

瞅见父亲在铁匠炉旁,孟铃娘拉着自家的花犍牛来找刘铁匠,它的两个蹄子严重外翻,走路一趔一趔的。孟铃娘说:老刘,再不钉不行了。

刘铁匠说:你们家这个牛,谁敢给它钉?

孟铃娘说:不钉干不了活儿。说着把一篮子鸡蛋放在地上。

刘铁匠看见了鸡蛋像没看见似的,他瞅了一眼孟铃娘的前胸,说:你让我摸一摸你那对肥奶子,我就钉。

周围人笑起来,父亲也笑。他心里很不舒服。

孟铃娘大大方方地说:摸吧,你忘了,这对奶子你小时候天天摸呢,要不你咋能长这么大。

周围人笑得更厉害了,人们都为孟铃娘的机智喝彩。父亲也笑了。

这一说一笑,刘铁匠就算答应了。

在刘铁匠的指挥下,人们把牛腿拴上,牛还没感觉到危险。刘铁匠一声喊,四个男人一齐使劲儿拉,牛轰然倒地,男人们飞快地把它四条腿捆个结实。一个孩子坐在牛脖子上,一下一下地拍着牛的眼睛,于是牛就随着孩子的拍打,一下一下地眨着眼,再也顾不上挣扎了。

父亲觉得这里人真聪明,刘铁匠人也不错,他给孟铃娘解决了困难,并没有真摸孟铃娘的奶子。张北人粗犷、热烈,但也有自己的伦理秩序。

钉完掌,人们把绳子解开,犍牛慢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它并没有发怒,用蹄子踩着地,似乎对刘铁匠的工作很满意。孟铃娘牵着它离开时,它还回过头冲着刘铁匠“哞”地叫了一声。刘铁匠冲着孟铃娘喊:记住,下回得让我摸一下!

孟铃娘挺着胸回答:下回不摸我不饶你。

父亲看着她颤动的前胸,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不过,他把这种感觉压抑了。

孟铃家的花犍牛开启了春耕第一犁,钉了掌的犍牛格外有力,它身子一拱,犁在土里轻松地掘进,像水一样的土壤翻起了波浪,被雪水滋润了的土地发出清新的气味,春耕的人们闻着都陶醉了。

孟锡把第一犁开在了劳力最少的辛保生家。互助组一共七户,七家的犁都集中在辛家,不到两天所有的地都耕过了,辛保生两口子逢人就说互助组好。

有孟锡的互助组作表率,春耕很顺利。父亲打算把几个积极分子发展成党员。老魏提出,先把孟锡发展成党员,以后还要办初级社,其他人根据表现再逐步发展。

父亲说:村里一个党员,怎么开展工作呢?

老魏说:你还在那里嘛,怎么会是一个党员?

父亲想离开,他天天住在孟铃家觉得心慌。有一次,他看到孟铃娘在暗自垂泪,走过去问:怎么了?孟铃娘说:你心里都知道,还用我跟你说吗?

父亲不敢再问了。

春耕大忙时节,男人们中午都在地里,孟铃娘又要做饭,又要送饭,这里的地块儿离家远,她跟辛保生老婆两个提着饭罐子每天走十几里,走了几天,辛保生老婆累得不行。孟铃娘漾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说:崔干部,她送不了,你跟我送吧。

父亲有些胆怯。看到父亲不说话,孟铃娘带着气说:算了,我一个人去。父亲只好说:我去。孟铃娘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拿起篮子在前面走,父亲在后面跟着。

到了村外,他们才走到一起。田野上春风软软地吹着,消融的积雪润湿了大地,土地带着黏性,踩在上面暄暄的,不一会儿父亲出了一身汗,他一半是因为费力,一半是因为紧张。

孟铃娘是小脚,比他的大脚走得还快。看到父亲跟不上,她停下来等他。父亲说:这地太软了。孟铃娘说:可不,软得跟肚皮似的。父亲脸红了。孟铃娘又说:不软咋下种呀。父亲脸更红了。大概孟铃娘也意识到这话容易让人想歪了,自己脸也红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回过身问:崔干部,你还没成过家吧?

父亲说:成了。

孟铃娘又问:成了?她不相信:你媳妇干啥的?

父亲说:她在天津卫。又说:她姨在天津卫,她跟着去了。

孟铃娘失望了,却说:可怜见的。

父亲说:可怜什么?我觉得南壕欠是个好地方,海流图也是好地方,张北也挺好。父亲望着苏醒的田野说着。抬眼望去,一对燕子一前一后掠着地面飞,不一会儿钻到云层里。他真的喜欢这个地方。当然,最主要是喜欢这里的人。

孟铃娘低声说:人家都有女人心疼,你不想你媳妇?

父亲说:参军前我们结了婚,结完我就去了部队,她一个人在村里,给我写信说孤单。我说,你就找你去姨吧,到了天津卫就不孤单了。

孟铃娘说:一个人的孤单是另一种孤单,不管白天有多少人围着,夜里身边没人,那就是孤单。

父亲脸更红了。他正色说:孟铃娘,你要要求进步,争取入党,你入了党就知道了,咱们心里没有小家,没有小日子,想的是让所有人过上幸福生活。

正在劳动的人看到他们来到,停下犁说:崔干部送饭来了,今天这饭吃了可有劲儿。吃饭时他们互相开着玩笑,孟铃娘也跟着笑,然而忧愁在她脸上飘着,那是想掩饰也掩饰不住的,父亲有些不自在。

吃了饭,孟铃娘说:崔干部,咱们回吧。

父亲说:你先回,我想学学扶犁。

孟铃娘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父亲,父亲装作没看见,已经抄起了犁。孟锡告诉他,扶犁用的不是手上的劲儿,是腰上的劲儿。他试了试果然是这样。回头一看,犁出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弧线,他有些不好意思。孟锡说,要犁得直就得往远处看。按着孟锡的话一做,果然犁直了。他的心情顿时好起来。

把犁交给孟锡,他又往别的互助组走。

一边走一边想自己的妻子,上次来信,她说要到一家幼儿园工作,也不知道能不能干好。他离开家已经六年多了,老家有一个破旧的院子,几间土房,他们在那里匆匆结了婚。

仔细一想,他跟妻子加到一起才待了不到一个月,有时候想家,他都想不起妻子长得啥样儿。做梦梦遗,梦见的都是别的女人,从没梦见过她。

到目前为止,他接触最多的女人就是孟铃娘,她聪明、漂亮,健朗中还有一种柔媚。如果没有别人打扰,她跟孟锡过得还算和美吧?他的到来给她带来了烦恼,他心里又何尝轻松呢?

父亲沿着地头巡视,跟村里人打着招呼。

大部分互助组都很好,有一个互助组为先耕谁家的地发生了争执,父亲让他们向孟锡学,先耕劳力弱的。还有一个互助组为给耕牛喂什么饲料争吵,过去给自己耕都喂黑豆、燕麦,现在不是给自己耕,有人不愿意喂黑豆,只喂青草。父亲决定,给谁家耕地谁家出黑豆,这个决定大家都觉得公平。还有农具坏了怎么修,地头的饭怎么送,父亲订出了一套规则。他在一个记者的帮助下,写了《南壕欠村如何解决互助组中的几个问题》,发表在《张家口日报》上,一下在县里成了名人。

那天父亲回村时天已经擦黑了,远远看见孟铃娘在院里张望,看到他的身影她扭身回了屋。父亲进屋后见孟铃、孟锣和孟钻儿都在炕上,孟锡跨在炕沿上,知道孟铃娘刚才是在瞭望他,那神态像一个母亲在瞭望还没有回家的孩子。

晚上他睡不着,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互助组建起来了,他却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事,想离开的心有多强烈,留在这里的心就有多强烈!

深夜里他坐起来,披上衣服点起一支烟,看见孟铃娘在前面看着他,等着他回家。天空如同让月光洗过,湛蓝的天上闪着一颗颗星星,那就是孟铃娘的眼,像湖水一样清澈。

他想,无论这一切多么美好,都不属于他。不过,有这样的夜晚,对于他来说也是美好的!能在这夜里冲着孟铃娘的眼睛说话,也是幸福的!

一阵马蹄声把他惊醒,乡里来通知,让他到县上开会。吃过饭,他骑上大白马走了,临走时孟铃娘问他:崔干部,还回来吧?

父亲说:回来。

孟铃娘放了心。看着父亲骑上马,她用手擦了擦眼睛。走出好远,父亲在马上回过头,看见她还在院里站着。

在县城里,父亲见到了王儒同志,他调到张北担任县委书记,在他前面还有县委第一、第二书记,他排第三,分管组织工作。

他问父亲在下面怎么样,习惯不习惯。父亲说:习惯。王儒说:我听报社记者说,南壕欠工作开展得不错。父亲笑了笑。

王儒又问:你是愿意在乡里工作,还是愿意回县委?

这是个离开南壕欠的机会,父亲想说愿意回县委,话到嘴边想起了孟铃娘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说:愿意在下面。于是县委组织部决定,任命父亲担任海流图乡党委副书记。

研究工作时,老魏让他仍以南壕欠为主,因为南壕欠上了报纸,在乡里的分量更重了。白马以前是给他临时骑的,现在成了他的专用马。他跟老魏共用一个公务员,负责给他们收拾办公室、烧炕、喂马。

在乡里待了一个礼拜,他就回了南壕欠。

地已经耕完,大部分人家都下了种,刚刚从地里回来的人们顾不上吃饭,跑到孟锡家看望他。有人叫了一声崔干部,孟锡立刻纠正:以后得叫崔书记了!父亲说,当不当书记也是一样工作。众人说:不一样,马是一样的马,备不备鞍子可不一样。众人的笑声把父亲的谦虚淹没了。

村里人都走了,父亲才跟孟锡家的人说话。他是来告别的,当了副书记,虽然还负责这个村,总不能天天在这里。他用子弹壳做了两支蘸水钢笔,给了孟铃和孟锣一人一支。两个孩子跳着让她娘看,其实,这两支笔她们的父母用得多。当娘的当然能领会。

那天晚上,他跟孟锡谈了入党问题。孟锡说,他觉悟不高,不过他能体会出共产党是为老百姓的,愿意跟着党走。

父亲说:孟锡同志,入了党,就不能再事事只想自己了,要想所有人,要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孟锡点头。

父亲在炕桌上一字一句教他填写入党志愿书,孟铃娘在旁边做针线,不时用针在头上刮一刮头皮。东西两边的炕已经烧热了,三个孩子也已经睡下。她回过身看一眼孩子们的睡态,用手摁一摁眼睛,她的眼皮老是跳。

填好志愿书后,父亲郑重地握了握孟锡的手,说,老孟,明天我就把表带回乡里,你好好工作吧。然后又看了看孟铃娘,说:余立同志,你也要向老孟一样积极要求进步,争取早一点儿入党。

孟铃娘心里很乱,崔书记看样子只打算住一夜,下次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说:我一个女人家,进步不进步没大用,就盼着你能常来,还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父亲说:我包着你们村呢,以后会常来。

第二天吃饭时父亲在炕桌下放了二十万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二十元),是这几个月他在孟家的饭钱,这个举动被孟铃娘发现了,假装没看见。

父亲在村里处理了几件事,才往乡里走。半路上,看见一个红头巾在草滩里飘着。草滩有些已经绿了,只是绿得还不太深,是浅浅的绿色,红头巾在这片浅绿中很鲜艳。旁边是孟铃家的大青马,看到父亲的白马过来,咴咴地叫着。

父亲跳下马走到孟铃娘跟前,问:余立,你怎么在这儿?

孟铃娘举着手里的钱,问:崔书记,这是甚呀?

父亲说:我在你们家住了三个月,一次饭钱都没给过。

孟铃娘说:你这不是给饭钱,是打我的脸呢,你是不是以后不来我们家了?

父亲说:还来,来了还吃你做的饭。

孟铃娘说:这钱你要是不拿回去,以后就甭来了。你当了书记,看不上我这个乡下女人了,你觉得我的情谊就值这么点儿钱呢。

父亲无言以对。

孟铃娘跨前一步,拿起父亲的手,把那双大手放在她左边的乳房上,她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说:你摸摸,这是我的心,这心热乎乎地跳着呢。

父亲的手被孟铃娘紧紧地摁着,饱满的乳房在他手里膨胀着,下面是一颗“嘭嘭”跳动的心,他一犹豫,孟铃娘一头扑进他怀里。远处一只鹞鹰在天上盘旋,父亲有些晕眩,不由得紧紧搂住了她。

天微微有些阴,太阳一会儿在空中照耀,一会儿又躲进云层里,湛蓝的天空下鹞鹰来回盘旋。父亲觉得天在摇,云在转。他眩晕着,同时享受着眩晕。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已经躺倒在草丛里,刚刚返青的芨芨草在他们身边摇晃着,遮挡住他们的身体。孟铃娘合上眼睛,脸上是痴迷而又痛苦的表情,这表情鼓舞了他,使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他感受到了需要和被人需要,感受到了幸福和让人幸福。白马和青马在他们身边站着,有一嘴没一嘴地啃着刚刚长出的青草,有时它们会互相凝视,用自己的嘴温柔地啃一啃对方的脖子。

父亲和孟铃娘在草地上缠绵。两匹马不时低下头注视主人,似乎在为主人的激情感染。草原上的马是通人性的,它们理解主人,也知道风险。远远地,一匹马朝这边走来,马无精打采,马上的人也东倒西歪,好像喝醉了的样子。白马立刻嘶叫起来,用前蹄子刨着父亲的腿,父亲从冲动中警醒过来,站了起来,看见了远处的二迷糊。

父亲骑上马迎了过去,二迷糊停住马,问:崔干部,听说你当书记了。

父亲说:当什么也是革命。你这是要去哪儿?

二迷糊一指,说:去外村喝酒来着。他看见了孟铃娘的马,问:那是谁?

父亲说:余立,孟铃娘。

二迷糊说:她咋在这儿?

父亲说:我以后不能常来你们村了,在她家住了三个月,临走给她家留了三个月的饭钱,她不要,追上来要还给我。

二迷糊笑了一下,走了,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并不在意。父亲却有些担心,他走回青马旁边,看到孟铃娘还在草滩里躺着。他说:二迷糊看见你了。

孟铃娘坐起来,说:我怕他?你不知道他当村长时见了我那个馋鬼样儿,他要敢给我胡说,我把他那点儿事都抖搂出来。

孟铃娘是个敢作敢当的人,跟她相比,父亲有些胆怯。他说:你还是回去吧,这儿不能久待,一会儿又来人了。

孟铃娘说:崔书记,你看不起我!

父亲说:你是个好女人,待我也是一片真心。

孟铃娘直视着他:那你为啥刚才不要我了。

父亲低了头,低声说:那怎么行,你是孟锡的女人。

孟铃娘说:你们干部就是虚乎,亲也亲了,搂也搂了,还说我是别人的女人。别人的女人咋了,心是我自个儿的。

父亲低下头无言以对。

孟铃娘告诉父亲,孟锡在外面也有女人,他从小跟他表妹好,后来家里作主把他表妹嫁到了邻村,两个人却一直没断,孟锡一有了要紧事就找他表妹商量。这回孟铃的亲事,也是他表妹给说下的。

父亲不太相信。孟铃娘说:村里人都知道,他跟我也承认过。咱们村其实人人都有相好的,光跟自己家里人好,还不憋闷死?

父亲说:人还得好好过日子。

孟铃娘说:过日子也不是嘴过日子,是心过日子。想明白了,日子不就这么回事。

父亲朝远处看着,那只鹞鹰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刚才是我没把握住,今天的事咱们就忘了吧,以后你还是我的好房东、好大嫂。有什么心事我都跟你说,你也跟我说。

孟铃娘跳上马冲着父亲举起了鞭子,父亲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等着她抽。她骑着马绕父亲走了一圈儿,眼睛红了,她说:崔书记,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说完打马走了。

父亲郁郁地回到乡里,不知道今天的事做得对,还是不对。深夜里他睡不着觉,真想让孟铃娘的鞭子落下来,那样他心里歉疚少一些。革命队伍的教育,让他觉得不该和孟铃娘亲热,人情世理又觉得既然到了那般时刻,就不该拒绝人家,自己两头不是人啊!

乡里的房子比孟铃家宽敞,父亲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一张办公桌、一条长凳,乡里唯一的三把椅子,也给了他一把。里面是一盘大炕,公务员烧得热热的,炕席上还铺了一条牛毛毡子,父亲夜里睡不着,坐起来看县里发的简报,看着看着又想起了孟铃娘的话:你们干部就是虚乎,亲也亲了,搂也搂了,还说我是别人的女人。别人的女人咋了,心是我自个儿的。

他感慨孟铃娘活得真实,活得爽利。可是他有妻子,伤害妻子也不是一个党员该做的吧?虽然妻子在他心里远不如孟铃娘真切。

一个月后,县委组织部通知他回县里。父亲问:什么事儿?打电话的干部抑制不住地兴奋,说:来了就知道了,好事儿。

父亲骑上白马往县里赶,到了才知道是母亲来了。

母亲隐约感到这里有个女人,她是想突然袭击呢!她一看见父亲就质问,为什么不给我回信!父亲说我压根儿没收到你的信。父亲跟她一起找收发员,收发员才想起抽屉里压着两封天津的来信。

信找到了,母亲还不罢休,她说:你没收到也该给我写。父亲说:我给你写了你不回,我还写什么?母亲说我回了。父亲说,你回了我没收到,不等于没回。母亲说不一样,我回了就是心里有你,你不写就是心里没我。

这场争吵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根本吵不清楚。

七月初的张北还不热,县里人刚刚换了单衣。母亲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脚下蹬着高跟鞋。张北人没见过裙子,男人们远远地站在街边,看着她裸露的小腿想入非非。风一吹,男人们眼睛就直了,恨风为什么不大一点儿。

母亲所到之处都有孩子们跟着,他们嘀嘀咕咕议论她裙子里穿没穿衣服,一个孩子躺在地上往裙子里看,母亲发现后气愤地离开了。

街边几个男人问孩子看到了什么,这大大鼓舞了他们,一个胆大的孩子拿着树棍,想把母亲的裙子挑起来,母亲一声尖叫,孩子们四散而逃。

父亲骑着马从海流图回到县城时,街上都在议论新来的女人,进了客房,才知道那是他的妻子,气得鼻子都歪了。

他说:看看你穿的这叫什么?县里人的话父亲没全学,只学了几句母亲就哭了,说,这个地方老土,连个裙子都没见过。她在屋里哭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晚上,他们才勉勉强强过了夫妻生活。第三天母亲要走,父亲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母亲上了汽车就别过脸不再看他,汽车一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发誓以后再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她一走,父亲立刻骑马回了海流图。

在马上,他又想起了孟铃娘。在他看来,孟铃娘远比母亲漂亮,她那红色的头巾在草滩里飘着,草原的风吹着她的脸庞,脸蛋儿红扑扑的多么美丽。

他离开南壕欠那天,孟铃娘在草滩里等着他。看到他骑马走来,脸上闪过一丝羞怯,然而她又是大胆的、坚决的,她毫不犹豫地拿起他的手,放在她乳房上。那个时候他还犹豫,她的嘴唇却不肯放过他。事后,他觉得对不起南壕欠人。

他遗憾地想,如果能早一点儿来张北,早一点儿认识孟铃娘多好,那样她就不会嫁给孟锡了。他下了马坐在草滩里,一边看着天边飘移的云彩,一边想着孟铃娘在家里忙碌的样子,幸福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

几天后,他跟老魏吵起来。

起因是老魏让他回南壕欠搞初级社试点,父亲不愿意再见孟铃娘,问:为什么要选南壕欠?老魏说,南壕欠上了报纸,名声在外,试点放在这里最好。

父亲说:南壕欠的老百姓还没尝到互助组甜头呢,总要等到秋后粮食增产了,群众才能信服。老魏认为父亲上了报纸后,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那时父亲年轻气盛,老魏批评他骄傲,他就批评老魏冒进。老魏批评他右倾机会主义,他就批评老魏左倾盲动主义。老魏一气之下找到县委,说这个党委书记你们让崔子玉干吧!

县委第一书记胡子奇把父亲狠批了一通,说:你想在南壕欠搞独立王国?父亲说:我没有,我只是在党委会上表达自己的观点。胡子奇说:你的观点是错误的,你刚来张北一年,有什么资格发表观点?老魏是在这一带打过游击的老同志,他比你了解情况。你应该服从他的领导!父亲垂头丧气地出来,正好碰上王儒。王儒问他怎么了?他把胡子奇的批评说了。

王儒说:我去找子奇同志谈谈。

胡子奇是个老资格,行政级别七级,在当时全国的县委书记中级别最高。级别高,是因为他资历老,职务低是因为他特立独行,跟上级搞不到一起。但他抗上却不欺下。王儒给他提意见,他没有丝毫恼怒,而是问: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王儒说:应该在互助组巩固后再推行初级社。

胡子奇说:我让海流图乡搞初级社,也是让他们搞试点,并不是要在全县搞,我跟你的意见是一致的嘛。我是批评这个小崔不尊重他们书记。

事后王儒跟父亲谈话,让父亲多尊重老魏。胡子奇指示老魏,初级社要选条件成熟的村进行试点,对刚刚推广互助组的村,先不要急于搞初级社。

4

一转眼秋天就到了,南壕欠的互助组迎来了第一个大丰收,从地头到场院的路上走着拉满庄稼的车,车上的莜麦捆子高高的,人坐在上面跟坐在云彩上一样。村里老人们说,老天爷也向着共产党呢。

孟铃娘累得腰疼,粮食实在是太多了,在院子两边各加盖了一间厢房还不够盛粮。打下的土豆和胡萝卜太多,不得不在院里又挖了一个地窖,就这样还多得盛不下。孟铃娘养了两口猪,那猪一冬天吃得都是上好的胡萝卜和土豆。

母牛下了一头小牛,母马下了一匹骡子,孟锡把母牛母马、牛犊子马驹子都牵进了东边的正房里。东边外屋的炕拆了,放了一个挺长的马槽,牲畜除了喂青草,还喂燕麦。牛吃了燕麦,每天挤一大桶奶,家里的孩子喝了脸紫红紫红的。

老魏认为,现在推广初级社条件已经成熟了。父亲却认为,推广初级社不是当前最主要的工作,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农民生产的粮食卖出去。

张北这地方,农民不懂得销售,粮食打多了就存起来,有串乡的货郎来,才用多余的粮食换些日用杂品。父亲看到鸡呀猪呀吃的都是好粮食,急得不得了,他跑到张家口找有关方面协商卖粮,直到入了冬才回到南壕欠。

已经小半年没来了,孟铃和孟锣常念叨他。孟家的大青马最先感觉到,白马一进村,青马就在院里“咴咴”地叫起来,两个前蹄子刨着地,孟铃娘听见马叫,走到门外手搭阳篷看,她一眼看到了父亲,立刻返回屋里烧水,做饭。

父亲跳下马,连马都不栓就进了屋,白马立刻走到青马旁边,青马用嘴蹭着白马的脖子,表达着对白马的好感。

孟铃娘脸烫得厉害,心好像跳到了嗓子眼儿,父亲进了家,她在灶台前站起来不错眼珠地看着父亲。看着看着眼睛模糊了,拿起围裙擦着眼泪。父亲来不及跟她交流眼神,三个孩子就扑上来,围着他不停地问这问那。

孟锡听到他来,立刻赶了回来,两个人紧紧地握手。两个男人经过一番让烟点烟的客套,坐下谈起了正事。

父亲说:今年全乡粮食大丰收,乡里决定,乘着这股热乎劲儿在全乡推广初级社。咱们南壕欠村名声在外,先从咱们村搞起。

孟锡抽着烟不言声,眉头挽成一个疙瘩。父亲注意到了,问:你怎么不说话?

孟锡把烟吐出来,说:互助组就挺好了。

孟铃娘抢白他说:互助组好,初级社更好。

孟锡说:崔书记,能办成互助组就挺不容易了,要不是有这么个好年景,好些互助组都得垮,我这两天正发愁呢。

父亲说:不可能吧?

孟锡说:你不在村里咋知道?就说一件事吧,前村的程二占收秋时给他们组的韩老七拉粮,路边有两条狗打架,马惊了,拉着一车麦个子在地里乱跑,众人一堵,马一头栽进沟里把马腿别断了。

父亲问:这倒是个意外情况!

孟锡说:程二占让韩老七赔马,韩老七说你赶的车,我凭甚赔你?程二占说:是给你拉粮把我马腿断了,你不赔谁赔?你猜韩老七咋说?

父亲问:咋说?

韩老七说,是孟锡让咱们入的互助组,你找孟锡赔,孟锡不赔,让乡里的崔书记赔。

父亲涨红了脸,说:行,我赔。

孟锡说:崔书记,咱们村这么多互助组,你赔得过来不?程二占后来找我,说韩老七不赔马我这个组长就不当了,退出互助组。组长退组,这个组还咋往下办哩?

父亲轻松不起来了。

孟锡又说:还有更失笑的,村西的蔡大勇,干活儿时跟周子玉老婆开玩笑,在她奶子上摸了一下。本来也算球不了什么,偏偏他老婆看见了,非说周子玉老婆勾搭她男人,两个女人打起来。事后蔡大勇的老婆找我,非要退组。他男人是组长,我哪能让她退?可这娘儿们寻死觅活的要退,蔡大勇为这狠狠打了她一顿,她还不干。

父亲问:你怎么处理的?

孟锡说:我就拖着呗。后来周子玉老婆还找我,说蔡大勇摸了我的奶子,明明是我吃了亏,他要退组,我还要退呢。

孟锡说的时候,孟铃娘脸上一片绯红。

父亲问:你后来怎么解决了?

孟锡说:没法儿解决。我说,你要是觉得吃亏,我让你男人也摸一回蔡大勇老婆的奶,退组不行。

孟锡一边说一边笑,孟铃娘也笑,两个脸颊通红通红的,一边笑还一边拿水汪汪的眼睛瞟着父亲。

父亲躲着她的目光,对孟锡说:你这一汇报,我倒觉得还是办初级社好,比如那匹马,办了初级社就成了社里的,就不存在赔不赔的问题了。两家女人打架,可以在社内给他们调换劳动小组。出了问题,在前进中更好解决!

孟锡却低着头不说话。

孟铃娘说:崔书记问你,你倒是说话呀。

孟锡光是低头抽烟。孟铃娘怨恨地闪了他一眼,说她嫁了个闷嘴葫芦。

那天夜里父亲睡不踏实,看得出来孟锡思想不通,村里人怎么能通!孟铃娘虽然积极,却是为了他,喜欢他的成分远大于喜欢初级社。

孟铃娘也没有睡踏实,孟锡睡熟后,她给牲畜添了两次草,每次都有意把脚步迈得很重,她把草均匀地撒在马槽里,站在旁边听牲畜嚼草的声音,这本来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现在她却听不进去。她的耳朵听着另一个方向,听着父亲屋里的动静。

父亲屋里好安静。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走到父亲门边。她心里有好些话想跟父亲说。她想说说对初级社的看法,想说说父亲离开时她心里所受的煎熬,还想说说什么才是她心目中的好日子。父亲在里面听见了她的脚步,却故意不作声。孟铃娘轻轻推了推门,里面顶得很紧,犹豫了半天,她还是返回了西屋。

孟锡倒是什么也不想,呼噜打得山响。

第二天一早,孟锡来到王四毛家。

他在村里算个手艺人,会劁猪,腰里常年挂着一把劁猪刀。走进猪圈,他提起一只猪仔看着腿间那个地方。猪仔撕心裂肺地叫,几只大猪紧靠墙根儿站着,一副慌恐的样子。村里人听到猪叫聚过来,一是想看热闹,二是想探听探听成立初级社的事。

孟锡把猪摁在地上,王四毛在旁边帮他抓着猪的后腿,孟锡用清水洗了洗猪那个地方,一刀割下去,猪撕心裂肺地叫,孟锡左手一捏,两个睾丸挤了出来,放在旁边的海碗里。

旁边村里人说:人就是不公平咧!

王四毛说:咋啦?

旁边的人说:凭啥光劁猪的,有人天天搞破鞋,把他们劁了不也省心了。

王四毛说:别着急,听说要办初级社了,入了初级社再搞破鞋的,都得劁了你们!

孟锡听了也不解释,光笑。

有人就问:村长,是这回事不?

孟锡说:对别人不是,对你是啊。初级社是生产组织,不管生活上的事。你要是敢在村里胡搞,初级社不劁你,我劁了你。

孟锡用盐水把猪的伤口洗干净,一松手猪从地上蹿起来,跑到墙边上站着,两条后腿一个劲儿打哆嗦。

听到议论初级社,村里人越聚越多,有人问:甚是初级社?

还不等孟锡解释,王四毛就说:初级社就是共产党分地分后悔了,想收咱们的地了。

孟锡认真了,说:四毛,你这可是胡球说哩。

王四毛说:咋叫胡球说,入了初级社,牲畜和地就都不是我们的了。

孟锡说:入了社,就好像你把钱借给了别人,不能说钱就成了别人的,还是你的。

王四毛说:是我的,不在我手里,还不是一样。就像碗里的这两个猪蛋,是猪的,就是从猪身上割下来了。

孟锡说:猪蛋割下来就安不回去了,地不一样,入社自愿,退社自由。有一天你想退社,退了就还给你了。

王四毛抢白他说:费那事干甚,索性就不入,不是更省事。众人都笑。

村里的规矩,劁猪不收钱,猪蛋得炖了请劁猪人喝酒。喝酒时孟锡问:谁说入了社牲畜和地就不是自己的了?王四毛说是老常说的。还说老常说,今年打的粮多是因为风调雨顺,跟互助组没蛋的关系;要是单干,这样的年景赶上几回还能发家,在互助组一辈子别想发起来。

孟锡听了很气愤,问父亲:该不该把老常揪出来批斗。父亲摆摆手,说:斗也不是办法,咱们还是把互助组存在的问题解决了,群众才信服,你说是不是?

父亲主动帮韩老七家打扫院子,韩老七慌张地说:自古都是老百姓伺候当官的,哪有当官伺候老百姓的?马的事你说了算,你说咋赔程二占我就咋赔。

父亲说:程二占的马确实不能干活了,这次咱们正好立个规矩,以后再有这事都按规矩办。韩老七说:不过让我赔他一匹马,我也冤枉,他就给我拉了一趟粮。父亲说:你说得也在理,我再找程二占商量商量,争取都满意。

第二天又找程二占,父亲问:没有互助组的时候惊过马没?那时谁赔你?你是组长,你拉一趟粮就让韩老七赔你一匹马,放你身上你能愿意吗?

程二占低了头。

反复谈了几次,两个人火气都消了,父亲决定:原来的马还归程二占,让韩老七再赔程家一个马驹。程二占没意见,因为原来的马还能下驹。韩老七不言声。父亲说:你家一年下好几个驹,还在乎这一个?下来我领你去县里的军马站配,以后你家都是良种马。韩老七这才高兴了。

最后定的制度是:凡是死了牲畜的,全赔,伤了的赔一个驹。

周子玉和蔡大勇的事比较难解决,都是女人之间的事,一张嘴就是奶呀屁股呀的,得靠孟铃娘出面。孟铃娘为识字看了好些工作简报,现在正好用上。经过她的工作,周子玉和王四毛掉换了互助组。村里人说:孟锡这个老婆,比男人还有办法。父亲听了自然喜欢。

其他组都是小问题,父亲指导孟锡一个个解决了。半个月后回乡里向老魏汇报,老魏一听就火了:不是让你去建社的吗?

父亲说:我觉得互助组巩固不好,群众不接受初级社!

老魏说:你怎么那么多觉得?一布置工作,你就这觉得那觉得,我不布置了,以后让胡子奇给你布置吧。说完扭头走了。

几天后老魏去找胡子奇,胡子奇说,中央农村工作部发了通知,认为初级社发展得太快,当前建社要坚持自愿,不能强迫。老魏怏怏地回了乡里。

父亲又办起了识字班,不过今年的识字班跟去年不一样,除了识字还要讲初级社,村里人一想到要把土地交给社里,渐渐就不愿意去了。孟铃娘到各家动员,去的人还是稀稀拉拉的。

父亲想,人们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如先让孟锡在村里建一个社,大家慢慢就解除顾虑了。跟孟锡谈,孟锡答应试试。

他组里的人都同意入社,借着劁猪又在村里动员了六七家,加上他一共十三户。这里面,最积极的是辛保生,因为他得了互助组的好处,对党最信任。

父亲说还少,让孟锡再动员。孟锡说:动员不来了。这时有两户找到父亲,说他们想入,孟锡不要。一问孟锡,孟锡说,这两户要劳力没劳力,要技术没技术,是个包袱。

父亲说:他们干不了活儿,才需要我们,搞合作化就是为了帮助弱势农民。孟铃娘也说:将来赶上天灾人祸他们又成了穷人,革命不是白革了吗?总不能让共产党再分一次地吧?

在他俩的坚持下,孟锡勉强把那两户收下了。

5

清早,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老魏来了。

老魏传达说:毛主席批评了中央农村工作部,说合作化不是快了,而是慢了。地委向各县派出工作组,并派晋剧团随工作组慰问演出。南壕欠上过报纸,所以剧团先来这里演。

老魏一来就注意到了孟铃娘,这女人长得真水灵啊!比演员一点儿不差,腰是腰,腿是腿,手脚也利索,这么多演员在她家吃饭,没看出她多忙碌,轻轻松松就把事儿办了,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

剧团演出非常成功,演完了吃消夜,孟铃娘做的是山药面下鱼儿。吃饭时父亲说:我刚来张家口时看过你们演的《打金枝》,愣是一句没听懂。众人都笑。父亲又说:这次演《白毛女》我全懂了。

老魏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道理多深刻呀!

孟铃娘插话说:也不光是这道理吧?

老魏在乡里没被人反驳过,瞪了她一眼,问:你说还有什么道理?

孟铃娘脸红了。

父亲鼓励她说:魏书记问你,你就说说嘛。

孟铃娘说:我就是寻思,要是没有互助组、初级社,赶上个天灾人祸有人就变成杨白劳了。

老魏不错眼珠地看着她,说:嗯,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孟铃娘红着脸说:我自个儿看着戏琢磨,要是按祖宗留下的路走,早晚也得有黄世仁,有杨白劳,办初级社就是怕再出了黄世仁这路人。

老魏说:你看,到底是南壕欠,一个妇女都能琢磨出这道理,不简单不简单。

剧团在南壕欠演了两天,去了波罗素乡。临走时老魏对父亲说:这女人是个好苗子,咱们正缺女干部,你要尽快培养她入党。

父亲跟孟锡说,孟锡摇头:一个娘儿们入什么党。父亲说:你这个大男子主义要不得,革命队伍里女同志多了!孟锡不高兴地说:有多少女干部我不管,我们家不行,她能耐大了是她日我呀,还是我日她呀,女人就是养孩子做饭的,入甚的党。父亲看他激动的样子,不再说什么。

过了半个月,老魏问父亲培养得怎么样。父亲说她家男人死活不同意。老魏有些不高兴,扭头骑马走了。

第二天到县里开会,他对县妇联主任武凤英说:我们南壕欠村有个妇女干部的好苗子,就是她男人不同意她出来工作。武凤英一听火了,说:我去见见她这个男人。

在张北,武凤英是个传奇人物,解放前打过游击,腰里别着两支手枪。县里有不知道胡子奇的,没有不知道武凤英的。父亲来张北时间不长,就听说了武凤英的大名,看到武凤英比看到胡子奇还激动,武凤英让他领着见孟铃娘,他一口答应。

武凤英拉住孟铃娘的手,问她叫什么。她说叫余立。问她多大了,她说三十二了。武凤英说:我听说你能识不少字。孟铃娘红着脸说:跟着崔书记在识字班里学的。武凤英让她拿过本子,说:我说,你写,我看看你能写多少。

武凤英说了互助组,初级社等一百多个字,孟铃娘都写下来了。武凤英看了看说:写得都对,就是写得太大了。父亲在旁边说,她平时舍不得用笔和本子,都是在面缸里写,自然写得大。

孟锡从外边赶回来,武凤英一眼猜出他是谁,对孟铃娘说:过去有句话,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看这话不对,男人能革命,妇女也能革命。以前咱们县有个副书记,说妇女就是做饭养孩子的,我就发动妇女开了他一个批斗会,胡子奇书记都支持我呢。

孟锡听武凤英连县委副书记都敢批斗,吓得一声不敢言语。武凤英说:咱们革命队伍男女是平等的,都有革命的权利,你参加革命工作,用不着你男人批准,他参加革命也不用你批准,要说批准,应该互相支持才对。你说是不是?

孟铃娘点头说:我男人也不是不愿意,是怕我干不了。武凤英说:你还没干呢,他怎么知道你干不了?我六岁给人当童养媳,那时候在人前连话都不敢说,参加了革命工作才知道,我的能耐比男人一点儿不差。不是我有能耐,是革命让我有了能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孟铃娘说:是。

武凤英和蔼地问:那你能不能出来工作?

孟铃娘说:大姐,我听你的。

这一声大姐叫得武凤英心花怒放,说:我看出来了,你是个明白人。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子,你的男人在哪儿?我跟他谈谈。

孟铃娘指了指孟锡,说:那就是。

武凤英把脸严肃起来,说:你是这个村的村长?

孟锡哈着腰说:武主任,是。

武凤英说:听说你不同意你女人入党参加革命工作?

孟锡说:不是,是怕她干不了。

武凤英说:我跟你打个赌吧,你女人比你干得一点儿不差,你信不信?

孟锡说:武主任说她行,就让她干吧。

武凤英说:我看你这个同志也不是那种死脑筋嘛,本来还想开你个批斗会,你转变得挺快,我也开不成了。

屋里的人都笑了。

武凤英说:好了,问题解决了,我也该走了。小崔,剩下的事就靠你落实了。说完武凤英飞身上马,一挥手说:过两个月我还来。

村里人看着她的背影,好像看到了女神仙一般。晚上,父亲跟孟铃娘谈了一些党的知识,孟锡在旁边听着,说:这回我也不敢管了,崔书记让你当甚你就当吧,不过,一天三顿饭你得给我做出来。

孟铃娘的入党介绍人是父亲和老魏,报到乡里,很快批准了。老魏原来想让孟铃娘负责全乡的妇女工作,孟铃娘说家里有男人有孩子,离不开。老魏有些不高兴,认为父亲没好好做工作。

老魏质问,初级社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成立?父亲说想多争取几户。老魏说:也不能光从你们村看问题,早成立能影响其他村,越早越好!

父亲立刻张罗成立。

成立那天,老魏带着十几个乡干部和十几个村长敲锣打鼓前来祝贺,赠送了一面红旗,旗上用黄漆写了三个大字:先锋社。风一吹,三个大字在风中呼啦啦飘,煞是好看。

老魏先讲了几句开场白,让社长孟锡讲。孟锡讲完,老魏又让孟铃娘代表社员讲几句,孟铃娘憋了个大红脸,偷看父亲一眼。父亲用眼神鼓励她,她就站到前面说:世上的事都有第一回,凡第一回都是好事。要不怎么说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众人都笑了。她又说:结婚嫁人是第一回,嫁了人,生娃娃是第一回,哪个不是好事?初级社也是第一回,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后面的日子会越过越好!村里人一齐鼓掌,说:这女人说得比孟锡还好!

老魏最后总结,说:先锋社是南壕欠的第一个农业社,接下来还要成立火炬社、光明社、前进社。咱们农民祖祖辈辈过的都是穷日子,毛主席给我们指了光明路,就是变一家一户单干为联合起来,共同富裕,将来进入共产主义,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家家吃白面馍馍,这才是咱们的光明大道!

众人一齐鼓掌,锣鼓敲起来,鞭炮响起来,跟过大年闹社火似的。村里人看这么红火心眼儿就活动了,当天晚上有两户找到孟锡问:我们也想入社,还要不要了?

孟锡看了看父亲,父亲说:只要自愿,我们都要。

回乡里跟老魏汇报,老魏说:我就说嘛,没有落后的群众,只有落后的干部。你们要赶紧成立第二个社,争取尽快把全村群众都吸引到社里。没等父亲说不同意见,他就拿起电话向胡子奇汇报,胡子奇说:你们的想法太好了,抓紧办,我等着你们的经验。

回到村里,父亲把再办第二个社的意见说了。孟锡不高兴地说:要办你让老魏来办吧,我办不了。一个社还不知道能办成啥样呢!

孟铃娘说:能办第一个社,就能办第二个。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孟锡抢白她说:你少说话,一个娘儿们家懂甚?

孟铃娘说:娘儿们咋了,我也是党员!孟锡就不言声了。

父亲说:这事没退路,只能办。胡子奇还等咱们往外拿经验呢。

孟锡在炕上闷头抽了半天烟,说:还是先把眼下的事弄利索吧,社是成立了,我都不知道明天该干什么。

父亲说:明天先开会,把社里的规矩定好,就开始着手成立第二个社。

全社十五户都聚到孟锡家,有人在地上蹲着,有人靠门框站着。孟铃娘一边烧水,一边拿眼睛不停地来回看着人们。她觉得屋里气氛远不如成立那天热烈!

父亲坐在炕上念县里的简报,念完了又说要发展第二个社、第三个社,让大家讨论。人们都不说话。父亲催促:都说说,别闷着。有人就说周子玉家从内蒙娶来个儿媳妇,后生们去听房,草地那边的媳妇不知道背人,夜里叫得可凶了!众人都笑。孟铃娘装着听不见,只低头烧水。接着又有人说,村里的哑巴汉子跟哑巴寡妇怎么偷情,怎么叫对方,一边比画,一边学哑巴。孟铃娘开始憋着,后来憋不住也笑。男人们更兴奋了。

父亲用简报拍一拍腿:大家说说,对办社有什么想法。

人们说:没想法,反正咱办了,就跟押宝似的,开宝才能见输赢呢。

父亲说:你们入了社,就不是普通农民了,是社员,是走合作化道路的带头人。希望大家回去动员亲戚、邻居,跟他们说说办初级社的好处。有人说:好不好得秋后看,这会儿咋说呀?还有人说:办社也不能着急,娘儿们还得日一回生一个,哪有接二连三生的。

父亲只好又给大家讲初级社的意义。他说时,有人在炕上打起了呼噜,父亲让人推了那人一把,那人醒来不好意思地冲着父亲笑,父亲再说,呼噜又打起来了。

散了会孟铃娘说:崔书记,光说不行,得让人们看到入社的好处,人家才信!

父亲问:你有什么主意?

孟铃娘说:天天开会,还不如让大伙儿下地干活。干得好,自然能带动落后群众。

父亲觉得她说得对,跟孟锡商量怎么安排。孟锡挠着头皮说:这里冬天向来不干活,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孟铃娘说:听人家说,内地到了冬天都积肥送粪,咱们这儿冬天光猫着。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咱们得学人家!

孟锡说:咱们家家户户养着好些大牲畜,光骡马粪就用不完,还积什么肥?孟铃娘说:咱们粪多,地也多,只愁肥不够,不愁肥多。父亲说:孟铃娘说得对,成立了初级社,总要跟一般农户不一样才行。人家歇着咱也歇着,能体现出什么优越性。

孟锡想了想,说:也对。

第二天上午,孟锡把圈里的骡马粪清理了,在圐圙里堆起来,然后叫社里的人来看,照着样子做。人们看了都不言声。

吃过上午饭,孟铃娘又把鸡窝里的鸡屎掏出来,倒到粪堆上。猪圈里的猪屎、夜壶里的尿,还有洗脸的水什么的都浇到粪堆上;烧炕时掏出的草木灰以前都扬了,现在也都攒起来。

看着孟铃娘积极的样子,父亲很感动,他知道她不光为了初级社。这次返回南壕欠,孟锡不在家时他都尽量出去,怕跟孟铃娘单独在一起。孟铃娘却一心在工作上帮他,他觉得该跟她说句感谢话,走到跟前,孟铃娘白了他一眼,低下头干活了。

父亲站在那里。

孟铃娘问:你站这儿干甚?

父亲说:看你干活。

孟铃娘说:你不是躲着我吗?咋不躲了?

父亲说:躲什么,我是顾不上跟你说话。

孟铃娘说:你躲我我也不怨你,我一个庄户女人,你哪会真心跟我好。

父亲说:你虽是庄户女人,比城里女人觉悟还高。

孟铃娘笑了。父亲问:你笑什么?孟铃娘说:笑我自个儿,自从你来了,我也不知道咋这么有精神,一想起你说的那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觉得心里亮堂得不行,干活老有使不完的劲儿。

父亲说:村里人要都这么想就好了。

孟铃娘说:你以为村里人跟我一样待见你?

父亲说:我不用别人待见,只想让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

孟铃娘说:你要不这样,我也不这么放不下你。我喜见的就是你这颗心!

正说着,孟锡气冲冲地回来了。他说布置让社里各家积肥,各家都不动。他们都不听我的!父亲又把各户叫到一起开会,说:咱们以前都猫冬,这不是好习惯,社里的地大部分是薄地,把粪积起来咱们就走到了全村的前头。后加入的两户听到冬天都不让歇着,散了会对孟锡说:要这么着俺们退呀。本来以为入了初级社能享福呢,比不入社还辛苦,还入它干球甚哩。

其他各户本来不愿意要他们,听他们要退,对孟锡说:趁早让他们退了吧,省得种上地再退麻烦。孟锡当下同意他们退出。

父亲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为了给社里积肥,父亲挎了个筐到处捡猪粪,几天就捡了老大一堆。社里人看到他挎起了粪筐,只好也跟着干,村里的粪都到了社里。

老魏知道后,批评父亲光积肥不抓大事。让你下乡建社,你天天挎着个粪筐到处转。父亲跟他争辩了几句。老魏说:你也别跟我争,就说第二个社什么时候办起来吧!

父亲回到南壕欠跟孟锡商量,孟锡说办不起来,要是能办,先锋社不会才十几户。父亲说能办,他的理由是既然别的地方能办,咱们也能办。郑口镇现在高级社都有了。

孟锡说:你老家是老家,跟咱们这儿不一样。父亲知道他说得对,只好说:推广初级社是毛主席说的,说老魏错了行,说县委错了也行,毛主席说的能错吗?

孟锡说:毛主席住得那么远,咋能知道咱南壕欠的事。

两个人争的火气越来越大,父亲骑上马回了乡里,他对老魏说:工作我做了,阻力太大,我觉得应该让先锋社办一段时间,等群众看到了优越性再说。

老魏刚刚在县里开了会,带回来一股冲劲儿,他说:这不是县委的意思,也不是地委的意思,是中央的!地委给县里定了指标,县委给乡里定了指标,完不成指标叫什么?叫完不成任务。我们都是党的干部,得听党的话,不管村里阻力多大,初级社一定得办起来,办一个不行,两个也不行,全村都办才行!

父亲觉得自己成了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他拍着桌子说:谁下的指标谁完成,我完不成。老魏也火了:这话你敢跟县委说吗?敢跟胡子奇说吗?父亲说:我有什么不敢的,这就去说。

他骑上马往县里跑,在雪地里跑了四五里路,寒风一吹冷静下来,觉得不对劲儿,他一个小小的乡干部找胡子奇吵架是自找倒霉。雪下得更大了,风裹着雪直往他脸上扑,他冷得厉害,打马返回了南壕欠。

一回到孟锡家他就躺到炕上,身上酸痛得厉害,头像有人勒着,脑瓜仁儿一蹦一蹦地疼,身上骨头节一动里面咔咔响,飕飕地往外冒凉气。孟锡摸了摸他的头,像火烤着。他转回西房对孟铃娘说:崔书记病了,烧得跟炭火似的。

孟铃娘埋怨他不该跟崔书记吵,让崔书记为难。

村里没医生,病了都是熬葱姜发汗。孟铃娘走进东房,父亲还在沉睡着。她在锅里放了葱姜,一边烧火一边望着父亲。孟锡待了一会儿出去了,她走到父亲跟前,想抚摸抚摸他,手伸了一半儿又缩回来。看得出来父亲不愿意跟她亲昵,她怕父亲醒来不高兴。

她坐在炕沿上看着他。高烧的父亲脸通红,眼睛紧紧地闭着,宽宽的双眼皮,两道浓浓的眉毛像剑一样伸向额角;他的脸是方的,英武之中有一点点秀气,正是她喜欢的脸型。她想把脸贴到这张脸上。他的嘴唇厚厚的,见棱见角,想到在草滩里这唇曾经忘情地亲过她,脸上飞起一片绯红。

水开了,她盛了一碗慢慢地吹着,试一试不烫了才用勺子喂给父亲。父亲闭着眼睛喝了,她把他的头抱起来放在腿上,一勺子一勺子地喂。父亲醒了,看到是她,自己坐起来要过碗喝。喝过姜水父亲又睡了,他甚至都没跟她说一句感谢的话。

她心里多么满足!这时的父亲,在她心里成了一个孩子,那种爱怜与心痛交织在一起,让她久久不愿离开。

孟锡进了屋,问:姜汤喝了?孟铃娘说:喝了,夜里你在这边睡吧。孟锡点点头。孟铃娘回到了西屋,觉得心还在东边。她在炕上挺一挺身体,让全身肌肉绷紧,她是那么渴望肌肤之亲,顺手把孟铃拉进被窝里搂着,母女俩拥抱着睡着了。

父亲一连烧了五天,孟铃娘给他在后背上刮痧、针灸,她用针刺他的十个手指,每刺一下,父亲的手就往回缩一下。父亲额上出了很多汗。昏睡中的父亲喊道:我努力了!谁说能办,让他们来办!

她流了泪。如果能让他好起来,就让村里办第二个社、第三个社吧,她愿意说服人们!但是她知道,人们不会因为她的劝说改变主意。

她想跟老魏说说村里的情况,可惜她是个女人,她鼓动孟锡:你跟崔书记争有什么用,为甚不找乡里,找县里,让他们知道村里人想什么。

孟锡说:我算老几,还找县里。

她说:你是村长,为甚不能找?要不你就建社,要不你就找,你这么顶崔书记,光让崔书记为难!

孟锡不言声,她又说:你不去?我去,我找武凤英去。

孟锡只好说:我去。

第二天孟锡去了乡里。他对老魏说,先锋社是费了千辛万苦才办起来的,再办第二个社肯定弄不成。老魏说:能办第一个社,就能办第二个。孟锡说:能是能,今年不能。老魏说:只要你们有决心,今年一样能。世上没有不能的事。老蒋都能打到台湾去,地主老财都能斗倒,还有什么不能的?

孟锡倔倔地说:能打倒老蒋,能斗垮地主老财不假,你不能让水倒流,不能让夏天下雪,不能让冬天打雷,不能让鱼在旱地里活着,不能让马在淖里跑。那是违反物性的。

什么叫物性?

孟锡说:人都是为自个儿干活才下力气,都是对自个儿的人亲,都爱自个儿的孩子,爱自个儿的爹娘;地是自个儿的,他才看着亲。你把地弄成了别人的,把牲口弄成了别人的,把给自个儿干活弄成了给别人干活儿,这就是违反物性。

老魏说:你不就是想说人都自私吗?我们共产党人就是反对自私,就是要把给别人干活看成给自己干活儿,甚至比给自己干活还下力气。我们要扳的就是这个劲儿。

孟锡说:你想扳这个劲儿,那你扳吧,我扳不了。只要还让我当村长,就是这一个初级社,再办你们找别人,我办不了。

老魏看着他:你来乡里,就是想说这个的?你这个村长当得冤了?乡里让你当村长,对不起你了?别忘了,你已经不是普通农民,是一名党员!

孟锡不说话了,他梗着脖子,明显还是不服气。

老魏又问:崔书记呢?他咋不来?

孟锡说:病了。

老魏问:是不是他让你来的?

孟锡说:不是,崔书记在炕上病得不轻,是我自个儿要来的。

老魏认定是父亲在背后指使,他在党委会上说:这是什么行为?是向党委示威,我一定要向县委汇报,坚决把海流图的合作化推向高潮,谁阻挡也不行。

第二天老魏骑上马去了县里,县委正开干部大会,胡子奇在台上宣读毛主席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讲话。接着又宣布:地委决定,免去王儒张北县委书记职务,任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原因是他在任张北县委书记期间,没有贯彻毛主席的指示。

散了会,老魏把南壕欠的问题汇报了,胡子奇认为,南壕欠的问题不是孤立的,是王儒错误思想泛滥的结果,问题在南壕欠,根子却在县委。他的看法得到了地委的赞同,对王儒的批评升了级。南壕欠作为王儒错误的一部分,也被登到了简报上。很快,王儒又被免去地委宣传部副部长。

父亲被勒令检查,生性耿直的父亲不肯检查,听到王儒被撤职,他说这不公平,他跟王儒半年多没见面,怎么会受王儒的影响,王儒压根儿就没有错误,是个优秀的县委书记。

父亲这么固执,县委决定严肃处理。老魏看到要处分父亲,也着了急,对胡子奇说,小崔这人很能干,南壕欠的工作一直不错,这次犯错误是因为他太年轻了。批评他可以,千万别处分他。

胡子奇摆了摆手,说:这事县委已经决定,你就不要管了。事态已经不受老魏控制,他想保父亲也保不住了。

他找到父亲,劝父亲主动向县委作检查。父亲哪里听得进去,梗着脖子说:我没错检查什么?善良的老魏替他写了份检查,求他在上面签个字,父亲说:想处分就处分我好了,字我决不签!

胡子奇听到后,说:行,这小伙子有骨气。他有骨气,县委更有骨气。他不怕处分,县委怕什么?

那个年代效率相当高,两天后县委的处分就用电话下发了,撤销崔子玉海流图乡党委副书记职务,停止其分管的工作。

老魏把电话记录递给父亲,父亲签了字起身要回南壕欠。老魏说:南壕欠你别去了,乡里另派人去。县委停止了你的工作,你先在乡里认识错误。

父亲怔了一会儿,说:那我也得把东西拿回来吧?

老魏说:拿了东西立刻回来。

父亲低着头说:我今天就回。

消息传得很快,父亲还没回南壕欠,人们就知道了,村里人聚到孟锡家。他们知道父亲因为不肯强办初级社被撤了职,对父亲的好感越发深了。

安慰的话他们说不出来,只是默默看着父亲。父亲本来不拿撤职当回事,去年他还是崔干部,以后还当崔干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不让他工作有些不适应,看到村里人送他,他感伤起来,跟人们一个一个地拉手,说我以后还回来。

孟锡把他的被褥放到马背上,公文包挂到马鞍上,他拉着白马从孟锡家出来,迎面看见了老常。老常装作不知道,问:崔书记,这是要去哪儿呀?

父亲说:回乡里。

老常说:不是要在南壕欠建共产主义吗?你走了谁建呀?

父亲听出他在讥讽,停下脚步看着他,说:老常,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共产主义早晚会实现。

老常说:你走了,谁领着我们实现呀?我们还想过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呢。

父亲说:你大概也听说了,以后我不是崔书记了。不过,初级社肯定要建起来,我走了,还有别的干部来。不光咱们村建,别的村也得建,你把我这话搁在这儿。

说完父亲上了马,他把马勒回身,冲着送他的乡亲们挥了挥手。这时他忽然难过起来,这么多乡亲送他,最惦记的那个人怎么没出现?还有孟铃,她们去了哪儿?他不便当着众人问,迟疑了一下骑着马离开了。

他刚走孟铃娘就回来了,孟铃娘带着孟铃去看未过门的婆婆。回来听到父亲被撤了职,埋怨孟锡:都是因为你办社不积极。孟锡说:你怨我,我还怨你呢,就因为那天我顶了老魏,老魏才害他。老魏说是崔书记指使的我,其实是你指使的。

这一说,孟铃娘更难受了。她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备马。孟锡问她:你备马做甚?她说:我去乡里看看崔书记。

草滩里白雪皑皑,根本看不见路,孟铃娘一扬鞭,青马在雪地里奔跑起来。前面有马蹄踏出的蹄迹,孟铃娘想,说不定这就是崔书记走时留下的。她脑子里没有别人,只有父亲。

父亲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以前他是副书记,有单独的办公室,炕有公务员烧,马有公务员喂。现在办公室没了,在一间六个人的办公室里看简报,夜里跟另外两个干部在一间宿舍,炕得自己烧,马得自己喂。因为炕烧得不热,夜里起来给白马添了两次草,冷风一吹,又发起了烧。

孟铃娘进了乡政府,问:崔书记在哪儿?

公务员指一指父亲睡觉的屋子,孟铃娘连马都没拴,扔下马缰绳就进了屋里。幸亏青马认得白马,自己进了乡里的马棚。

父亲在炕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听见进来了人,却不知道是谁。孟铃娘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抱着他。刚刚过去一天,父亲好像老了十岁,额上的皱纹深了,头发乱纷纷的,嘴上的胡须跟荒草似的。她流着泪在那荒草一样的胡须上狠命亲着。

父亲看到是她,也依偎到了她怀里。眼泪是不知不觉流出来的,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大姐、自己的母亲,委屈一下涌了上来。

他离开家很久了,一直把革命当作事业,把单位当作家,把同事和战友当作亲人。以为有了革命就有了一切,他不知道仅仅有这些还不够,还需要一个拥抱、一份温暖,孟铃娘那热烘烘的怀抱成了他最好的安慰。他在那怀抱里闻到了一阵阵奶香,童年的感觉又回到了心里。

孟铃娘的嘴唇像狂风一样扫过他的眼睛、眉毛、耳朵、脸颊,她亲吻着他的嘴唇。父亲开始还躲闪,孟铃娘不肯放过他,她是一个成熟女人,看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受了这么大委屈,除了热烈的怀抱、饱满的乳房、饥渴的身体,还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呢?

她那湿润的嘴唇一吻到父亲干渴的唇上,父亲就再也不愿松开了。他觉得以前付出的那些辛苦,算不了什么,所谓的委屈也成了过眼云烟,人原来需要的很少,少到只需要一个女人。

他们忘情地亲吻着,仿佛回到了草滩里。仿佛白马和青马还站在他们身边;仿佛成了草滩里的一双雀儿、一对野兔、一前一后奔跑的两只黄鼬,仿佛那些草啊花啊,都在为他们摇动呐喊。孟铃娘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胸膛、身躯……她要解他的衣服,父亲推开了,孟铃娘索性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她甚至都没关好身后的门,而刚刚出现的这一幕,恰好被外面的公务员看到。

公务员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光棍,他最初是当笑话看着屋里的一切,他把门推开一道小缝,父亲和孟铃娘亲热的情景让他血脉偾张。父亲的推托他也看见了,孟铃娘三下两下利落地脱了衣服,那白白的大腿让他觉得父亲太傻了。他甚至替父亲着急,埋怨父亲为什么到这时候还迟疑,在他看来,这时候拒绝,对一个女人是不尊重的,是没有男子气概的。

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转回身发现老魏在看他。老魏的目光在询问:怎么回事?公务员转身走开了,老魏一把推开了屋门。

孟铃娘尖叫一声,呆愣在炕上。过了好半天,她才想起应该把裤子穿上。老魏也愣了,这情景他事先没想到,看到孟铃娘愣着,他退了出去,等到孟铃娘穿戴好,把她带到了另外一间办公室。

老魏让孟铃娘在那间屋里待着,他先到父亲这边询问。父亲一口承认,说: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老魏说:小崔,你傻呀?挺好的前程,为啥让一个女人毁了?

父亲说:我没觉得她毁了我。

老魏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你是思想转不过弯来。合作化运动是毛主席发动的,你一时认识不到没关系。你还年轻,过些日子初级社搞起来了,你也认识了错误,职务很快就恢复了。

父亲说:这是两码事,我就是跟余立好,我喜欢她!

老魏摆了摆手,不让父亲说下去,问:是她勾引你,还是你勾引她?

父亲说:她没勾引我。

老魏说:小崔,这可不是小事。你思想错误是一回事,作风错误是一辈子的污点。

父亲不言声。

老魏又说:你在合作化运动中犯了错误,只要认识错误,还是好干部。可是跟房东女人搞到一起,这是败坏党的形象,再想一想是不是她勾引你。

父亲坚定地说:不用想,不是她,是我的错。

老魏一步跨到父亲跟前,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父亲没有躲闪,这个耳光不但没让他觉得疼痛,反而觉得烧一下退了。他对老魏说:打吧,再打也是我的责任。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我的错就是我的错,我不能让一个女人毁了名声,她还有男人,还有好好的家,还有三个孩子等着她照看。想一想,要是你,你该怎么办?

老魏叹了口气说:那好,你写个检讨吧,不是写现在的事,写初级社的事。

孟铃娘还在旁边办公室等着,她的衣服已经穿戴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坐在那里等着上边发落。在她看来,罪过肯定是她的,她喜欢崔书记。

老魏走进办公室,她把脸别向一边。她的身形是倔强的,至今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老魏盯了她一会儿,心想:这娘儿们长得真不赖,他见过很多女人,她们是土,是泥。这个女人跟她们不同,是水,她眼睛里有水一样的东西能从你心上漫过去。她能淹死人呢。

她一冬天识了那么多字,在人前讲起话来条理清楚,要是参加了工作,将来比武凤英一点不差,本来想让她当乡妇女主任,现在只能当一辈子农村妇女了。

他说:你回去吧。

孟铃娘问:你让我走?

老魏说:小崔你也看了,你回去吧。

孟铃娘又问:我走了,崔书记咋办?

老魏说:他的事你不用管,他是我们的人。

孟铃娘不甘心,她来是想把父亲带回去的。她说:让崔书记跟我一起走吧。

老魏说:他早不是崔书记了,跟你一起走算什么?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吧,今天的事,你别往外露,我们也不会往外露,好好拉扯你的三个孩子。

这话打动了孟铃娘,她想起了孩子,她说:你跟崔书记说,过几天我再来看他。

老魏说:你要再来,不光你,连他一块儿算账。我本来想让你到乡里当干部,好好一个机会让你糟蹋了,以后你再来我就不原谅你了。

孟铃娘听出来,老魏是想包起来呢,前提是她不再来找崔书记,这虽然让她痛苦,也让她感激不尽,她什么也不怕,却不能不为父亲着想。她朝老魏鞠了个躬,低着头离开了。

出了乡大院,她心里涌上一阵愧疚。她骑马往回赶,心里涌上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和负罪感。

她走后,老魏来到父亲屋里,对父亲说:小崔,咱们也别争了,我承认初级社搞得太急,这不是我的过错,是上面让咱们这么做的。你写个检讨,配合我一下,连今天的事咱们一笔勾销。

父亲问:怎么个一笔勾销?

老魏说:今天的事谁也没看见,我跟县委说你态度转变了,保证在南壕欠把初级社推开,全村都办起初级社。

父亲低了头。

老魏又说:我知道你能干,你要是想办,一定能办起来。胡子奇说年底就让我回县委,以后,海流图的书记就是你的。你年轻,一步走错就把前途耽误了,我是为你好。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魏书记,我在村里试过,不行。

老魏说:你还坚持原来的观点?

父亲说:不是我坚持,是事实,你说的这个检查我写不了。

老魏气得指点着他,说:好!你看着办吧!

6

我听老魏说起了这个故事时,父亲已经去世了。

我到海流图是为检查信用社收贷工作。老魏这时是县供销社副主任。人们还记得,1962年他把饿死人的责任承担下来,受到撤职处分,却保护了其他干部,所以这里的人还叫他老书记。我们喝酒时他突然问我:崔子玉是你什么人?我说:是我父亲。

酒桌上一时沉闷了。

晚上老魏找到我,问我父亲后来的事,他问一句,我答一句,我猜想我说的那些可能都不是他最想听的。

他叹了口气,说:你父亲这个人啊,他跟房东女人没球啥事,偏要大包大揽,白白背了一辈子黑锅。是我把他保下来的。不是看见你,这话我得带进棺材里呢。

那天夜里,我睡在父亲住过的房子里,虽然过去了二十四年,海流图没什么变化,还是以前那个院子,那两排房子,前面的马棚还是以前的马棚,老百姓的日子没好多少。

父亲在南壕欠下乡时对群众说,实现了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家家上午吃白面馍馍,下午吃土豆烧牛肉,现在呢?

一到南壕欠我就打听孟锡家,村干部说:孟锡以前是村长,后来自己不当了。他的老婆可不是一般女人,年轻时差点儿当了乡干部,要不现在也是公社书记了。

我问:她为什么没当?

村干部说:她自己不愿意,舍不下男人跟孩子。

中午吃完饭,我想办法离开众人来到孟锡家,孟铃娘正在喂鸡。鸡们欢快地围着她,抢着啄地上的食儿,一只吃饱了的公鸡,围着一只母鸡调情。孟铃娘用手拢一拢散乱的头发,看着远处的天空。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苍茫感。

我问:喂鸡呢?

她说:嗯,你从哪儿来?

我说:县银行的,来收贷的。看你喂鸡进来看看。

我仔细看着她,这就是父亲当年喜欢过的女人吗?或者是她非常喜欢父亲?看不出她有多么漂亮,一个平平常常的农村老太太,只不过穿戴得整齐干净些。在老魏的描述中,她当年是何等动人,岁月已经把她淘得平常了。

如果我算得不错,她现在应该是五十八岁,脸上却比一般五十八岁女人的皱纹多,她眼睛里有一种冷漠、一种高贵、一种不屈。听海流图的人说,我母亲曾经来找过她,她心里的滋味肯定不好受。还有孟锡,他后来怎么样?

她问:你在县里,知道有个叫崔子玉的吧?

我没想到她会主动问,有这一问,说明她心里还有父亲。我说:知道,他死了。

她说:我听说了,死得太早了。

我说:文化大革命斗他斗得太厉害,给他挂着三十斤重的大牌子游街,上面写着走资派、反革命。还有一个大流氓,我没有跟她说。

那时父亲回到家里,母亲为这一条跟他争吵,质问为什么给他挂这个。父亲不理她,她就追到里屋,他们把门关上了,我听不清他们后来吵了什么,声音明显压低了。

孟铃娘看了我一眼,说:当年他下乡就住在我们家,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找我们打证明,我们都说崔书记好,我们家男人,三个孩子都说崔书记是好人。红卫兵气哼哼地走了。后来又来过好几拨人,都没拿上他们想要的证明。

这些话让我心里好受些,倒不是因为他们证明了父亲无辜,而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家庭看来没受什么影响。我好长时间不肯原谅母亲,她在父亲被游斗后,逼着问父亲为什么红卫兵给他挂大流氓的牌子。父亲疲惫地低着头的样子,让我久久不能忘记。

现在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家庭就像一个身体,给人看的永远是穿着衣服的身体,脱了衣服才看得见上面的伤痕。

眼前这个家庭呢?他们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孩子都大了,即使有伤口,也会把伤口盖得严严实实,他们还能彼此信任吗?还能百分之百地相信上面派下来的干部吗?还能像以前一样,跟派下来的干部争论得面红耳赤吗?几十年来,他们会怎样小心地不去触碰那道伤口,不让自己回忆痛苦?

我想问问这个女人,后悔不后悔当年的事。犹豫了一会儿,没问。这不是我该问的。

那么我就问一问自己,会不会后悔?不会!我当然不可能理解那一辈的事,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经历,我不后悔自己的初恋,不后悔自己全身心地爱上过别人,更不后悔自己年轻时的任何选择。因为那就是青春,是激情的岁月。如果有错,也是青春的错误。

我本来想告诉这个女人,我是崔子玉的儿子,犹豫了一下没说。我只是暗暗感激她,文革时她一家为父亲打了有利的证明;更感激的,是她真心爱过我的父亲,一个当年举目无亲来到张北的年轻人,一个从来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的年轻人,一个实践了不为自己活着的年轻人。

她让我进家里坐,我告辞了。本来还想问问她村里办初级社的事,仔细一想,没有必要了。不管有多少怀疑、犹豫、不满,所有农民还是要入社,这就是时代。就像现在人人都要面对商品大潮一样,那时人人要融入合作化大潮,南壕欠也不例外。

作者简介

阿宁,男,河北省作家协会创作室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曾出版长篇小说《天平谣》,中短篇小说集《坚硬的柔软》等十余部, 多次在省内外获奖。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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