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家玉
廢愍懷太子事件與西晉政局的全面失控*
權家玉
洪邁稱“晉之亡與秦隋異,非得罪於民”,*洪邁: 《容齋隨筆》卷五“晉之亡與秦隋異”,北京: 中華書局,2005年,第60頁。故雖同爲短命王朝,西晉政權覆滅相對特殊。對於其原因的探索,歷來史家從未停止脚步: 唐宋時期多歸咎於惠帝不慧與賈后執政,此看法以《晉書》、《資治通鑑》爲主。明清以後則多認爲清談誤國,*其中以顧炎武、趙翼爲主,詳參《日知録集釋》卷一三《正始》(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55—757頁)與《廿二史札記》卷八《晉書·六朝清談之習》(北京: 中華書局,1984年,第167—170頁)。建國後中國大陸則新生階級説。陳寅恪首先關注八王之因,*詳參陳寅恪: 《讀書札記二集·晉書之部》,北京: 三聯書店,2001年,第57頁。隨後80年代初祝總斌再提“八王之亂”,*祝總斌: 《“八王之亂”爆發原因試探》,《北京大學學報》1980年第1期。引起整個學界對西晉滅亡問題的再次反思。*陸續出現數十篇文章,林校生《“八王之亂原因論”諸説述要及獻疑》(《甯德師專學報》2000年第1期)、《淺議“八王之亂”的“名”與“實”》(《福州大學學報》2002年第2期)及《“八王之亂”叢稿》一書(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張金龍《關於“八王之亂”爆發原因若干問題考辨》(《蘭州大學學報》1987年第4期)、《“八王之亂”與禁衛軍權》(《史學月刊》2003年第4期)、楊德炳《西晉的崩潰與門閥分化》(《武漢大學學報》1995年第3期)、楊光輝《西晉分封與八王之亂》(《中國史研究》1989年第4期)、魯力《“八王之亂”成因新見》(《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趙昆生《西晉皇族政治與“八王之亂”》(《安徽師範大學學報》1993年第3期)、羅宏曾《八王之亂爆發原因芻議》(《天津社會科學》1985年第5期)、湯勤福《“八王之亂”爆發原因新探》(《中州學刊》1987年第6期)、何吉賢《試論“八王之亂”爆發的原因》(《北京師範大學學報》1981年第4期)等都從不同側面就這一問題發表見解。
細考“八王之亂”,分爲前後兩個時期,也伴隨着兩個重要的轉折點: 楚王瑋政變和愍懷太子被廢。前一次直接推動了賈后的執政,並使西晉政權在紛亂中覓得十年的穩定;後一次則促使動亂的全面擴大,終結了十年的元康穩定,並直接導致西晉政權的全面崩潰,以及隨之而來的“五胡亂華”,故廢愍懷太子事件是點燃西晉滅亡的火種。
在中國歷史上,女主執政一直毁多譽少,究其原因,歸根於其難以逾越的性别障礙,*詳參楊聯陞《國史上的女主》一文,收入氏著: 《國史探微》,北京: 新星出版社,2005年。史書更雜以椒房隱晦之事,益難正其聲名。賈后執政亦難脱其窠臼,*賈后問題,目前研究可觀者僅日本學者小池直子《賈南風婚姻》一文,載《名古屋大學東洋史研究報告》27號,2007年。愍懷一事,遂使其爲千夫所指,最終西晉政局急轉直下,直至滅亡。《賈后傳》和《愍懷太子傳》對此事記載,多有抵牾,因其牽涉西晉滅亡,詳究其事,於解開這一時期政治疑團頗具意義。
西晉以後陸續編撰十八家《晉書》,至唐修《晉書》逐步湮滅,對西晉的滅亡無不滲透史家的思考,雖然各家從不同層面尋求原因,但對愍懷太子事件卻都給予了極大的重視,大體認爲賈后亂政廢太子爲重要的倒行逆施行爲。由於這直接導致西晉政權的崩潰,遂使賈后因此爲千夫所指。這一觀點直接爲唐人繼承,今天通行之《晉書》乃其生動寫照,但由於這是第一部成於衆家之手的史書,遂使各傳記載龐雜,史料方向並不統一,甚至出現互相牴牾的情况,乃使這一事件更加迷霧重重。
愍懷太子名司馬遹,本傳載其爲惠帝長子,亦爲惠帝獨子,惠帝才人謝玖所生。據《愍懷太子傳》,其死於永康元年(300),年二十三,*《晉書》卷三一《后妃傳·謝夫人傳》云:“惠帝在東宫,將納妃。武帝慮太子尚幼,未知帷房之事,乃遣往東宫侍寢,由是得幸有身。賈后妒忌之,玖求還西宫,遂生愍懷太子,年三四歲,惠帝不知也。”(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初學記》卷一〇《妃嬪第二·迎西宫》引王隱《晉書》云:“初惠帝晚成,武帝遣才人謝玖給惠帝,因是有娠,臨娶妃,遣致西宫,遂生愍懷也。”(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第227頁)李昉等撰: 《太平御覽》卷一四五《皇親部·才人》引王隱《晉書》與此略同。(北京: 中華書局,1960年,第709頁)按惠帝成婚在泰始八年(272)二月,則愍懷之出生應在八年底,太子永康元年死時似應不低於二十九歲,而非如本傳所説二十三歲。另《宋書》卷一四《禮制一》載:“按《禮》、《傳》之文,則天子諸侯近十二,遠十五,必冠矣。”(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惠帝紀》載永平元年(291)正月丙午“皇太子冠”,如其死時爲二十三歲,行冠禮時十四歲。案,泰始七年惠帝冠,時年十三歲,亦在此限,如愍懷太子死時二十九歲,則行冠禮時二十歲,殊不合理,可知愍懷太子出生在咸寧四年(278)。《晉書》爲彰賈后酷妒而書謝淑妃遭遇,於愍懷太子年齡上前後遂不能相符。則其應生於咸寧四年(278)。向爲武帝所鍾愛,“嘗對群臣稱太子似宣帝,於是令譽流於天下。”*房玄齡等: 《晉書》卷五三《愍懷太子傳》。太康年間聲望甚隆,甚至惠帝的太子地位亦因其穩固,*詳參韓樹峰: 《武帝立儲與西晉政治鬥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晉武帝成功地穩固了惠帝的太子地位,同時也確立了司馬遹作爲未來太子的身份,*司馬光: 《資治通鑑》卷八二晉武帝太康十年第5條載:“帝知太子不才,然恃遹明慧,故無廢立之心。”(北京: 中華書局,1956年,第2595頁)葉適: 《習學紀言序目》卷二九《晉書一·列傳》亦稱:“武帝二十五子,惠之不慧,帝自知之,而終不決者,恃愍懷爾。”(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19頁)這在太康年間西晉朝中達成共識。太康九年(288)十一月立爲廣陵王,楊駿執政時,太熙元年(290)八月立爲太子,楊駿誅後其地位依舊。
晉武帝起用楊駿本爲取代賈充在朝地位,*詳參權家玉: 《西晉楊駿一族的崛起》,《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4輯,2008年。其執政期間又對賈后多方挾制,*《晉書》卷四〇《楊駿傳》載:“凡有詔命,帝省訖,入呈太后,然後乃出。駿知賈后情性難制,甚畏憚之。又多樹親黨,皆領禁兵。”賈后乳母徐美人墓銘文載:“永平元年(291)三月九日,故逆臣太傅楊駿委以内授舉兵,圖危社稷。楊(大)[太]后呼賈皇后在側,視望褌候,陰爲不軌。於時宫人實懷湯火。懼不免豺狼之口,傾覆之禍,在於斯須。美人設作虚辭,皇后得棄離。元惡駿伏罪誅。”趙超: 《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天津: 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頁。愍懷太子既非賈后所生,又爲楊駿所立,有怨無恩,其與賈后的關係就在這樣複雜的背景下展開。*吕思勉稱愍懷太子之立,本爲楊駿藉以牽制賈后,詳參《兩晉南北朝史》,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0頁。對其廢死事迹,《晉書》對此極爲不平,以賈后爲元惡,而以賈謐爲肇事者。*《晉書》卷四〇《賈謐傳》載:“及爲常侍,侍講東宫,太子意有不悦,謐患之……遂與后成謀,誣陷太子。”然而由於前後記載龐雜,各傳字裏行間透漏的信息各不相同,就有必要對事件的大體經過進行深究。
賈后雖“凶躁滋甚”,*《晉書》卷二九《五行志下》。然其無子,皇儲之位他屬是其不能改變的事實,*本傳載其僞裝受孕領養韓慰祖一事未足取信,後文詳述。故單就賈后妒忌之心立論,似難成立。元康元年(291)賈后執政後,直至九年方廢愍懷,可知最初雙方尚能相互妥協。據記載,所有綫索均指向賈謐與太子的矛盾。《資治通鑑》卷八三惠帝元康九年第7條載:
太子性剛,知賈謐恃中宫驕貴,不能假借之。謐時爲侍中,至東宫,或捨之,於後庭遊戲。詹事裴權諫曰:“謐,后所親昵,一旦交構,則事危矣。”不從。謐譖太子於后曰:“太子多畜私財以結小人者,爲賈氏故也。若宫車晏駕,彼居大位,依楊氏故事,誅臣等,廢后於金墉,如反手耳。不如早圖之,更立慈順者,可以自安。”后納其言,乃宣揚太子之短,布於遠近。據此似愍懷之廢起於賈謐譖言,“謐既親貴,數入二宫,共愍懷太子遊處,無屈降心。”*《晉書》卷四〇《賈謐傳》。賈謐不敬太子,太子冷落賈謐,直接引發二者之間矛盾,而這又緣起於賈謐之侍講東宫。
本傳記載賈謐居官經歷,散騎常侍、後軍將軍,廣城君郭槐死後去職,*郭槐初封廣城,臨終改封宜城。復起爲秘書監,轉侍中,以散騎常侍侍講東宫。據萬斯同《晉將相大臣年表》,賈謐任侍中在元康八年至九年,*萬斯同: 《晉將相大臣年表》,收於《二十五史補編》第三册,北京: 中華書局,1955年,總第3334頁。虞世南: 《北堂書鈔》卷五七《秘書監五十六》引王隱《晉書》云:“元康末,爲秘書監。兼掌史籍事。”(南海孔氏三十三萬卷堂影抄本)則賈謐任侍中應在元康九年,而非八年。其侍講東宫約在元康九年,而事實上遠早於此。陸機《答賈謐》詩序稱:“余昔爲太子洗馬,魯公賈長淵以散騎常侍侍東宫積年。余出補吴王郎中令,元康六年入爲尚書郎。”*蕭統選編,吕延濟、劉良、張銑、吕向、李周翰、李善注: 《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卷二四《贈答二·答賈謐》,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481頁。賈謐侍講東宫在陸機任太子洗馬前一年,另陸機《皇太子清宴詩》序:“元康四年秋,余以太子洗馬出補吴王郎中。以前事(食)〔倉〕卒不得宴。三月十六,有命清宴。感聖恩之罔極,退而賦此詩。”*《北堂書鈔》卷六六《設官部第十八·太子洗馬第一二七》。而其“出補吴王郎中”正與《答賈謐》序“出補吴王郎中令”相符,則賈謐入侍東宫應在元康三年秋以前,亦即其首次出任散騎常侍時,盖賈謐兩次出任散騎常侍均入侍東宫,史官編撰省其前侍講東宫事迹。自元康三年以前至廣城君死,此後一直侍講東宫直至愍懷太子被廢。
賈謐隨侍東宫,前後長達七年有餘,本傳載其“謐既親貴,數入二宫,共愍懷遊處,無曲降心。”*《晉書》卷三一《賈后傳》載:“賈謐恃貴驕縱,不能推崇太子,廣城君恒切責之。”《資治通鑑》卷八三惠帝元康九年第3條亦稱其“對太子倨傲”(見第2628頁)。似此爲雙方矛盾之源,但王隱《晉書》載:“謐以賈后之妹子,數入宫,與愍懷處。”*《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卷二四《贈答二·答賈謐》序李善注,第1486頁。與此略異。賈謐既以皇親特權,來往宫中交結太子,其時間應在元康三年秋以前,本傳所載事迹爲廣城君死後,前事盡省。陸機《答賈謐》詩云:“魯公戾止,袞服委蛇,思媚皇儲,高步承華。”*《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卷二四《贈答二·答賈謐》,第1485—1486頁。據其自序,詩應作於元康六年。*序云:“余出補吴王郎中令,元康六年入爲尚書郎,魯公贈詩一篇,作此詩答之。”(《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卷二四《贈答二·答賈謐》序,第1481頁)據此可知賈謐贈詩乃爲陸機接風,則陸機還詩亦應在同年不久。詩中對賈謐迫切結好太子的舉動甚爲不齒,與本傳記載其對太子向來倨傲不同,如賈謐代表賈氏接觸太子,則其此時要務似在於協調雙方關係。
在賈后與太子之間尚存在另一重要的協調角色——賈后母廣城君郭槐,在此過程中雖記載不多,但所起作用至關重要。
后母廣城君以后無子,甚敬重愍懷,每勸厲后,使加慈愛。……及廣城君病篤,占術謂不宜封廣城,乃改封宜城。后出侍疾十餘日,太子常往宜城第,將醫出入,恂恂盡禮。宜城臨終執后手,令盡意於太子,言甚切至。又曰:“趙粲及午必亂汝事,我死後,勿復聽入,深憶吾言。”*《晉書》卷三一《賈后傳》。按,廣城君勸厲賈后之因,恰爲賈后無子。此處更證賈氏本無意結怨太子,且通過賈謐積極改善與太子關係。太子亦欲通過廣城君與賈氏結交,“后出侍疾十余日,太子常往宜城第,將醫出入,恂恂盡禮。”吕思勉指出“賈氏與太子皆有意於調和”,*吕思勉: 《兩晉南北朝史》,第50頁。卻終因最初的關係背景,始終保持相互顧忌的態勢。從各種綫索可知,郭槐死後雙方關係逐步惡化,則郭槐的死成爲其間的重要坐標。《晉書》未載郭槐死亡時間,賈謐與太子諸多矛盾均集中在元康後期,司馬光爲釐清綫索而推測在元康九年,*參《資治通鑑》卷八三惠帝元康九年第7條,第2632頁。此恰可呼應雙方矛盾激化的現實,然據出土《宜城君柩銘》知郭槐死於元康六年,*參趙超: 《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收《夫人宜成君郭(槐)氏之柩》,第7—8頁。可知並非因郭槐的死而致矛盾急劇升温。
在雙方關係演變中,郭槐、裴頠居中調和,*《晉書》卷三五《裴頠傳》載:“頠旦夕勸説從母廣城君,令戒喻賈后親待太子而已。”以賈謐之識何至於最終結怨太子,乃至引發兵戎相見?*《晉書》卷四〇《賈謐傳》載:“謐好學,有才思。”據《晉書》《賈謐傳》及《愍懷太子傳》,其與太子齟齬主要集中於以下諸事:
1. 弈棋争道。
2. (賈)謐至東宫,(太子)或捨之而於後庭遊戲。*《晉書》卷五三《愍懷太子傳》。
3. 太子婚姻。
1、2兩條據賈謐本傳,均在廣城君死後。《通鑑》載賈謐時爲侍中,*《資治通鑑》卷八三惠帝元康九年第7條,第2633頁。而第2條恰由弈棋争道引起。賈謐本傳載:“常與太子弈棋争道,成都王穎在坐,正色曰:‘皇太子,國之儲君,賈謐何得無禮!’謐懼,言之於后,遂出穎爲平北將軍,鎮鄴。”*“常”,愍懷太子本傳與《成都王穎傳》均做“嘗”,弈棋争道之事不應常有,故此處應爲“嘗”。《晉書·惠帝紀》載成都王穎出鎮在元康九年春正月,*《資治通鑑》卷八三惠帝元康九年第3條載:“散騎常侍賈謐侍講東宫,對太子倨傲,成都王穎見而叱之;謐怒,言於賈后,出穎爲平北將軍,鎮鄴。”(第2628頁)《賈謐傳》載:“及爲常侍,侍講東宫,太子意有不悦,謐患之。”所指即爲弈棋争道之事,時賈謐爲侍中而非散騎常侍。則可知東宫與賈謐不睦主要在元康後期。賈謐所謂驕縱,可參者僅弈棋争道一事。賈謐即“恃后之貴”,且對太子“無曲降心”,遭成都王穎呵責,譖之出鎮即可,何“懼”之有?且本傳載遭太子冷落後,“謐患之”,更似語出無端,其中自不免其他背景,後文詳述。
太子婚姻一事,郭槐尚在世,亦即在元康六年以前,且觀其前後經歷,此不足以成爲雙方結怨之由。
初,賈后母郭槐欲以韓壽女爲太子妃,太子亦欲婚韓氏以自固。而壽妻賈午及后皆不聽,而爲太子聘王衍小女惠風。太子聞衍長女美,而賈后爲謐聘之,心不能平,頗以爲言。*《晉書》卷五三《愍懷太子傳》。《宋書》卷一四《禮志一》云:“有司議奏:‘禮十五成童。國君十五而生子,以明可冠之宜。又漢、魏遣使冠諸王,非古典。’於是制諸王十五冠,不復加命。”太子婚姻時間不詳,然古人冠禮即明成年,成婚時間應在冠禮後無疑。
按元康元年其十四歲行冠禮,成婚亦應在此年後不久,亦即賈謐侍講東宫之前。太子所欲娶之韓壽女,乃賈謐姐或妹,縱求婚不得,二人仍同爲王衍女婿,其欲結好賈氏之目的亦部分實現,更無由因此結怨。*詳參吕思勉《兩晉南北朝史》,第50頁。另據《晉書》卷九六《列女傳·愍懷太子妃王氏傳》載:
愍懷太子妃王氏,太尉衍女也,字惠風。貞婉有志節。太子既廢居於金墉,衍請絶婚,惠風號哭而歸,行路爲之流涕。及劉曜陷洛陽,以惠風賜其將喬屬,屬將妻之。惠風拔劍距屬曰:“吾太尉公女,皇太子妃,義不爲逆胡所辱。”屬遂害之。
可知賈氏爲其所配之王衍女,貞節剛烈,不墜西晉皇室尊嚴,實爲皇太子佳偶,縱賈謐之妻恐難及此,故不能簡單認爲賈氏爲賈謐敷衍太子。
《愍懷太子傳》將其參雜於諸多矛盾之中而無時間,遂使雙方矛盾發展綫索混亂。前則載太子“及長,不好學,惟與左右嬉戲,不能尊敬保傅。”後則“賈后素忌太子有令譽,因此密敕黄門閹宦媚諛於太子曰:‘殿下誠可及壯時極意所欲,何爲恒自拘束?’每見喜怒之際,輒歎曰:‘殿下不知用威刑,天下豈得畏服!’”粉飾太子好嬉戲皆爲群小引誘,且均出賈后授意,乃至靡費、殘忍均歸因於此。對賈氏更是前有“太子性剛,知賈謐恃后之貴,不能假借之。”*《晉書》卷五三《愍懷太子傳》。賈謐本傳載:“謐既親貴,數入二宫,共愍懷太子遊處,無屈降心。”“親貴”所指,應爲其出任侍中之職。據其本傳居官經歷,廣城君死後出任秘書監,後轉侍中。後有“太子亦欲婚韓氏以自固”。盖其極欲鳴太子之冤,又無以回避其不肖。終以賈后“宣揚太子之短,布諸遠近”以掩飾。
盖廣城君死後,“(賈謐)喪未終,起爲秘書監,掌國史……尋轉侍中,領秘書監如故。”*《晉書》卷四〇《賈謐傳》。此後往來二宫,方有不敬太子,弈棋争道,成都王出鎮之事。再轉散騎常侍,侍講東宫,“太子意有不悦,或捨之而於後庭遊戲”。盖《晉書》分述諸事於《賈謐傳》、《愍懷太子傳》、《成都王穎傳》及《賈后傳》而無時間先後之序,顯雙方矛盾而訴太子之屈。
賈氏與太子矛盾諸綫索均指向賈謐,事迹主要集中在元康九年。盖此前雙方雖關係尷尬,然均有意和解,太子欲娶韓壽女不遂,而與賈謐仍有連襟之誼。賈謐入侍東宫,雖倨傲難掩,亦有諂媚太子之舉,郭槐居中調解,賈氏與太子間尚非勢同水火。至廣城君死後雙方矛盾逐步惡化,至元康九年急劇升温。
八王之亂前期,楊駿覆滅,汝南王亮執政爲楚王瑋所殺,賈后元康元年誅楚王瑋執政,短短數月之間,西晉執政權幾經易手,宗王勢力一時間炙手可熱。賈后誅宗王執政,其執政基礎相對於汝南王亮與衛瓘組合更顯脆弱,*汝南王亮爲司馬懿第四子,在宗王中德高望重,衛瓘爲晉武帝時期名臣,西晉代魏封爲菑陽公。爲穩定時局,任張華、裴頠掌朝,而對晉武帝在朝中所建立的共識——愍懷太子亦不敢稍加動摇。元康前期,政局穩定不久,一件極隱晦的舉措,牽涉雙方關係的未來走向,直接爲賈后執政埋下暗礁,而這似亦出於調和矛盾之目的。《晉書·裴頠傳》載:
頠以賈后不悦太子,抗表請增崇太子所生謝淑妃位號,仍啓增置後衛率吏,給三千兵,於是東宫宿衛萬人。
裴頠所啓分爲二事: 增太子母位號與東宫增兵。考其時間,在元康二年。*《太平御覽》卷一四五《皇親部·嬪》引《晉起居注》:“惠帝元康二年詔曰:‘才人謝玫(玖)進爲淑妃。’有司奏當與三夫人以下同拜。詔:‘宜在後也。’”(第707頁)《晉書》卷三一《后妃傳·謝夫人傳》載爲“淑媛”,《太平御覽》卷一三八《皇親部·謝夫人》同(第673頁)。據《晉書》卷二五《輿服志》,淑妃、淑媛同爲九嬪。謝玖死時爲淑妃,按淑妃是。謝淑妃進位獲允,知“賈后不悦太子”乃强加之辭。太子與賈謐結爲連襟,無疑鞏固了雙方關係。這裏提及增置衛率事宜,在此後政局演變中舉足輕重。
東宫增兵三千在元康二年謝淑妃增位之後,這裏所指增置後衛率吏,給三千兵,應可知後衛率轄兵三千。《晉書·職官志》載:“左右衛率,按,武帝建東宫,置衛率,初曰中衛率。泰始五年,分爲左右,各領一軍。惠帝時,愍懷太子在東宫,又加前後二率。”*《宋書》卷四〇《百官志下》、《通典》卷三〇《職官十二·左右衛率府》記載與此略同(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第835頁)。李林甫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二八《太子左右衛及諸率府·太子左右衛率府》載:“晉初爲中衛率,太始五年,分爲左、右二率。惠帝爲太子,加置前衛率;愍懷在東宫,又加後衛率。故元康之中凡四衛率。”(北京: 中華書局,1992年,715頁)孫逢吉《職官分紀》卷三〇《太子左右衛率府》注與此略同(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則似前衛率置於武帝時。按,各處記載,唯此相異,約爲傳抄中致誤。《宋書》四〇《百官志下》云:“ 太子左衛率,七人。太子右衛率,二人。”按《南齊書》卷一六《百官志》稱太子左右衛率各一人(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隋書》卷二六《百官志》稱梁左右衛率各一人,此後隋唐均各一人(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通典》卷三〇《職官十二·左右衛率府》載:“左率領七營,右率領四營。”(第835頁)《宋書·百官志》所載應爲各營率數。後衛率的增置應在前衛率之後,而前衛率的加置時間不得而知,但因楊駿執政時間相對較短,且政局混亂,應無暇增置東宫機構,而汝南王亮與衛瓘執政,須臾而敗,故據推斷在元康元年至二年賈后執政後所置應不至大謬,*據《惠帝紀》,永熙元年(290)四月武帝崩,惠帝即位,八月立皇太子,次年三月誅楊駿,期間京師形勢複雜,宗王强盛,舊臣不附,楊駿於執政極不穩定之時,恐無暇顧及皇太子地位穩固與否。汝南王亮於誅楊駿後執政,至六月身死,時間之短,更無以及此。前後衛率同時增置的可能性極大。按,《北堂書鈔》注稱左右衛率各轄兵五千,*《北堂書鈔》卷六五《太子左右衛率一百二十》注引《晉公卿禮秩》云:“衛護(率),漢魏未見,入晉建置衛率令一人,泰始始分置左右率,一人領兵各五千人也。”此時增兵三千,元康末年劉卞稱“四率精兵萬人”,*《晉書》卷三六《張華傳》。這一規模在元康初年既已定型。爲穩固自身統治,賈后以增東宫衛士的方式鞏固司馬遹的太子地位,亦顯示其對武帝共識的支持。
據前揭裴頠調和賈氏與太子關係不遺餘力,此時建議增太子母才人謝玖爲淑妃,更提出太子府增率增兵,前衛率的設置或與其不無關係。東宫由最初的二率增爲四率,兵力暴漲,這對於初掌政權的賈后而言,無疑爲政局的穩定埋下不安因素。諸王誅楊駿時朱振語:“宜燒雲龍門以示威,索造事者首,開萬春門,引東宫及外營兵,公自擁翼皇太子,入宫取姦人。”*《晉書》卷四〇《楊駿傳》。楊駿時,東宫武力在京城政變中,儼然已不可小視,又經兩次增兵,實力可知。《晉書·趙王倫傳》云:“增相府兵爲二萬人,與宿衛同,又隱匿兵士,衆過三萬。”可知宿衛兵額約爲兩萬,然統領極爲分散,東宫衛士已達一萬餘,四率統領兵權集中,這一對比不能不爲賈后重視。賈謐最初入侍東宫在元康三年秋以前,應即爲針對這一形勢的舉措。
東宫宿衛占據禁軍一半,而自此後一系列政變可知,作爲晉武帝預設的惠帝太子,既在朝中形成共識,他可影響的力量遠不止東宫衛士。
《晉書》卷五九《趙王倫傳》載:
時左衛司馬督司馬雅及常從督許超,並嘗給事東宫,二人傷太子無罪,與殿中中郎士猗等謀廢賈后,復太子。*《晉書》卷五三《愍懷太子傳》、《資治通鑑》卷八三惠帝永康元年第5條載並爲“右衛督”。
卷五三《愍懷太子傳》:
中護軍趙俊請太子廢后,太子不聽。
卷五九《趙王倫傳》:
(孫)秀復告右衛佽飛督閭和,和從之,期四月三日丙夜一籌,以鼓聲爲應。
中護軍趙俊傾向太子,《宋書·百官志下》載:“護軍將軍一人,掌外軍。”*《晉書》卷二四《職官志》載:“魏初,因置護軍將軍,主武官選,隸領軍,晉世則不隸也。”《南齊書》卷一六《百官志》載:“諸爲將軍官,皆敬領、護。”護軍將軍與中護軍同職,*《南齊書》卷一六《百官志》載:“凡爲中,小輕,同一官也。”與領軍將軍同爲禁軍最高長官,雖職位稍低領軍,而不隸屬,其在京師宿衛中地位舉足輕重。*對中護軍的地位與作用,詳參張金龍: 《魏晉南北朝禁衛武官制度》,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第225—231頁。左衛司馬督,《晉書·職官志》載“二衛始制前驅、由基、强弩爲三部司馬”,司馬雅之職應爲其一,隸左衛將軍。常從督,其所統領概常從宿衛,爲皇帝貼身護衛武官。*《晉書》卷九八《王敦傳》載:“常從督冉曾、公乘雄等爲元帝腹心,敦又害之。”右衛佽飛督,《晉書·職官志》載右衛轄佽飛武賁,閭和應即領此軍。此數職既爲督,則皆領營兵,爲宿衛中實權武官。據此則宫中宿衛上自中護軍,下至左右衛中佽飛武賁、常從宿衛、殿中中郎皆傾向於太子,司馬雅與許超皆爲太子故吏;趙俊爲趙粲叔父,武元楊皇后舅父,於惠帝、愍懷均有血緣關係,雖或因趙粲依附賈后之因出任中護軍,以其地位,在足可左右洛陽局勢背景下,倒向太子是可以理解的。胡三省稱:“右衛督、常從督、殿中中郎皆屬二衛。”*《資治通鑑》卷八三惠帝永康元年第5條胡三省注,第2638頁。此數職倒向太子,可知賈后在雙方關係中的處境。
司馬遹在禁軍中具有如此影響力,與此同時又出現另外的舉動。本傳載“東宫舊制,月請錢五十萬,備於衆用,太子恒探取二月,以供嬖寵。”*《太平御覽》卷八三〇《資産部·針》引王隱《晉書》稱:“恒探取三月以供賤妾”,第3703頁。東宫開銷增加數倍,其所從時間已無從考據,而其開銷至少並未完全用於嬖寵賤妾。《愍懷太子傳》載賈謐譖太子語稱:
太子廣買田業,多畜私財以結小人者,爲賈氏故也。密聞其言云:“皇后萬歲後,吾當魚肉之。”非但如是也,若宫車晏駕,彼居大位,依楊氏故事,誅臣等而廢后於金墉,如反手耳。不如早爲之所,更立慈順者以自防衛。
晉書稱其“誣陷太子”,*《晉書》卷四〇《賈謐傳》。而自太子詹事裴權語,“賈謐甚有寵於中宫,而有不順之色,若一旦交構,大事去矣。宜深自謙屈,以防其變,廣延賢士,用自輔翼。”*《晉書》卷五三《愍懷太子傳》。裴權此語恰爲勸説太子韜光養晦,暗自發展勢力,招納賢士,正與結交小人相對應,或可據此推測愍懷太子在暗自發展力量,此事恰與高平陵事變前夕司馬師所爲類似。*《晉書》卷二《景帝紀》載高平陵事變時:“初,帝陰養死士三千,散在人間,至是一朝而集,衆莫知所出也。”而其所稱“大事”,恐非指太子正常繼承帝位。“賈后親黨微服聽察外間”,*《晉書》卷三六《劉卞傳》。此時賈氏已頗有危機感,其密聞之事,如非捏造則自來源於聽察。在此背景下,弈棋争道事件之後,方有“太子意有不悦,謐患之。”*《晉書》卷四〇《賈謐傳》。太子勢力在洛陽舉足輕重,這時其對賈謐態度改變,後者憂患之由可知。
《晉書》編撰好采妖異之説,*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 《史通通釋》卷四《内篇·論贊第九》云:“唐修晉書皆詞人……史官多詠之士,好采碎事,競爲綺豔。”(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9頁)錢大昕撰: 《廿二史考異》卷二一《晉書四》亦稱:“《晉史》好采小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65頁)《廿二史札記》卷八《晉書所記怪異》中對此類記載有詳細論述,見第161—162頁。前人對《晉書》修撰及材料可靠性評價,仇鹿鳴有系統統計,詳參《魏晉之際的政治權力與家族網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2—23頁。而於愍懷太子被廢事件中,更是異象雜陳,不可否認編撰者對妖異征應描述皆有所指,然相對於東宫桑生而枯,*《晉書》卷五三《愍懷太子傳》載:“(元康)九年六月,有桑生於宫西厢,日長尺餘,數日而枯。”賈謐本傳載其府中事迹無疑爲大凶之應。
而其家數有妖異,飄風吹其朝服飛上數百丈,墜於中丞臺,又蛇出其被中,夜暴雷震其室,柱陷入地,壓毁床帳,謐益恐。
雖《晉書》編撰多憐太子而惡賈謐,而此處異説頗值玩味。考其發生時間,則在賈謐誣陷太子之前,據《晉書》陳説妖異,自不會隔廢太子而指趙王倫之變。則此處妖異唯一所指應爲愍懷太子運籌政變之謀。風吹朝服、蛇出被中、暴雷震室、柱陷壓床,如此種種恰烘托出在賈氏與太子勢力抗衡中,賈氏大凶之氛圍。
元康初年,太子賈謐建立連襟關係,此後增置東宫武裝,雙方關係的協調對於穩定洛陽政局無疑起到重要作用。此後賈謐侍講東宫,爲雙方關係的緩和搭建橋梁。廣城君死後,裴頠地位不能接替這一協調角色,雙方關係降温,賈謐緊急復出,監察太子成爲其要務,此後直至元康九年,矛盾不斷激化。在這一背景下,愍懷太子自不會坐而受制,左衛率劉卞首先發難。
及賈后謀廢太子,左衛率劉卞甚爲太子所信遇,……卞以賈后謀問華,華曰:“不聞。”卞曰:“卞以寒悴,自須昌小吏受公成拔,以至今日。士感知己,是以盡言,而公更有疑於卞邪!”華曰:“假令有此,君欲如何?”卞曰:“東宫俊乂如林,四率精兵萬人。公居阿衡之任,若得公命,皇太子因朝入録尚書事,廢賈后於金墉城,兩黄門力耳。”華曰:“今天子當陽,太子,人子也,吾又不受阿衡之命,忽相與行此,是無其君父,而以不孝示天下也。雖能有成,猶不免罪,况權戚滿朝,威柄不一,而可以安乎!”*《晉書》卷三六《張華傳》。《北堂書鈔》卷六五《太子左右衛率一百二十》注引王隱《晉書》亦載其事。
東宫雄兵萬人,結宰輔以廢皇后,劉卞此謀爲太子授意自不待言。考劉卞其人先爲地方小吏,經張華提攜方至東宫左衛率,東宫欲結張華政變,劉卞實爲唯一可以溝通雙方之人。*詳參《晉書》卷三六《劉卞傳》。及其所謂“俊乂如林”可知其醖釀非短期之功,此計不售,而爲賈后所覺,遷劉卞外任雍州致其自殺。*《晉書》卷三六《劉卞傳》載:“賈后親黨微服聽察外間,頗聞卞言,乃遷卞爲輕車將軍、雍州刺史。”《資治通鑑》卷八三惠帝元康九年第7條亦載,胡三省注稱:“賈后剛悍,使聞卞言而張華不以告,則華必死於賈后之手,意卞言實華泄之也。”(第2635頁)至此打亂東宫計畫,雖精兵萬人,重要將領損失,廢后之謀已顯,愍懷太子舉棋不定,此後趙俊勸其廢后不果。*《資治通鑑》卷八三惠帝元康九年第7條載趙俊建議廢后在劉卞謀於張華之前(第2634頁)。按,愍懷太子欲廢賈后,自不會拒絶中護軍趙俊而自謀之,且劉卞説張華時,但言四率精兵,若前有中護軍之謀,此時自不會擱置不提。最終賈氏反戈,式乾殿賈后以太子欲廢皇后爲名,免太子爲庶人。吕思勉指出:“自朱振以降,趙俊、劉卞紛紛欲奉太子以傾賈后,式乾之事,安敢謂必出虚構?”*吕思勉: 《兩晉南北朝史》,第50頁。朱振事迹詳參《晉書》卷四〇《楊駿傳》。可知京師自元康元年自政局穩定以來,每有針對賈后之政變,則必與太子相關,亦可見其已然成爲賈后最大政敵。《晉書·五行志》載元康童谣:“城東馬子莫嚨哅,比至來年纏女鬉。”*愍懷太子本傳載此句作:“東宫馬子莫聾空,前至臘月纏汝鬉。”與此小異。此恰反映在賈后廢愍懷太子前,後者跋扈行徑,“賈后親黨微服聽察外間”,也一直在密切注意太子舉動。
廢愍懷太子後,事態並未就此終止,《資治通鑑》卷八三永康元年第5條云:
太子既廢,衆情憤怒。右衛督司馬雅、常從督許超,皆嘗給事東宫,與殿中中郎士猗等謀廢賈后,復太子。以張華、裴頠安常保位,難與行權,右軍將軍趙王倫執兵柄,性貪冒,可假以濟事。
以前的暗涌,此時均浮出水面。賈后在廢太子後亦未掉以輕心,“及太子廢黜,趙王倫、孫秀等因衆怨謀欲廢后。后數遣宫婢微服於人間視聽,其謀頗泄。后甚懼,遂害太子,以絶衆望。”*《晉書》卷三一《惠賈皇后傳》。《通鑑》卷八三惠帝永康元年第5條載:“(孫)秀因使人行反間,言殿中人欲廢皇后,立太子,賈后數遣宫婢微服於民間聽察,聞之甚懼。”(第2639頁)可知所泄之謀爲殿中禁軍將領欲廢賈后之事。《太平御覽》卷一四八《皇親部十四·太子三》引王隱《晉書》曰:“賈后與謐等早害太子以絶民望。”(第722頁)《晉書》卷五九《趙王倫傳》云:“秀乃微泄其謀,使謐党頗聞之。倫、秀因勸謐等早害太子,以絶衆望。”倫、秀得以利用賈后,實因當時形勢使然,宫中衛士欲廢賈后實亦有之,並非孫秀捏造。此時賈后處境已勢成騎虎。
自賈后誅楚王瑋而執政,京師局勢得以穩定,然元康元年至二年,東宫宿衛兵力驟增,自應加以防範。自元康三年,賈謐始侍講東宫,雖或爲聽察太子,然結好乃其要務,這無疑有助於穩定洛陽政治。直至廣城君死,雙方間的協調機制喪失,賈氏與太子關係從相互顧忌而轉爲防範。至元康後期太子對賈氏態度急劇變化,賈謐“喪未終,起爲秘書監掌國史。”*《晉書》卷四〇《賈謐傳》。隨即轉侍中,頻繁來往東宫,不久即任散騎常侍專侍講東宫。其任侍中時,等不及任散騎常侍即開始出入東宫,可見對太子監控需求之緊迫。最終太子左衛率劉卞采取行動不果,離職身死,式乾殿廢賈后之書縱然爲虚,廢黜太子恐亦爲賈后勢在必行之舉措。與此同時,伴隨雙方關係的惡化,賈后統治集體内部出現分化,地位岌岌可危,更推動其廢太子的決心。
賈后自執政後,中央朝政的運轉幾乎完全依賴大族完成,張華、裴楷、裴頠、賈模、王戎、王衍等成爲這一集體的核心。元康後期,宗王勢力幾乎被完全擠出尚書臺,這樣在中央的行政機構中,出現賈氏與大族聯合執政的局面。在賈后削弱宗王後,貴族及名士在政治上的利益獲得最大的體現,於此時自然也願意與賈后聯合,“華遂盡忠匡輔,彌縫補闕,雖當暗主虐后之朝,而海内晏然,華之功也。”*《晉書》卷三六《張華傳》。面對太子與賈后間的矛盾,内廷鬥争直接引起外朝統治集體的分化。重臣在賈氏與太子間的對立中倒向了司馬氏,乃至賈氏成員之一——賈模亦欲脱離賈氏集體。
伴隨賈氏與太子關係變化,執政團體内部分化,最終上升爲廢后之議。《晉書·裴頠傳》云:
頠深慮賈后亂政,與司空張華、侍中賈模議廢之而立謝淑妃。華、模皆曰:“帝自無廢黜之意,若吾等專行之,上心不以爲是。且諸王方剛,朋黨異議,恐禍如發機,身死國危,無益社稷。”頠曰:“誠如公慮。但昏虐之人,無所忌憚,亂可立待,將如之何?”華曰:“卿二人猶且見信,然勤爲左右陳禍福之戒,冀無大悖。幸天下尚安,庶可優游卒歲。”此謀遂寢。頠旦夕勸説從母廣城君,令戒喻賈后親待太子而已。*《晉書》卷三五《裴頠傳》。
廣城君之善待太子未始爲裴頠之故,但他在維護太子地位上是不遺餘力的,謝淑妃之立、東宫增率增兵皆出其倡議。對此事的記載尚不止於此,《晉書·惠賈皇后傳》云:“模知后凶暴,恐禍及己,乃與裴頠、王衍謀廢之,衍悔而謀寢。”前後牽涉此事的就有裴頠、賈模、張華、王衍等,裴頠作此提議的時間難以確定,但就其爲賈后信重的狀况看,應在與太子矛盾趨於尖鋭的時期。《晉書·裴頠傳》云:“或説頠曰:‘幸與中宫内外可得盡言。言若不行,則可辭病屏退。若二者不立,雖有十表,難乎免矣。’頠慨然久之,而竟不能行。”就其對官位重視的情况,非無力挽回不至出此下策。司馬光云:“《賈后傳》曰:‘模與裴頠、王衍謀廢之,衍後悔而止。’今從《頠傳》。”*《資治通鑑》卷八三惠帝元康九年第5條考異,第2628頁。單就此事而言,元康七年王衍已居尚書令,尚書令官居宰相,*詳參祝總斌: 《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67—178頁。那麽裴頠等人作此謀自不會回避王衍,换句話説,這並非同一次密謀。“八年十一月……帝既眊弱,而張華又不納裴頠、劉卞之謀,故后遂與謐殺太子也。”*《晉書》卷二七《五行志上》。自賈后而言,元康八年宰輔已多次謀廢賈后,執政地位隨時不保,而這些均源於與太子關係的惡化,修復關係已很難實現,廢太子則勢在必行。
賈模在此事上的主動性,歷來受到質疑,因《賈后傳》中所載與《裴頠傳》所述不符。《晉書·賈模傳》云:“但賈后性甚强暴,模每盡言爲陳禍福,后不能從,反謂模毁己。於是委任之情日衰,而讒間之徒遂進。模不得志,憂憤成疾。”推測賈模所稱“禍福”,實指愍懷太子。《裴頠傳》載“(張)華曰:‘卿二人猶且見信,然勤爲左右陳禍福之戒,冀無大悖。’”而其至死仍專任門下事,所謂“委任之情日衰”應特指廢太子事件。賈后面對愍懷太子問題時,不但中表親戚裴頠有所保留,*裴頠之父裴秀與賈后之父賈充同爲郭配女婿,故裴頠與賈后爲姨表親戚。甚至其從兄(或弟)亦百般周旋,其後遂受賈后冷遇,則其參與廢賈后之謀自應屬實。
張華在此過程中一直相對保守,似不易察覺其態度,然而除此次密謀外,尚有劉卞之事,趙王倫起事,仍然提前知會張華,“及倫、秀將廢賈后,秀使司馬雅夜告華曰……華知秀等必成篡奪,乃距之。”*《晉書》卷三六《張華傳》。裴頠、賈模皆賈后親戚,尚欲廢之,張華雖未動聲色,自劉卞以降,欲廢賈后者皆與之謀,而不商之於裴頠,其所持立場自是心照不宣,而張華與王衍相對保守恐亦因其相對於裴頠而言與賈后關係稍疏。
一方面禁衛軍傾向太子,同時自身統治集團幡然倒戈,紛紛密謀以圖己,賈后執政集體面臨崩潰之危。最終密謀未售,其原因又深可玩味,“華、模皆曰:‘……且諸王方剛,朋黨異議,恐禍如發機,身死國危,無益社稷。’”則在賈后利用張華等人排抑宗王,後者亦借助賈后壓制諸王及其他朋黨勢力。縱觀賈后執政後,除賈氏外,張華、裴頠等人無疑是最大的受益者,儘管在愍懷與賈后的衝突中相對偏向太子,而執政之權不忍驟棄,觀張華、裴頠不忍離位可知。自張華語:“幸天下尚安,庶可優游卒歲。”*《晉書》卷三五《裴頠傳》。張華之心於此可知。胡三省對其態度亦深惡痛絶:“張華處昏亂之朝,位冠羣后,而持心如此,天殆假手於趙王倫而誅之也。”*《資治通鑑》卷八三惠帝元康九年第5條,第2629頁。盖其在政局風雨如晦之際,而騎牆其間,既不忠於賈后,亦不忍冒險完全倒向太子。
賈后既無子,然則其廢除愍懷太子後,皇儲的繼立必有相應的人選。“初,后詐有身,内藳物爲産具,遂取妹夫韓壽子慰祖養之,托諒闇所生,故弗顯。遂謀廢太子,以所養代立。”*《晉書》卷三一《惠賈皇后傳》。《太平御覽》卷一三八《皇親部四·惠帝賈皇后》云:“賈氏詐有身,内藳物爲産,遂取妹夫韓壽兒,托之諒闇所生,故弗顯。”(第672頁)《通鑑》卷八三惠帝元康九年第7條亦云:“又詐爲有娠,内藳物、産具,取妹夫韓壽子慰祖養之,欲以代太子。”(第2634頁)則韓慰祖乃賈謐之弟,*據《賈謐傳》,賈謐爲賈午與韓壽之子,賈充死後郭槐過繼爲賈充之孫。賈氏欲以之代太子,則在愍懷太子之事中地位突出,然而如此關鍵之人,在賈氏倒臺時史書隻字未提。《晉書·惠賈皇后傳》載:“(賈后)至宫西,見謐尸,再舉聲而哭遽止。倫乃矯詔遣尚書劉弘等持節齎金屑酒賜后死。后在位十一年。趙粲、賈午、韓壽、董猛等皆伏誅。”*據《晉書》卷四〇《賈謐傳》,韓壽家族死於此役者尚有韓壽兄弟韓蔚、韓保、韓預、韓鑒。另據同傳韓壽死於元康初年,死後贈驃騎將軍,《西晉散騎常侍韓壽墓墓表》可證,現藏洛陽博物館,詳參黄明蘭: 《西晉散騎常侍韓壽墓墓表跋》,《文物》1982年第1期。若死於賈后之役,自不會有贈官,此處韓壽應爲衍文。最後誅殺賈氏諸人,並未涉及韓慰祖,據其關係,無由爲韓壽弟韓蔚之訛。且賈謐與賈后語:“不如早爲之所,更立慈順者以自防衛。”吕思勉對此已做辯誣。*吕思勉: 《兩晉南北朝史》,第50頁。韓慰祖,其親則爲賈后妹賈午之子、賈謐之弟,其名則爲惠帝嫡子,其惡則爲愍懷太子替代者,何致於賈氏倒臺後即銷聲匿迹,可知其人爲《晉書》虚構,以彰賈后之惡。
既韓慰祖之事出於虚構,廢除太子後,繼位人選仍需抉擇。其既不能敵對於賈氏,又須名正言順,在這一前提下武帝之子——淮南王允浮出水面。“初,愍懷之廢,議者將立允爲太弟。”*《晉書》卷六四《淮南王允傳》。《資治通鑑》卷八三永康元年第9條云:“太子遹之廢也,將立淮南王允爲太弟,議者不合。(胡注云:‘言有持異議者也。’)會趙王倫廢賈后,乃以允爲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領中護軍。”(第2643頁)依此説則愍懷廢後,曾議立淮南王爲太弟,這就有必要對淮南王允進行相對細緻的考察。
《晉書·淮南王允傳》云:“(淮南王允)元康九年入朝。”此次入朝具體時間難以確定,本傳對其在京事迹記載也較爲簡略,然其恰參與廢愍懷太子之事。《晉書·愍懷太子傳》云:“於是使尚書和郁持節,解結爲副,及大將軍梁王肜、鎮東將軍淮南王允、前將軍東武公澹、趙王倫、太保何劭詣東宫,廢太子爲庶人。”他在太康十年(289)既封爲鎮東大將軍、假節,廢太子時仍居此職,職位既無變化,則此次入京並非正常的朝廷徵召。廢太子後,除有人提出立淮南王爲太弟外,直至其起兵反趙王倫,其間無任何記載。廢賈后時梁、趙和齊王率兵入宫,他既未參與,可知他此次入京並非針對賈后。此處不免存在疑問,廢太子既爲輿論所不允,且賈后之惡亦多集於此,淮南王允參與其中,而在廢除早已聲名狼藉的賈后時,他卻置身事外。梁、趙二王带罪之身入朝,*詳參二人本傳。且廢愍懷時他們亦懷有自身陰謀,那麽淮南王允在無端入京之後參與其中應亦有自身原因。其起兵反趙王時,“遂率國兵及帳下七百人直出,……於是歸之者甚衆。……允所將兵,皆淮南奇才劍客也。與戰,頻敗之,倫兵死者千余人。”*《晉書》卷六四《淮南王允傳》。此事《通鑑》卷八三永康元年第14條亦載,見第2644頁。然“皆淮南奇才劍客也”作“允所將兵皆精鋭”,遂不能反映其所將兵的地域特點,今從本傳。並且允任中護軍自四月始,受於趙王倫,八月就爲趙王遷爲太尉而奪取兵權,起兵時儘管“允稱疾不拜(太尉)”,恐亦難統率帳下禁軍。淮南王所將之七百人,盡爲淮南國精鋭,可知他此次入京乃带兵而來。他的入京,既非正常途徑,又率淮南國精鋭數百人,進京後即參與廢愍懷之事,廢賈后時銷聲匿迹,聯繫衆人欲立之爲皇太弟事件,則淮南王在此次洛陽政變中身份昭然若揭——皇儲繼任者。
元康九年正是賈后與愍懷太子的衝突最激烈之時,淮南王允此時率軍入京,其後廢賈后之事既非始料所及,則其入京即爲針對愍懷太子而來。他入京之初既未造成重大影響,自然爲賈后所默認,而這就更有理由解釋廢賈后時他未參與之由。一切都歸結於淮南王就是賈后廢太子後所欲立之“慈順者”,在賈后與愍懷太子矛盾激化而賈后相對居於劣勢時,他入京即參與廢愍懷事件。身爲武帝子,他與在京的其他宗王自有身份上的差異,且其“性沉毅”,*《晉書》卷六四《淮南王允傳》。常年外任,在武帝諸子中,爲佼佼人才,相對於愍懷太子的不肖,廢愍懷太子而立淮南王,符合廢昏立明的標準,這也是賈后盡可能不動摇朝局的最佳選擇。
《晉書·淮南王允傳》中漏載其元康初年入京一事,《晉書》卷四《惠帝紀》云:“(永平元年二月)癸酉,鎮南將軍楚王瑋、鎮東將軍淮南王允來朝。”對於此事本傳缺載,在此關鍵時間,且與楚王瑋一同入京,針對楊駿自是毋庸置疑。在倒楊運動中,淮南王卻並未完全捲入,僅麾下淮南國相劉頌介入。“會誅楊駿,頌屯衛殿中,其夜,詔以頌爲三公尚書。”*《晉書》卷四六《劉頌傳》。劉頌屯衛殿中,其所領應爲淮南王軍隊,誅楊駿後,又獨淮南王一人未受封賜。《晉書》在述楚王瑋入京原因時云賈后招入,卻忽略淮南王在此中角色。《晉書·楚王瑋傳》載:“而后不之察,使惠帝爲詔曰:‘太宰、太保欲爲伊霍之事,王宜宣詔,令淮南、長沙、成都王屯宫諸門,廢二公。’”淮南王允其後親自參與誅汝南王亮、衛瓘之事,他離京的時間無從考證,簡單推測,應在此後不久,即在楚王瑋被殺京城政局穩定以後。因前後均無記載他在京城任職,那麽他以鎮東將軍身份停留京師應不能過久。成都、長沙二王尚未出鎮,自與淮南王身份不同。按淮南王入京的事迹不明,在倒楊事件中,他並未全面參與,針對汝南王亮的活動,他卻又身陷其中,離京時間不明,可見其在兩次政變中與賈后達成默契。
賈后與愍懷太子矛盾不斷激化的情况下,賈謐提出廢愍懷而更立“慈順者”,在此背景下,淮南王允率軍入京,參與賈后廢太子事件。既被指定爲太子繼承人,而隨後出現廢賈后之事自是始料不及,賈后的倒臺即預示其繼立皇儲計畫的破産。“或説倫腹心孫秀曰:‘朝廷人人欲爲太子報讎,公輩受福不久矣,不如先之。’”*司馬光撰,(美) 王亦令點校: 《稽古録點校本》卷一三,北京: 中國友誼出版社,1987年,第334頁。在一片討賈聲中,他一人已無力回天,乃采取回避之策。事後受任中護軍自與其爲武帝之子的身份有關,“倫既有篡逆志,允陰知之,稱疾不朝,密養死士,潛謀誅倫。”*《晉書》卷六四《淮南王允傳》。從最初被賈后確定爲皇儲,引兵入京參與廢愍懷太子,至此時染指無望,借趙王倫篡位起兵,一旦成功即可直接登基,這成爲他實現入京目的的最後希望。
圍繞賈謐建立的二十四友,在趙王倫政變成功後,煙消雲散。而石崇、歐陽建、潘岳等人爲趙王倫所逼,乃紛紛有所異動,這時他們聯合的對象均指向淮南王允。
石崇、潘岳與賈謐相友善,及謐廢,懼終見危,與淮南王謀誅倫,事泄,收崇及親朞以上皆斬之。初,岳母誡岳以止足之道,及收,與母别曰:“負阿母!”崇家河北,收者至。曰:“吾不過流徙交、廣耳!”及車載東市,始歎曰:“奴輩利吾家之財。”收崇人曰:“知財爲害,何不蚤散?”崇不能答。*《世説新語》卷下之下《仇隙第三十六》注引王隱《晉書》,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1081頁。《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卷二三《詠懷·臨終詩》張銑注引王隱《晉書》:“石崇勸淮南王使誅倫,未行事覺,倫收崇、建及母妻無少長皆斬。”(第350頁,影印第1397頁)
《晉書·石崇傳》載其聯合者尚有齊王冏。*《晉書》卷三三《石崇傳》載:“秀怒,乃勸倫誅崇、建。崇、建亦潛知其計,乃與黄門郎潘岳陰勸淮南王允、齊王冏以圖倫、秀。秀覺之,遂矯詔收崇及潘岳、歐陽建等。”按,此數人此前與齊王冏並無接觸,且齊王冏參與廢賈后事件,*詳參《晉書》卷五九《齊王冏傳》。作爲賈后一党,石崇等人自不會結齊王,故不應有之。司馬光對石崇謀趙王倫事質疑,*《考異》曰:“若崇果與允同謀,允敗,崇應惶懼,不應被收時,方宴於樓上。盖倫、秀以舊怨誣殺之耳。”《資治通鑑》卷八三惠帝永康元年第14條,第2645頁。然其忽略一事,二十四友中唯石崇、潘岳、歐陽建三人與賈謐最爲親密。《石崇傳》載:“廣城君每出,崇降車路左,望塵而拜,其卑佞如此。”潘岳亦與賈謐過從甚密,“元康中……時侍中賈謐以外戚之寵,年少居位,潘岳、杜斌等皆附托焉。”*《晉書》卷八九《嵇紹傳》。廣城君薨,潘岳爲其作《宜城宣君誄》,*《晉書》卷七九《謝琰傳》。卷三一《賈后傳》載:“及廣城君病篤,占術謂不宜封廣城,乃改封宜城。”《文選·閒居賦》注引王隱《晉書》云:“(潘岳)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構愍懷之文,岳之辭,謐《晉書》限斷,亦岳之辭。”*《晉書》卷五五《潘岳傳》亦載而稍異,李昉撰: 《册府元龜》卷四八二《臺省部·諂佞》同《晉書》(北京: 中華書局,1960年)。於賈謐被誅之際,心懷不安有所異動自在情理之中。“及賈謐誅,(石)崇以黨與免官。時趙王倫專權,崇甥歐陽建與倫有隙。”*《晉書》卷三三《石崇傳》。按歐陽建與趙王倫之矛盾起於關中,詳參《歐陽建傳》。事實上賈謐死後,朝中確有清算二十四友的呼聲。《晉書》卷四八《閻纘傳》載其上書云:
世俗淺薄,士無廉節,賈謐小兒,恃寵恣睢,而淺中弱植之徒,更相翕習,故世號魯公二十四友。……伏見詔書,稱明滿奮、樂廣。侍郎賈胤,與謐親理,而亦疏遠,往免父喪之後,停家五年,雖爲小屈,有識貴之。潘岳、繆徵等皆謐父党,共相沉浮,人士羞之,聞其晏然,莫不爲怪。今詔書暴揚其罪,並皆遣出,百姓咸云清當,臣獨謂非。但岳、徵二十四人,宜皆齊黜,以肅風教。*《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録》斯1393號文書存《晉書·閻纘傳》與此小異(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62頁)。
可以看出在賈謐倒臺以後二十四友所面臨的壓力,而其中與賈謐尤其親近的潘岳、石崇諸人則更如坐針氈。謀趙王事件,《世説新語》及《文選》注均引王隱《晉書》載其事,雖文有不同,且石崇、歐陽建被誅滿門,可知其事屬實。“孫秀既害石崇等以懼允,允遂進圍相府。”*《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卷四九《晉紀總論》李善注引王隱《晉書》,第764頁,影印第3055頁。可知實爲石崇、潘岳、歐陽建聯合淮南王允謀趙王倫,事泄,石崇等三人遇禍,淮南王允乃倉促舉兵。
愍懷太子與賈氏關係惡化後,賈后被迫行廢太子事,預定之代立者爲淮南王允,故在其行廢立之事時,後者引兵入都,參與其事。其後在議立太子時朝中意見不一,此事遂被擱置。趙王倫舉事,賈后被廢,淮南王允朝中已無人可資,乃與賈后黨羽潘岳、石崇諸人謀廢趙王。
淮南王允舉兵失敗,隨後趙王倫廢帝自立,不旋踵而齊王冏、成都王穎、河間王顒、長沙王乂舉兵入都,趙王被誅,惠帝復位。未幾宗王聯盟討齊王冏,八王之亂全面擴大,執政之位亦頻繁更替,最終東海王越上位。然宗王紛争致北方鼎沸,異族乘機崛起,政權虚置終無力平定,苟延殘喘的西晉政權遂於動亂中灰飛煙滅。
余 論
縱觀中國古代各朝,唯西晉的滅亡自中樞向外擴展,中樞機構首先崩潰,然後引發大規模軍事衝突,最終蔓延至最底層而致異族崛起,中原淪喪。究其成因,諸如宗王政治、惠帝不慧、后妃干政、民族問題、社會風氣淪喪等等不一而足。事實上當一個王朝出現這麽多問題時,它的滅亡幾乎指日可待,任何一個問題都足以掀翻這個王朝,然從西晉滅亡的經過看,廢愍懷太子導致宗王縱兵,隨後引發地方叛亂與民族矛盾的全面激化,西晉政權隨之灰飛煙滅。任何矛盾的激化都須藉助契機,而引發顛覆西晉政權的一系列矛盾,所藉助的契機恰爲愍懷太子事件。從總體看,西晉滅亡非亡於賈后,而亡於宗王,武帝一手構建的司馬氏王國基礎,恰成爲吞没王朝的天坑。
西晉政治的急轉直下自與“八王之亂”存在密不可分的關係,然其中又不可籠統而論,皇權尊嚴成爲牽動政局的核心。賈后執政,九年穩定,自與其在皇權外衣下行權不無關係,至愍懷被廢,武帝建立的共識受到挑戰,朝臣紛紛傾向太子而疏離賈后。趙王倫以宗王身份稱詔廢后,矯詔之迹路人皆知,皇權威嚴受到挑戰,淮南王允舉兵與此不無關係。此後趙王倫廢帝自立,皇權殘存的尊嚴完全喪失,權威遭宗王頻繁踐踏,遂致各王縱兵,有力者得天下。中樞系統在賈后倒臺時即分崩離析,*《晉書》卷五九《趙王倫傳》載其稱帝後:“每朝會,貂蟬盈坐,時人爲之諺曰:‘貂不足,狗尾續。’”惠帝雖然反正,執政系統卻未能建立,皇權孤懸,此時的惠帝不過成爲宗王們搶奪的旗幟。宗王逐鹿,統治秩序全面紊亂,是导致西晉崩潰的重要因素,而點燃這一系列連鎖反應的火星,恰是賈后未能妥善處理的廢愍懷太子一事。
附記: 本文在撰寫過程中獲得蘇小華老師寶貴意見,這裏謹以致謝。
《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三十四輯
2016年11月,44— 62頁
*本專題爲陝西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科研創新團隊項目“漢魏六朝帝制社會研究”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