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唐故曹州刺史尉公夫人慕容燕國墓誌》考釋
——唐高宗顯慶五年慕容寶節毒殺楊思訓案發微

2016-02-02 19:58
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 2016年2期
关键词:慕容

黄 樓

新出《唐故曹州刺史尉公夫人慕容燕國墓誌》考釋
——唐高宗顯慶五年慕容寶節毒殺楊思訓案發微

黄 樓

顯慶五年(660),唐高宗及皇后武則天出幸并州,扈從的右衛大將軍慕容寶節鴆殺右屯衛將軍楊思訓。此案是轟動一時的大案,投毒者慕容寶節初配流嶺表,楊思訓妻詣闕稱冤,高宗遣使追斬寶節,並因之修改《賊盜律》,以毒藥殺人罪更從重法。那麽,慕容寶節爲什麽要鴆殺同僚楊思訓,此案背後是否另有隱情?慕容寶節兩《唐書》無傳,相關記載亦閃爍其詞,語焉不詳,此案遂爲歷史懸案。2012年,齊運通先生主編的《洛陽新獲七朝墓誌》(下簡稱《七朝墓誌》)首次公開刊布了一批洛陽新出墓誌的拓片,其中一方墓誌誌主慕容燕國爲慕容寶節之女。*《唐故曹州刺史尉公夫人慕容燕國墓誌》,齊運通: 《洛陽新獲七朝墓誌》,北京: 中華書局,2012年,第159頁。該墓誌不僅詳細記載了慕容寶節的家族世系,還透露出唐人對慕容寶節的評價與正史迥然相異,價值彌足珍貴。本文擬結合相關墓誌,對慕容寶節毒殺楊思訓一案重作檢討。不足之處,敬請專家批評指正。

一、 《唐故曹州刺史尉公夫人慕容燕國墓誌》録文

墓誌原石現藏洛陽理工學院,拓片及録文另見《洛陽出土鴛鴦誌輯録》(下簡稱《鴛鴦誌輯録》)。*郭茂育: 《洛陽出土鴛鴦誌輯録》,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第33—34頁。墓誌27行,滿27字,正書,長寬並47釐米。《七朝墓誌》僅公布《慕容燕國墓誌》的拓片圖版,未及録文。《鴛鴦誌輯録》雖有録文,但在句讀、録字等方面存有一些疏誤。今參據圖版,重新録文如下:

唐故曹州刺史尉公夫人慕容墓誌并序 少子登封縣丞兼遂撰

竊以燕南燕北,遐光遠系之源,稱帝稱皇,即漸中華之地。王侯將相,人物英靈,斯並國史詳焉,今可略而言矣。夫人諱燕國,昌黎人也。曾祖驎,周左金紫光禄大夫、龍城縣伯、車騎大將軍、顯州刺史。祖羅侯,皇朝右武候大將軍、*“候”,《鴛鴦誌輯録》誤作“侯”。虢州刺史、武鄉公。並道茂珪璋,材光杞梓。入趍丹禁,光承五利之名,出牧雄藩,旋委六條之寄。父寶節,皇朝右衛大將軍、漁陽公,贈户部尚書,質性剛烈,執心忠鯁。朱輪蒼珮,早參北闕之榮;身没名楊,始曳南宫之履。夫人幼挺仁慈,早摽孝敬,漁陽公往經受鉞,分閫邊垂,夫人粉澤不加,長齋菜食。及乎班師獻凱,夫人銷瘦倍常,由是恩愛漸加,特異諸子,年就成長,將儷好仇,漁陽公家擅隆恩,夫人令名遠著,求姻請瑗,*“瑗”,《鴛鴦誌輯録》誤作“援”。瑗,古代玉器,指大孔的璧,《荀子·聘人》:“問士以璧,召人以瑗。”車馬盈門。先君藴德含光,猶未聞達,婆娑鄉曲,飄寓江淮,一致因針,便應斯選。於時中外咸有閒言。公曰:“此君雅望高才,位必至於方岳,加以我之自出,不可比於餘人,非爾所知,我自收采。”自三星縟禮,百兩言歸。婦則母儀始終無爽,以垂拱二載封爲常樂縣君。位則因夫,榮稱命婦。暨乎延載之歲,禍延先君,夫人變竹興哀,崩城起恨,躬親家事,十有餘年。後以長安三年,長子經國授安州應城縣令。昔班氏東征,本因隨子,夫人南邁,苻其義焉。何圖金竈神丹,眇然無驗,瓊田靈草,邈矣虚傳。遐齡之福不留,風樹之哀旋及。嗚呼哀哉,以神龍元年四月八日遘禍於應城縣之官舍,春秋八十。飡荼靡及,集蓼無追。□望□停,及兹先遠。謹以開元三年歲次乙卯十月己酉朔廿二日庚□,遷奉合於先君舊塋,禮也。子經國等痛切心神,哀絰屺岵,*“絰”,《鴛鴦誌輯録》誤作“纏”。又“哀”,疑當作“衰”,“衰絰”指喪服。瞻天地□改色,視日月而無光。恐陵谷之遷貿,謹雕鐫而紀德。小子後生,罕知前事,聞乎舊説,粗記分毫,謹述徽音,万未之一。其銘曰:

崇基峻峙,巨派靈長。班闈禮訓,謝室文章。標梅方及,妙選賢良。匹惟秦晉,親則潘揚。禮縟三星,于歸百兩。孝因衷至,*“衷”,《鴛鴦誌輯録》誤作“哀”。仁非外獎。徽徽懿德,邕邕善響。哀哉促齡,倏然長往。籌兹遠日,叶彼龜紋。*“紋”,《鴛鴦誌輯録》識作“牧”。號天永感,觸地絰哀。鶴賓投弔,馬鬛墳開。謹鐫貞礎,紀德泉臺。

《慕容燕國墓誌》立於玄宗開元三年,志中“基”字缺筆作“齻”,當是避玄宗李隆基之諱。墓誌中大量使用典故。誌云“身没名楊,始曳南宫之履”。南宫爲尚書省的别稱。“南宫之履”典出自《漢書》,《漢書》卷七七《鄭崇傳》:“哀帝擢爲尚書僕射﹐數求見諫争﹐上初納用之。每見曳革履﹐上笑曰:‘我識鄭尚書履聲’。”*《漢書》卷七七《鄭崇傳》,北京: 中華書局,1964年,第3255頁。慕容寶節死後贈官爲户部尚書,故稱“身没名楊,始曳南宫之履”。墓誌又云“一致因針,便應斯選”。“因針”意指通過媒人請求婚配,典出劉向《説苑》卷一一:“孟嘗君寄客於齊王,三年而不見用。故客反謂孟嘗君曰:‘君之寄臣也,三年而不見用,不知臣之罪也,君之過也?’孟嘗君曰:‘寡人聞之,縷因針而入,不因針而急;嫁女因媒而成,不因媒而親……’”唐前期墓誌辭藻華麗,喜用駢體和典故,墓誌文體時代特點明顯。

《慕容燕國墓誌》是慕容燕國與丈夫尉公合葬時所立,其夫墓誌亦同時出土。《慕容燕國墓誌》没有明確提及其夫名諱,今人仍可考知其夫即武周時期的曹州刺史尉亮。《尉亮墓誌》的拓片及録文同收於《鴛鴦誌輯録》,爲便於讀者閲讀,姑附於文後。另據墓誌,慕容燕國育有二子,長子尉經國,武周長安三年任安州應城縣令,少子尉兼遂,開元初任河南府登封縣丞。尉兼遂同時也是《慕容燕國墓誌》的撰者,誌中自云“小子後生,罕知前事,聞乎舊説,粗記分毫,謹述徽音,萬未之一”,其聽到的“舊説”當親承自慕容燕國,雖有一定的隱諱,仍不失爲研究慕容寶節的重要史料。

二、 慕容寶節及其家世

傳世文獻中關於慕容寶節毒殺楊思訓案的記載非常簡略,慕容寶節父祖名諱、出身、官歷等皆無記載。《慕容燕國墓誌》首叙家世云:

竊以燕南燕北,遐光遠系之源,稱帝稱皇,即漸中華之地。王侯將相,人物英靈,斯並國史詳焉。今可略而言矣。夫人諱燕國,昌黎人也。曾祖驎,周左金紫光禄大夫、龍城縣伯、車騎大將軍、顯州刺史。祖羅侯,皇朝右武候大將軍、虢州刺史、武鄉公……父寶節,皇朝右衛大將軍、漁陽公……

據墓誌,慕容寶節出自昌黎慕容氏。所謂“昌黎慕容”,即十六國時期建立三燕政權的鮮卑慕容氏。《元和姓纂》(下簡稱《姓纂》)卷八“慕容氏”條:“髙辛少子居東北夷,後徙遼西,號鮮卑,國於昌黎、棘城。至渉歸,爲鮮卑單于……涉歸生廆,廆生皝,皝生雋,號前燕,初都棘城。弟垂,號後燕,都中山。弟德,號南燕,都廣固,徙東郡。三燕七主,共五十餘年。”*林寶: 《元和姓纂》,北京: 中華書局,1994年,第1228頁。墓誌自言其爲三燕後裔,檢《元和姓纂》等書,鮮卑慕容氏子孫中無慕容驎、慕容寶節一支。墓誌中關於慕容家族源流的記載很可能屬於中古墓誌中常見的冒托先祖現象。

已出土的唐代墓誌中,除慕容寶節外,自稱出於“昌黎慕容”者還有數人,但幾乎都是吐谷渾貴族後裔。例如《慕容曦皓墓誌》:“公諱曦皓,字曦皓,京兆長安人。故屬昌黎,僻在遼右……而盛於晉魏。自二燕啓祚,叶布拔流,特爲茂族。”*周紹良、趙超: 《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大曆〇〇八《慕容曦皓墓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697頁。《慕容曦光墓誌》:“王諱曦光,昌黎鮮卑人也,粵以周載初元年……生於靈州之南衙……年十歲,以本蕃嫡子,號燕王。”*夏鼐: 《武威唐代吐谷渾慕容氏墓誌》,收氏著: 《考古學論文集》,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10—250頁。《慕容威墓誌》:“君諱威,字神威,其先昌□□也,即前燕□□武宣皇帝廆□□……”*周紹良、趙超: 《唐代墓誌彙編》乾元〇〇七《慕容威墓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738頁。《慕容明墓誌》:“王諱明,字坦,昌黎鮮卑人也。”*《唐代墓誌彙編》開元四七八《慕容明墓誌》,第1485頁。《慕容環墓誌》:“其先紫蒙之裔,昌黎棘城人也。當十六代祖,前燕析居白蘭之陰,遂爲東西慕容。代襲後雄,盛出於戎狄。”*《慕容環墓誌》,收西安市長安博物館編: 《長安新出墓誌》,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239頁。吐谷渾與遼東慕容鮮卑同祖,皆鮮卑涉歸之子。西晉末年,吐谷渾西遷青海地區,建立政權,唐高宗時被吐蕃攻滅,國主諾曷鉢率數千帳部落降唐。吐谷渾仍被唐人視爲夷狄,而二燕入主中原,漢化較深。諾曷鉢入唐後其子孫慕容曦皓、慕容曦光、慕容環等皆捨本祖吐谷渾,反以河北二燕爲先祖,以慕容氏自高身價。

在諾曷鉢之前,吐谷渾與周、隋屢有戰争。北周建德五年(576),周武帝派皇太子宇文贇率各路大軍討伐吐谷渾。隋大業五年(609),隋煬帝曾親征吐谷渾,於其地置河源、西海、鄯善、且末四郡。這幾次大規模的征討,當有不少吐谷渾酋長望風歸降。《慕容燕國墓誌》稱其高祖慕容驎曾任“北周左金紫光禄大夫、龍城縣伯、車騎大將軍、顯州刺史”。此官稱與北周六官不同,實爲隋唐官職。北周無顯州,隋開皇五年(585)始改淮州爲顯州,慕容驎任顯州刺史的可能性不大。考慮到慕容家族在河東一带活動,顯州爲隰州誤刻的可能性很大。不管怎麽説,謂慕容驎爲周、隋時期内附吐谷渾酋長當無大誤。除其所標榜的郡望“昌黎慕容”外,墓誌中還有兩點旁證。其一,按照隋唐的民族政策,内附少數民族貴族及其子弟,一般需入朝宿衛,有時也委以邊任。慕容驎、慕容羅睺“入趍丹禁……出牧雄藩”,慕容寶節“早參北闕之榮”,其後長戍邊關。祖孫三代仕宦軌迹與内附首領基本吻合。其二,慕容寶節先後代表唐廷出使突厥、吐谷渾等地。特别是貞觀初年,慕容寶節曾以副使身份,隨淮陽王道明護送弘化公主入吐谷渾和親。唐朝選派慕容寶節爲副使,應該與其吐谷渾酋長後裔的身份有莫大關係。

若前文推測無誤,則慕容驎、慕容羅睺家族,是比慕容曦皓、慕容曦光更早内附的吐谷渾貴族。這批吐谷渾貴族被安置在河東一带,遂以鮮卑慕容氏自居,并迅速漢化,至隋朝末年,已基本融入當地社會,慕容羅睺更是河東地區獨當一面的領兵大將。《册府元龜》卷七《帝王部·創業門三》:

煬帝復以髙祖爲太原留守,遣武賁郎將王威、虎牙郎將髙君雅二人爲副。會髙陽賊帥歷山飛等衆號十萬來寇太原。將軍慕容羅睺、潘長文俱爲所敗。賊鋒益盛,髙祖率步騎六千以擊之,相遇於同過水上。*《册府元龜》卷七《帝王部·創業門三》,北京: 中華書局,1960年,第74頁。

唐高祖出任太原留守前,主掌太原軍務的留守將軍是慕容羅睺、潘長文。慕容羅睺應該是太原本地軍人的代表。也正是如此,慕容羅睺成爲高祖、太宗父子重點籠絡的對象。太原起兵時,李淵殺隋煬帝所遣副將王威、高君雅,卻不及慕容羅睺,可知此時羅睺早已歸附李淵父子。李唐立國不久,河西薛舉入寇涼州。慕容羅睺以十三行軍總管之一的身份,參與了著名的高遮之戰。

《舊唐書》卷五五《薛舉傳》:

……會太宗不豫,行軍長史劉文静、殷開山請觀兵於髙墌西南,恃衆不設備,爲舉兵掩乘其後。太宗聞之,知其必敗,遽與書責之。未至,兩軍合戰,竟爲舉所敗,死者十五六,大將慕容羅睺、李安遠、劉弘基皆陷于陣。*《舊唐書》卷五五《薛舉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9年,第2247頁。

高遮城之戰是唐軍少有的幾次大潰敗。與慕容羅睺同時被俘的另外兩個總管是劉弘基、李安遠。劉弘基,隋末豪俠,遼東之役後投奔李淵,“察太宗有非常之度,尤委心焉。由是大蒙親禮,出則連騎,入同卧。”*《舊唐書》卷五八《劉弘基傳》,第2309頁。李安遠,與高祖有舊,“從太宗征伐,特蒙恩澤……隱太子建成潛引以爲黨援,安遠固拒之,由是太宗益加親信。”*《舊唐書》卷五七《李安遠傳》,第2302頁。慕容羅睺與劉弘基、李安遠並列,足見其政治地位之高。慕容家族屬李唐開國時候的功勳集團,亦即陳寅恪先生所謂之關隴貴族集團。

慕容羅睺被俘後之事,諸史不載,我們可以從同時被俘的劉弘基、李安遠等人略加推測。《舊唐書》卷五八《劉弘基傳》:

又從太宗討薛舉。時太宗以疾頓於髙墌城,弘基、劉文静等與舉接戰於淺水原,王師不利,八總管咸敗;唯弘基一軍盡力苦鬭,矢盡,爲舉所獲。髙祖嘉其臨難不屈,賜其家粟帛甚厚。仁杲平,得歸,復其官爵。*《舊唐書》卷五八《劉弘基傳》,第2310頁。

髙墌城之戰唐軍遭遇慘敗,但是不久薛舉病死,其子薛仁杲繼立。同年十一月,太宗糾合衆將發動反擊,於淺水原大敗薛仁杲將宗羅睺,乘勝進圍涇州城,薛仁杲被逼出降。髙墌城之戰與淺水原之戰前後相繼,唐軍一敗一勝,結果迥異。《舊唐書·劉弘基傳》誤爲一次戰役,尤乖史實。此點《新唐書糾謬》、《史糾》已有辨明,可略而不論,卻爲我們提供一個重要的信息,即在高遮之敗中被俘的劉弘基、李安遠、慕容羅睺等人並没遇害,而是隨着薛仁杲的出降而重獲自由,返歸唐軍大營。

慕容羅睺在太原軍中資格比唐高祖還老。隋末敗於歷山飛等起義軍,唐初再大敗於薛舉,屢遭敗績,盖其軍事才能亦不出衆。劉弘基、李安遠二總管獲釋後繼續被太宗重用,終成一代名將,而慕容羅睺則自此没落無聞。《慕容燕國墓誌》書羅睺官爵爲“皇朝右武候大將軍、虢州刺史、武鄉公”,虢州刺史應其所終之官。盖獲釋後不被太宗重用,兼之年已垂暮,僅以虢州刺史安享晚年而已。

籍父祖之資,慕容寶節貞觀年間頗受太宗眷顧。勾稽史籍,慕容寶節的活動主要有以下幾事:

其一,貞觀十三年,出使突厥,册立肆葉護可汗。《玉海》卷一九四《唐可汗山銘》:“貞觀十三年己亥二月八日辛巳,大使、右武衛大將軍慕容寶節,副使朝散大夫任雅相等,奉詔册真珠毗伽可汗嫡嗣爲肆葉護可汗,命謝偃爲《可汗山銘》,以紀其事。”*王應麟: 《玉海》卷一九四《唐可汗山銘》,南京: 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558頁。

其二,貞觀十四年,送弘化公主入吐谷渾和親。《新唐書》卷七八《宗室傳·淮陽王道玄附道明傳》:“(道明)遷左驍衛大將軍。貞觀十四年,與武衛將軍慕容寶節送弘化公主於吐谷渾。坐漏言主非帝女,奪王,終鄆州刺史。”*《新唐書》卷七八《宗室傳·淮陽王道玄附道明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9年,第3516頁。據前考,寶節本出吐谷渾,故太宗遣其護送公主。

其三,貞觀中嫁女。神龍元年(705)慕容燕國卒時八十歲,以此推之,慕容燕國當生於高祖武德八年(625),太宗貞觀中進入適婚年齡。“漁陽公家擅隆恩,夫人令名遠著,求姻請瑗,車馬盈門”。出乎意料的是,慕容寶節没有把女兒嫁給當朝權貴,而是嫁給“婆娑鄉曲,飄寓江淮”的尉亮。据同墓所出《尉亮墓誌》,尉亮自云河南洛陽人,實爲漢化之鮮卑人。《姓纂》卷八“尉氏”條引《魏書·官氏志》:“北方尉遲部,如中華諸侯也,魏孝文帝改爲尉氏。”《尉亮墓誌》叙其先世云:“曾祖寧,魏離石公、白水太守,死周太祖事,贈車騎將軍、恒州刺史……祖猛,周開府儀同三司、大將軍、隋檢校幽州總管、枹罕公……父義誠,隋獻皇右挽郎,唐博州聊城、忠州臨江二縣令。”此支尉氏隨宇文泰入關,屬宇文泰糅合之關隴集團。尉家與慕容家同爲鮮卑後裔,背景接近。尉亮的生母爲慕容氏,尉亮求娶慕容燕國時,慕容寶節云“加以我之自出,不可比於餘人”,可知慕容氏、尉氏兩家有聯姻的傳統。尉亮生於武德四年(621),長慕容燕國四歲,墓誌稱其“弱冠應遊情文藻下筆成章舉,射策甲科”。“遊情文藻下筆成章”科爲貞觀二十三年制科,時尉亮已二十八歲,所謂“弱冠”中舉不過是套話而已。周、隋時期尉氏與慕容氏門第略約相當。隋末慕容家族因太原元從之功,深得高祖、太宗器重,尉氏則明顯受到戰亂衝擊,入唐後尉亮之父尉義誠家道中衰,官止臨江縣令。尉兼遂誌中自云“先君藴德含光,猶未聞達,婆娑鄉曲,飄寓江淮”,應指尉義誠爲忠州臨江縣令時尉亮往依其父。尉家提親時,兩家門第懸隔,尉亮又無任何功名,“於時中外咸有閒言”。寶節不顧世俗眼光,將愛女嫁給尉亮,表明其有一定的關隴門閥觀點。

通過上述點滴記載,我們對慕容寶節其人其事有一大致了解。慕容寶節是周、隋時期内附的吐谷渾酋長後裔,並順利融入居於統治地位的關隴集團,成爲這一集團的核心家族之一。其父慕容羅睺是高祖太原起兵時的元從大將,太宗貞觀年間頗受任用,聲勢顯赫。慕容氏與同爲鮮卑後裔的尉氏維持聯姻關係,關隴貴族色彩較爲濃厚。這是《慕容燕國墓誌》提供的重要訊息。

三、 慕容寶節毒殺楊思訓案發微

慕容寶節在太宗朝頗受任用。高宗繼位後,力圖擺脱長孫無忌等顧命舊臣的束縛,逐漸疏遠關隴貴族。慕容寶節在高宗朝未有大的作爲。顯慶中,身爲右衛大將軍的慕容寶節毒殺了同樣出於關隴集團的右屯衛將軍楊思訓。楊思訓爲觀德王楊雄之孫,楊家不僅與李唐聯姻,更是當朝皇后武則天的外家。這件案子牽涉的人物非常敏感,兩《唐書》等傳世文獻均含糊曖昧,甚至互相牴牾。《慕容燕國墓誌》雖未重點提及此事,但其間透露的細節頗值得後人玩味。

關於慕容寶節毒殺楊思訓事件,在《慕容燕國墓誌》出土之前,主要有兩種説法。第一種説法認爲慕容寶節鴆殺楊思訓是一件由争風吃醋引起的惡性刑事案件。此種説法以《舊唐書·楊思訓傳》爲代表。

《舊唐書》卷六二《楊思訓傳》:

顯慶中,歷右屯衛將軍。時右衛大將軍慕容寶節有愛妾,置于别宅,嘗邀思訓就之宴樂。思訓深責寶節與其妻隔絶,妾等怒,密以毒藥置酒中,思訓飲盡便死。寶節坐是配流嶺表。思訓妻又詣闕稱冤,制遣使就斬之。仍改《賊盜律》,以毒藥殺人之科更從重法。*《舊唐書》卷六二《楊思訓傳》,第2382頁。

唐前期社會風氣開放,官僚士大夫别宅蓄養美婦的行爲較普遍,楊思訓在慕容寶節置辦的酒宴上深責同僚與妻隔絶,不近乎人情。當時慕容寶節已年過半百,又先後出使突厥、吐谷渾等國,從年齡和閲歷來看,處事應較爲沉穩。怎麽可能僅因口舌之争,就去鴆殺門第顯赫的皇親國戚呢?一般認爲,今本《唐律疏議》爲永徽律,其《賊盜律》云:“諸以毒藥藥人及賣者絞”。斬刑比絞刑爲重,寶節被追斬後,朝廷因之修改律令似乎可以得到印證。但是,投毒者爲寶節妾,若寶節不知情,不知者無罪,若寶節知情,也只是從犯,坐流嶺表已屬重判,楊思訓妻爲何又詣闕稱冤?

《舊唐書》閃爍其詞,不合情理處甚多,此事當有蹊蹺。在《新唐書·楊思訓傳》中我們看到截然不同的第二種説法。故事的結局不變,性質卻由一般刑事案轉變成“十惡不赦”的謀亂案。

《新唐書》卷一〇〇《楊思訓傳》:

子思訓襲爵。顯慶中,歷右屯衛將軍,從髙宗幸并州。右衛大將軍慕容寶節夜邀思訓與謀亂,思訓不敢對。寶節懼,毒酒以進,思訓死。妻訴之,流寶節嶺表,至龍門,追斬之。乃詔以置毒人者重其法。*《新唐書》卷一〇〇《楊思訓傳》,第3927頁。

《新唐書》中楊思訓深責寶節與妻隔絶,其妾忿而投毒等全不見記載。投毒者就是寶節本人,楊思訓不從寶節謀亂,結果被置鴆滅口。《新唐書》成書晚於《舊唐書》,此番改動應有其依據。鑒於楊思訓家族勢力龐大,“謀亂”之説有可能采自楊家方面的説辭。若《新唐書》所記爲實,則《舊唐書》中寶節妾怒楊思訓等情節極應是當日爲掩盖真相而編造的讕言。滅口説可以解釋《舊唐書》諸多不合理處。但是寶節身爲武衛大將軍,爲何要謀亂?謀亂所針對者爲誰?如此隱密之事,寶節何以輕率告訴楊思訓?《新唐書》記載仍失於簡略,許多謎團仍無法揭曉。

兩《唐書》中慕容寶節投毒案記載含糊,後人無更多史料可供參考,宋代以後的相關記載多轉録自兩《唐書》。如宋孫逢吉《職官分紀》卷三五“左右威衛將軍·妾以毒藥置酒中”條取《舊唐書》“侍妾投毒説”。宋孔緯《白孔六帖》卷七五“諸衛·毒酒”條、元富大用《古今事文類聚》卷三五“謀亂不從”條則取《新唐書》“謀亂滅口説”。清代考據大家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一八“新書改舊書文義處”條已注意到兩《唐書》的差異,限於史料,也未能作出進一步探討。

《慕容燕國墓誌》作爲最新出土的第一手材料,豐富了後人對慕容寶節身世的認識,同時也曲折地表達了與兩《唐書》迥然不同的第三種説法。在尉兼遂筆下,案件性質又一次發生逆轉,從“謀亂”案轉變爲悲壯的義舉。《慕容燕國墓誌》云:

父寶節,皇朝右衛大將軍、漁陽公,贈户部尚書,質性剛烈,執心忠鯁。朱輪蒼珮,早參北闕之榮;身没名楊,始曳南宫之履。

撰者尉兼遂是慕容寶節親外孫,不經意間提供一條極有價值的綫索。墓誌强調慕容寶節爲剛烈忠臣,死後名揚天下,被朝廷追贈户部尚書。慕容寶節生前任右衛大將軍,屬三品武職,户部尚書亦正三品,二者品秩相當。“身没名楊(揚)”一詞通常用於忠節殉國者,也就是説,在玄宗開元初,慕容寶節不僅“謀亂”、“投毒”之罪被一筆勾銷,還得到“質性剛烈,執心忠鯁”的讚譽,完成由逆臣向忠臣的華麗轉變。

那麽,慕容寶節究竟何時實現由“逆臣”到“忠臣”的轉變?此點我們可以從慕容燕國之夫尉亮的墓誌入手分析。尉亮延載元年(694)卒於嶺南賀州貶所,唐代貶官死於貶所,要得到朝廷的特許才能歸葬。長安三年(703),尉亮長子尉經國出任安州應城縣令,尉亮此年遷葬偃師,或與此有關。《尉亮墓誌》全文近九百字,對其婚姻狀况卻諱莫如深,更無一字提及慕容燕國及慕容寶節之事。尉亮曾丁母憂罷官三年,對其生母慕容氏,也僅非常低調地提及其姓氏而已。從《鴛鴦誌輯録》收録情况來看,唐代前期丈夫先卒,墓誌中未必一定會提及妻族,盖此時妻子尚在人世,日後二人合葬時可以補叙。但是就尉亮下葬時具體情形而言,尉亮的外祖父慕容羅睺是開國元勛,屬一流的門户,而且尉家與慕容家至少兩代聯姻,不論是論門户,還是論親情,都不當回避。慕容燕國當時已七十八歲高齡,葬事畢後要隨同兒子漂寓異鄉,將來有無機會合葬都很難説。尉經國等識文通禮,諱言慕容燕國不合情理。這種反常寫法表明長安三年尉亮下葬時慕容寶節依然是“謀亂”賊臣,輿論壓力很大,尉家仍不願公開言及。慕容燕國在料理完丈夫遷葬事後,隨即離開偃師,前往應城。墓誌云:“昔班氏東征,本因隨子,夫人南邁,苻(符)其義焉。”此爲是撰者的諱飾之辭,慕容燕國處境窘迫,大概家中無人接濟照顧,只剩下隨子南徙這一條活路。中宗神龍元年四月,慕容燕國病卒於應城官舍。時楊思訓之孫楊慎交當權用事。尉經國没有將其母與父合祔,而是獨葬應城長達十年。慕容燕國並非流貶之人,何以至此,也令人非常費解。唐代確實存在遷延十餘年後才得以歸葬的情况。例如憲宗元和十三年鹽鐵嶺南院巡官王正言死於廣州,其子將其臨時葬在永州,“服除從調,積禄勤己以俟通年”,文宗大和九年才遷葬洛陽。*趙君平、趙文成: 《秦晉豫新出墓誌蓃佚》七四〇《王正言墓誌》,北京: 國家圖書館,2012年,第953頁。但是尉經國身爲縣令,不可能十年才有財力遷葬。這中間恐怕與其不願受慕容家族牽連有很大關係。由此推測,開元三年,慕容燕國入祔尉亮舊塋時,當已徹底洗清了逆臣之女的污名。换句話説,慕容寶節獲贈户部尚書當在開元初,甚至很可能就在開元三年。

唐前期贈官制度較爲嚴格,武將獲贈六部尚書者寥若星辰,而且基本上都是身死王事者。如高宗儀鳳元年(676),行軍總管劉審禮與吐蕃戰於青海,兵敗没蕃死,贈工部尚書;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清邊道總管王孝傑擊契丹,兵敗墜崖死,贈夏官尚書;聖歷二年(699),趙州刺史高叡與突厥戰陣亡,贈冬官尚書。*分見《舊唐書》卷七七《劉審禮傳》;卷九三《王孝傑傳》;卷一八七上《忠義上·高叡傳》。慕容寶節爲禁衛將領,得贈户部尚書,某種程度上也暗示朝廷承認其 “謀亂”被殺,屬死於王事。誌稱慕容寶節“質性剛烈,執心忠鯁”,非爲虚辭。

自高宗永徽六年立武則天爲后後,先後發生了武則天篡唐爲周、中宗復唐、玄宗誅太平公主等一系列政變,政治局勢變幻莫測,對“謀亂”的判定自然也會迥然不同。慕容寶節“謀亂”在武則天當權時被看做鐵案,開元初卻“身没名楊”,成爲忠臣。那麽,所謂 “謀亂”,針對的無疑就是時爲皇后的武則天了。中宗反正時曾爲前太子李忠、李賢、宗室李素節、李元名以及被酷吏所害的路敬淳等平反追贈。睿宗繼位後也曾爲武周時期遇害的劉禕之、神龍中被讒死的敬暉等人平反。但是,整體上看,中宗、睿宗時期,武、韋、楊集團勢力仍比較强大,中宗欲爲起兵反武失敗的瑯琊王沖等平反,即遭武三思、上官婉兒阻止。此種環境下,慕容寶節獲追贈的可能性不大。玄宗即位後,有意識地清除武周的政治影響。開元五年(717),起兵反對武則天的越王貞、瑯琊王沖被重新改葬,追贈復爵。慕容寶節串聯禁軍“謀亂”,性質上與越王貞等相近,其在開元初獲得朝廷追贈,也合乎歷史的邏輯。

《慕容燕國墓誌》暗示出慕容寶節“謀亂”所反對者就是武則天。遺憾的是,墓誌對慕容寶節“謀亂”的時間、地點、經過等,都没有正面論及。具體情節還有待於其他史料的佐證。

《新唐書·楊思訓傳》稱楊思訓顯慶中“從高宗幸并州”,則“謀亂”之事發生地不在長安,而是高宗巡幸的并州。并州即隋太原郡,是李唐的龍興之地,也是新皇后武則天的故鄉。此次遊幸,主要是爲了滿足武則天“衣錦還鄉”的虚榮。《舊唐書》卷四《高宗紀》:

(顯慶)五年春正月甲子,幸并州。二月辛巳,至并州……甲午,祠舊宅,以武士彟、殷開山、劉政會配食。三月丙午,皇后宴親族鄰里故舊於朝堂,命婦婦人入會於内殿,及皇室諸親賜帛各有差。及從行文武五品以上,制以皇后故鄉并州長史、司馬各加勳級。又皇后親預會,每賜物一千段,期親五百段,大功已下及無服親鄰里故舊有差。*《舊唐書》卷四《高宗紀》,第80頁。

永徽六年廢后風波導致高宗與貞觀老臣們關係非常緊張。國舅長孫無忌、宰相于志寧等糾合關隴勛貴,在暗中反對武則天。顯慶四年四月,高宗將長孫無忌、于志寧、韓瑗、來濟等人削職免官,貶出長安。次年正月,武則天剛剛取得參決政事之權,迫不及待地攛掇高宗游幸并州,一定程度上也含有向關隴舊臣們示威的意思。

高宗即位後,力圖擺脱貞觀舊臣的約束,慕容寶節也被邊緣化,不受重用。長孫無忌等接連被貶出長安,關隴貴族與武則天的矛盾白熱化。此次出巡并州,對關隴貴族來説,是扳倒武則天的絶好機會,難免有人會蠢蠢欲動。慕容寶節累世受高祖、太宗眷顧,武氏掌權時備受冷落,在政治鬥争中應該是站在關隴舊臣一邊。我們注意到,“謀亂”發生地在并州,涉案者慕容寶節、楊思訓都是扈從禁軍將領。由此推測,所謂的“謀亂”,很可能就是借扈從之機發動兵變,逼迫高宗廢黜武則天。武則天之父武士彟是唐初十七位太原元謀功臣之一,慕容羅睺未能擠入十七人名單,但與武士彟也是舊識。此時的武則天大概還沉浸在衣錦還鄉的歡愉之中,如果扈從的禁軍突然發難,局面將很難控制。慕容寶節占盡天時、地利,但在“人和”上稍遜了一點,如果不是楊思訓的突然變卦,後來的歷史很可能會被改寫。

下面我們再來看看“謀亂”事件中另一主要人物楊思訓。高宗出巡并州時楊思訓爲右屯衛將軍,品秩稍低於慕容寶節,但是楊思訓的身世卻比慕容寶節更爲顯赫。其父楊恭仁爲隋觀德王楊雄長子,弘農楊家累世與李唐聯姻,“恭仁弟師道,尚桂陽公主,從侄女爲巢剌王妃,弟子思敬,尚安平公主,連姻帝室,益見崇重”。*《舊唐書》卷六二《楊恭仁傳》,第2382頁。除此之外,楊思訓與皇后武則天關係也非同一般。武則天母楊氏本楊達之女,楊達與楊雄爲兄弟,以此推算,楊思訓與武則天爲表兄妹或表姐弟關係。關隴舊族以維護李唐江山社稷爲旗號,反對武則天爲后。那麽,在李氏和武氏之間,楊思訓該如何選擇呢?在當時楊家與武家的關係也比較微妙。文川武氏本當地小姓,門户無法與弘農楊氏匹配。武士彟以販運木材致富,資助高祖李淵太原起兵,深受器重,官拜應國公。原配相里氏卒後,高祖親爲擇婚楊氏。武家這才擠入李、武、韋、楊婚媾集團。武則天十一歲時,武士彟突然病逝,武家對其母女頗爲“不敬”,武家幾位兄長後來或被貶死,或受誣致死,皆與積怨有關。楊氏非原配,又無男孩承嗣,武士彟死後,在武則天早年的坎坷經歷中,楊家宗黨並没提供什麽庇護。故武則天得勢以後,楊家也戰戰兢兢,奉迎而已。楊思訓與武則天雖属表親,實無多少感情可言。客觀地説,楊思訓與關隴舊族之間的共同利益要大些。楊思訓也是扈从將军,其向背直接影响政變的成敗,武則天與楊思訓有親戚關係,戒備心更低,如能拉攏其入伙,勝算更大。在寶節看來,楊思訓是一個可以争取,甚至必須争取的人物。

由於楊思訓身份特殊而又至關重要,慕容寶節不知底細,斷不至公然與之商討“謀亂”事宜。此前二人當有不少接觸。楊思訓遇鴆時,寶節侍妾亦在現場,很容易讓人産生寶節使用女色誘惑手段的聯想。不過,對楊思訓而言,武則天貴爲皇后,未必給楊家带來福音,但也並非無法容忍。而“謀亂”一旦失敗,必遭武則天鐵腕報復,禍及的將是整個家族。楊思訓倒武动机远不如慕容寶節那麽堅決。於是這場“謀亂”出現戲劇性的一幕,在即將起事的關頭,楊思訓懼禍及身,臨時反悔。但此時他已陷入太深。爲防止密謀洩露,慕容寶節冒險將之鴆死,並拋出侍妾頂罪,試圖掩盖真相。一场蓄势待發的“謀亂”就這樣化解於無形之中。

楊思訓的畏縮挽救了武則天,儘管死於非命,卻得到陪葬昭陵的殊榮。武則天稱帝後,楊家爲武周的外戚,“一家之内,駙馬三人,王妃五人,贈皇后一人,三品已上官二十餘人,遂爲盛族。”*《册府元龜》卷八六六《總録部·貴盛門》,第10286頁。楊思訓之孫楊慎交,武周時期尚中宗長女長寧公主,武周末參與誅“二張”的政變。中宗朝爲秘書監,後坐事貶巴州刺史,入爲光禄卿,復出爲鄜亳許絳四州别駕,開元十二年卒。慕容寶節的後人諸史不載,其婿尉亮仕途頗爲不順。貞觀二十三年尉亮進士及第,高宗朝不得授官。武則天垂簾聽政,尉亮再次應舉,“歷試三道,對策甲科”,此後漸得委任,累遷汝、陳、衛、曹四州刺史,武周延載元年坐事貶死賀州。楊思訓、慕容寶節二人不同的選擇給後人带來不同的政治影響。

除了楊思訓外,慕容寶節應該還有其他同謀者。寶節明知毒死楊思訓,自己凶多吉少,卻可至此滅口,保護其他參與者不被牽連。高宗顧念舊情,判慕容寶節遠貶嶺南。但是,楊思訓蹊蹺遇鴆不能不引起武則天的懷疑。楊思訓妻詣闕稱冤,或許受人指使,目的即逼迫高宗徹查此案。由於缺乏證據,此案最終不了了之。從受保護者的角度來看,慕容寶節也算得上“質性剛烈”,一旦政治環境許可,這些人自然會爲寶節恢復名譽。開元初,慕容寶節子孫遭長期禁錮,根本没有翻案的能力。我們無從知曉當日是何人翻出這個塵封幾十年的舊案,又是何人倡議給予高規格追贈?這些謎團非本文能力所及,有待於更多的史料去印證。

要之,這場未遂政變,最終株連者僅慕容寶節一人,結案時公開罪名大概仍是所謂的侍妾投毒案。《舊唐書》本於《國史》、《實録》等官方檔案,故持此説。玄宗開元初,慕容寶節獲得追贈,其女慕容燕國也得歸葬夫塋。《慕容燕國墓誌》稱慕容寶節“執心忠鯁”、“身死名楊”,大體代表了開元前期的輿論。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場未遂政變逐漸被後人遺忘。北宋歐陽修等修《新唐書》時,僅知寶節毒殺楊思訓爲“謀亂”,具體細節已經無法知曉。

四、 基 本 結 論

《慕容燕國墓誌》是一方比較重要的唐前期墓誌。誌主慕容燕國爲高宗朝右衛大將軍慕容寶節之女。慕容寶節是高宗朝一位重要的歷史人物,曾毒殺同爲禁衛的右屯衛將軍楊思訓。由於慕容寶節諸史無傳,此事的來龍去脈不可詳考。今借助相關墓誌,我們認爲慕容寶節投毒案背後隱藏一場針對武則天的未遂軍事政變。雖然這在歷史長河中只是一瞬即逝的小波瀾,卻直接反映了武則天奪得皇后之位後,關隴舊族的動向問題。長孫無忌等被貶逐後,關隴貴族並非消極待斃,有些舊族一度想利用武則天出巡并州之機,用軍事政變的手段反戈一擊。關於此方墓誌,我們可以做出以下幾點結論:

其一,《慕容燕國墓誌》中誌主慕容燕國爲高宗朝右衛大將軍慕容寶節之女。其家族本爲吐谷渾貴族,約周、隋時寶節父祖慕容驎内附,舉家遷居太原。

其二,慕容寶節之父慕容羅睺是唐高祖太原起兵的元從功臣,地位與劉弘基等名將相當。慕容寶節頗受太宗委任,先後出使突厥、吐谷渾等國。寶節累世受高祖、太宗恩顧,屬於唐初關隴勳貴集團的重要成員。

其三,高宗顯慶四年,長孫無忌等得罪外貶,武則天皇后之位穩固,次年便與高宗出巡并州,衣錦還鄉。關隴舊臣不甘心失敗,右衛大將軍慕容寶節等密謀發動針對武則天的政變。在謀劃過程中,右屯衛將軍楊思訓臨事懦弱畏縮,寶節不得不將其毒殺滅口。爲了掩飾真相,又編造了寶節妾因忿投毒的謊言。楊思訓事件導致兵變流産,間接挽救了武則天。

其四,慕容寶節之事雖不行,卻因反對武則天而死。武則天當權時期,此案爲“謀亂”之罪,李唐王朝反正後,“謀亂”具有一定的正當性,故而寶節獲得平反,被追贈户部尚書。這是武周時期《尉亮墓誌》猶避不敢言,開元初《慕容燕國墓誌》卻稱寶節“身没名楊”的重要原因。

附記: 本文是武漢大學青年學術團隊建設項目“中國歷史上的國家凝聚、民族融合與信仰變遷”研究成果之一。2015年11月以此文初稿參加第十二届中國唐史學會年會,得到中國社科院雷聞先生的批評指教;洛陽師範學院毛陽光先生告知慕容燕國夫君尉亮墓誌亦已出土,並提供相關信息;武漢大學中國三至九世紀研究所劉安志先生亦多有賜正,並致以誠摯謝意。

附: 大周故曹州刺史尉府君(亮)墓誌銘并序*墓誌拓片及録文見《洛陽出土鴛鴦誌輯録》,第31—32頁。爲便於閲讀,誌中武周新字録文時改作通行漢字。

君諱亮,字克明,河南雒陽人也。昔黄帝廿五子受封幽朔,得其姓者十六族,畏其神者三百年。身後蟬聯,因國命氏。自金風不競,元曆在躬。附凰翼而出遐荒,攀龍鱗而繼河雒。丹書鐵券,既刑馬以盟功;黄土白茅,亦因封而錫氏。我之得姓,又在兹乎。曾祖寧,魏離石公、白水太守,死周太祖事,贈車騎將軍、恒州刺史。紀焚軀以衛君,嵇殺身而禦寇。以彼喻此,吾無間然。祖猛,周開府儀同三司、大將軍、隋檢校幽州總管、枹罕公。*“枹”,《鴛鴦誌輯録》誤作“抱”。公侯必復,春秋所書。積善有徵,大易垂象。延賞於嗣,不亦宜哉。父義誠,隋獻皇右挽郎,唐博州聊城、忠州臨江二縣令。劉向綺紈之子,初爲輦郎;陶潛羲皇上人,終於邑宰。君卿□茂族,臺宿明精。天生龍駒,行中規矩;自然凰鳥,象包仁義。弱冠應逰情文藻下筆成章舉,射策甲科,觀國之光,褎然爲道。解褐授巴州司功參軍、歷雍州盩厔丞、相州録事,太州司兵,非其好也,所如不合。丁夫人慕容氏憂,*原誌如此。按尉亮夫人慕容燕國卒於中宗神龍元年(705),比尉亮晚11年。據前文文義,尉亮實爲丁母憂,此處“夫人”當作“太夫人”,墓誌盖脱一“太”字。去職,七月絶漿,三年泣血,形體柴立,幾滅性者數之。服滿,遷岐州司法。屬天下垂衣,明揚幽疚,千金市駿,八椒舉賢。君歷試三道,對策甲科,改任雍州録事,比部員外郎。於是鴻漸上京,有羽儀矣。以事免官,尋除高陵令、秋官員外郎。黄香之宿仙臺,方斯尚劣;卜式之居緱氏,未足稱多。加朝散大夫、祠部郎中、檢校尚方少監、合宫縣令。上膺列宿,允屬郎官,出宰京畿,非君孰可。久之,出爲汝州刺史,累遷陳、衛、曹三州刺史。*“曹”,《鴛鴦誌輯録》誤作“曾”。擁朱旃而出守,化被汝墳;剖青竹以班條,潭浸淇澳。下車問俗,曹國蜉蝣之哥;高卧理人,宛丘停鷺羽之舞。坐公務,左遷賀州司馬。封狐比景,由來瘴厲之鄉;雄虺蒼梧,自昔讁居之地。賈生賦鳥,以爲壽不得長;靈均問天,願與野草同死。延載元年九月十九日寢疾,終於賀州之官舍,春秋七十有四。蠻落遏音,庶僚如霣,浮舟萬里,魂輿返鄉。異馬援之尸還,同田横之葬所。以長安三年十月十二日葬於偃師之北原,禮也。褍淵意藏用,深心濟物,以仁爲翼,以智爲時。嬉逰文場,志在玄德,官不干禄,學不爲人。五爲書佐,三爲臺郎,四爲州牧,再舉秀才。一左遷,一免職,自筮仕逮乎頽歲,未嘗充詘於適時,*“詘”,《鴛鴦誌輯録》誤作“讓”。按,充詘,得意忘形貌。《禮記·儒行》:“儒有不隕穫於貪賤,不充詘於富貴。”隕濩於不僊。*“僊”,《鴛鴦誌輯録》誤作“俾”。“僊”,即“遷”字的俗寫。非夫古之宏達知命者,其孰能爲此哉。子經國、兼遂等,日號泣於昊天,戚戚有終身之感,吉長協兆而安厝之。銘曰:

肅肅□祖,始自軒黄。分封庶薛,奄有龍荒。班瑞錫履,書野離疆。緜緜瓜瓞,因封命氏。自北圖南,事均鵬從。洪源浩蕩,長波無竭。珪組蟬聯,金張不絶。□□明德,爲光爲龍。妙年凰舉,射隼高墉。亦既從政,鴻漸於□。五歷書佐,三爲列宿。出牧汝墳,作鎮淇澳。視甿如子,惠下如春。何其不淑,投俾斯人。讁居蠻落,委骨邊庶。嗚呼哀哉,惟君數奇,惟此屯蹇,踰閩越障,魂輿北返。馬援尸還,田横葬所。白鶴開塋,素旗斯舉。悠悠人世,鬱鬱佳城。庶斯文之不朽,長垂君之頌聲。

《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三十四輯

2016年11月,168— 18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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