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照相(外一篇)

2016-02-03 21:56老冀
北京文学 2016年2期

老冀

照相机出现之前,有专门的画师,给人描肖像,纯粹的手工制作,倒符合现在的时尚;可惜就我看过的画像,里面的人物无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几乎都是一个模样一个表情,面容清癯,目光无神,如同冢中枯骨,颇具阴气。不但长相类似,连正襟危坐的架势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着装,所以后人只好从这些服饰上分宗辨祖,穿马褂的是曾祖父,戴凤簪的是曾祖母。看着这些画像,你会感觉徐悲鸿张大千还真是凤毛麟角佳人难再。

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些画像大都是主人公临终后临摹的。人死之后,孝子贤孙请画师来,棺椁前揭开殓布看上几眼,就要将这死人的五官容颜记在心里,回去后凭着记忆画出来。我猜测那时候画师战战兢兢之余,也未必有心去记死者的真实相貌,或者是心中早有一个模子,所以画像都是千人一面天下大同。因为画的本来就是死人,所以阴气重也就免不了。直待照相机出现之后,这种情况才得以彻底改变,每个人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不但恢复了本来面目,也改变了那种死后才“立此存照”的社会观念,无论是虎虎生威风华正茂的青壮年,还是尚在襁褓蹒跚学步的婴幼儿,都可以照相留作日后的纪念。于是多有“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的老太太,都要时不时将五十年前的一张小照拿出来,戴着老花镜独自端详,看那里面虽然面色早已发黄,但是笑容依旧灿烂清晰的佳丽形象,回忆当初那些美好的往事。当然,回忆完了,不能马上去照镜子,否则就要慨叹时光飞逝,青春不再了。那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早几年照相还能称为一种职业,不像现在似的只要你买得起照相机就可以自称摄影家,就要把自己的摄影作品印在台历上署了名字分送朋友。那时候会照相的都开一家照相馆,馆子里挂一张湖光山色花红柳绿的幕布当作背景,馆子外摆一个大玻璃镜框,里面嵌着许多好看的胖娃娃和美女的照片当幌子。多有些貌美而封建的农村妇女,不愿意抛头露面,看到自己的相片被摆出来,就要去照相馆大吵大闹。彼时她们未必知道商用肖像权的概念,只觉得自己挂在那里笑容满面迎来送往,很是丢人。吵闹的结果,就是获得两到三块钱不等的赔偿费,然后欢天喜地走了。再到后来,那照相馆的老板也学会商业运作——看到漂亮的顾客,就情愿白送照片,只求她们同意将自己的相貌公布出去。多有顾客欣然应允,因为当时照相毕竟还是奢侈享受,一年到头也难以光顾几次照相馆的。

照相技术推广普及以及照相机价格的迅速下降,尤其是数码相机的发明并飞入寻常百姓家,使得照相这种奢侈享受渐渐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使得一些个追星族有了炫耀的资本。比如说以前追星不过是要个签名,现在就可以和明星近距离接触并合影留念。我有个朋友在文联工作,兜里每天都要揣一个照相机,工作中遇到名人就缠着人家跟他一起照相。如今他客厅里挂满了他和名人的合影,如同一个小型的展览,只有去某些名牌的餐馆,比如北京地坛南门的金鼎轩或者西安鼓楼旁边的老孙家,你才能看到这样的盛况。在我朋友家的客厅里,名人也分三六九等,比如和李宇春的合影是7寸,和陈道明的合影是9寸,而客厅正中央应该悬挂中堂的地方,赫然摆着他和成龙大哥的合影,顶天立地,不知道多少寸。因为他相机像素不高,加上邂逅成龙那天又是阴天光线不好,所以照片原本就比较模糊;他偏要将之无限放大,结果画面上一个个正方形的马赛克大如拳头,把成龙大哥眯起来的双眼覆盖住,让人以为要“为尊者讳”或者保护未成年人的隐私。只有那一个典型的大鼻子,依然高大挺拔,一望可知是个英雄。我常想,倘若成龙大哥知道,怕是在洛杉矶也要急得跳脚。

不但追星族有了炫耀的资本,就是实业家也有了宣传的证据。我们邻村新开业的一家私人诊所,那老板是在北京的某个医学院参加过培训的,还跟那个医学院的院长合过影。这下子可不得了,他就把这张合影和一张盖了医学院公章的培训结业证书拿到县电视台去做广告,旁边解说词底气十足地说:“某某毕业于北京著名医学院(镜头推出毕业证特写),深得院长某某先生的赏识和真传(镜头推出合影特写)。到他的诊所就诊,就是到北京著名医学院就诊;让他给您看病,就是让某某院长给您看病。”结果他的诊所开张,患者果然趋之若鹜,从早到晚乌泱乌泱的。这就是有相机的最大好处。

相反,如果没有相机,有时就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当年我们乡有个劳模,来北京跟某个大领导握了一次手,回家后再不肯洗;不但不肯洗手,还到处跟邻居街坊炫耀。邻居们居然争相讨好他,排着队来跟他握手,仿佛大家都深谙传染病学的原理,也要间接沾一沾大领导的气味。结果这劳模一下子有了资本,挑三拣四,只跟关系好的人握手,关系不好的必须送礼,三个馒头或者两个鸡蛋,才能换取此等殊荣。后来他越发傲慢,价格翻倍,规定馒头必须要一斤,鸡蛋也要四个了。终于惹怒了众乡邻,于是就有了传言,说他去北京根本没和领导握手,这事儿乃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劳模听见,怒气冲天,可是又无法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结果郁闷难当,不久死了。这位劳模之所以含冤赴死,关键在于没有证据;可见证据是多么重要啊!恨只恨当年照相机没有普及,如果是现在,那劳模带上相机,请领导周围的工作人员帮着照一张相片,然后拿回家去唬人,谣言不攻自破,馒头鸡蛋照吃,那是什么样的效果!

照相机的普及,确确实实方便了我们的生活。尤其是那些喜欢照相的朋友,更是一日不可或缺。我有个朋友就有此雅好,每年生日必要拍照留念。如今他相册里面,从出生到而立,三十余张相片一连串地排下来,表示他的生命如松如鹤、绵绵不绝。他少年时候的形象还颇为天真烂漫;十六岁之后明显有了责任和担当,总爱摆一副很成熟的姿势,或者剑眉紧锁装深沉,如比干忧社稷;或者手拿图书仔细看,如孔子作《春秋》。据说他摆出这些姿势拍照的时候,那些照相馆的摄影师很不理解,以为这忧炭贱愿天寒的形象影响他们拍摄的水平,所以总要上前矫正;架不住我那朋友一再坚持,只好作罢——弄得双方都不愉快,我朋友每次都感慨摄影师乃是燕雀,毫无思想,不能理解他心中的鸿鹄志向。后来他自己买了一台数码相机,再不受摄影师的调教之苦,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玩起自拍来。凭栏听雨,临湖数鱼,甚至于握发吐哺,濯缨濯足,都用相机忠实地加以记录——我常想,倘若他有一天登九五之尊,要写起居注,那真是有太多的档案资料,只要他的电脑硬盘不至于忽然崩溃。

在这人人有相机的年代,自拍还真的成了一种时尚。我们上网随便搜一下“自拍”,就会发现相关的图片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甚至有些自拍照看得你心潮澎湃血脉偾张。不过,尽管当下自拍成风,可一遇到比较隆重或者值得纪念的事情,大家还是不惜重金请摄影师来服务。比如拍婚纱照,都是专业影楼里的人扛着机器,不辞劳苦跟着新郎新娘,忽而“陟彼高冈”,忽而“泛彼柏舟”,忽而“阅世长松下”,忽而“戏蝶花丛中”,不但充当摄像,还兼导演,谆谆教导新郎新娘的服饰和举止。前几年西式婚纱照流行,新郎新娘都穿白盔白甲白袍,男子亚赛虎牢关的吕布长坂坡的赵子龙,女子堪比广寒宫的嫦娥西子湖的白娘子。两人并身而立,或挺胸抬头作引吭高歌状,或指手画脚作经纶天下状,远远看去,以为是身着缟素欲报关公之仇而伐吴的蜀兵。这几年忽然东风压倒西风,中式装备备受青睐,于是新郎新娘都穿唐装,像是装压岁钱的两个红包,或拱手侍立如童子拜佛,或你挑我逗如游龙戏凤,或摆出一副深闺偷窥的姿态,几欲演绎一出“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的好戏来。

影楼不但负责照相,还负责把这些精美的照片制作成一本本枕头大小砖头厚重的画册,让我们拿回家摆在橱子里,冒充三坟五典四库全书,表示主人胸藏锦绣腹隐珠玑、博览万卷有萧曹之才。亲朋好友来访,免不了把相册拿出来向他们炫耀一番。客人们一边言不由衷地赞美新人的身材相貌,一边故作惊异地认可影楼的摄影水平——这时候新郎新娘听见,满脸幸福如呼啸的海水,奋不顾身只管要扑到沙滩上去。

记姜斐德先生

我昨晚重看一遍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实话说我对韩国影视作品抱有一种无可奈何莫名其妙的偏见,唯有这部作品觉得还不错。尤其是片中多次唱起的主题歌I Belive,更是让人心里有种时光飞逝一去不回的酸酸的感动,像是在熟识的旧院落里面,独自饮一杯苦酒。因为我想起那几年我还在北大读书,住在48楼3单元3045室,同宿舍刘汉生的电脑上夜以继日地播放的,就是这个歌曲。彼时并没有太喜欢,谁知转眼过去十年,这熟悉的旋律竟也成了历史,才意识到这曲子的美妙。

于是再听一遍I Belive,回想一下过去的生活。忽然就想起有个叫姜斐德的美籍女教师来。斐德先生原名好像叫Alfreda Murck,我们有时候叫她“墨客”先生,这个称呼可以望文生义,因为她从事的研究,恰是中国古代艺术尤其是绘画艺术,文人墨客的名誉,可谓巧合。她是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曾任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东方部副主任。她给我们讲了一年的文化史课,据反映很不错。但是因为我比较愚钝,所以就只能把她的课当作专业外语来听——她的英语无论是发音还是书写,或者是批改我的作业,都是非常认真标准。毕业时我曾经保留了她批改的所有作业,可惜去年搬家时,被我爱人当作废纸,四毛钱一斤卖掉了。

记得斐德讲过一个法国社会学家,这个社会学家提出一个“场域”的概念;当然这个与中国华北农村“场院”的概念,应该有着很大不同,在此提请各位读者注意不要混淆——可惜我现在早忘记这个社会学家的姓名了,大概叫布迪厄?也许是吧,不去求证。斐德还讲过中国美术史,曾拿着许多印制粗糙的中国画,葫芦茄子白菜等等,让大家写评论。我当时分到一个葫芦,写不出来,于是大讲小时候在农村种葫芦的事情,说葫芦属于一年生藤本植物,应该在清明到谷雨时节种植为宜,株距5寸,埋土两分。五月开花的时候要及时施肥;花分雌雄,雌花下面即见小葫芦在那里擎着。花谢之后,葫芦愈发茁壮成熟。有些葫芦是亚腰的,经常被人传说成宝贝,被铁拐李、济公等人拿去当瓶子,装酒装丹药;有时候也装人,这就很可怕了,因为一旦装了人,大多一时三刻就要化作脓水。有些葫芦是圆的,这圆葫芦又分两种,甜的可以炒菜吃,多放酱油姜丝葱花爆炒,或者掺鸡蛋文火煎,风味很好;苦的葫芦就只好等它干了剖开当瓢,舀水盛面。这作业交上去,得了85分,很高兴。后来才知道其他同学都得了95分以上,才感叹美国人不懂中国之雅致生活。

总之,她讲课内容很丰富很庞杂。她喜欢让人交外文作业,像是乡镇中学英语教师让学生交作文似的。后来我爱人在山东阳谷县教小孩子英语,也是每周让学生交一篇作文,我怀疑她是否听我讲过斐德先生的故事受了启发。斐德先生让交的作业必须是打印稿,那时候电脑尚未普及,害得我经常揣个软盘,到南门外飞宇网吧敲字。这个网吧现在也许已经没有了,当年它曾经请北大一个漂亮的女生做过广告的,所以生意非常火爆。飞宇网吧早7点至9点上网不要钱,因为这个时间正是北大学生酣睡之际;而我为省下两块钱的费用,不得不缩短睡眠时间。而且那时候我刚刚从乡下来北京,电脑水平不高,常常费劲半个时辰,终于打了三四百个单词;可是忘记存盘,拿到打印社去打印,一看白纸一张。于是次日还要闻鸡起舞,搞得疲惫不堪。一年下来,网吧管理员竟然认识了我——有一次7点我准时进去,刚要坐下开机,他走过来说:“你用左边那台机器吧,它的网关有问题,但是不影响打字。”

学期末,斐德邀请选修她的课的学生去她家吃晚饭。我们一行十几人,男男女女,买了个果篮,乘坐一辆极破旧的302公交车去她家。车程大约40分钟,欢声笑语了一路。到东三环亮马河附近下车,却发现找不见她的住处。几个人摊开一张北京地图,在那里指指点点,仔细辨认方向。在此过程中,大家积极发扬民主精神,你说应该向左,我说应该往右,他说应该直行,在布满雪的路面上一步三滑,抬着花篮四处寻。沿着一条僻静的路走下去,两旁都是白杨,高大挺拔,在风中呜呜地响。那天刚下过雪,北风凛冽,天色渐渐暗下来。因为有很多同学一心要来享受西餐,所以午饭没有吃,现在又冷又饿。

原来这个地方邻近三里屯,有几家诸如哈萨克斯坦等国家的使馆。过了使馆,终于找到她家。上电梯进家门,需要换鞋。她家大概从未来过这许多客人,拖鞋不够用,后来的同学只好光脚。颇有几个同学很难为情,因为他们的袜子是破的,脚趾头赫然露出来,踩在打蜡的实木地板上,留下许多个清晰的趾头印痕。我正琢磨数一下从门廊到客厅共有多少个趾头印,忽然抬头发现壁上挂着一幅字,写着“数鱼斋”,一定是取“水清鱼可数”的意思——于是不觉莞尔。因为有了这宅名,所以斐德的爱人,一个叫作孟克文的很有风度的中年男子,据说是一个银行家,便自号“数鱼斋主人”了。这位银行家曾就中国加入WTO之后保险业何去何从等问题被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栏目采访过, 于是斐德先生就把这采访录像翻出来,在DVD上放映,颇有自矜的意思。

她家有很大的房子,屋里摆着几个泥塑,站着蹲着姿态不一,都是中国农民工形象。她藏着200多只茶壶,茶壶上印着林彪像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听毛主席话跟党走”,“向雷锋同志学习”之类的词句;还有几把铜锁,满满地放了一柜子。其中一个铜锁,设计制作极精良。一把长约4寸的钥匙,要分三次捅入锁孔,方能将它打开。她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参观,很高兴地向我们炫耀。几个同学并不着急去看,只顾吃她家桌子上的炸薯片。一会儿将她家的薯片吃没了,有些渴,就每人拿了纸杯子,写上自己的名字,去倒果汁喝。

晚饭竟然是饺子,且是她家的保姆自己做的,真是没有想到。我看见许多同学眼睛里,分明流露出一些失望来。保姆一个人忙活不过来,许多同学积极参与,擀皮儿的擀皮儿,调馅儿的调馅儿,忙忙乱乱,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走马灯似的来回穿梭着跑。于是厨房里面,竟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趾头。因没有大锅,所以不得不分批煮出来。女同学先品尝,接下来就是男同学吃,最后再是女同学吃。最终大家都吃饱了,在大客厅里做猜词游戏,相互笑了一回;谢过斐德先生,告辞回学校。

下楼走在亮马河畔,夜色里看路边积雪,河面封冰,昏黄的路灯照着干枯的垂柳,在风里摇曳着,像是瘦金体书法字。因为吃饱了饭,大家兴致很高。不知是谁带头,边走边唱。这踏歌而行的举动立刻被众人响应,大家齐声和起来。因为是合唱,所以缠绵悱恻的主题不太适合,就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等革命歌曲。十几个北大青年,刚刚吃过美国人的饭,走在使馆区的雪夜里,唱着抗美援朝抵抗外侮的歌曲,顺利回校。

多少年后每一次下雪的冬夜,我都会想起这个欢乐的场景。其实我很向往几个青年朋友,男男女女聚在一起,于下过雪的圣诞节前后的夜里,在城市里走过。街道两边玻璃橱窗内的黄白灯光和路灯交会,映在窗外的积雪上,刺破冬日厚厚的铠甲,让冰冷的寒夜,蒙上一层温馨的色彩——像以前在许多电影中看到的那样。所以每想起那晚的一路高歌,感觉很美好。现实变成回忆的时候,大概总有些留恋。像于今我随便写一写斐德先生,还觉得心里面很不平静呢。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