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
1
临窗而坐,思想有一种即将远行的感觉。从白昼的尘嚣中脱身而出,选择暮霭四合的黄昏,聆听书桌一角的时钟,像一溜摧花的马蹄嘀嘀嗒嗒地凌空掠过,思想有一种突破人世间层层障碍的感觉。
我珍惜这样的时刻,夜是黑色裙裾的袅娜水妖,在我孤立的小楼旁环舞,一如围绕春意蓬勃的花树,令人辨别不清哪一朵属于衔山的落日,哪一朵即将为云间崭露头角的新月所采撷?
我更珍惜这样的感觉,既往的苍茫岁月凝立成四周坚壁,静夜中对青春花瓣的追索常扼制得我心如止水,而这时清风徐来,一扇蒙满灰尘的窗户被一只手悄然推开,使我的眼睛通过它意识到自身与辽阔天空的联系。如果窗外是白鹭斜飞、青荇油油的一横秋江,那我则胜似衣袂随风飘举的临江仙了。我的视野空灵而开阔,对月半举的酒盅如梦,洒向迷濛江天之际萦回着隔夜的橹声。
即使楼前的街道车水马龙,亦将因为我的深沉眺望而愈加热气腾腾。那横空的一溜水银吊灯眨巴着流光溢彩的眼睛,恰好有满载学童们郊游归来的天蓝色旅游车一路鸣笛疾驰而来,震得窗玻璃噼啪作响,也震得我对多年以前曾经拥有相似的一幕的追忆久久不能平息。
临窗而坐,确实是一种深刻而诗化的姿势。风景在窗外,我们可以采取不同的状态面对世界,但唯独这种恬淡的静默中,感觉的触角延伸得最深最远,直至攫取岁月暗河的每一丝波纹和闪电。我想起古典传说中春日凝妆的少妇,于落日楼头守望的难道仅仅是陌头杨柳吗?窗含西岭千秋雪,白髯如霜的诗人凭栏处弥漫着哪个世纪早醒的春寒?与之相比,我庆幸自己独自守着窗并非期待或躲避什么,而是面临顿然开阔的时空以祈祷内心的平静。这时才感到自己是清醒地站在无所不在的大风景面前,一个人的思想所能涉及的千万座城市和村落尽收眼底,我且以执着的俯瞰横渡烟雨濛濛的年龄。
从白昼的尘嚣、既往的自我中脱身而出,仿佛守候在一幅画、一部书抑或一个旷古的故事面前,临窗而坐,使我们认识到窗外还有一个更为博大、更为莫测的世界,令人欲做枝头高唱生命之歌的新蝉。而眺望,则为我们与外面的世界沟通和交流开拓了一条新的途径。
2
信手关闭青藤缠绕的窗,屋顶下面,是属于我的一个夜晚。外面的街道不时有车辆驶过,一束雪亮的灯光在拐弯时斜射进室内,使本已为我所默诵的天花板变化莫测,宛若磷光闪烁的海面。
在这座城市里,黑夜被众多孤立的房间所分割,演绎着迥然不同的故事。每一个方格里面,都有一个夜晚;每一块屋顶下面,都有一块天空。拧亮电灯,我在这恒星照耀的天幕下,心平气和地耕耘黑色的土壤。我的夜晚是朴素的,却有孤独作为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好在想家的箭镞向来不受限制,游思于斗室之内,屋顶和地板的距离,也就等同于天空和地面的距离,足以驯养回忆的鸟群,放飞幻想的风筝。从白昼中脱身而出,反手关门,很庆幸在苍茫大地有一块属于我的屋顶,而在屋顶下面,又有一个与别人的梦格格不入的自己的夜晚。
在雨季,聆听着铁皮屋檐被无形的手指滴滴答答地弹响,能感觉到自己的床逐渐漂浮起来,每个梦都是一座花团锦簇的岛屿。有时,也会梦见一两只羽毛绚丽的夜鸟栖息于梁柱上,好奇地嘀咕着,不时窥视我的动作和表情。我总是屏住呼吸,生怕一伸手,就把这初来乍到的夏天惊飞。
我井井有条地安排着夜晚,小心翼翼地布置着梦境。在这样的时候,才能最好地面对自己,叙述并且倾听。即使某一个夜晚,突如其来的飓风把这个世界所有的屋顶席卷而去,裸露出千姿百态的梦境,我也不会畏惧风雨。因为一种包裹在我之外的美好的孤独,已构筑成一层看不见的屋顶,一片另外的天空。
3
总是在星星躲进云层的夜晚,我格外怀念那些闪逝在漫长旅途中的微笑,那些使另一座天空变得拥挤和温暖的美好的泡沫。它们曾像空气或朴素的植物,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而又一直忽略的部分。在这样的时刻,我为自己白天的疏忽而愧疚,更为这种愧疚使它们愈加温馨和清晰而欣慰。就像纤细的火柴使整座森林恢复了明朗,当我联想到某些已经遗忘或尚未知晓的角落,有众多的心灵对我怀有善意和友爱。
经过每一个交叉路口,我都要撒下一颗花种。对于每一缕曾给予我痛苦或欢乐的风,我都要摇曳着永不褪色的怀念。就像树叶在所有季节伸出明亮的手掌,我精心收集来自天空的雨滴,或者月亮从屋顶升起时的反光。旅行,我记不清多少次果断而不无遗憾地选择道路,但小憩在风景如画的地方时,我激动地计算着那些宝石般熠熠闪光的颗粒,并因之而忘却了孤独,忘却了流云偶尔投在地面的微弱的阴影。
有太阳的中午,我的列车轰鸣着驶过乡村。已是收获季节,人们在金黄的麦田挥汗如雨,像籽粒饱满的庄稼在风中沙沙作响。我凝视着那些潮湿的旗帜,以最简单的动作证明自己,凝视着土地走向天空缓慢而完美的过程,宛若一面镜子,震惊于另一面镜子里的图案。鸟群叽叽喳喳地低掠过收割后的田野,像五颜六色的泡沫随风飘散,使任何朴实的画面生动起来。我知道那关切地目送我远去的,是一轮即将盛放的夕阳。
我临窗而坐,长久地感激并怀念那些镰刀所传递的新月的光芒。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