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肖华
(西北大学现代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系,西安 710130; 宝鸡文理学院 中文系,陕西 宝鸡 721013)
寻找文学形象创造中的生命本相与心灵奥秘
——《创业史》梁三老汉艺术资源的再认知
冯肖华
(西北大学现代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系,西安 710130; 宝鸡文理学院 中文系,陕西 宝鸡 721013)
作为意识形态的文学场,它是社会文化思潮磁场的一种波源带,有一种乡邦裙带的意味。基于此,在如何评价文学形象问题上,也就无法与社会文化思潮的影响撇开进而与此相伴相绕。往昔《创业史》人物梁三老汉艺术典型的批评遭际便是一例。那么,当看似花样翻新的文学形象创新退潮后,文学道场依旧向寻找文学形象创造中的生命本相与心灵奥秘的新文学时代回归。那些曾被忽略了的,甚至被讥语和无视了的优秀文学资源,便自然地呈现于文学的台面再次被重新汲取。这就是《创业史》梁三老汉艺术资源“文学的人学双重意味、生命本相的自然质、心灵奥秘的系统质”之三个层面价值的再审视、再认知。
《创业史》;人物创造;心灵奥秘;生命本相;梁三老汉
以人为本的话题,是人类一个蕴含诸多论域的生态哲学话题,那么对于文学道场而言,更有着文学本体生命可否存在的意义。所谓“文学是人学”,就在于是写人的,人写的,让人看的。仅这样一个常识性的解读,却伴随着近百年文学在写人命意上的左右异化而失去了它的惯性审美场和淡定的审美信念。写人的文学应有的向度被遮蔽。
《创业史》的“创作对陕西当代文学的长足发展具有极为深远的影响。”[1]当年《创业史》问世后,关于梁三老汉形象的创造就一直毁誉各半,夹杂着“左”的色彩和庸俗社会学的噪音。1962年大连会议上,邵荃麟以梁三老汉为例提出文学作品要写“中间人物”,以致招来祸端,葬身于政治,被定性为“站在反人民的立场反对英雄人物,提倡写落后人物”[2]。真炽灼见,忽晃一闪,便悄然疾去。一年以后,严家炎提出就艺术典型来说,梁生宝不如梁三老汉塑造得成功。同样被认为“意在贬低以至否定梁生宝的意义和价值”*参见《当代文学研究参考资料》1983年第10期《关于〈创业史〉评价的再认识》。,竟也被磔杀寸割。于是就梁三老汉形象创造上,涉及了文学创作诸如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的塑造以及所谓“中间人物”等重要问题。
时间检验文学形象的生命,同时也检验文学评论的生命。当历史逐渐弃去了庸俗社会学和左右异化的雾霭笼罩时,梁三老汉艺术资源——这个贫雇农阶层的“中间人物”,半个世纪以来依然难掩其文学本体生命的艺术光灿——一个生命本相和人物心灵奥秘的完整性格系统的呈现。于是说,如何在文学形象创造中践行这一文学本体的生命意义,并不需要过多地倚重和循迹什么西方圣僧,柳青人物创造的艺术功力,梁三老汉艺术资源生成独造的再审视、再琢磨,将是当下“文学创新”的重要思考点。
从文学批评学角度讲,其参照系是作品与社会的关系、作者与作品的关系、作品与读者的关系。这三种关系之结果,则分别产生了三种批评模式,即社会学批评模式、心理学批评模式、接受学批评模式,三个方面都与作品有关,研究一部作品、一个形象创造的得失,无不由此生发,只不过侧重点不同而已。
我们这里研究《创业史》,剖析作品的典型形象——梁三老汉,就势必要涉及塑造这一形象的创作主体——作者。依照上述批评理论,那就是研究作品与作者的关系,即作者柳青的人格积淀在梁三老汉形象上的显现和灌注因素。
生活中的柳青,其人格行为的规范,世人皆知,他经历了人生道路上的痛苦的选择,在决定人生道路信仰等重大问题上有过选择性的徘徊,因为他并非“圣人”和救世主,如梁三老汉在入社,送自家白马进社合槽时的心理状态一样,这种心态,作者柳青有过,自然笔下的梁三老汉也不会没有。柳青作为农民的儿子,植根于黄土地,珍爱这片热土,至死也要魂留渭河两岸万户人家,这样一种心理积淀深深地灌注于笔下梁三老汉身上。1949年解放的炮声,一夜之间十几亩稻竟然姓梁了,老汉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一事实。当怀疑成为事实时,老汉由创自家小业进而转变为为儿子“梁伟人”创立的灯塔合作社操心,用他那小眼睛盯着曾经仇视过互助组的人们。梁三老汉的爱社、爱土地,其情感心理的变化不正是作者柳青十几年扎根农村的象征么?柳青是善良朴实的,深得老百姓的爱戴,梁三老汉是敦厚、正直的,虽有其中国旧式农民的自私和保守,但从不依靠剥削他人发家为目的。老汉讲究实干、重实务正是柳青的基本人格特点。柳青生活在农村,甘愿吃苦,十几年吃穿极俭,一副地道的关中老汉打扮,与笔下梁三老汉的外在着饰形同。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梁三老汉的行为、思想及社会生活方式也正是柳青所经历、所熟悉、所体悟的。只有作者所谙熟的,方能转化成典型形象。而这个形象无处不渗透着作者的人格因素。诚如别林斯基在论《死魂灵》时说,“到处可以感到他的主观性,渗透了出来”[3]。这种主观性,别林斯基认为是作者的热情心灵,同情的灵魂,在精神上人格上对笔下人物的一种体现。古今中外的创作规律大都如此,所以柳青人格积淀与梁三老汉性格系统是相因渗透。这里,人物——作家、作家——人物,文学的人学双重意味体现得如此完美。
正因为作者柳青谙熟生活,才写出了梁三老汉作为旧式农民的全方位的性格侧面,一个典型的“中间人物”。不用问,文学创作固然是写人的,但在怎样写的问题上,理论家有各自的主张。作家也有自己的选择,那么,柳青对梁三老汉形象的塑造又是如何抉择呢?
法国理论家丹纳说过,“人物是作品构成的第一个原素”。高尔基认为文学是“人学”。然而,与此相悖的另一种主张却往往把描写人看作是一种手段、一种工具,如季摩菲耶夫在《文学原理》一书中表述说:“人的描写是艺术家反映整体现实所使用的工具”[4]。这样,人在作品中就自居于从属地位。作家对人并无兴趣,他为了“反映整体的现实”,就只能使笔下的人物成为他心目中的现实现象的图解,抽去人物特有的个性、感情。把它写成一个作家头脑中既定的整体现实的傀儡。譬如梁生宝形象的塑造。柳青曾说:“我要把梁生宝描写成为党的忠实儿子。”[5]作者是把梁生宝作为马克思主义真理和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在农村的接受者、执行者、传播者和体现者来表现的。正因为如此,梁生宝虽然也确实成了党的“忠实儿子”,却未必像梁三老汉的儿子,他的欲望、个性全然被党的“忠实儿子”所遮盖。由此可见,文学作品如果仅仅在于反映整体现实,把描写人当作反映现实的一种工具、一种手段的话,那么,势必会使人物流于概念化的图解政策,这不能不说是对文学形象创造其生命本相和心灵奥秘的一种背叛。
文学的人学双重含义就在于,不仅要把人当作文学描写的中心,而且还要把怎样写人,怎样认识人作为评价作家及其作品的标准,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梁三老汉艺术资源是“文学的人学”的忠实体现者,是作者经过抉择后的落笔点,一种揭示人学的生命本相和心灵奥秘的落笔点。这即是论者首先须细述的。
梁三老汉,一个地道的关中老汉,一个人人谙熟的普通农民、邻里老人。然而,如何完整认识人,在近百年来的文学创作中却几经波折,对人的认知意识睽隔,因果错位,指向模糊。对人的本质意义的认识,只囿于“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框架中,而忽略了人还是一个有生命的自然个体这一本质意义。批评界在观察和评价人物时,亦只注意研究人的社会属性,而抹煞了人的自然属性,形成了这一长期阉割和逆忤人的自然本质意义的偏颇认知。直至刘再复的“人物性格二重组合原理”理论冲破了这一疆界,给文学创作带来了生气,对“人”有了完整的认识。他认为,“人的性格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但是,不管性格多么复杂,都是相反两极所构成的。……从个人和人类社会总体的关系来看,有适于社会前进要求的肯定性的一极,又有不适应社会前进要求的否定性的一极,这就是性格两极的排列组合。或者说,是性格世界的正反两大脉络对立统一的联系。”[6]从这一观点看,梁三老汉性格就明显地表现为老实、善良、勤劳、耿直、忠厚、天真、幽默、识大体、心软、保守、自卑、小气、自私、多疑、无能、嫉妒、咄呐、逆来顺受等等。却很难用“社会关系的总和”来包括,这里面有适于社会前进要求的肯定性的一极(勤劳、善良、耿直、识大体),有不适于社会前进要求的否定性的一面(保守、自私、逆来顺受)。两极合一,可感可触,真可谓性格复杂,蕴含深厚,信息储存量至高。
成功的艺术形象,不管性格系统多么复杂,都有着明确的主体要脉,以此来制约支配着其他次要性格。梁三老汉的主导性格是什么呢?就是他的双重矛盾性格,既有劳动者勤劳善良的一面,又有小生产者自私和保守的一面,这是一个有机整体,包含了柳青对农民深邃的哲理性思考以及生命自然人、社会群体人、文学形象人几种维度合一的美学把握和观照。
如果说阿Q性格系统构成了一部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国民可悲可叹的奴性心灵史,那么梁三老汉的性格系统则又构成了中国农民在新旧社会变革时期的转换心灵史。
从信息论角度看,人物性格复杂,是信息储存量高的标志。而作品的信息量越高,与读者反馈的时间就越长,艺术生命力就越久远。作为读者,梁三老汉性格系统的自然质其蕴含深厚,非穷形尽相,很难一眼望穿,反复审视,反复琢磨,常读常新,必得新意。那种多重性、多层次的性格组合所构成的方方面面,都可以深化自己的审美体验,从中不断获得新的美的享受。可以想象,如果作者仅将梁三老汉的描写作为一种工具、一种手段,力尽“反映整体现实”之目的,那么,无论从什么角度,梁三老汉性格的自然质给人的感觉只能是单一的、干枯的,是某种概念的产物。端木国贞在他的《试论恩格斯的典型学说——从〈创业史〉谈起》一文中这样描述:“以柳青《创业史》为例,仅在北京就先后印行了五十八版,一百零四万册,仍然满足不了读者的需要。安徽一位读者把《创业史》看了二十遍,不肯释手;内蒙古一个工人已经看烂了四本《创业史》,还准备买一本新的。广大的干部、工人、职员、战士、教师以及识字的和不识字的农民都对它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越读越觉得有劲,越读越觉得有味道。”[7]这种决非偶然的现象,正说明了梁三老汉艺术典型自然质所达到的艺术魅力,他与千万个普通人的心理情态、行为举止达到了自然的叠印和叠加,使你好似父辈,又是邻里。可见,形象的创造,自然质元素多了,其生命本相程度就逼真,形象就鲜活。 “文学批评所直接面对的,并不是世界本身,而是业已被文学家们谈论着的感知化世界。这样一来,文学批评已不能直接观察那堵原先的世界之墙,而只能去观察那层层地遮盖在墙上的糊墙纸了……”[8]面对这层层叠叠的“糊墙纸”中国文学传统的研究方法,即社会学方法,首先把文学艺术作为社会现象列为自身的研究对象,并在文艺与社会的相互作用中探索文艺的特征和规律。但是,曾被曲解了的庸俗文学,在文学必须反映社会“本质”,必须让人物成为某一种社会力量的代表的趋势下,给文学批评(包括《创业史》)带来了极坏的影响。当系统科学与文学联姻后,就意味着文学研究要跳出窠臼,从—个全方位的角度去打开研究的新门窗,去把握文学应有的三个审视层次,即文学的现实感、历史感、哲理感。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一个成功的艺术典型自然都应具有这三个层次。
当农业合作化运动来临,波及人们思想前瞻和后延的时候,柳青深知其中的意义。在构思中,他没有选取梁三老汉生活的横断面,而是把他放到历史的流程中加以表现,站在历史的高度来观照生活,作者把他的作品最后定名为《创业史》,用意是很深的。他亲自参加社会主义改造的全过程,对我国现代农村生活长期的观察、体验,对现代农村的历史做了透彻的剖析,从而奠定了小说构思的基本脉络,即通过梁生宝父子两代人,用新、旧社会不同创业道路的对比来展开人物和情节,并有机地结合特定时代的重大历史事件,使合作化运动的伟大意义得到相当深刻的艺术的表现。在此期间,梁三老汉便应运而生,因为只有他最有资格,是历史的见证人。
作品的题叙,概括了梁家父子乃至数千年来匍匐于封建重轭之下的中国贫苦农民的创业史,是他们共同命运的缩影。题叙的主要作用,把《创业史》的内线伸向中国农民历史命运的纵深,作品所描述的社会主义革命的环节,与整个历史的链条结合起来,只有从历史的各个环节中看历史,才能看出真正的历史。正因为如此,我们从作者所选取的社会主义革命时期最重大的题材——农业合作化运动,才清晰地反映出中国农民已经走完了数千年不断反抗、不断失败、充满无穷无尽的悲剧的历程,迎来了崭新的生活转机。这就是作者把梁三老汉放到历史的流程中去加以表现,使得他身上充满了凝重的历史感。
《创业史》第一部,描写的是新旧变革的相对平静时期,土地改革的暴风骤雨已经过去,合作化运动的高潮还未到来。农村阶级斗争的形势是:地主作为一个阶级已从经济、政治上消灭,而其他各个阶级、阶层则按照新的关系进行了组合。一方面,富农从土改以来的惧怕和不安中镇定了下来,依仗其经济势力蠢蠢欲动;富裕中农力图使自己变为富农,发家兴头正浓。他们在1953年上半年,成为农村中的实力派,保持着其优势地位。另一方面,广大贫雇农、下中农,究竟向何处去,还处在迷惘状态。当时,面临两条道路,组织起来集体生产或者是继续单家独户的个体生产方式,《创业史》要表现的就是这两种势力、两条道路的矛盾统一的全过程。
作者独具匠心,将梁三老汉放在两种道路同时吸引的起点上来处理,就更增加了人物性格的系统化及社会主义农业改造的复杂化。梁三老汉衷心拥护土地改革,却不能接受互助组合作的做法。他不愿罪恶的世道重现,却一心创家立业。梦想“三合头,瓦房院长者”。他与儿子生气,既是父子关系,却又是两种创业思想的对立。这样,“梁三老汉草棚里的矛盾和统一”就得到了深化,富有十分典型的意义,它不是普通的家庭纠纷,而是整个农村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广大的还没有觉悟的劳动人民与社会主义道路的矛盾和统一。小说情节围绕着梁三老汉的变化而推进,以梁三老汉父子的矛盾始,以梁三老汉父子的矛盾统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系统。毫无疑问,柳青对于生活,获得了高于一般人的理解,他用自己的眼光,自己的理解探索生活,追求生活的真谛。这样,他不脱离现实与历史的进程,却达到了比现实感和历史感更高的美学层次,使得梁三老汉的形象享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法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文学评论家拉法格曾说过:“哲学是人的特点,是人的精神上的快乐,不发表议论的作家只不过是工匠而已。”[9]柳青曾明确指出,《创业史》这部小说就是表现“农民是如何放弃私有制,接受公有制的”。这个主题是从对新的社会生活的深刻认识中提炼出来的。在把握不同时期革命的性质和矛盾冲突的不同方式时,作者感到的是如何教育农民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社会主义革命一事无成。土地革命消灭了封建所有制,把土地分给了农民。要大力发展生产,大干社会主义。但谁也没见过社会主义是个什么样子,大有再失去土地的担心。而共产党却又不能强迫农民入社入组,这样,矛盾冲突特殊化。柳青巧妙地将这一矛盾安排在合作化带头人梁生宝的家庭内部,集中地表现在苦了一辈子,好容易分到土地的梁三老汉身上,因而强化了问题的严重性和深刻性。如何教育和吸引这些背着旧制度包袱的人们,就成了决定着互助组能不能站住脚跟的大问题。唯一的只能采取说服教育、典型示范的方法。作者深刻了解农民的心理,通过杨书记的口,对这个问题做了透彻的论述:“不光要做教育工作!在互助合作这方面,还要做出榜样来,叫群众看一看哩。有一部分先进群众,讲道理,可以接受,可是大部分庄稼人要看事实哩!这个和土改不同,你说得天花乱坠,他要看出是不是多打粮食,是不是增加收入”。梁生宝正是这样一刻也没有忘记“做出榜样来”。他大公无私,感动了周围的庄稼人;他买种子、跑山、度过了春荒,给蛤蟆滩显示了光明的前景,他没有教训“他的老子,没有强迫老子凭良心”报共产党的大恩,凭不长嘴巴的事实使梁三老汉到底“服气”了,感到“最替儿子担心害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我们认为,梁三老汉形象的主要社会意义,在于说明“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因此,当梁三老汉穿上崭新的棉衣,以生活主人的姿态出现在黄堡街上的时候,我们不能不感到这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大意义。
柳青引毛泽东的一段话为卷首语,“社会主义是这样一个新事物,它的出生,是要经过同旧事物的严重斗争才能实现的。社会上一部分人在一个时期内,是可以顽固地要走他们的道路,在另一个时期内,这些同样的人又可以改变态度表示赞同新事物。”这也就是《创业史》及梁三老汉形象所蕴含的深刻的、耐人寻味的哲理。
中国小说刻画人物的传统多是通过对话或人物行动来完成,而现代小说却加强了心理描绘和心理分析,这是文学创作的一大革命。小说对心理刻画的加强是现代生活发展的要求,社会心理复杂化,要求在艺术表现上的外型走入内心,不仅要刻画好人物的外在形象,而且要刻画好人物的心理形象,这样的形象才是整体的形象、立体的形象,符合系统学形象的意义。过去,有人对《创业史》的心理描写持否定否度,认为是欧化的倾向,这是不公正的。“文学是人学”,文学要写人,写人的什么?写人的灵魂和心理,作家的笔只有深入到人的(包括作家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感情世界,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才能实现。
柳青一向重视人物的心理描写,他在谈及写作经验时曾说过,人物是小说构思的中心,要重视写人,而写人,“主要写思想感情的变化过程”。他在《创业史》的“出版说明”中写道:“《创业史》是一部描写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的长篇小说,着重描写表现在这一革命中社会的、思想的和心理的变化过程”。从他对梁三老汉形象的刻画中,实践了这一理论主张。柳青是怎样揭示梁三老汉的心理世界的呢?作者把人物置于社会环境中,考察人物在具体环境中的感受以及环境对人物思想意识的影响,从梁三老汉性格发展的角度中描写他与环境之间的关系,表现出特定的性格在特定的环境中形成的过程。
梁三老汉在《创业史》第一部中,走完了一个历史阶段,终于从生活的奴隶开始变成生活的主人。从“题叙”开始,梁三老汉继承了父辈的改变命运的“理想”,拼命地苦熬。“倔强的脖子铁硬。不肯在艰难中服软”。死了妻子,死了二回牛也不消极。当他40岁时刚刚娶过生宝妈的时候,就当着邻居的面对新妇表白,他是“有力气”的人,要跑终南山,要“重新买牛、租地、种庄稼”,把孤儿当亲生儿子一模一样抚养成人”,“创家立业”,当着乡邻露出一副自负的笑容:“唔,当成我梁三这一辈子就完了吗?我还要成家立业呢!”但,家难接踵而来,创业的失败,儿子被抓兵。卖掉牛、退回地,他认为与命运对抗是徒然的。可悲的是,他把创业的失败归结为命运的安排。他失去了创业的信心的时候,连做人的自尊心也失掉了。他慑服于富人的权势,胆小怕事,以至生宝告诉他,要分掉下堡村杨大剥皮和吕二细鬼的土地时,他还怀疑地发问:“啊!共产党这么厉害?还敢惹他两个……”当十来亩稻地果真姓梁时,“老汉如同在梦里头,晃晃悠悠多少日子,他的脑筋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当梁三老汉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切变化都是真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明白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并且也没有觉悟到他命运中潜在的必然要求,与社会主义方向的一致性。他是带着死灰复燃的发家旧梦和小生产者的沉重精神负担,站在社会主义革命的起点上,并不自觉地进入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的。因此,他们主观追求与社会的客观发展仍然存在着不一致性。生产资料的获得,使梁三老汉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他那破灭了的发家理想使他坚定自信,禁不住笑眯眯地对老伴说:“告诉你吧!用不了几年,我年轻时拆了的那三间瓦房就新盖起了。稍有办法,就不盖草房了,要盖瓦房!咱老两口住不到新瓦房里去,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说起这些,老汉非常动情,“在胡子丛丛的嘴唇上,使着很大的劲儿”。这一次,梁三老汉又想差了,因为他们这种自发倾向,与社会主义方向是不相容的。他虽然拒绝接受梁生宝的互助合作,可是,由于性格中积极因素的支配,现实的启发和党的教育,随着互助合作事业的不断稳固,老汉对自己的追求惶惑了、动摇了。特别是在互助组进行割竹的时候,他没有办法阻止……从前,梁三老汉只是在村人面前感到自卑,现在,在生宝面前也感到自卑了,他几乎没有一点信心。他开始认识到“世事是你的世事”,而且决定“只要给我吃上,穿上,你生宝爱怎样弄怎样弄去”。由反对到不管,这是老汉的一大进步,这说明他已经对自发道路失去了自信,追求也开始发生变异。新生活的感召力已吸引了他的注意,秘密去互助组的扁蒲秧观看等等。
当然,梁三老汉的感情和追求的转变并不是直线的,柳青也没有把两种因素的消长在老汉性格中作简单化的处理。正如生宝所说的:“俺爹那自发性儿,就和神经病一样嘛,有几天犯了,有几天好哩。他独独一个人蹲在那里,拧住眉头子想、想、想。你知道他想啥呢?你给他说些进步话,他说好了;他看人家过光景。又生我的气了。”《创业史》充分表现了这一复杂过程,使历史的必然的趋势寓于梁三老汉心理变化的具体过程之中,真实而又深刻。互助组的生产获得了丰收,无可辩驳的事实使老汉感受到自己命运中的潜在要求。与社会主义道路的一致性,感受到了人的尊严。梁三老汉提了一斤豆油,庄严地走过庄稼人群。一辈子生活的奴隶,现在终于带着生活主人的神气了。
毫无疑问,梁三老汉的形象从《创业史》中站起来了。柳青正是通过梁三老汉形象的塑造,对旧社会贫苦农民的悲惨命运寄予了深厚的同情,并且站在历史的角度,含着微笑批评了他们的弱点,毫不放松地抓住他潜藏的、哪怕是细微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准确地加以表现。这样,作品不仅令人信服地描述了互助组巩固和发展的过程,而且向读者清楚有力地展示了未来合作化运动的磅礴气势。
作者不仅完整地展示了人物心灵历程,也系统地完成了人物外在形象的刻画。譬如梁三老汉四十岁上下的时候,身材高大,穿着没有拆洗过的棉衣,头包脏毛巾,手里提只一巴掌大买不起嘴子的旱烟锅。
创业失败后,累弯了腰,颈项后背上,被压起拳头大一块死肉疙瘩。
土改后,竭力把弯了多年的腰杆挺直起来了,气喘病也好了些,也丢了棍子,满草棚院忙乱着。
同生宝在道路上发生分歧后,提着空粪筐走进小院,盯了梁生宝独自住的那个草棚一眼。互助组丰产以后,排队买油,穿一身里表三新的棉衣,显得笨手笨脚,低头用手抹眼泪,抹掉又溢出来了……[10]
这些外在的笔墨无不是时代脉搏的折射,无不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反映。
可以说,梁三老汉形象在同类题材中,在同类人物中实不多见,后如《山乡巨变》中的亭面糊,《汾水长流》中的郭守城,虽然不失其艺术魅力,但就其艺术典型的系统质不能不说略逊一筹。郭守城身上,我们看不到多少积极因素,作家对他过多的讽刺和嘲笑,不免使读者由同情变为厌恶。亭面糊虽然光彩夺目,然而油滑因素和生活趣味冲淡了对他的本质内涵的发掘。他们的转变,远不如梁三老汉来得自然可信,梁三老汉的特点正如作者所写,他的心“和孩子一般纯洁,只不过几十年的旧思想,在他头脑里凝固起来了,一时不易化开而已”。在梁三老汉身上我们看不到油滑懒散的恶习,他对互助组不理解、不赞成,看不惯儿子的举动,嘟囔归嘟囔,干活归干活。甚至在他发誓不给“梁伟人”干了的时候,也没有因此而躺倒不干,大吃大喝。梁三老汉是真正的贫苦农民的典型,在他身上蕴藏着极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只要摆脱旧的传统束缚,他的力量和智慧将是无穷无尽的。在他身上,新的、旧的一切都是扎实、本分,农民式的心理品质。
也许从作家的创作意义上说,梁三老汉并不是他着力刻画的人物,但在实际上,由于这一形象凝聚了作家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熔铸了作家的幽默和谐趣,表现了作家对农民的深切理解和诚挚感情,因而反倒深刻、浑厚、丰满、坚实,成为全书中一个最有深度的、概括力相当深广的社会历史内容的人物。
梁三老汉形象的成功说明了文学作品只有以人物为中心,挖掘其人物的生命本相和心灵奥秘,作家只有全面理解人,才能塑造出真正意义上的具有性格多重多样的、可供后人借鉴的艺术资源和艺术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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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 敏]
Essence of Life and Spiritual Mysteries in Literary Creation——Re-cognition of Art Resources, Old Man Liang San,in The History of Entrepreneurship
FENG Xiao-hua
(Department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ModernCollege,NorthwesternUniversity,Xi’an710130,China;ChineseDepartment,BaojiUniversityofArtsandScience,Baoji721013,China)
As an ideological literary field, it is a source of the ideological trend of social culture, full of rural life. Accordingly, as far as the literary image is concerned, it is impossible either to separate it from the influence of the ideological trend of social culture or disconnect it from it. A case in point is the criticism about the typical artistic feature of Old Man Liang San inTheHistoryofEntrepreneurship. When the innovation about the literary image cools down, the literary field goes back to the Chinese new literature age, i.e. in the pursuit of the essence of life and spiritual mysteries in the creation of literary image. Those classical literary resources, ever neglected, satirized and defied, naturally come back and again are appreciated. The re-examination and re-recognition of the value of the art resources of Old Man Liang San inTheHistoryofEntrepreneurshipat three levels are the double implication of humanity studies, the natural state of the essence of life, and the systematic state of the spiritual mysteries.
TheHistoryofEntrepreneurship; character portraying; essence of life; spiritual mysteries; Old Man Liang San
I206.7
A
1001-0300(2016)03-0077-07
2015-10-13
陕西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柳青文化人格与文学意义研究”(09J004)
冯肖华,男,陕西宝鸡人,西北大学现代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系教授、硕士生导师,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陕西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