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民间体认
——顾颉刚妙峰山考察的思路问题

2016-02-03 08:56朱洪涛
文化遗产 2016年6期
关键词:顾颉刚民众

朱洪涛



理想的民间体认
——顾颉刚妙峰山考察的思路问题

朱洪涛

顾颉刚的妙峰山考察有其特有思路,这体现在顾颉刚用同情正面的眼光观察民众,使得《妙峰山的香会》这一文本材料尽管丰富多样,然而作者的民众观则显得颇为浪漫。本文将顾颉刚的这一文本与奉宽、金禅雨、金勋、孙伏园等同类文本进行对读,揭示顾颉刚之所以不对民众痛下批评,反而大力赞扬民众的新鲜活力,并不是他没有看到民间藏垢纳污的一面,主要是囿于民众的知识水平还不便对之进行否定,免得民众对知识心生恶感,后续的启蒙无法进展。也反映顾颉刚眼光向下的心态、建立民众文化的目标。顾颉刚这种思路同时也是当时“到民间去”的社会思潮在学术上的体现。

顾颉刚 妙峰山 到民间去 民众启蒙

到妙峰山进香的民众大部分为周边的贫苦农民,物质生活水平很低,用孙伏园的语言形容,简直“低得真是可惊”,他们一年劳苦所得不过养家糊口而已,没有多余的精神生活。这朝山进香是他们的一种放松与狂欢,在这特殊时日他们整理打扮一新,去迎接这属于他们的盛会,“他们在城市中打拱作揖拘拘得一年了,到这里借着神的佑护呼喊个痛快”③伏园:《朝山记琐》,《京报副刊》1925年5月13日第147号。,这里是安慰他们已经麻木魂灵的栖息之所。在神的名义下,一切都显得不同,民众将妙峰山的组织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从顾颉刚的《妙峰山的香会》看,民力的表现在这种特殊时日是如此值得佩服。这体现如下三方面:首先,民众造就的香会组织具备“国家的雏形”。顾采取横向与纵向两方面予以说明。纵向,从时间的角度梳理历代的香会情况。横向,则类似横剖面的解读。他在研究清代的妙峰山香会组织架构时,就已掌握的资料对香会的内部架构作如下归纳:

(一)引善都管(香首和副香首)是会中的领袖。

(二)催粮都管是收取会费的人。

(三)请驾都管是掌礼的人(即古之祝)。

(四)钱粮都管是采办供品的人。

(五)司库都管是管理银钱的人。

“左达就不同了,他是生意人,我们跟他的这件事,说穿了,也只能算是民间借贷行为。知道我是怎么考虑问题的吗?第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任何一单生意都得过五关斩六将,可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我们连起码的机会都没有;第二,我们把钱借给左达,就等于下本了,它可以帮我们下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心。左达越是不可能还钱,我们越是没退路,那就只有拿下这单业务一条路可以走。以五十万搏五六百万,值得。”

(六)中军吵子(疑是哨子之误)都管是管理巡查防卫的人。

(七)车把都管是管理车辆的人。

(八)厨房茶房都管是管理饮食的人。

(九)女香客不任职务,所以别立“信女”一项。*顾颉刚:《妙峰山的香会(上)》,《京报副刊》1925年5月23日第157号。

“都管”是指茶棚及文武会*关于文武会的解释请参看下引奉宽原文。的负责人,“茶棚”为施粥茶供香客饮食的临时场所。顾颉刚排比这些资料后的结论是,“我们看,他们的组织是何等的精密!他们在财政、礼仪、警察、交通、饷糈……各方面都有专员管理,又有领袖人物指挥一切,实在有了国家的雏形了!”顾认为这相当于是一个缩小的社会模型。

其次,香会显示民力的活泼、朴野、自怡之情。顾颉刚考古例今,发现明代的香会之盛远非今日可比,这种盛况除了场面外,更是精神面貌的高于今人。他在文章中引用刘侗《帝京景物略》说明盛极一时的香会传统,其中一段很能见出民众的情致:“香客归途,衣有一寸尘;头有草帽;面有鬼脸,有鼻,有须;袖有麻胡,有欢喜团。入郭门,轩轩自喜;道拥观者啧啧喜。入门,翁妪妻子女旋旋喜绕之。然则或醉则喧,争则殴,迷则失男女,翌日烦有司审听焉。”这种意态与今日比拟有天壤之别,顾非常自然地发出感慨,真要令人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感觉:

现在的妙峰山,只有寥寥落落的几竿中幡(中,疑当作幢),那里有百十个绣旗丹旐!只有唱着秧歌的高跷,那里有婴儿跨马蹬空的台阁!只有穿着戏装来的乡下小戏班,那里有面粉墨的闾少年所扮的僧尼乞丐无赖诸相!只有稭编的小草帽,那里有什么鬼脸,鬼鼻,鬼须!游戏的兴趣是淡得多了,美术的意味也薄得很了,大家只管规规矩矩的进香磕头,所以“醉则喧,争则殴,迷则失男女”所谓“风化攸关”的事情的确也没有了!*顾颉刚:《妙峰山的香会(中)》,《京报副刊》1925年5月29日第163号。同样引用这段原文的奉宽,解读却不同。奉宽发出今时往日并无不同之感:“景物略所述明代盛况,什八九与今妙峰山相若。士习民风,视今犹昔,虽异地,无不皆然也。”参阅奉宽:《妙峰山琐记》(影印本),萧放主编《华北民俗文献》第3卷第123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第205页。

顾颉刚这种对民间的看法,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生气”。生气者,乃精、气、神灌注而成,有则神采奕奕,无之则如泥塑木雕,令人气冷。他的这段议论指出早前的香会之盛充分体现人的活气,没有拘牵,各样物什体现虎虎生气,于此才能见出艺术的兴味,这既是一种生活,更是一种美。顾的这种对民众生活作整体性的衡量标准不单体现在对妙峰山的历史现实考察中,还有对杨惠之塑像多次呼吁保护也是如此,二者情形有异,思路实同。杨惠之塑像本是顾颉刚家乡苏州保圣寺的一座塑像,历数百年保存至今,然因无人修缮,以致倾圮,令人忧虑。顾颉刚看来,杨惠之塑像值得保存的缘由,因为它是一件极有生气的艺术佳作,能看出艺术的美来。杨惠之塑像的成功在于“筋肉的表现”与“衣褶的松动”,全身匀称,喉骨都能看见,与其他死气沉沉的罗汉塑像比较,表明一为艺术家制作,一乃匠人手笔。他用同样的对比手法叙述:

现在的罗汉都成了肥头胖耳的和尚,看西园可知,全不见有筋肉,全不见个性;【略】现在的罗汉都是装金,一望过去,似乎他们都穿了制服;而杨氏所塑有显明的色彩,且色彩极浓重。后来补修者,色彩即淡薄。现在的罗汉大都是整齐的坐着,差不多是排队;而杨氏却高低上下随了山水去布置;坐在山洞里的坐禅,立在峭壁边的题壁,相逢在水涯的鞠躬,降龙的龙蟠樑上,伏虎的虎也像真的一般大,虽是限于两壁,却可表现无数不同的人,不同的地。【略】何以故?因为塑像之业,数百年来,只有谋生的工匠,没有有艺术观念的作者。到如今,连古代的艺术作品也不会保存了!这种没有艺术观念的社会,真的是可怜得很。(没有美感,简直是人性中缺去一项。)*《顾颉刚全集·顾颉刚读书笔记》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91页。

整齐坐着的罗汉与现今规规矩矩的进香客既说明真的艺术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更是“美术的意味也薄得很”的象征,顾希望艺术作品中要有人的气味。第三,香会的各种分类见出民众的有情。它们各司其职,从职能上讲,有修路、路灯、茶棚、缝绽、成补铜锡器、呈献庙中途中用具、呈献神用物品及供具、施献茶盐膏药技术(各种技艺如武术、音乐、大鼓等),大类下面还有更细的分类,如呈献庙中途中用具类下还分九小类。这些是为方便香客而设置,它们在平时互不相识,然在进香时节,一路上随处有人招待,随便取用,仿佛显得很熟络。顾颉刚很欣赏民众发起的这类利民组织 ,“这一路的山光水色本已使人意中畅豁,感到自然界的有情,加以到处所见的人如朋友般的招呼,杂耍场般的游艺,一切的情谊与享受都不关于金钱,更知道人类也是有情的,怎不使人得着无穷的安慰,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呢!”*顾颉刚:《妙峰山的香会(下之一)》,《京报副刊》1925年6月6日第171号。

从民众修路开山、架设路灯、设置茶棚的力量中,顾联想至知识分子,指出知识分子的精神与气质实在“太暮气”、“太衰老”,需要向民众吸收自新的力量,“如再不吸收多量的强壮的血液,我们民族的前途更不知要衰颓的成什么样子了!强壮的血液在那里?这并不难找,强壮的民族的文化是一种,自己民族中的下级社会的文化保存着一点人类的新鲜气象的是一种”。在情感上,顾颉刚是抱着“最热烈的同情心与最恳切的了解力”来调查妙峰山,顾更愿意从正面积极的层面看待朝山进香的这些实际上既无真正信仰又无知识的群氓。在分四期登载完的《妙峰山的香会》看材料相当齐备,顾的用意也很明显,就是去发现新材料,开辟新的学术领地,材料尽管客观,但观点却很浪漫,他对进香民众的浪漫主义观照与事实恐有一定距离。顾颉刚何以会有这种很是浪漫的民众认识,换言之,进香民众生活意态真如顾颉刚所言如此吗?为考辨清楚此问题,本文拟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将研究妙峰山的历史文献与顾颉刚的文本对勘,二是从与顾颉刚一起上山其他人等发表于《京报副刊》的文章着手,梳理顾颉刚何以如此认识的原因。

在顾颉刚等人上妙峰山之前,已有奉宽的研究著作《妙峰山琐记》。此书以“中山大学民俗丛书”名义于1929年出版,其梳理之清晰,文献之翔实,连后来发现有此书的顾颉刚都不禁佩服。有着多年持续追踪妙峰山经验和历史考证兴趣的奉宽描述的进香,可作为顾颉刚文章的重要补充甚至反证之处有三点。第一,进香者并非仅是民众,也有富人,虽然奉宽在书中不轻下褒贬,很明显进香亦是不平等,“每山期,庙门未启,王侯中贵,于元君前兢上头香。孝钦显皇后,尝为穆宗祈痘于此;先期预嘱庙祝,必俟宫中进于香后乃开庙,谓之‘头香’。余日,豪右富人,亦得于殿中展礼。寻常百姓,惟余阶下手香拜;已,掷之池。”*奉宽:《妙峰山琐记》(影印本),萧放主编《华北民俗文献》第3卷第123册,第162页。第二,顾说为方便信众而设置的各种香会体现人类的有情,这些都无关金钱,这或许是顾颉刚的一种想当然的发挥。事情不止如此,并不如顾所讲“一到四月初,就如何的在各条路上架起路灯,在各个站口开起茶棚;他们开了茶棚之后,如何的鞋匠来了,铜锡匠来了,施送拜垫围棹的人来了,施送茶盐的人来了。那时香客们如何的便利,一路上随处有人招待,如熟识的朋友一般。开茶棚的人也如何的便利,茶叶是有人送来的,供品设备是有人送来的,打破了的碗盏也自有人来修补的。大家虔诚,大家分工互助,大家做朋友!”。之所以连串引用这一完整的句子,是想说明顾颉刚的思维如何将民众的善良实诚证成一个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过程。然而我们看奉宽的论述,即可发现顾的观察不深,香会的施送既关礼俗又有逐利成分:

沿途设碧霞行宫,施粥茶供客食宿,曰“茶棚”。纠合朋党,酬神献供,为“文会”。结客少年,搬演社火,为“武会”。茶棚,假祠庙,或另结苇棚为之;陈香案卤簿,奉元君或其他神像,周悬二十八宿旗,门树七星皂纛,及九连灯架。香客入棚参驾已,就座饮啜。执事者当案唱叫粥茶,众和之;脆韵曼声,与磬音相杂,山鸣谷应,袅袅宜人,途有步而拜者,负鞍辔匍匐行者,则棚遣两三人奉饴浆逆于百步外;又遣四人鸣钲号于众。文武各会,亦须逐棚交纳香烛钱粮,呈献技艺。关白不到,或言语少不叶,则敛门纛以拒。斯时必须有调人左右之;否则两造必至凶殴,涉讼而后已。*奉宽:《妙峰山琐记》(影印本),萧放主编《华北民俗文献》第3卷第123册,第170-171页。

奉宽又引用清人震钧《天咫偶闻》说法作为自己论述的证据,谓好事之人逢此香会之盛,乘机渔利或败坏风俗,他们“联棚结党,沿路支棚结彩,盛供张之具,谓之茶棚,以待行人少息”,其他人等也想法盈利,“食肆亦设棚待客,以侔厚利。车夫脚子,竟日奔驰,得傭值倍他日。无赖子又结队扮杂剧社火,谓之赶会。不孝子弟,多轻服挟妓而往。”好事之人在清咸丰年间已存在,上谕称烧香人众中有无赖之人,装演杂剧,希求明令禁止,事实却无有效遏止。乘机渔利者不止好事之人,还有乞丐、村民、扒手。1936年出版的《妙峰山指南》指出乞丐亦知此地人气旺盛,因之大量聚集,“不可胜数”。他们抓住进香人都是些慈眉善目的香客,讨钱定然丰富*金禅雨编辑:《妙峰山指南》(影印本),萧放主编:《华北民俗文献》第6卷第126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第382页。,但也要略施伎俩,“娘娘顶乞丐老幼男女残废之人,皆有破条扫一把,将道微扫一点,皆坐在山边乞钱,有二三百名之多。口中唱着洪而且哑之哀歌,如哭如泣。垂胸打地的乞钱。香客若给某甲钱,某乙则恶言蛮骂”。香客上山下山必经之地涧沟,此处也是产生纠纷之所,过前山或至北京的人,绝不敢说是涧沟人,原因在于“在阴天下起雨时,香客在他房檐下避一避雨,该家长即按位收费铜钱一吊文(铜元十枚),稍迟则恶语相加,过山说涧沟人,常有挨打之事”*金勋:《妙峰山志》(影印抄本),原始出版年份不详。萧放主编《华北民俗文献》第7卷第127册,第14-15页。需要说明虽然不乏好事逐利之人,但同时有本分村民借此一年难得之机挣一点辛苦钱。。作者金勋认为这并不妨碍香客进香的虔诚,即使有这些问题不过是大醇小疵,无害大体,香客们热烈团结,互相亲爱,欢声载道,虔诚代福还家之词不绝于耳,这是“佛国民”的气概,见出一种“新国民运动气象”。

如果把奉宽、金勋所带入的情感因素——一为遗民之思*奉宽《妙峰山琐记》自序:“居士(奉宽自称小莲池居士——引者注)丰沛流民,沧桑过客,当年案吏,喜朝衫野服交披;此日阶囚,悲麦秀黍离并赋。问王侯之弟宅,昨是今非;听山野之讴歌,东收西拾。雕虫有技,勉成怀旧之篇;吐凤无才,难作美新之句;爰就目更身历,撰为是编。所记多村田琐事,市井谰言,支蔓旁生,薰莸杂植。然而牛溲马勃,用之当,何殊玉札丹砂?” 很有敝帚自珍之意。,一为信众——祛除而言,客观而论妙峰山是五方杂处的道场,不是顾所描绘的那副有情社会面目所能涵盖得住。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是顾颉刚在妙峰山调查,晚须宿客房,而此地食宿房费颇贵。据金禅雨介绍,以在涧沟村住宿而论,大致于初五六七八日“租价奇贵”,其他时日香客量少,价格稍低落。吃饭而言,也是“物价奇贵”,较平市高二三倍不等,香客最好自带干粮或于别处吃饭。顾颉刚是1925年4月30日(农历四月初八)上山,他们住在山上,食宿费据庄严日记,“付二日之房饭费八元,和尚仍露不欢之色”,和尚不欢,自然是嫌钱少。这个价格与涧沟住宿相比,涧沟房费从十枚铜元到四五十枚不止,金蝉雨认为已经很贵,顾颉刚们给和尚的房费比涧沟要高许多,差异之大从普通香客与身居文化教育出版机构的顾颉刚们承受能力相比,真是不可以道里计。

第三,顾说研究妙峰山要注意其间蕴蓄的民众生活、心理、思想,还特意强调决不可将其当做迷信而一笔抹杀。顾颉刚的意思没有错,然而妙峰山的民众进香本身实难上升至宗教层面,他们的祈福还是源自现实的无处求告无力担负,换言之,求佛求神还是为求消灾祈福。举例而言,进香者多有为其久治不愈亲人馨香的心愿,方式有多种如拜香、背鞍、滚砖、镯镣、耳箭、悬灯。最简单为拜香,“自头道茶棚或山下及涧沟等处起始;有三步一扣首(原文如此,恐系叩首之误——引者注)者,有五步七步一扣首者”。其中一些方式相当残忍,背鞍者,“身伏于地,背负马鞍,上系红绳,紧扎娘娘码及钱粮一份,口衔红绳作缰,伏地膝行登山”。滚砖者,“形式略与背鞍同,仅不背鞍而已。砖上书病者之名,其子弟伏地作马行,随走随将砖滚上山去,此类拜香多因病者年事过高不良于行,故许此愿。”镯镣者,“身着罪衣罪裙(红色)与犯人相同,亦全份手镯脚镣,起点多自海甸或北安河及涧沟等处。”耳箭者,“如古军中犯罪者插箭游营地,法以短箭插于耳骨上,使直立,有一支两支不等。”*金禅雨编辑:《妙峰山指南》(影印本),萧放主编《华北民俗文献》第6卷第126册,第378-379页。这些情况在顾颉刚们的调查中都没有提及。

与顾颉刚同去的其他人对进香民众也自有一番观察。兹以庄严、孙伏园、容肇祖为典型进行剖析。庄严日记的记载值得一述。首先,他用游记散文的笔调发挥妙峰山风景之美,以此映衬进香民众壮健的精神气,“一路见妙峰归来之客,或乘车,或徒步,三五成群,歌笑雍容。每人手中均持桃木杖一,各色纸花插戴满头,女人则以鲜艳布包头,亦满插花,与鞭丝蓬影互相照映。此种不可形容之野趣,非目睹者不知其可乐也。”其次,对妙峰山正殿供奉神祇的批评。妙峰山山顶正殿进门左手边依次是财神殿、王三奶奶、华佗,右手边是广生殿、五圣宝殿、释迦,中间为天仙圣母碧霞元君殿,庄严谓供奉王三奶奶等是“不伦不类之塑像”,信仰多神,混乱无凭,“最奇者,天仙圣母碧霞元君据说为东岳大帝之眷属,理应属之道教,纵不然,亦应由尼姑侍奉。今庙中住持竟是和尚。以伟大之佛教,素主无神,帝释(Indra)之尊,尚在卑视之列,今竟供奉此不伦不类之三个姥姥,抑何可笑”。且庙前碑上所记文字无一有溯述庙之古迹、源流的文字,即使有文字也是记载公启与人名,“字迹恶劣,文笔俚野”。

孙伏园则佩服民众能勃发如此惊叹之力,甚至感慨在文明社会亦不一定能为的行为,“山中溪水旁竟写有‘此水烧茶,不准洗手脸’,简直连都市中的文明社会见之也有愧色了”。其缘以神之名义而发,孙伏园指出这与现代文明的熏陶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孙伏园希望民众有丰富的物质生活与知识生活,不再来朝山进香,甚至幽默地说,如果妙峰山的天仙娘娘真的灵验,就让民众不再迷信她能降福于大众,但可以保存进香的风俗。庄严与孙伏园共同感慨知识分子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容肇祖在《妙峰山进香者的心理》中把民众朝拜的心理解释为一是情感的发泄,因为城里人的快活对于妙峰山周围“拥有缠足的老婆,高嵴的土地”的民众是享受不到的,他们借着妙峰山像年节一样稍微放纵一下,“从节俭而略奢华,从限制而暂放纵,是最可娱乐的”;二是满意的安慰。借助神的力量予以生活、农事的幸福祈祷。容肇祖以为妙峰山的进香是宗教、制度、风俗、习惯、传说、环境的融合,同样也有迷信的表示,“妙峰山的山路,是凭迷信的心理,每年集款修道,不然,官吏不管,居民又没能力管,游人亦不易到了”。容肇祖肯定的是民众借助迷信修路总是有比无好,但只是说政府官员的无能,并不肯定民众的觉悟如何之高。容肇祖以为要使风俗习惯得以改变,须从环境与教育下手。

前文的梳理,大致可清楚顾颉刚《妙峰山的香会》定位了。相对而言,奉宽、金蝉雨、金勋等人的著述对妙峰山有更立体的认识,历史渊源,香会茶棚,人情物理,行规俗矩,甚至借机生财之举,各样人等一色写出,使得妙峰山的进香大典显得喧嚣与鲜活。孙伏园等人短暂的三天调查对妙峰山的了解虽然不及远甚,然他们以新知识分子眼光看待民众,也读出不少问题。民众的贫穷在奉宽笔下也有涉及,奉宽却不及孙伏园等追溯这民众穷极呼天的根源,而且孙伏园等人看出,知识分子与民众的极度隔膜且对民众的所思所想所知甚少。顾颉刚在这二者之间的态度和立脚点,从奉宽一面来说,他没有奉宽浸润数年于此道的熟悉,史料的搜集与排比无奉宽的丰厚与翔实,甚至有些问题顾颉刚在认识上还有缺憾,如上所举顾对人间有情的浪漫肯定与事实的偏离,对茶棚规矩的隔膜。从孙伏园、庄严一面来看,孙等人也能看到妙峰山香会中的不和谐不合理物事之存在,如供奉多神、民众的粗鄙、残忍的民俗,顾颉刚与孙伏园诸人的共识是看到知识分子与民众的两极之差。然而顾为什么没有看到上述新旧两面人物所见到的现象,如逐利之举、迷信活动呢?

顾与新旧两派观察差异的形成与其立场有关系。顾颉刚对民众表达思想、信仰与情感的形式,本有亲切一面*“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时候,每逢节令,吃到许多特别的食物,看到许多新奇的东西,尤其是大家穿了新衣裳,红红绿绿的走着玩着,满觉得自己是被一种神秘的快乐的空气包裹了,这种快乐仿佛是天上的仙女下来的,充满了高贵而又温和的意味;又仿佛这些花样是天上规定了的,有不能改变的意义。”《新年风俗志序》,《顾颉刚全集·顾颉刚民俗论文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47页。,他对民众间存有的反映他们思想的片言只字一向珍视有加,他的调查妙峰山不光是提倡新学术新资料的体现,还是他以学术来救国救民的一种表示。顾颉刚常常说知识分子与民众离得太远,不知民众如何思如何想,要矫正这种倾向,自然是深入民众生活实地踏勘,才能细思拯济之法。当时知识界提倡的口号是“到民间去”,这在《京报副刊》《国语周刊》都有热烈的反映,顾颉刚的调查呼应了这一潮流,他很明白地指出:

我们若是真的要和民众接近,这不是说做就做得到的,一定要先有相互的了解。我们要了解他们,可用种种的方法去调查,去懂得他们的生活法。等到我们把他们的生活法知道得清楚了,能够顺了这个方向而与他们接近,他们才能了解我们的诚意,甘心领受我们的教化,他们才可以不至危疑我们所给与的智识。现在我们所以不能和他们接近之故,正因两者之间的情意非常隔膜:所以我们劝他们开学校,他们以为我们要去传播洋教;我们劝他们放足,他们以为我们要害他们的女儿不能嫁人。*顾颉刚:《妙峰山进香专号引言》,《京报副刊》1925年5月13日第147号。

国内受香火的山川,像妙峰山的必不少;香火胜过妙峰山的也还有。同志们,你们肯各把自己看得见,听得到的,都写出来吗?这是民众艺术的表现;这是民众信仰力和组织力的表现。如果你们要想把中华民族从根救起的,对于这种事实无论是赞成或反对,都必须先了解才可以走第二步呵!*《顾颉刚全集·顾颉刚民俗论文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23页。

顾颉刚已很明确告诉我们,他的目的是让民众能甘心领受我们(知识分子)的教化,顾之所以不在《妙峰山的香会》中提及进香中的迷信残忍行为,并非是他没有看到或是不了解。从观察态度上看,他们五人之中最认真的是顾颉刚,庄严日记,“五人分散,或抄录碑碣,或就和尚谈话,惟颉刚最勤。吾与伏园见之,叹服。余曰:‘此颉刚之所以为颉刚也!’”,因此不存在顾颉刚视野狭陋问题,何况与其同去诸人都看到了。在《妙峰山的香会》中顾颉刚没有一处提到民众缺点的地方,这是他采取的一种写作策略,其策略是先不下贬斥,多施宽容与赞扬,以了解之同情、哀矜而勿喜的态度多观察多记录。以他为何不对民众迷信一事进行批评而言,顾后来有一个解释说,民众本来就没有多少娱乐活动,你说去公园游玩,公园要收费,并且还要衣冠整齐,不许下层民众进去,根本已与民众隔绝,现在若说废除迷信,废除节令与烧香等类活动,“这种话若在将来国民智识提高之后说着是很对的,但在过去及现在,政府对于民众教育漠不关心,而空言破除迷信,是谓舍本逐末,不但毫无效果,并且使得民众对于智识更将发生一种恶感的成见,而不愿接受现时代人应有的智慧。”他举例说,从前的女子不能出门,终年受着监禁,借着烧香的名义,到庙里放松放松,“把呆板的生活调剂一下,这在精神和身体上都是极有益的事情,这个益处远超于迷信的害处之上,我们那里忍得非薄它呢?”*《顾颉刚全集·顾颉刚民俗论文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48页。由此可见,顾颉刚没有对妙峰山的迷信活动进行批评,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为了防止民众“恶感的成见”发生,还是先去了解民众,引他上轨道,施以教育,再慢慢进化,不能总是以知识分子的理性去看待民众的活动,顾认为这所谓迷信活动本身就已构成民众生活的一部分。要想真正了解他们,先放下知识分子无处不在的理性,高于众侪的眼光,“自尊自贵的恶习惯”,从民众本身的历史去看待。顾颉刚在《妙峰山的香会》中大量抄录香会的资料,用他在《一个光绪十五年的“奁目”》的解释,这既表明他一贯研究学问的思路,也说明他研究民俗的现实关怀:

凡是社会上的一种仪式,都有很长久的经历,他每经过一个时期,即挟着这时期的质块随以俱流;经历愈久,杂糅的质块也愈多,虽是这些质块在应用上的价值已经丧失,但仪式上的资格是不废的。所以我们无论在仪式上、婚仪上、以至一切的仪式上看,必可分出他的先后的层次。固然要把这些层次分得十分明了是很困难的,但有了这个观念,一定可以帮助我们明了这个仪式之所由来,及其迁变的经历,这是无疑的。我们对着这些无聊的仪式,当然憎恶到极度,但知道了这些事都是由一点一滴地积成的,也可使我们对于愚昧的人们兴起悲悯的同情,想出觉悟他们的方法,而不仅仅以怨恨咒骂了事。*顾颉刚:《一个光绪十五年的“奁目”》,《歌谣周刊》1924年6月8日第58号。

顾在《妙峰山的香会》中按照时代先后顺序罗列香会,以民国论就列出99条,也是要见出香会背后的时代因子,民众生活的流质,他的目的是找出并示人随以俱流的质块。因此顾颉刚在1928年《民俗周刊》发刊词强调“我们要站在民众的立场上来认识民众”,“我们要探检各种民众的生活,民众的欲求,来认识整个社会!”“我们自己就是民众,应该各各体验自己的生活”,也就其来有自了。因为知识分子常对民众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因而要改变立场,换换脑筋重新打量民众。

综合上述分析,顾颉刚的《妙峰山的香会》这篇文章虽然只是三天调查的结晶,多少存在浮光掠影的成分,但能看出顾颉刚的思路,即重视民间。他不对民众进香活动中迷信成分进行批评,反而大力阐扬民众生活的新鲜活力,并与知识分子的孱弱无力相映衬,他这样的写作安排是囿于民众的知识水平还不便对之进行否定,免得民众对知识心生恶感,后续的启蒙无法进展。同时也希望知识分子能吸收民众的新鲜血液改变老衰的面目。顾颉刚的妙峰山调查被何思敬称为时代精神的代表选手,这种时代精神被人解读为顾受新文化运动的刺激,因此到中国传统下层文化中去发现他们需要提倡的个性自由、平等、民主等精神因素*吕微:《民国时期的妙峰山民俗研究—纪念顾颉刚等人的妙峰山进香调查七十周年》,顾潮编:《顾颉刚学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67页。,此论倒也不差。因此,《妙峰山的香会》一文不遗余力表彰民众精神,这自然值得肯定。然从学术角度来讲,抛开救国救民因子,他的研究思路还是主观感太强,时常发情绪性的议论,上述对民众有情的议论就不太经得起推敲。兹举一例,顾在《泉州的土地神》分析民众为何供奉各类神祇的原因,顾说民众的知识很浅薄,但又有要求配社的心理,因此供奉什么福德正神、什么大帝、圣君之类:

这些大帝、圣君……原是配祀于土地庙的,意义甚为显著。只因为福德正神的样子太柔懦了,神迹太平庸了,他虽然为民众所托命,但终不能获得民众的热烈的信仰。配祀的神既为民众的自由想像所建立,当然极适合于民众的脾胃。【略】于是民众信仰土地庙中的配祀的神比正神深切得多,寖假而配祀的神占夺了正神的地位,升为土地庙中的主祀,把正式的土地神排挤到庑间或阶下去了。久假不归,由来久矣!但是我们何必替福德正神抱不平呢,新鬼大而故鬼小原是世界上的一条公理。*《顾颉刚全集 顾颉刚民俗论文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05页。

推理过度,这是早有人就指出的弊端。严肃的凭史料说话的顾颉刚有时仍然束缚不住自己的感情,用清畅而富有感情的语言表达十分热烈的意思。这是他语言的一个特色,难怪有人称顾为“近现代历史学家中的大文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中山大学历史系编:《纪念顾颉刚先生诞辰110周年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52页。。这或许就是顾颉刚,文字中有体温,纸面下有深情,学术不忘生民,如此而已。

[责任编辑]刘晓春

朱洪涛(1987-),男,湖北京山人,文学博士,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讲师。(江苏 常熟,21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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