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边那道浪漫的风景

2016-02-03 11:44施立松
做人与处世 2016年1期
关键词:延河结婚证窑洞

施立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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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周苏菲的那一刻,乔治·海德姆竟觉得自己从那个自由女神庇佑的国度,万里之外,跨越太平洋,冲过封锁线,到这个战火纷飞、贫瘠而寒冷的地方,只是为了等待这个脸色红扑扑的、眼睛会说话的女子。

她掀起的门帘还颤动着。他正弯腰为一位老乡包扎腿上的伤口,不经意一抬头,只见她一身灰衣,晶眸粉颊,他的眼前好似一树春花扑簌簌地盛开了。他痴痴地望着她,而她仍茫然。他的目光灼红了她的脸,她略低下了头,轻咳了一声:“医生,我鼻子不通气。”他也赧然,30年来不曾如此心动过。幸好满腮的胡子掩护了他的心思,可他蓝色的眼睛泄露了试图隐藏的情愫。良久,他轻咳了一声:“我来看看。”他给她配了粉红和淡绿两种药水,他多希望药到病除瞬间虏获她的芳心。可是她只是接过药水,轻轻致谢,转身掀起门帘,消失在眼前。

夜里,他坐在灯下,想写点什么。终于,他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下:“我衷心希望你能按时服药,早日恢复健康,恢复你美丽的微笑!”字迹歪歪扭扭,心意却纯纯正正,一如他来中国行医的初衷。

乔治·海德姆来自美国布法罗市一个炼钢工人家庭,但他不甘于平庸,靠着半工半读,考入美国医科大学。在美国,医生是高收入又受人尊敬的体面职业,他本可以按部就班,过体面而舒适的生活,可他却选择到战火纷飞的中国来,救治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中国人。抗战的烽火燃起后,他又与斯诺一起,穿越封锁线,九死一生,来到缺医少药的延安,他要为正义的战争尽尽心力。他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马海德。马克思的马,大海的海,道德的德。

她收到他的信,扑哧笑了。她听说过他,来延安的路上,同行的女孩们相互打趣,提到这个蓝眸高鼻子的美国青年,她们的言谈举止间,是对这个毛主席都赞赏的医学博士的喜爱和信任。而她,这个出生于舟山造船豪绅之家的女孩,从小就聪慧,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民族危亡之秋,温婉如她,竟背着家人来到上海,凭借出色的容貌和才情,成为左翼文化界活跃的“小鸽子”。16岁那年,她走红银幕。1937年秋,上海燃起战火,她随同文艺团体撤到昆明,因积极宣传抗日,上了特务的黑名单。组织上便送她辗转来到延安,成为鲁迅艺术学院的学员。而她从没想过,她的爱情会与外国人有关。

她把他的信折成两只纸鹤,藏在枕边,一只粉红,一只浅绿,如两行平平仄仄的诗句,夜夜旖旎着她的梦。而心间的情愫,如一坛女儿红,封存着,芳香越来越醇,越来越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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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除夕。她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来到大礼堂,舞台上是他,画着大花脸,穿着红戏装,蹬着高底鞋,跳着传统戏剧里过大年才演的吉祥剧目《跳加官》。不明白,一个外国人,怎么会把加官演绎得这样夸张又如此喜庆。

等舞曲响起时,他已站到了她面前,伸手向她。“音乐这么好,我们跳舞吧。”他说。她受了蛊惑似的,把手给他,任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如歌的行板里。起初,脚步有些乱,渐渐地,她走进了他的节奏里,嘣嚓嚓,嘣嚓嚓,如她由乱而安的心跳。那一夜,他牵着她的手,把朦胧的爱恋跳得清楚明白。曲终人散,他说,他不回住地,要在肖三那住一晚。肖三是鲁院文学系的老师,一个人住一孔窑洞。她和鲁院的学生都住在礼堂后的四排砖窑洞里,她和林兰住一个窑洞,里面有个较小的套窑,住着怀孕的李大姐。

夜已深,李大姐痛苦地呻吟起来,要生了!她和林兰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姑娘,顿时不知所措。突然,她想到他。她请邻居照看李大姐,自己与林兰一起去东山上找马大夫。夜黑风高,她们翻过了两座山坡,走了好几里路,两支手电筒的电池也用光了,远处不时传来狼嚎声,她们又急又怕,天寒地冻的,两人却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到了东山上,可所有的窑门都关得紧紧的,哪个是肖三老师的窑洞?没处询问,也不敢敲门,她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这时,旁边的门响了一声,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可不就是他!她抹抹眼泪:“有个大姐要生孩子了,快救人去吧。“他有些犹豫,说他不是产科医生。她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跑。

黎明前,一个女婴终于顺利降生人间。大家都去睡了,她笑着请他也回去休息一下。他看着她,耸耸肩说:“天快亮了,我们去看日出吧!”她看了看天边晕开的霞光,点了点头,随他来到了延河边。这是鲁艺师生晚饭后常来的好地方,她来过无数次,可清晨的情景她却从来没有见过。朝霞像画家随手泼出的油彩,河面上,沙坡上,都抹上了一层油亮的光晕。她感觉身心也轻盈了起来,仿佛随云彩飘飞到天际。而他,只呆呆地看着她,眼角眉梢尽是奕奕神采,完全没有一夜未眠的倦意。

顺着延河,他和她慢慢地走着、谈着。眼前的生活,彼此的家庭身世,像一则故事写在温暖的晨光里。对他了解得越多,她心里越是觉得他淳朴、可敬、可爱,越觉得他像一个温暖的火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和他亲近。他牵起她的手,她的手也被霞光染了一层光泽,象牙一般温润细腻。他汹涌在心间的爱恋,再也藏不住了,他蓝眸里的炽热和言辞的笨拙,都让她感动。她心间那一坛封存许久的酒,终于揭开了封口,香气扑鼻,醉了他,也醉了她。延河的水波荡起金色的波纹,温暖又美好,如同他们的爱情。直至他们成为延河边的一道浪漫风景,给那个红色的世界,镶上了一条粉红的丝边。

那天早上,与她分开后,他立刻骑马跑到了王家坪,去找政治部主任王稼祥,气都没喘顺就说他要结婚了。两天后,他得到了批准。他拉着她去边区政府办理结婚登记。那时的延安,结婚只要向组织打报告,组织批准了就行,但是他认为不够庄重,坚持要去政府登记。结婚证是用最普通的纸印刷的,上面写着马海德30岁,周苏菲21岁,于1940年3月3日登记结婚。下面还有证婚人、主婚人的姓名,结婚证上还盖了边区政府的大印。结婚证是两联的,应撕开男女各保存一张,可是他不让撕开,他说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分开。

就这样,他们牵手走过了半个多世纪。这半个多世纪,多少雨骤风狂,多少阴云密布,他们从未放开对方的手。延河边那段浪漫风景,许多年后,仍有人不断提及、追忆、艳羡,乃至叹息。

(编辑/张金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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