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焕
(安阳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2)
林罗山的排佛思想与影响
张学焕
(安阳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2)
江户时代(1603-1868)初期,日本的社会结构与中国类似,为朱子学的传播提供了基础。日本朱子学者林罗山运用朱子学思想猛烈批判佛教,促使儒学摆脱了日本古代以来佛教的束缚。他的学说适应了德川幕府封建权利的需要和当时的社会条件,促成了日本思想界的重大转变。
林罗山;朱子学;儒学;排佛
13世纪初叶,朱子学以二程和朱熹的理气论为基础形成了完整的思想体系,并且影响越来越大。随着中日两国的经贸往来和文化交流,朱子学于镰仓时代传入日本,为日本创造新的道德理论奠定了思想基础。作为日本朱子学者的林罗山汲取了朱熹排佛思想精髓,用于构建适合于当时社会条件的日本朱子学,极大地推动了朱子学在日本的官学化进程。对林罗山思想的研究可以更加清楚地了解朱子学在日本近世的传播与影响以及对整个东亚价值体系的确立所发挥的作用。
日本从1467年的应仁之乱开始,经历了大约一个世纪的战国时代。经过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大名的努力而逐渐统一,1603年,江户幕府建立。幕府将军德川家康作为君主君临天下,而各位大名则成为幕府统辖下的一个地方政权。德川家康深感不仅要以武力压制诸大名,更要使其心服,要控制诸大名和潜在的对立势力必须讲究策略。所以在德川氏的统治方针中,起初以武力压制政策为主,后来则逐渐出现了法治主义和文治主义的色彩。
在新的时代中,建立新的秩序就成为当务之急。战国大名主要是以自下而上的起义而形成的。他们为了贯彻对属地的支配权而实行了各种各样的统治政策,在思想领域也不例外。
自从1549年西班牙籍天主教传教士方济各到达鹿儿岛开始传教开始,基督教逐渐从鹿儿岛扩张到京都,以冀在日本的政治中心得到统治者的传教许可。基督教最初寄望于通过使统治阶层改信基督教而得到庇护,从而扩大基督教在民众中的影响力。然而,这种方法并没有顺利推行,而是通过基于基督教人性观的慈善救济和演剧活动等方式浸透于民众中。由于方济各是从印度来到日本,所以基督教最初被认为是佛教的分支。随着基督教的身份逐渐明朗,方济各受到各种各样的迫害。此外,思想界也围绕佛教和基督教的根本思想进行了被称为“佛基论争”的哲学辩论。[1]
之后,以统一全国为目标的武士阶级政权对基督教进行了严厉镇压,造成许多基督教徒殉教。丰臣秀吉在1587年发布了两份文书,其一是以流放外国传教士为主要内容的“定”,其二是限制国内民众信仰的“觉”。德川家康在1612年正式发布禁令“伴天连(基督教)门徒御制禁也”,第二年幕府又发布流放基督教徒的文告,为了压制基督教,扶持佛教,实行了本末制度和檀家制度。宽永9-10年制定的“诸宗本末帐”中,规定了寺院的组织结构为“本山—本寺—中本寺—直末寺—孙末寺”。幕府通过这种组织结构把佛教纳入政权中来。寺院实行“寺请”制度,以保证民众不是基督教徒,从而使寺院对民众的身份负责。而民众又必须成为某一寺院的檀家,从而确立起“檀家制”。虽然檀家在江户时代以前也有,但与基于自发信仰、以个人为单位的制度不同,江户期的檀家以家为单位,并且是基于政治权力强制的。
在禅宗盛行的镰仓、室町时代,朱子学只不过是禅宗的附属学问。室町中期以后,特别是进入战国时代以来,禅僧们流行在禅宗之外兼修儒学,而禅僧以儒学的素养成为诸侯宾师的现象也成为常态。另一方面,朝廷的博士们传承下来的所谓“儒学”,主要以汉唐的训诂为内容,此时已现衰落之势。中国传来的朱子学重视“理”,提倡“穷理”“持敬”的学习方法,在禅僧中很是流行。但是,近世之前的朱子学,并未取得独立的地位。
总体而言,近世前期的思想界,基督教处于佛教的对立面,神道教在佛教的压制下已经趋于式微,而朱子学则是佛教的附属学问,佛教占据绝对的优势。
林罗山于庆长十七年接受了德川家康的政治安排,剃发入寺,就“法印”僧官。对于林罗山排佛行为发生的原因,辻善之助将其归因于佛教檀家制度、本末制度的腐朽与寺院僧侣的自甘堕落。[2]那么,林罗山这一行为背后又有哪些深层次的考量呢?
(一)林罗山的排佛论
关于林罗山的排佛思想,辻善之助在《日本佛教史·近世篇之四》中认为,从二战前到20世纪60年代,学界普遍认为林罗山的佛教批判是忠实承袭朱子学的理论。在此前提下,人们更多强调林罗山与其师藤原惺窝的区别,结果形成通论,认为林罗山的佛教批判理论缺乏独创性,甚至认为是朱子学的一边倒。
与此相对,龚颖在详细比较了朱子与林罗山的佛教批判理论后认为,朱子是从“心性论(性即理)”的观点展开对佛教批判的,而与此相对,林罗山在排佛中并不特别重视心性论,并指出林罗山的佛教批判与韩愈的佛教批判是近似的。[3]龚颖的研究使人们对于林罗山的佛教批判与朱子相似、缺乏独创性的通论进行了再检讨。
堀勇雄认为,庆长年间林罗山从儒学现世主义的五伦五常观来批判佛教的来世观和出世的倾向。承应3年3月下旬,林罗山在给石川丈山(汉学者、佛教徒)的信中,从国家的角度对寺院靡费引起的社会问题进行了讨论。堀氏认为林罗山的批判是“从观念的、教理的领域向政治、经济领域进展。”[4]
龚颖根据《野槌》的记述,论证了林罗山一生都致力于佛教对社会经济的弊害,从而对堀说提出了不同看法。木村昌文在龚、堀二说上更进一步。他同样引用《野槌》的记述,认为所谓佛教对社会经济的弊害,实际上是人们对自己的生死感到不安,而佛教抓住这一点,用“后生说”作武器,诱导人们追求来世安乐而引起的。也就是说,佛教对社会经济的弊害源于佛教的“后生说”。
林罗山的排佛论,重视对佛教教理方面的批判,即比起佛教对经济的危害,对佛教的教理教义,特别是对其反人伦性、反伦理性的批判更为重视。
(1)“灭人伦而绝义理”
庆长2年林罗山15岁时,拒绝了建仁寺僧侣劝其出家的要求,其理由是“身体发肤,不毁伤为孝。且无子孙为不孝。”[5]可以看出,15岁的林罗山已经开始援引儒家理论批判佛教的教理。
庆长7年,林罗山20岁时作了18篇《弁》,其中11篇都是批判佛教的。其中《苏马子弁》这篇文章是以苏我马子弑杀崇峻天皇的事件为素材。林罗山从儒家的忠君仁爱思想出发,把苏我马子杀害崇峻天皇归结为崇信佛教的罪过。林罗山认为,若信奉佛教则会丧失基本的人伦,难以实现理想的人间关系,还会因此产生无视社会秩序的行为。在这里,林罗山把圣德太子置于教马子信奉佛教的位置,与杀害天皇的马子一样,教马子信奉佛教的圣德太子也是诸恶的根源。反过来说,如果马子学习过儒家的纲常思想,则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里,林罗山通过宣扬儒家的“人伦学说”来批判佛教的反人伦性。
(2)“夫儒也实,佛也虚”
庆长末年,林罗山与俳谐诗人松永贞德围绕儒佛的优劣进行了论争,林罗山据此写出《儒佛问答》。林罗山还有一篇文章《寄颂游》,对于世人争论已久的儒与佛的虚实问题表明了自己的观点,指出佛教的虚无性和儒学“实学”的性质,更进一步指出儒学与神道的统一性,视佛教为“外道”,感叹外道佛教充塞仁义之道。
在记述藤原惺窝事迹的《惺窝先生行状》中,林罗山视儒学为正统,视佛教为异端,指出佛教绝仁种灭义理的特征,从伦理性的角度对佛教进行了批判。另外在《惺窝答问》中,林罗山对“暗镜”佛教有可能侵害“明镜”儒学而倍感忧虑。
(3)“游手者十浮屠者五六”
林罗山的排佛理论非常具体。在思想方面,除了论说伦理纲常之道,还论及佛法对经济的弊害。
元和8年,林罗山40岁时所著的《示石川丈山》中这样说道:“惟算夫浮屠所收,每一州一万斛,即六十余万,或二万斛,即百二十余万,其外施之费未知几多也。我朝神国已为佛国,吁神不似神乎。”[6]林罗山用数据来说明当时佛教对社会财富的聚敛,寺院又直接侵吞社会财富,致使国家的经济实力日趋衰弱,从国家的立场批判了佛教对社会财富的消耗。不仅如此,林罗山还担忧国家的性质也会从“神国”变为“佛国”。
综上,林罗山的排佛理论集中在三个方面:其一,佛教诱人出家,无视对君主的义务和对父母的报恩,舍家族而入山林。这种行为背弃人伦,侵害仁义。其二,佛教提倡“后世说”,视今世为苦,追求虚无的来世之乐。此教义具有反现实的意义。在此教义下,人们有可能追求来世的幸福而无视眼前现实的社会秩序。其三,佛教广建寺院、佛像,浪费社会财富,僧侣们也着锦徒食,腐化堕落。
(二)林罗山排佛思想的重心
林罗山批判佛教最大的理由是佛教的虚无性(佛教视现实为空虚的彼岸主义)和其反人伦性、反伦理性。林罗山指出并否定了释(佛教)与老(道教)的虚无寂灭,指出儒教实学的本质,强调儒教的人伦是唯一的“道”。
林罗山所生活的年代,正是从战国动乱时期到近世安定期的过渡。旧有的秩序在战争中渐渐破坏,而新的秩序还没有成型。在长期的战乱中,对死亡的恐惧特别是对死后世界的恐惧牢牢扎根于人们的心中。因此,佛教的“后世说”抓住了人们的心。林罗山希望儒学的伦理道德在新的时代扎根下来。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必须要面对佛教的影响。“欲开儒门于武门”的林罗山对批判佛教有着相当的积极性。
佛教广建寺庙、佛像,僧侣徒食腐化,这确是事实。但当时的儒学者和僧侣一样都属于所谓的“士农工商”四民之外的游民,这也是事实。很多儒学者是以儒医、画家的身份活动的,这些儒学游民当然也被看作徒食者。因此,林罗山说“游手者十,浮屠者五六也”。之后儒学势力扩张,甚至成为德川幕府的官学,建立了许多圣堂、圣殿。这与佛教广建寺庙一样,也可以看作是对社会财富的浪费。与林罗山同时代的松永尺五在《彝伦抄》的末尾,也认为四民之外游手浮浪的人是无任何职分、徒耗国财之民。
林罗山的儒学在体系化过程中,为了明确其学问立场,在很多情况下,表面上激烈批判佛教,而实际上却是把佛教的思想改头换面接收下来。林罗山对佛教的批判,并非单纯着眼于学问体系的构成,而是基于政治、经济、社会、宗教等各方面原因。
林罗山基于儒学的伦理主义批判佛教,否定其虚无性和反伦理性。一般认为,朱子学与政治紧密联系,成为德川幕府的御用学问。但是在近世前期幕藩体制从建设期到固定期这段时间,特别指出佛教的虚无性和反伦理性,这一点有重大的政治意义。即否定佛教出世的立场和脱俗的精神,指出其反伦理性和违反身份秩序的特点。据此,可以剥夺其宗教的绝对性,把宗教纳入幕藩政治支配的结构中。林罗山批判佛教的意义也正在于此。
经过战国时代所形成的日本近世封建社会,形成了壁垒森严的等级秩序。将军乃至诸侯处于顶点,青年武士、伙伴等武家奉公人处于最下位的这种武家身份制结构以及武家对于庶民的绝对优越,恰与儒家理想的等级结构在类型上相似,为近世儒学作为强力的社会伦理在思想界占据指导地位提供了客观条件。
作为这一时代的产物,林罗山的思想顺应了这一时代的需要。他维护大义名分和等级秩序,一生做了很多促进日本国计民生和社会发展的事情。他“排佛毁释”,从禅学到儒学,推动了思想的进步。在他的努力下,德川幕府将朱子学定为官学,为日本近代的转型孕育了基础。
林罗山的学问和思想又有许多矛盾之处,一者其博览群书,各种思想的影响使其难以贯通;二者受制于幕府统治的压力,需要为幕府的封建统治服务。在其接纳朱子学的同时,也在尝试本民族文化建立的途径。当其将朱子学从禅僧的怀抱中解脱出来时,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将日本的“神道”传统提升到一个文化本体的层面。通过这种内部发展,朱子学思想在日本开始自行分解,进而从中萌生出完全异质的要素,从而逐步实现日本思想近代化的转向。
林罗山的儒学思想,在日本思想史上具有很大的意义,对德川幕府的文教政治起了很大作用。他使儒学摆脱了日本古代以来佛教的束缚,将儒学与神道融合,强调理的最终归结是道德律,是宋儒的伦理纲常思想,从而使朱子学说适应了当时德川幕府统治的需要,推动朱子学很快地替代了佛教。这一时期的儒学思想也被神道教和佛教等其它教派所吸纳,从而迎来了以朱子学为指导的启蒙时代。
[1]今井淳, 小沢富夫. 日本思想論争史[M]. 東京: ペリカン社, 1993.
[2]辻善之助. 日本佛教史[M]. 东京: 岩波书店, 1992.
[3]龚颖. 林罗山和朱熹的排佛论比较[J]. 哲学研究, 2000,(9).
[4]堀勇雄. 林罗山[M]. 东京: 吉川弘文馆, 1964.
[5]铃木健一. 林罗山年谱稿[M]. 東京:ペリカン社, 1999.
[6]林罗山. 林罗山文集[M]. 东京:京都史迹会编, 1979.
[责任编辑:康邦显]
2016-04-28
本文为2016年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林罗山的朱子学思想研究》(编号:2016-qn-046)的阶段成果。
张学焕(1981- ),女,河南南阳人,讲师,主要从事日本文化研究。
K207.8
A
1001-0238(2016)03-011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