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浩
.随笔与访谈.
“伦理”与“精神”的诗意邂逅——樊浩学术自传之下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樊 浩
如果要对三十年左右的伦理学研究做反思性概括,我最强调的是两个概念:一是“伦理”,一是“精神”,其集中表达和标志性话语就是二者同一所生成的“伦理精神”。在问题意识方面,“伦理”相对于“道德”,“精神”相对于“理性”,“伦理精神”相对于“道德理性”或所谓“实践理性”。在相当程度上,它们是在宗教型文化与伦理型文化两大文明的宏观视域下,试图发掘伦理型中国文化的独特资源优势,建构当代伦理道德的中国话语与中国理论所做的努力,也是试图为中国学术所做出的贡献。
迄今为止,可以作为我的代表作的,是已经和正在完成的四个三部曲,每个三部曲都是三本书,共12部著作,近七百万余言,加上刚开启的第四次转型的接近完成的第一本合著,近八百万言。如果加上为第一个三部曲完成过程中所做的几部准备性的专著,共九百万余言。其中除第二个三部曲和正在完成的新的转型的第一个代表作是由本人主持的合著外(约350万字左右),其余都是独著。第一个三部曲是“中国伦理精神三部曲”,聚力于中国伦理精神传统及其现代转化研究;第二个三部曲是“道德形而上学三部曲”,是关于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建构的三部曲;第三个三部曲是“道德国情三部曲”,聚力于伦理道德的中国国情的调查与研究;第四个三部曲是已经整理但尚未完成的“道德哲学讲习录三部曲”,是关于中西方道德哲学经典的文明对话;而正在开启的第四次转型,如果先给它一个向往性的命名,那就是“伦理精神诗意居住三部曲”。五个三部曲,形成“传统认同——思辨研究——实证研究——文明对话——体系建构”的系统或框架;呈现为四次学术转型:由历史研究向思辨研究的转型,由思辨研究向实证研究的转型,由实证研究向对话研究的转型,由对话研究向话语和体系建构的研究转型。
不知什么时候,我产生了一种信念,世界本来是简洁清澄的,它的复杂和淆乱相当程度上是被遮蔽或人类不觉悟的结果。所谓“大道至简”,真正的学术不是将已经淆乱的世界搅乎得更加樊然,而是还它清澄的本来面目。文明初年的那些话语和觉悟,往往以其特有的童真和童贞呈现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诗经·关雎》就是人类“童眼看世界”,表达人类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好奇和感受,因而可以恰当不过地借以表达我对“伦理精神”这个“窈窕淑女”追求的心路历程。五个三部曲都从一个元点出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呈现的是我作为一个伦理的在场者,或作为“在”伦理的“河之洲”的“关关雎鸠”,对“伦理精神”的生命体悟与哲学禅悟。它们凝聚为一个学术轨迹,就是:“走向伦理精神”。
从1985年攻读伦理学方向研究生并在硕士论文的标题中提出“伦理精神”的理念,到2015年《哲学分析》杂志在东南大学召开“走向伦理精神——樊浩学术作品研讨会”,整整三十年,一以贯之的聚力主题和核心话语是“伦理精神”。三十多年的研究及其进程,与其说呈现的是“走向伦理精神”的学术历程,不如说是一次“精神”的生命旅程,是“伦理”与“精神”的一次诗意的邂逅。由于这一旅程正在进行中,由于“伦理”和“精神”,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伦理精神”的理念,还需要进一步经受严格的学术论证和学术批评,因而无论研究的进程,还是理念和理论本身,相当程度上都还只是一种诗意的想象,只是“伦理”与“精神”的一次诗意邂逅。“诗意”是想象的放飞,但却是美好情感和良知童真的本真冲动。诗意在,就有激情在,也就有逼近真理的动能和希望。
我学术生涯中的第一个三部曲是“中国伦理精神三部曲”,它们相当程度上是一首“伦理精神”的畅想曲。生命史的学术画面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凭恃初生牛犊的勇气,展开自己学术想象的翅膀,由想象走向历史追寻,由历史追寻走向现代建构,好似一个出岫的少女,在“伦理精神”的“参差荇菜”中轻歌曼舞,以苦为乐地“左右流之”。这是一个清澄轻盈而携带乳臭稚气的动漫画面。
“中国伦理精神三部曲”包括:《中国伦理的精神》、《中国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建构》。现在看来,三部书的体系化十分自觉,其实它是一个不断摸索、不断调整的过程。《中国伦理的精神》是关于中国伦理精神的逻辑结构;《中国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是中国伦理精神历史建构的生命呈现;《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建构》是关于中国伦理精神现代转化和现代建构。三部书前后以八年左右的时间完成,共120万字,都是独立专著,形成关于中国伦理精神的“逻辑——历史——现实”的诠释系统。
(一)曲一:逻辑结构
《中国伦理的精神》是我的专著处女作,共22万字,大陆版的书名是《中国特色的道德文明》。犹如第一个孩童的出世一样,它的诞生有点偶然。大约在1988年底,我接到武汉大学郭齐勇教授来信,他正在主编一套丛书,约我写一本关于中国传统伦理的著作。那时我与齐勇兄素无交往,但其名声已是如日中天,系青年学人领袖,我发表了几篇关于传统伦理的学术论文,可能他从一些杂志中“发掘”了我。当时青年学人要出版著作很不容易,所以几经犹豫,我接受了邀请。那年我已经完成了关于“中国伦理史”研究生课程的60万字教案的准备,但写这部书的更直接的“老本”是我的硕士论文。我的硕士论文题目是《〈四书〉伦理精神与民族道德现代化道路的选择》。单就这个题目,就可以看出当年我的学术味口有多大,既要对《四书》伦理精神做整体性研究,又要以此寻找和演绎民族道德现代化的道路,更重要的是,作为日后几十年我的学术史剧的主角——“伦理精神”的理念与概念已于思想的龙套中冒失而有点害羞地登场。这篇硕士论文做得很用心,也很辛苦。1985年,是东南大学伦理学招收硕士研究生的第二届,那次招得很多,硕士生有五位,研究生班有十多位,总共有二十位左右。因为大学学习期间修过伦理学课程,所以一进校门,王育殊教授就安排我和另外一位同学到南京师范大学为政教系的学生讲授伦理学,后来又到镇江师范专科学校讲授,隐含着导师的信任。当时我的小家庭在扬州大学,女儿在外婆家,因为读研时扬州大学有期待和要求,加之三地分居的家庭生活负担较重,我的基本定位是回扬州大学工作,所以给自己的学术压力不是很大。但到第三学期时,萧先生已经放出话,我必须留校,不可能回扬州。我深知萧先生一言九鼎,便开始考虑完成一篇高质量的硕士论文,以便为未来的学术发展做储备。在开题之前和研究之初,就到北京等地游学,向周辅成先生、宋希仁先生等请教,也与中国人民大学等高校的同专业研究生交流。
这个选题实际上是两种冲动的调和,一是历史的根基,一是现实的抱负或指向。两个方面都是我的追求,所以最后形成了从作为中国传统伦理元典的《四书》到道德现代化这样跨度很大的一个选题,驾驭难度非常大。为此,在选题确立和论文准备过程中,我进行相当艰苦和仔细的准备,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基本概念的研究和论证,二是写作方法的训练。论文选题和写作中涉及“道德理性”和“人情主义”两个基本概念,在硕士论文写作之前,我便写了几篇长文,一是《道德理性机制的结构与品格》,在《哲学探讨》上发表;一是关于“人情”概念的研究,因为人情主义是研究中最具个性的概念,因而写了几篇论证文章,先后在《江苏社会科学》、《宁夏社会科学》等发表。这一准备过程非常艰苦。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自己在扬州的顶层宿舍中辗转反侧,没有空调,甚至电扇也不敢开,晚上一觉醒来,感觉嘴里被满满塞住,用手一掏,居然是一块大血块,第二天到苏北人民医院急诊,化验下来,医生误以为我从事与核辐射有关的工作,血小板已降到临界点,只好“小公鸡侍候”。而就在那个时候,自创了一个很笨但却很管用的写作方法:先构思一个非常详细的写作提纲,详细到每一个自然段,以保证最合理地完成主题,于是在日后的写作中实际上就是做“填充”;写作完之后,是较量韧劲和耐心的修改,从每一部分、每一节、每一句话,考察它们是否最恰当、最准确地完成了主题要求的任务。所以,写作进程往往是:构造提纲需要一周,一篇万言文写作只需要两天,但修改也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这种方法我沿用了相当长时间,长期坚持,直到前些年,构思都占用我研究的最多时间,但已经不需要详细提纲乃至只需要一些灵感性结构安排,一篇长文便可以于思想的驰骋中完成。这是笨功夫,也是硬功夫,这种死功夫自硕士阶段开始摸索和形成。
写硕士论文时没有电脑,我便用银行记账的那种最宽的账簿本写作,初稿写于稿纸中央的三分之一部位,其余三分之二全部留着修改。每一段、每一部分,甚至每一个词,都经过认真推敲和修改,所以我对东南大学校园中的那几条主干道特别留念,因为无论皑皑白雪之上,还是夏日蝉鸣之中,我不知往返了几千个来回,思想在轻轻的脚步中逸出,语言在蜿蜒的身影中锤炼。最后论文修改下来,面目全非,但是直到现在,论文在何处以及如何修改了一个词,依然历历在目。所以呈送王老师后,几乎一字未改就通过了。这篇硕士论文提出的最重要的观点也是所谓“原创”,是关于《四书》“伦理人—仁爱—德化—中庸”的伦理精神结构,以及“人情主义”的伦理精神形态。我不满足于以人文主义、人本主义诠释《四书》和中国传统伦理精神,大胆提出了“人情主义”这个被熟知但又未上升为学理的概念,以此作为中国伦理精神的民族形态。论证当然不成熟,但无论对“伦理精神”的追求还是寻找伦理道德的中国话语的努力事实上已经萌芽,它对我日后的学术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虽然现在已经不再讨论人情主义的问题,但论文过程中对《四书》的研究尤其是整体性研究,却是我学术发展的“根”所在。对日后几十年研究影响最大的是,“伦理精神”的概念和话语已经在我的学术作品中出场,并且是以标题的方式“闪亮”登场,虽然它缺乏底气,因为缺乏充分的学术论证和学术支持,但它是思想的单细胞,包含着日后发育成长的全部可能。论文取得了成功,完成后将油印本寄请北京大学的周辅成先生指教,周先生写了满满两页纸的评价寄回,认为它“达到了相当纯熟的程度”,当然也提出了进一步完善的建议。周先生的评价当然是鼓励,但以周先生在我们心目中“祖师”和泰斗的地位,这些鼓励确实让我好好偷着乐了一阵子,并成为进一步研究的重要“正能量”之一。
《中国伦理的精神》的原名为《中国特色的道德文明》,意在追问“道德文明”的“中国特色”到底是什么?写作过程很有意思,充满了一个年轻人在勃发的年华追求学术的故事。整个写作过程,桌面上几乎没有放过一本参考书,完全凭借硕士论文过程中资料处理的记忆,以及思考和研究时的学术积累。年轻时记忆力好,记得上大学时,讲授马列原著课的刘道镛教授说谁能将《费尔巴哈论》全文背诵下来,就能得满分,结果我真的几乎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了,当然不是满分,好像是96分。这部处女作的最大原创处有二:一是将由儒家、道家、佛家为主体形成的中国伦理精神,诠释为德性、道心、佛性的三维结构;二是将这个三维结构表达为“自给自足”的伦理精神形态。这是两个大胆得至今还让我有点后怕的假设。因为当时除“德性”这一概念有不少人使用,其他两个概念在伦理学上还很少使用。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年那个简易的工作台前,当在灵感的冲动下落笔“道心”、“佛性”时,自己也很忐忑,根本没把握,但一闪念是:先不管吧,“姑妄言之”,下文再论证。对佛家当时了解很少,只读过赖永海教授的《佛性论》,正好几天后在南京博物馆有一个座谈会,我便请教赖教授,能否用一句话概括佛教的精义,他仰头思考了片刻,扔给我八个字——“觉行圆满,自觉觉他”,可见其学术功力之深。关于中国伦理精神的结构形态,相当程度上更似学术本能的直觉。德性、道心、佛性都写完了,当进行整体把握时,“自给自足”四个字便从笔端下流出,没经过苦心煞思的过程,只是论证而已,后来若干年后才发现,伦理精神或精神世界的这个自给自足,正好与中国自然经济的自给自足相匹合,形成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与自给自足的“自然伦理”的“自然生态”,于是不免自得一番。现在想来,这两个重要立论都纯属“大胆假设”,当时还没读过胡适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是思辨哲学的训练,让我有了这样的本能。书稿的“后记”写到最后,筒子楼上的邻家小孩正在过生日,嬉闹之中一盆水从窗前倾泻而下,打湿整本稿纸,好似孙悟空的水帘洞,于是灵感一来,即兴落款“水帘居”。从此,“水帘居”伴随着他的主人的那个风华而艰难的岁月诞生了。更有意思的是,当时正是1989年“六·四风波”的南京高潮,书稿完成后上街买菜,菜场上到处议论“街上大游行了”。世界在激荡中,我却浑然不知,在斗室专心致志地写作,真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啊。
书稿完成后,一直为书名纠结,觉得“中国特色”过于时尚,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几天,想用“中国式”,但也不够味,最后决定折中,用一个副标题“传统伦理精神的结构形态及其现代转化”,这是我所有著作中唯一用副标题的,由此我也知道,副标题往往是思考不成熟,陷入纠结的表现,所以严禁自己也严禁学生用副标题。最重要的是,“伦理精神”的概念自硕士论文的“猜想”,已经在这个第一部出版物中“粉墨登场”,它犹如一个学术的婴儿,伴随我一道成长,直到现在。遗憾的是,正要交稿,传来消息,郭齐勇教授在那个特殊的岁月遭遇挫折,丛书不能出版了。于是便有时间从长计议,请周辅成先生,和当时蜚声海内外的新儒家成中英先生作序,没想到两位世界级的大师一口应允,并很快寄来了专门手写的万言长序,令我万分激动,感恩至今,它们是我得到的第一份序,也是我唯一请大师为我作的序,日后就没再请过,有的著作前的“导读”之类都是出版社的约请了。最后该书由河海大学出版社出版,那时我是一个穷书生,无经济能力也无人脉出书,河海大学出版社当时办得很火,一个研究生时期的同学帮助我出版,由此我掘得了学术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这本书给我带来喜悦,也带来麻烦,它得了《光明日报》评选的全国优秀学术著作三等奖,当学校告知我这一消息时自己也有点不相信,因为没申报,虽是三等奖,也很知足了,当时南京好像只有三位学者获得,且其他两位都是大家。但是因为整个写作过程全是凭着学术储备一挥而就,于是在日后我们申报博士点的关键时刻,“有心者”将书中某一句、某几句与相应几本书相对照,发现几句雷同,便揭发“抄袭”。平心而论,“抄袭”没有,因为那几本书当时我已经不在手边了,但在记忆中不经意地将有关书的几句话复述因而在话语中相似是有的,这也是不成熟、不严谨的表现,虽然在中国学术复兴之初,这是普遍现象。这些,都是成长的喜悦,成长的烦恼。后来,1995年,台湾地区为这部书出繁体字版时,我对自己的学术反思和学术自觉已达到一定程度,于是将书名更改为《中国伦理的精神》。
(二)曲二:历史建构
《中国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延续了它的“同胞”的风格,但似乎更稳健了些。这部书的主题、特色和贡献在“历史建构”。一方面,它不是一部简单的中国伦理史,而是将中国伦理史当作中华民族的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的辩证过程,因而在儒、道、佛诸结构、诸学派、诸代表性的人物之上,始终有一个普遍而永恒的“中国人”存在,这个“中国人”在自觉地进行自己的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另一方面,其重心不在各家各派的伦理思想,也不在他们伦理思想的知识考古与学术考证,而在于说明它们在如何互补互摄,形成“中国伦理精神”的整体形态及其辩证发展。这部书是在给研究生讲授“中国伦理史”课程的基础上形成的,该课程共60课时,1988年我写了第一稿60万字的讲稿;1990年,通过两年讲授,将它压缩成30万字的讲义,取名《中国伦理精神的生长》,“生长”一词,充分表达了它的学术特色和学术追求;1991年开始对它进行再修改,形成40万字的书稿。当时教学、科研、行政的任务已经很重,我开始进行一项探索,如何形成教学与科研的良性循环,于是摸索“教材当作专著写,专著当作论文写”,虽然难度很大,但却挺有收获,因为它逼着自己将教案的每一章都必须做得很严谨,很有新意。第一轮讲授就取得成功,自己和学生都有一种共同的感觉,似乎找到一根项链,将伦理史上的颗颗珍珠串在一起,可以佩戴,也可以玩赏。所以,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并且经常跟学生说,学问做到境界,是有美感的,可以把玩,可以欣赏。
第三稿的写作非常辛苦。我有一个习惯,无论论文还是著作,如果要作大的修改,那就干脆重写。于是,1991年暑假,将女儿送回老家,我开始闭门写书。那间位于公共水房旁北边的小屋非常潮湿,不敢用电风扇,南京的夏天素有“火炉”之称。于是,便围着一条湿毛巾,脚下踩一盆冷水,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每天完成一万字。这样持续了约30天左右,完成了这部书稿,但一身痱子,奇痒难忍。当时我最享受也是最陶醉的时刻,便是“听”到笔尖在稿纸上游走的那种“沙沙沙……”的声音,其实,那时我的耳鸣已经很严重,根本不可能听见,只是一种心灵感应,所以,我很相信海伦“听到花开的声音”的那种感觉,只要用心,花开的声音是可以“听”到的,也充分领会到道家所说的从“听之以耳”、到“听之以心”、“听之以气”的那种升华的“撄宁”境界。这部书写到最后的学术感觉,好似敲鼓,从鼓边向中心延伸,最后我分明清晰地听到中国人心脏跳动的声音。这时我摔掉笔,感觉完成了,我听到了中国人心脏的跳动,我把握了中国人伦理精神的脉动,我可以收笔了。所以我一直强调“学问的感觉”,如果找不到学问的感觉,学问只是对象化的外在东西,只是一种异化,缺乏灵性,没有生命感。
此稿完成之后,修改的过程更漫长,也更艰苦。我拿着这个稿子,在开学之后的点滴时间中,躲到教室的某个角落,一句一句、一节一节地推敲。那时没手机,躲进教室,上帝也找不着,这样硬是将稿子“逼”出来了。交稿后,按照出版社要求,必须用统一版本进行原文校对。试想,那么多的引文,要在《四库全书》中一一核对,工作量有多大。没办法,寒冬腊月,钻进东大图书馆,一个星期后出来,已是满手冻疮。我对资料检索不内行,当时也没有检索工具,举步维艰,仅为董仲舒就整整查了一天,我想当然地以为他该归于儒家,最后发现竟“被沦落”为杂家阴阳家。这样的对皇权忠心耿耿、做出如此巨大贡献的硕儒,最后连皇家本身也瞧不起,它着实引发了我许多深思,对我以后的学术道路产生了重大影响。这本书带给我两大“礼物”:在以后若干年中,每到夏天,必生痱子;每到冬天,必生冻疮,尤其冻疮,那时要做些家务,不小心破了,鲜血淋漓。它们让我记住这个艰苦而豪迈的峥嵘岁月。但它也给我带了很多成功。一是得了一万多元的稿费,跻身“万元户”的行列,当时“万元户”可是“富人”的代名词,用这笔稿费,我装修了后来学校特批的套房;二是得了不少奖,得到不少好评,可以说,它是我的成名作。而且,通过这部书的研究,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特殊的学术道路。除了“教学—科研良性循环”之外,我形成了自己的研究战略,这就是:用哲学的方法(主要是思辨方法)、从史学的层面研究伦理的问题,这就是“史—思—论”三位一体的方法,因而是我学术成长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
也许,这部书在知识或学问的层面有许多不足,但在原创、在关于中国伦理精神的整体性研究方面,它的突破是非常大的,而且,它第一次对“伦理”、“道德”、“精神”,做了比较仔细的考证,已经是关于“伦理精神”和“伦理—道德”的小心求证。因为发行量小,也因为是江苏人民出版社这个地方性出版社出版,它的价值也许至今还未被学术界所发现。郭齐勇教授当年就读懂了它,在台湾《鹅湖学刊》发了一个长篇书评,指出作者已经不是在“照着讲”,而是在自己建构。齐勇先生是我和我的作品的知音。
(三)曲三:现代建构
相比之下,第三部曲即《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建构》的完成要顺利得多,但故事也少了些。这部书源于江苏人民出版社的约稿,但到底写成什么主题,书名是什么,颇费了一番思量和周折。《中国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完成后,我已将研究作了很大推进。《中国伦理的精神》是关于中国伦理精神的逻辑结构的大胆想象,《中国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则是小心求证,它们在主题上一致,所以在“历史建构”一书的最后关于中国伦理精神的结构形态及其内在矛盾的分析,基本照用了“逻辑结构”一书的结论甚至内容,但维度已非常不同,形成逻辑与历史的“左右流之”。但这些假设尤其关于中国传统伦理精神的现代价值,还需要进一步考证。
于是,在“历史建构”完成之后,我又写了四本书,从理论与现实两个维度展开。第一本是《文化撞击与文化战略》,它试图在世界文化视野中,通过文化比较发现中国传统伦理的现代价值,“撞击”与“战略”已经表明了该书的主题与抱负。与以前的探索相一致,我先在全校开设公共课“比较文化”,一年后将教案印成讲义,讲授三轮之后修改为专著出版。第二本著作是《儒家与日本模式》,它以日本为个案,试图通过日本“和魂汉才——和魂洋才——士魂商才”的“日本模式”的演进,发现并揭示儒家伦理的普遍意义及其转化规律。这两本书是理论考察,第三四本是现实考察。第三本著作是《道德与自我》,那时我申请了一个国家教育规划重点项目“中国德育哲学研究”,该书试图考察传统伦理对于现代道德教育的意义,这本书开辟了我研究道德教育的一个视角和方向,从此以后,我在教育学领域的最高刊物《教育研究》发表了13篇关于道德教育的文章,这个记录可能在教育学领域的专业教授中也是很高的。第四本书是《中国人文管理》,考察中国传统伦理对于现代管理和经济发展的意义,拿着这本书,我向管理学泰斗、南京大学商学院院长周三多教授申请报考他的博士生并获得成功。同时还合作完成了《科学文化与中国现代化》,讨论传统伦理对中国现代化的意义。这些著作都在四五年中完成,可想而知多么辛苦。这些书中,《儒学与日本模式》的相当部分是在北京东路小学的窗台和路边完成的。因为周末要送女儿上绘画或其他课程,她在那儿上课,我便另找一个教室的窗台,或坐在路边的一块砖上开始写作,不需要任何资料,带一本稿纸足矣。1994年,台湾文史哲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中国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的繁体字版。1995年,台湾五南图书出版公司将我的《中国伦理的精神》 (《中国特色的道德文明》)、《儒学与日本模式》、《中国人文管理》一并出版,可以想见,在那个年代,“琼瑶们”的小说正向大陆款款而来,我的四本书在这个小岛一并上架,也是有点“风光”的。五南公司给了我不错的稿酬,后来我到牛津大学进修的费用基本上动用的是这笔美
元。这四本书完成后,我以为可以着手写作第三部曲了。不过,当时对自己的研究计划还不是很自觉,所以那个夏日在家中的沙发上不知冥思反侧了多少个时日,最后决定以《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建构》为主题和标题。这是我完成的第一个60万字的大部头著作。全书分历史、理论、现实三卷。历史卷探讨传统伦理的精神体系及其现代转化,理论卷探讨现代中国伦理精神建构的哲学理念,现实卷探讨伦理精神现代建构的经济、社会生态。这本书最大的突破,是开始形成并提出“伦理生态”的概念和理念,寻找伦理与文化、经济、社会的整合点与互动点,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创和突破。只要看一眼三卷前那个一页纸的高昂奔放的卷首语,就可以想象当年的写作状态,找到那种几乎要燃烧自己的火辣辣的激情。理论卷完成后,我参加中国青年代表团访问日本,将它打印出来随身携带,一方面继续推敲,另一方面更多带些孤芳自赏,我常用这种方法奖赏自己,奖赏的过程中也发现问题。结果因为第一次出国很好奇,很多问题需要思考,也因为作为一个南京公民与日本有太多的“前意识”纠结,一个月的日本旅程中因向日本的几十个接待单位提出了太多的问题,中国代表团的同仁们很自豪乃至很骄傲,但日本方面似乎对我的身份有点怀疑,一次回宿舍时发现箱子显然被打开过,可能他们打开后发现是这样一本古董书稿,也就不再怀疑我的教授身份了。不过,那个年代,作为一个年轻的教授而且是作为杰出青年代表团中唯一的年轻教授,自我感觉好也是重要的原因。
在这部书完成的同时,我还完成了博士论文《经济与人文力》,这篇论文完整地提出了“人文力”的理念与理论,日后中国社会和中国学术的发展表明,这也是一个重要理论原创。但是,因为我当时没有出版这部著作,后来发现这个大交叉的学术研究成果有不少需要完善之处,就拖下来了,成为至今我早期研究中唯一没有出版的著作。在写博士论文的过程中,我曾在《管理世界》、《管理工程学报》等管理学界的顶级刊物上发表了几篇伦理与管理、经济大交叉的论文,而且居然发表得很顺利,这说明交叉学科研究是比较容易取得优势的,“中国人文管理”课程后来在我们举办的中高级干部培训中成为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也是证明。
“中国伦理精神三部曲”研究出版过程中还有一些重要的细节。《中国伦理的精神》、《中国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两书,都是由周辅成先生、成中英先生作序,周先生万字长序的题目是“人民的传统与文化”,写得确实酣畅淋漓,深刻得入木三分,在出版《中国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时,江苏人民出版社提出该序观点比较尖锐,不肯出版,我争取了几次未果,也就顺从了他们,其实这也是我的杂念。当时我一心想将这部书出版,作为一个年轻学者地位和影响也不足以与他们较劲,只好在心里对周先生说“对不起”,没想到周先生很大度地说“没什么”。1995年台湾地区出版我的《中国伦理的精神》时,五南图书公司也觉得周先生的观点有点敏感,同样不愿意刊用这个序。周先生知道后有点失望地说,没想到我的文章在大陆和台湾都不受欢迎。其实,周先生这篇序是真正的大家之作,今天我们提倡“人民的发展观”,周先生在三十多前就讲“人民的传统与文化”,可见思想之前沿,目光之锐利。这是我对周先生的亏欠,我常想,今后如果修订和再版这三部曲,我一定要把周先生这个序恭恭敬敬地呈上,决不再妥协。这三部曲中的两部都是江苏人民出版社一编室主任周文彬先生帮助我出版,做书的责任编辑,他是著名美学家,对此我感恩至今。周文彬先生荣休后被一家杂志聘为主编,每次周先生向我约稿,我从不谢绝,也许这是我聊表感恩的唯一方式了。
《中国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研究过程中所探寻的“用哲学(思辨)的方法,从史学的层面,研究伦理的问题”的方法和特色,已经表明我对哲学思辨的形而上学的偏好。事实上,无论大学还是研究生期间,我所受到的最重要的学术训练和学术诱惑,是萧昆焘先生的思辨哲学。虽然出版了关于中国伦理精神的三部曲,并发表过许多关于中国伦理、中国文化、中国哲学的论文,但我一直不敢说我是研究中国伦理或中国哲学的,因为我没有很好的文本功底,甚至这是我的短板,即便在上大学期间我曾将王力先生的四本《古代汉语》全部啃了一遍,也只是说语言上有基础而已。所以,“中国伦理精神三部曲”完成后,很自然乃至很本能地转到关于伦理道德的形上研究,至今已经走得很远,它既是“思”,又是“论”,还是“理论建构”。这一越走越远的行程有偶然,也有必然,其代表性著作是“道德形而上学三部曲”——《伦理精神的价值生态》 《道德形而上学体系的精神哲学基础》 《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形态》,三部独著共160万字,主题是对“中国伦理精神三部曲”中发现并揭示的“伦理精神”的形而上学叩问,书名已经昭示了自己在形上世界中徜徉的心路历程:道德哲学的方法、基础、形态,而独特的学术视域是:精神哲学。
(一)叩问一:“价值生态”
这一过程开启于对《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建构》的学术反思。在这本书的后记中,我曾坦陈,这本60万言的书的最大追求是提供思想,它以“责任感、独创意识、拼命精神”为三元色,虽然它是稚嫩的,“不过,既然不想创造经典,既然不是把它作为自己研究的最后的更不是最高的成果,这些不成熟恰恰就为日后的进展留下空间,更留下了课题”。那时我37岁,这是一个在岁月上充裕得有点奢侈的年轻学者的坦白和独白。的确,在相当一段时期内,我害怕成熟,也拒绝成熟,因为我几乎有点神经质地认为,“成熟”了也就可能“止步”了,“终结”了,无论黑格尔体系还是许多大师们治学的经历都证明了这一点。然而,第二轮竞争博士点所经历的挫折催我“成熟”。所以,当还处于对这部被时任江苏省委宣传部部长的王湛先生在首发式上鼓励为“皇皇巨著”并且得了江苏和全国诸多奖的60万言专著的自赏甚至陶醉中时,我决定对《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建构》进行反思和再研究,本意是对它的重写和续写。1998年下半年形成的初稿有80多万字,此稿投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张树相先生收到目录的当天傍晚就打电话给我,决定作为重点书出版,并且将稿子分别呈送北京一些大家们审读。审读专家在充分肯定的同时提了不少修改意见,而责任编辑冯斌更是严苛得几乎有些“发难”,并于1999年第三稿后强烈要求对全书进行压缩。于是,我决定再次对它重写,并在一段时期躲进宾馆潜心思考,最后形成《伦理精神的价值生态》这本40万字的著作。在它的后记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这个思想的‘千禧婴儿’,在探出头来对新千年的黎明投上好奇的朦胧一瞥之后,又不无遗憾的回到母腹,与它的主人一道接受分娩前剧烈阵痛的考验。”因为我本来想将它作为新千年的礼物,不想它难产腹中。
《伦理精神的价值生态》与《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建构》有太多的藕断丝连。我本意是对它的重写和续写,所以在不少概念、观点甚至内容上有相似和重复之处,但它已经是一本地地道道的新著,是学术上的一次重大推进。这本书的最重要的原创之处,是提出“价值生态”的理念,并建构了一个概念和理论系统。它以“生态觉悟”为20世纪人类文明的最大觉悟,试图以“生态合理性”回应理论和现实中的两个前沿性课题:理论上,在正义论与德性论的大论战中,回应“谁之正义?何种合理性”这个著名的“麦金太尔之问”;现实上,回答全球化背景下所谓“普世伦理”的难题。关于这两大前沿的追踪分别作为全书的绪论和结语,并取得了成功。绪论“开放—冲突中伦理精神的生态合理性”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结语“伦理精神的生态对话与生态发展”在参加世界中国哲学大会后,被方克立教授主编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选作此次哲学大会最有代表性的三篇论文之一,其他两篇分别是两位当代新儒学大师刘述先先生、成中英先生的大作。全书的正文部分系统提出并论证了伦理精神的三大价值生态,即伦理—文化生态、伦理—经济生态、伦理—社会生态,并寻找它们的生态互动点。
这本书是我学术进程中由青年的勃发或爆发期走向相对成熟期的重大转型的标志,无论在立论还是表述方面都追求更加严谨和成熟,原创性也很强。遗憾的是,这部自己认为很重要的著作却没得到该得到的奖项,在江苏省政府的评奖中,因为我得的大奖已经较多,所以让它“逊位”了,教育部评奖也无果而终,但我一直将它当作我的学术历程中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当然,由于这次“催熟”,诗意或那种纵横驰骋的思想活力明显受到抑制,重要原因之一,是年龄与经历让心态也“老成”了些,年过四十,总觉得自己该“不惑”。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年轮意识和自我暗示,所以我总觉得孔子的“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给中国知识分子太多的沧桑感,犹如孔子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一样,让中国知识分子早熟而早衰,相比之下,道家的“忘年”、“天年”是一种更高的境界。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为孔子的“年轮智慧”所羁绊,试图挣脱,但又缺少那种超越性的活力与智慧,不过有一点很自觉,在学术研究中回到诗意,找回那失却的青春活力。
(二)叩问二:“精神哲学基础”
第三部曲《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基础》相隔差不多七年才问世,因为这期间经历了我身体的第二次大难,但也正是因为这次身体变化,促成这部书的诞生。我常这样评价自己:我是一个自己活得不轻松也让同仁们活得不轻松的人。这是一种可怕的“自知之明”,因为它只是一种“伦理意境”,却难见行动改掉这个毛病。
2000年,获得博士学位授予权后,我们伦理学科已经完成了博士化,于是我又开始做起美梦,启动下一个进程:“土博士脱土”的国际化。我有一个习惯,当提出某个重要战略时,先从自己身上尝试。当年团队内部的博士化提升战略实施时,我第一个去读在职博士,这次“脱土工程”也从自己开始。2001年,我申请了“教育部振兴行动计划”院长系主任出国进修项目,因为没空脱产进修外语,而我们这批77、78届的“老大哥们”,大都是哑巴外语,所以只能利用空隙时间自学。当年收到哈佛大学哲学系、哈佛燕京学社、哈佛费正清研究中心三个单位的邀请函,但生不逢时,遇上美国“9·11事件”,两次签证被拒,很有挫败感,于是应牛津大学哲学系主任约翰·布卢姆(Jhon Broome)的邀请,改签英国,顺利成功。到牛津大学哲学系前,收到牛津大学中国研究中心邀请,做一次公开演讲。本以为这是“中国式客套”,但到后一个多月后,发现他们已在网上发了公开通知,时间只有一个月左右,于是只能加速准备,因为我的英文基础不太好。那天同在牛津作高访的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主任焦国成教授邀请我到他的威尔士家中玩,我犹豫了一下,很是想去,但又觉得该全力准备演讲,不料就在那个星期天,先是感冒,加上异国他乡生病时心理与身体上的紧张,倒在牛津大学哲学系的公共办公室中,引发耳鸣和听力下降。想当然休息一段时间会自然好,但愈益加重。坚持到五月,勉强完成了牛津演讲的任务。当年正值东南大学百年校庆,学校希望我回校参加庆典,并安排我做大会发言。我于五月底中途回国,试图治疗后再回牛津。因旅途劳累,病情加重,回国也未能参加庆典。时任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王霞林先生发现日程变化后知道我的情况,亲自登门慰问,并安排九十多岁高龄的著名老中医、中医药大学教授甘祖望老先生为我治疗,本以为一切搞定,但一个多月后虽有起色,仍无改善,最后被朋友“强行”送到上海复旦大学附属医院。当时情况已经比较严重,必须进特需病房,但因我不是“厅局级”,难以安排,校党委书记胡凌云教授当机立断,发去了一份“擦边”的证明,因为我以前曾长期兼任省青联副主席,虽无待遇,这个证明也不算完全作假。上海住院56天,未能治痊愈,只是控制住了病情,最后只得回来。心情可想而知,那时病痛难熬,心情焦躁,真是度日如年。
为了打发这痛苦的时光,一天中午,我在书房的窗前偶然拿起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开始了一种新的状态。《道德形而上学的精神哲学基础》一书的后记中这样记载:“那天中午,病痛如往日折磨得我难以入眠,也难以入座,望着窗前西斜的冬阳,我下意识地取出书柜中的《法哲学原理》。看了不到一页,我发现沉浸于这个怪石嶙峋的世界,病魔似乎也有些藏匿。于是,我给自己开了一副虽不能治病但却可以捱过如年之日的药方:暖阳下啃‘天书’——在勃发而忙碌的日子里无暇也无心意沉下来读的黑格尔哲学著作。”在身体开始有所恢复的时刻,居然将这本书“啃”了一遍。但这时已有点难以收手,又开始“啃” 《精神现象学》。这样,当重返讲台时,我便开始给博士生开设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与《精神现象学》,并以此为重要的学术资源,推进学术研究。
《道德形而上学的精神哲学基础》的重要突破在于:已经提出伦理道德研究的一个特殊视野和方法——“精神哲学”,其潜在的创新在于:将伦理道德当作“精神”,而不是康德式的“实践理性”,在精神辩证发展的哲学体系和现实运动中把握伦理道德的本质。但是,书名同样昭示,它的任务不是建构道德形而上学的理论和体系,而是为伦理道德寻找和确立“精神哲学”的“基础”。绪论已经表现出明确而强烈的问题意识:“‘实践理性’与‘伦理精神’”,它要走出康德的“实践理性”,回归“伦理精神”。全书建构了一个近60万言的宏大构架,分上、中、下三卷。上卷“道德体系的形上理念及其现象学辩证”,探讨道德形而上学体系的现象学结构,对伦理道德的逻辑体系、历史体系,以及20世纪关于伦理道德的三大理论范式,即“经济决定论”、“理想类型论”、“经济伦理论”进行系统的哲学澄明,在此基础上提出关于道德体系的“第四种理念”,即基于“生态合理性”的“生态世界观”。中卷“‘冲动的合理体系’与道德体系的法哲学结构”,探讨道德形而上学体系的法哲学结构,对“伦理冲动”及其“体系”、“经济冲动”及其“体系”,以及“冲动力”的合理体系进行了全面清理和阐释。下卷“‘精神’的现实运动与道德形而上学的历史哲学回归”,探讨道德形而上学体系的历史哲学结构,对伦理精神的历史哲学运动与道德形而上学体系的精神哲学形态进行哲学澄明。结语“伦理精神‘预定的和谐’”,以“走向和谐伦理”为结论和追求。很显然,这是一个现象学—法哲学—历史哲学三位一体的道德形而上学体系,它在理论上试图原创性地回答一个问题:“道德形而上学体系的精神基础”是什么?就是现象学—法哲学—历史哲学的统一。
这部书最后的落款是“东南大学‘舌在谷’”。从“水帘居”到“舌在谷”,是人生一次重大转变和觉悟,虽然二者的底色都是一个“苦”字,但“水帘居”有苦中作乐的浪漫,而“舌在谷”则是苦中禅悟,其灵感起于我的书房中挂的那幅“老子舌在图”。老子出关时以舌头与牙齿的关系向弟子开悟柔弱胜刚强的智慧,在那个人生最艰难的岁月,我没有强,也不能软弱,只能柔,只能韧。我所执着的不是佛家的“忍”,“忍”字心上一把刀,我认为这没达到境界,我崇尚“韧”,“韧”字虽然也带“刀”,但面对千丝万缕的“韦”,“韧”能坚持,“韧”能坚守。有“韧”在,就有希望在。
(三)叩问三:“精神哲学形态”
《伦理精神的价值生态》为伦理道德寻找形而上学“理念”,《道德形而上学体系的精神哲学基础》为伦理道德确立精神哲学“基础”,而《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形态》为伦理道德辩证精神哲学“形态”。理念、基础、形态,分别构成道德形而上学三部曲的学术主题和理论重心。
《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形态》本是一个国家重点项目的成果。从书名中便可以看出它与前两部书的关联与推进。它的聚焦点依然是“精神哲学”,但对象已经不是“道德形而上学”而是“伦理道德”,它的主题已经是“形态”或“精神哲学形态”。与前两部书相比,这部书的形成似乎是一个“自然”的进程。2010年我申请了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重点项目“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形态研究”,后来经不住同仁们的鼓动,又作为首席专家申请了国家重大招标项目“现代伦理学理论形态研究”,当年便去伦敦国王学院作访问教授。在随后的五年左右的时间中,我发表了大量文章,2014年暑假,在去德国和英国学术访问的飞机上,我对在发表的几十篇文章的基础上形成的书稿进行体系化建构,最后发现最恰当的主题和书名还是“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形态”。
这部60多万字的著作试图探讨伦理道德一体、伦理优先的中国伦理型文化对人类文明的独特贡献,以及入世的伦理型文化背景下伦理道德发展的独特规律。它试图攻克的理论前沿是“伦理”与“道德”的关系,现实前沿是伦理道德发展的精神哲学规律。在学术界尤其中国学术界,伦理与道德的关系无论在概念还是理论方面,都是一个难题和前沿,目前的进展是由粗枝大叶的“不分”,进展到“分”,但到底为何“分”、如何“分”并没有真正的理论自觉;更重要的是,“分”了之后便不能“合”,于是便陷于伦理与道德的精神分裂,无论学术研究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习惯话语都是“道德”而不是“伦理”。该著的书名中使用“伦理道德”的话语,已经表明伦理与道德一体的理念,表明伦理道德发展的精神哲学规律是“伦—理—道—德”规律。
全书同样展开为历史—现实—理论的三卷结构。绪论提出一个追问:“‘我们’的世界缺什么?”它用历史叙事的方法提出问题并进行言说,从中西方文明开端的“苏格拉底之死”、“上帝之怒”的西方伦理悲剧,“孔子周游”、“老子出关”的中国伦理喜剧,还原文明初年伦理世界解构的历史画面;进展到“上帝死了”和“打倒孔家店”的近代文明的“伟大的可恨”;最后归结于“同是天下沦落人”的20世纪中西方文明的“伦理觉悟”。由此证明,人类文明的终极课题,精神史的基本问题,不是“人应当如何生活”,而是“我们如何在一起”。上卷“伦理道德的两大‘精神’传统”,呈现中西方伦理道德的原生态,以及遭遇现代性颠覆的“后伦理时代”,以此揭示,中华民族之所以形成伦理型文化,中国伦理型文化对人类文明的最大贡献,就在于创造了伦理道德一体、伦理优先的精神哲学形态。中卷“伦理道德的现代‘精神’问题”,运用本人主持的2007年、2013年两次全国性大调查的资料,从海量数据中筛选共同信息,描绘现代中国伦理道德的三大轨迹:伦理道德转型的文化轨迹,市场化与全球化背景下伦理道德发展的问题轨迹,伦理道德与大众意识形态的互动轨迹;进而证明,当代中国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形态,依然是伦理道德一体、伦理优先的形态,伦理道德一体律、伦理优先律、精神律,是现代中国伦理道德发展的三大精神哲学规律。下卷“伦理道德发展的精神哲学规律”,从理论上探讨伦理道德发展的精神哲学规律,尤其是伦理之“公”与道德之“民”的关系,回答伦理道德精神哲学形态的一系列基本理论问题:伦理道德,因何期待“精神哲学”?伦理道德,为何“精神”?伦理道德,何种“中国形态”?最后得出结论“走向伦理精神”。结语是一篇四万多字的长文——“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对话”,这篇长文系2014年《哲学年鉴》的特约稿,它在由“轴心文明”向“对话文明”转换的大视野下,进行中西方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对话。该著已于2015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印出校样,但我还想在此基础上再作重大修改,所以还未正式印行。
(四)“伦理精神”的形上转型
“道德哲学三部曲”——《伦理精神哲学的价值生态》、《道德形而上学体系的精神哲学基础》、《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形态》,在出版时间上先后有15年之多,它们分别对应关于伦理道德的三大形而上学主题:理念、基础、形态,视野始终是“精神哲学”,聚力点始终是“伦理精神”。它们想完成一项努力,将伦理道德还原为“精神”,在“精神哲学”的视野下探索伦理道德发展的规律与形态。核心理念和理论,甚至在相当意义上创新点和贡献点是“伦理精神”。《伦理精神的价值生态》提供伦理精神的三大“价值生态”:伦理—文化生态,伦理—经济生态,伦理—社会生态;《道德形而上学体系的精神哲学基础》提供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体系的三大形而上学结构:现象学结构,法哲学结构,历史哲学结构;《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形态》呈现伦理道德的三种精神哲学形态:伦理形态,道德形态,伦理道德形态。三部著作完成的哲学历程是:走向伦理精神!
相对于“中国伦理精神三部曲”,它是我学术研究的重要转型,可以简单表述为“形而上学转型”,所以,当第一部曲完成后,就有学者发现这一倾向。第二部曲是我苦厄中修炼的结果,完成后不少伦理学界同仁说我作品有点看不懂。确实,我的论著很哲学,尤其在伦理学界我可能是最“哲学”的作者之一。但是我固执地认为,伦理学既属于哲学的一个分支,既然是道德哲学,就必须有足够的哲学含量和哲学高度,“在哲学”而又不够“哲学”,这是伦理学的缺陷。当然既然被认为难以看懂,那也说明没有达到境界,真正高远的境界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是出神入化,这是我努力的方向,可惜还没有达到。而且既然被看不懂,那便要有足够思想准备充当“小众”,能够忍受冷落和边缘化。所以我常笑谈,自己是做“‘狗不理’学问”,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也许只有留待将来“老鼠们去批判”。不过,我认为真正的学术必须经得住时间的洗炼,当下的评价包括评奖等都只能当作一种“老鼠爱大米”式的自我陶醉,几十年后能否沉淀下来,才是真正的检验。所以,我守着一种“为身后做学问”的心态,虽不能完全出世,但并不太在乎外部评价,而是严谨地写好每一篇文章,认真用好每一个文字,其他也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
三部曲得到了学界同仁和前辈的肯定。2008年夏,我在看望周辅成先生时将前两部曲呈送先生指教,10月10日收到周先生以98岁高龄挂号寄来的亲笔信,极辞鼓励:“创见甚多甚深刻。……可贺!可贺!甚望继续前进。在我友人中,惟唐君毅先生可相比拟。”先生的这些鼓励,让我脸红,愧疚至之。正如先生的一位得意弟子所说,先生对年轻人的鼓励,总是让我们不好意思。将先生的鼓励之辞写出,不是企图拉大旗作虎皮,而是表达一份敬意,一份愧意。我们在前辈的帮助鼓励下成长,我多次琢磨也有点怀疑,这是否是先生的最后一封信。第二年的五月一日,我去邮局寄另一本新作《文化与安身立命》给周先生,因去得太早邮局假日还没开门,当天未寄成,随后拖了数日才寄,不料几天后就收到万俊人兄的短信:“先生走了……”。我相信我的这封信先生最后也没看到,留下永远的愧疚。此事给我震动很大,此后凡事关老人的事,我总想到即做,因为“时不我待”啊!
“道德国情三部曲”是我学术进程中的第二次转型,也是转型最明显并且接受度比较高的转型。它包括两大调查报告,即95万字的《中国伦理道德报告》,105万字的《大众意识形态报告》,还有正在完成的大概也两百万言左右的《中国伦理道德发展报告》。说是转型,有两个特点。一是“很现实”,是全国性大调查的成果;二是“很团队”,以前我的作品都是独著,这三部曲都是在我带领下的大团队攻关。这一转型似乎让同行们有点意外,因为我的研究似乎突然从空中落到人间,一下“接地气”了。其实,对我来说,真的并没有这么大变化,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行进,是自我学术追求的一个进程。
(一)回归一:《中国伦理道德报告》
这三部曲分别是以我为首席专家的两个国家重大招标项目和一个江苏省重大委托项目的成果。2005年,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开启首次全国重大招标项目,既是首次,竞争便非常激烈,大家们、名家们纷纷组织团队,但因为严格审查,严格进行初评,最后进入现场答辩的团队已经不是特别多了。我组织东南大学的伦理学团队并联合中国人民大学伦理学基地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应用伦理学研究中心,领衔申报“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进程中的思想道德与和谐伦理的理论与实践研究”,最后以唯一的伦理学项目进入现场答辩。答辩总体顺利,但因我的答辩提纲中有“冲突伦理”一说,被在场担任答辩专家的高层领导质疑有导向问题,几经讨论,最终虽获通过,但因惹是生非这四个字,50万的课题费被减为30万,一字五万,已远过“一字千金”了,真是“言多必失”啊。不过,这已经是非常幸运了,在当年全国名家林立的竞争中,最后立项只有18项,跻身这个行列,已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光荣了,当时这类课题如此重要,乃至全国规划办在南京举行中期成果汇报检查时,时任江苏省委书记李源潮参加。没想到,研究要比申请困难得多,因为调查研究是我们做思辨哲学的学者的短板。过去我没有组织过大兵团研究工程,开了几次学科内研讨会都是无果而终,只能在摸索中前行,最后我起草了一份调研计划。将调查对象分为六大群体:政府公务员群体,企业家与企业员工群体,青少年群体,青年知识分子群体,新兴群体,弱势群体,建立总课题组和六大群体研究子课题组;将调查地区重点确定为四个省区:江苏、广东、新疆、广西,前两个是发达地区,后两个是发展中地区和少数民族宗教地区,应该说有代表性了;然后我设计了一份54个问题的总课题组的调查问卷,分四个结构或四大调查:伦理关系大调查,道德生活大调查,伦理道德素质大调查,伦理道德发展的影响因子与经验教训大调查。子课题组按此设计模板进行修订补充,进行六大群体的分别调查。这是一个典型的具有思辨色彩的伦理学的调查方法,因为它先设计一个理论范型,然后进行落实。
这一重大项目的研究历时近六年,其最大收获是促使我本人和东南大学伦理学团队的学术转型。在此以前,我为东南大学伦理学团队设计的特色是所谓“三元色”:道德哲学,科技伦理,重大应用。现在我们以道德国情的调查研究为“重大应用”的主攻方向,由思辨性的道德哲学研究向实证研究转型,努力形成“顶天立地”的学术气质与学术素质。开始我们完全没有调查研究的经验和基础,于是请南京大学著名社会学家凤笑天教授前来指导,后来日益感觉到实证研究的重要,于是干脆组建了一个社会学系,所以本课题的研究和我们的学术转型直接催生了东南大学社会学系的诞生,从全世界的社会学重镇如美国芝加哥大学、德国科隆大学广泛引进青年学者,经过几年发展,目前这个系已是全校国际化程度最高的系科。
近六年的摸索取得了重大进展,那时我本人和我们的团队都因学术挑战而处于高度兴奋之中,在全国的调查对象有一万多人,故称“万人大调查”。它建立了全国第一个最系统的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后伦理道德状况数据库,对这些数据和信息的研究得出了许多非常独到的发现和结论。如:中国伦理道德的转型轨迹是“伦理上守望传统,道德上走向现代”;当前中国社会在伦理道德上最不被满意的群体是政府官员、演艺娱乐圈、企业家三大强势群体;伦理道德的最大受益场所分别是家庭和学校;伦理道德素质中的最大缺陷是“有道德知识,但不见诸行动”的知行脱节。我的研究成果在《中国社会科学》和《哲学研究》上发表,受到普遍关注。该课题最后完成由六大群体数据库和十三篇研究报告组成的95万字的《中国伦理道德报告》。
(二)回归二:《中国大众意识形态报告》
《中国大众意识形态报告》的诞生有点偶然。2006年,江苏省委宣传部决定启动重大项目的研究,部领导指示规划办徐之顺主任找我,让我和常务副部长周世康教授共同主持一个重大项目,我请徐主任给我一周时间思考是否愿意承接这个任务。这个反应似乎有点出人意外,因为在那个时代重大项目是非常稀有的机会,但我觉得自己已经承担了全国重大项目,对是否有精力做好另一个项目没有把握。一周后在大家的推动下我决定接受新的挑战,几经商讨,最后将主题确立为“当前我国思想道德文化领域多元多样多变的特点和规律研究”,在全省组建由思想、道德、文化领域名家组成的精英团队。周世康教授对学术研究和意识形态管理都非常精通,几次课题组讨论使我们很有收获,最后确立了研究的突破口和贡献点:通过调查研究,寻找当前我国思想、道德、文化三大领域中的“多”与“一”、“变”与“不变”。这样,我干脆将国家重大项目和省重大项目的两大调查合而为一。有了省委宣传部的支持,一切就方便了,于是调查研究在全国尤其在江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除了问卷调查,还召开了许多座谈会,尤其在江苏,我们分别以苏州和盐城为抽样重点,分别代表发达地区和发展中地区,分别召开了两个课题的六大群体座谈会,获得了许多宝贵的第一手信息,最后形成二十多万字的座谈纪要,只是出于保护被座谈者的考虑,最后未正式出版。这个工程最后形成105万字的《中国大众意识形态报告》,同样分为六大群体数据库和23份研究报告。
这是我第一次对意识形态问题进行研究。通过调查研究,我自己做出了许多重要发现,如:(1)“后意识形态”的发现:调查的结论是当前意识形态并没有终结也不可能终结,但具有非常不同的特点和规律,进入所谓“后意识形态时代”,期待政治精英和学术精英的战略联盟,共同解决当前中国社会精神世界的诸多难题。(2)“十字路口”的发现:调查发现,经过三十年改革开放的激荡,当前中国社会的大众意识形态的特点既不是“多”,也未达到“一”即统一,而是处于“十字路口”,对许多重大问题,诸如道德和幸福的关系、发展与幸福的关系、社会的公正状况等问题的回答,都处于所谓“50%状态”,即两种对立的选择率各占50%,这是意识形态的机遇期,也是危机期。(3)“问题共识”:大众价值共识的生成,期待全社会最担忧的两大问题的解决——分配不公与官员腐败。(4)“国家意识形态安全预警”:调查发现,由于政府官员、演艺娱乐圈、企业家在政治、文化、经济上分别掌握话语权力的三大强势群体,他们成为伦理道德上最不被信任的群体,“知识精英”成为思想行为最大的影响力群体,然而由于知识精英不了解现实也缺乏集体自觉,于是导致思想领袖缺场,因而当主流媒体宣传与国外思潮发生矛盾时,很多人选择“相信国外正确”,由此便潜在地导致国家意识形态安全危机。
两百多万字的调查报告取得了巨大成功,这不仅是我本人学术转型的标志,也是我们伦理学团队转型的标志,标志着我们走向“顶天立地”的新目标。2010年10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和东南大学在北京举行了这两本书的首发式和研讨会,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家出版总署和出版集团,中宣部有关部门、全国文联、北京师范大学等单位的主要领导,以及来自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著名学者参加了研讨会。会后《光明日报》将其中一些重要观点做成内参,得到当时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长春的重要批示,指出报告提出的问题非常重要,必须高度重视、认真研究,《人民日报》等也对其中重要的学术观点作了介绍。
(三)回归三:《中国伦理道德发展报告》
2013年,我们又启动了第二轮大调查。这次调查的直接动因是时任江苏省委宣传部王燕文部长作为首席专家主持国家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公民道德发展研究”,要我做学术组长,同时我作为首席专家的第二个国家重大招标项目也需要进行全国调查。根据王部长的安排,以东南大学伦理学团队为主体,与中国人民大学国情调查中心(CGSS)合作进行了全国28个省市的伦理道德状况大调查,获得六千个样本。这是与国家社会学团队的首次合作,学术磨合难度很大,比如,样本抽取方法就很不相同,我将彼此分歧概括为“社会学的偶然性VS伦理学的主观性”;另外,问卷设计方法也很不相同,仅就问卷设计就举办了几次小型研讨会,相互商谈妥协,因为必须要将我所设计的问卷转换为社会学团队认为符合社会学调查客观性的内容和形式。与此同时,东南大学团队也在江苏组织了大规模调查,获得一千三百多个样本。这两次调查在方法手段上要比我们第一次的调查专业得多或“社会学”得多,我们又一次建立了数据库,并对两次全国性大调查的数据进行比较分析,在海量数据中寻找共同信息,仅寻找共同信息我一人封闭于办公室差不多做了一个月,因为我对一些现代分析手段很不熟悉,方法比较原始。在此基础上,建立“中国重大伦理事件信息库”、“世界重大伦理事件信息库”,进行定性研究。这次研究试图描绘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的伦理道德发展轨迹。我的几篇研究报告在《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等发表,呈现了当前中国伦理道德发展的三大轨迹,大众价值共识生成的三大意识形态期待,伦理道德发展的三大规律。其最终成果《中国伦理道德发展报告》正在形成之中,可以当作“道德国情研究三部曲”的第三部。需要说明的是,这个调研成果是我在省委宣传部支持下组织东南大学伦理学和社会学两个团队集体攻关的成果,只是因为我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并且推进了我自己和我们的团队关于道德国情的研究,形成关于道德发展的诸多重要成果,才可以将其作为我这一转型的第三部曲。在此过程中,我们建立了“道德国情研究基地”,2015年建立了“道德发展高端智库”,并举办“道德发展高端智库”的首届论坛——“‘信任’论坛”,其成果也是《中国伦理道德发展报告》的一部分。目前,正在组织第三轮全国性大调查,试图通过不断持续的常规性调查,描绘中国伦理道德发展的轨迹。
这是与第二个、第三个三部曲同时行进的学术转型。这次学术转型的要义有三:一是回到经典;二是教学和科研良性循环;三是文明对话。三个特点依次推进。
(一)课堂交响曲
自1988年以来,我就开始讲授“中国伦理史”课程,至今已经28年,从未间断,先是给硕士生讲授,2000年后给博士生讲授。2004年起,给博士生分别开设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和《法哲学原理》学位课,都是60课时左右。三门课都是东南大学伦理学博士生的主打课程,给弟子们打上了深深的“东大烙印”。在讲授的过程中,不仅本校其他学院的学生经常前来蹭课堂,而且还有外校学生从市内赶来听课,往往旁听的学生远超按规定当年选课的学生。我欣赏老北大教授们的那种课堂风范:来者不拒,去者不究。从不在乎坐在课堂上的是否是选课的学生,所谓“有教无类”是也。这种状况给我压力,也给我动力,因为我觉得老师讲课是个伦理问题,如果不能给学生以真收获,便如鲁迅所说是“谋财害命”,尤其对那些奔波几个小时赶来的学生。一开始是为给学生也给自己打下经典的基础,目标是试图将它们开成对学生的学术发展具有长远影响的功底课,因为这些经典的学习和理解难度比较大,学生需要在课后重温和回味。但后来发现,我一开讲学生们就将许多录音设备放到桌上,由此给我启发,将它们做成精品,录音整理后形成讲习录。
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我便在探索教学与科研良性循环的路径,除了“讲稿当作专著写,专著当作论文写”的“后台”即备课路径外,更多是将新的研究进展和成果及时转化到课堂上,与学生一起分享。所以,我的讲课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首先讲给自己听。我认为讲课只有自己满意了,学生才会满意,因而特别重视讲课时自己的状态。在讲课的前天就认真阅读和消化已经准备好的讲课大纲,从本部到新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车上我一般不与熟人坐一起,因为这一个多小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让自己进入冥思状态,构思和布局好当天的讲课,甚至表象好整个讲授的状态包括出场方式、重要观点等等,然后休整后进入课堂。我一直认为,课堂实际上是老师的一种演绎,所以一经开场便如剥茧抽丝一般讲下去,很少照着大纲或讲稿讲,于是即兴的内容便很多。它使讲课很鲜活,但不仅对讲课状态要求很高,而且逼着自己不断更新和推进。这样的讲课往往使自己收获也很大,因为在讲课中有很多新的灵感和思想,所以经常一下课,我就开始修改自己的讲课大纲。更直接的推动是,东大伦理学专业的学生中,不少在校三年每年都来听我这几门课,甚至有些毕业了的学生也回来“过把瘾”,重新溜进课堂新寻找学术感觉。这就“逼迫”我每年都要有新的推进。其实,只要不断推进自己的研究,只要在课堂上“跟着感觉走”,完全不是照本宣科,课程肯定是常讲常新,所谓“生动的重复”。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的研究、我的教学,是被学生们尤其是这些每年前来蹭课堂的“回炉”生和拿着录音笔“以此为证”的学生们推向前进的。
我讲课的第二个特点,是不像那些具有“现代”意识的老师那样,对自己的知识产权保护有加,不允许学生“倒卖”他们的课堂内容,或声明“倒卖”时要注明“原始持股人”。诚然,对学生来说,要有严谨治学的意识和品质,这也是现代学术规范的要求,但是,我觉得师生关系并不是一般的学术关系,“老师”之“老”,首先不要跟自己的学生们那么计较。老师讲课的基本目的,就是要学生接受课堂传授的知识、观点和能力,而接受的标志之一,就是转述和运用,如果过于斤斤计较甚至“敝帚自珍”,那只是一个“教师”而不是“老师”,甚至是一个知识的经销商。也许我过于传统,但我确实很不习惯现在这种壁垒森严的师生关系。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一个真正优秀的教师,真正自强不息并且有实力的教师,应当有这样的自信:即便我的观点、我的理论被学生占为己有,但当你介绍今天我的观点的时候,明天我已经又向前走了一步,所谓“日新又新”,总是在不断思考中将学术推向前进。而且即使真的被占有,“原唱”与“模仿秀”毕竟在境界上有很大差异。这种做法似乎有点纵容学生,但我偏执地认为,与一些在知识成长中嗷嗷待哺的学生计较,真的不够境界,不够自信。我这样做不是在替学生的缺陷辩护,也不是给自己加压,我很享受这种陶醉于“学术气场”的过程。所以我的课堂很饱满,往往一个单元三节课讲下来,学生会整理出三四万字讲课实录,可见讲课中话语频率之快。当然缺点是缺乏课堂讨论,但我顽固地认为,对这样艰深的原著课来说,老师首先要尽义务将内容讲深讲透,不能以课堂讨论作为老师偷懒的美名,至于讨论,应当在主课堂之外另行组织,当作学生消化回味的过程。这样,我的三门课,每门最后都有五六十万字的课堂实录。起初讲授时,试图准确把握各种经典的意义内涵,它属于“照着讲”,实际上是未达境界,有了一定积累,稍许能够随心所欲之后,开始追求一个“通”字,既是在体系内部的“通”,也是中西方道德哲学之间的“通”,于是,已经是在进行中西方经典、乃至中西方道德哲学之间的跨文化对话。“通”到最后,真的发现伦理道德确实是中华民族对人类文明做出的最大贡献,中国传统道德哲学的许多伦理智慧一直走到黑格尔那里才基本达到,这不仅给学生以文化自信,而是给自己和学生以文明自觉,它对我的学术研究推进作用很大。当经典讲授贯穿文明对话并且与自己的研究合璧时,事实上已经是在“接着讲”和“自己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将三门课所形成的三大讲习录当作自己学术研究的另一个转型,是走向文明对话的自我学术超越,它们所演奏的是文明对话的学术交响曲。三门课所形成的三大讲习录分别是:《中国伦理精神讲习录》 《黑格尔道德现象学讲习录》 《黑格尔法哲学讲习录》,经过三次修订,三大讲习录共150多万字,但至今仍未定稿出版,因为我还须逐字推敲修改。
(二)“中国伦理精神”交响曲
《中国伦理精神讲习录》的讲授大纲在三门课中相对简洁些,因为我对这个内容太熟悉了。这个讲习录试图进行三大精神对话:与不在场的先哲的精神对话;诸历史时期先哲们之间的精神对话;与西方尤其是黑格尔道德哲学之间的精神对话。
我以为,研究文本也好,研究历史也好,本质上是作为在场者的“我们”,透过文本与不在场的主体之间的精神对话,所以,我总是反复提醒学生,阅读经典、研究历史,首先必须有一个恭敬的态度,因为任何一个被历史记住、在现代依然在文本中活着的先人及其学术都值得我们献上一掬心灵的鞠躬,他们都是经过几千年、数百年时间大浪淘沙洗礼的精灵。一个显然的事实是,我们今天自以为做了很好的研究,其实这个时代如果有一位学者将来能被历史记住就已经非常值得骄傲了。这与厚古薄今无关,而是培养学生的恭敬之心,去掉骄纵浮躁之气。
课程及其讲习录的核心任务和最大目标,是通过不同历史时期先哲之间的对话,复活民族伦理精神的生命。我相信这样的命题:民族是伦理的实体,伦理是民族的精神。所以我的“中国道德哲学”最重要的在场者不是孔子、孟子、朱熹、王阳明,而是“中华民族”或“中国人”,准确地说是中华民族的“伦理精神”,这是一个抽象的在场者,也是一个有待我们复活并由此而鲜活的在场者,孔孟等先哲之所以被人们记住,就是因为他们道出了那个时代民族伦理精神的真理和福音,杰出地代表并生动地呈现民族伦理精神成长中的某个阶段的生命活力。所以,我总是引导学生学会欣赏学问之美,找到学问的感觉。这门课和讲习录试图演绎的学问之美,就是倾听民族伦理精神的心音。如果只将《论语》当孔子讲,将《道德经》当老子讲,那么孔子、老子就是故人,都是无生命的碎片,如果将他们当作中华民族初年在由伦理世界走向教化世界进程中生动伦理正剧的杰出演绎人,那么他们就是那个最重要文明转型中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的代言者,是“一切时代的同代人”。与其他伦理史不同,这个讲习录从古神话讲起,从民族童年的实体意识开始,将中国伦理精神的发展分为“孕育展开——抽象发展——辩证综合”三大生命进程,古神话、《周易》时代是孕育期,呈现的是原初的伦理世界;春秋战国是伦理精神的展开,是由伦理世界向教化世界过渡的法权状态。整个汉唐的漫长过程是中国伦理精神的抽象发展的文化选择期,它经过道家、儒家、儒道结合的玄学、佛学、向儒学复归等诸多文化试验和文化选择过程。宋明理学是辩证综合,是中国传统伦理精神的成熟期和完成期,然而,成熟了也就终结了。
所以,我对讲授对象的选择,不是因为它们杰出的作品,而是因为它们在中国伦理精神发展过程中的贡献和地位,他们都是在中国伦理精神的辩证发展的生命节律中具有节点意义的人物,我曾比喻说,他们是五千年伦理精神生长过程中生命驿站的站长。由此,让学生也让自己踏着民族伦理精神的生命节律和生命旋律,跟着历史的节拍前行。说不清这是“学问”还是“思想”,我想,在学问和思想之外,可能还有另一个东西,这就是生命,这就生活,根本上这就是“人”。人文科学,伦理道德如果找不到这个“人”,不能倾听这个“人”的心音,我认为不能算成功。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尼采能“瞧,这个人”,无论从提出问题还是达到的哲学境界,都是很了不起的。在90年代后期,我就在这门课上给学生出了288道题,不是用题海战术压学生,而是让学生跟着这些问题寻找民族伦理精神的生命,追寻“中国伦理精神”的感觉。
(三)“法哲学”—“现象学”交响曲
《黑格尔道德现象学讲习录》和《黑格尔法哲学讲习录》无论讲授、大纲,还是讲习录都做得异常艰苦而漫长。因为这两本经典的晦涩,因为它们所达到的难以企及的形上境界,当然更因为自己功底的缺乏,每一本经典我都反复琢磨和钻研了十遍以上,逐节、逐句、逐字阅读推敲,个中艰难只有自己知道。在此基础上做成讲授大纲。说是讲授大纲,实际上是两本经典的学术大纲。在大体理解的基础上,我“扫荡式”对它们逐节做成大纲,不放过任何一节,不放过任何一个思维纽结。同样,这是一种笨功夫,死工夫,也是一种硬工夫,这种阅读理解简直就是对耐力的极限考验,很多时候,在电脑前我几乎枯燥劳累得要吐,但硬是逼着自己坚持了下来。在2004年至今的十多年中,我先后为两部经典做了五次大纲,2015年将最新的一个大纲版本打印成册,它们已经是对两部经典理解的“樊氏版本”。两本书“啃”下来,两份大纲做下来,自己身上所有的燥气、浮气也就都被赶跑了,当然也多了些“暮气”,书催人老,我和书一并老了。这样下来,两部经典已经被“折腾”得惨不忍睹,不仅各种标注颜色令人眼花缭乱,而且纸张经常“各奔东西”。但是,它们已经是我所有学术财富中最宝贵的,做研究时,一般我都带着它们,不少内容已经无须核对就能报出页码,无论讲课还是在家里,都将它们最妥善地保存,在我看来,任何学术文件都可以丢,这两本书不能丢,因为它烙上我自己太多的信息。
《黑格尔法哲学讲习录》是最先形成的一个版本。正如恩格斯所说,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就是他的伦理学,而且《法哲学原理》比《精神现象学》好读,所以我从它开始。我总是提醒学生。(1)这是黑格尔亲自完成的四本书中的最后一部,是他最成熟也是作为“官方哲学家”的最保守的一部;(2)它虽是一个讲课大纲,但逻辑体系的严密与严谨是哲学训练最能直接收益的著作,当然,正如美国当代哲学家黑尔所说,从这部书中也可以看出,黑格尔并不是一个讲课的高手。《黑格尔法哲学讲习录》先后录制和重新整理过三稿,但我还准备重新做一篇,因为每次讲课都有新的收获,我努力将它做得比较成熟。
《黑格尔道德现象学讲习录》的书名已经昭示,这不是整个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讲习录,而是其中的伦理道德即客观精神部分的讲习录,其内容只有178页。作为黑格尔亲自完成的第一部书,它是不折不扣的“天书”。为了给学生以激励,也为了给自己以使命感,开讲时我有点夸张地对学生说:现在我们开始读“天书”,我能给大家的承诺是,如果诸位能读懂这本书,我保证你们今后就能读懂天下所有书。这个讲授及其讲习录所做对话主要是三个。一是黑格尔体系之间的对话,尤其是现象学与法哲学之间的对话,对话的主题是:为什么在两个体系中,伦理与道德具有完全不同的地位?现象学的体系是“伦理世界——教化世界——道德世界”,法哲学的体系是“抽象法——道德——伦理”。这个问题我自己也研究了多年,通过这两部经典之间的对话,可以真正理解黑格尔“精神”的秘密,因为现象学研究的对象是“精神”的一种形态,即“意识”形态;法哲学研究的是“精神”的另一种形态,即“意志”形态。二是黑格尔道德哲学乃至德国古典哲学、西方道德哲学与中国道德哲学之间的对话,比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说“道德是一个永远有待完成的任务”,这一命题,这一智慧其实在孔子“仁”的理念中就已经提出,因为在孔子看来,仁既是一种德,又是一切德,只能不断逼近,但永远不能达到,所以孔子从未称赞谁是“仁人”,唯一的选择是“颠沛必如是,造次必如是”的自强不息。黑格尔的体系理论,可以与宋明理学直接对话。由此也就不断给学生这样的演示与暗示,伦理道德确实是中华民族对人类文明做出的最大贡献,中国伦理道德确实是不同于西方的特殊文明形态。三是经典与学生之间的对话。黑格尔的两本书是进行哲学训练的最好教材,在讲授过程中,我总是不断引导学生去感受哲学之美,伦理之美。因为黑格尔的思维非常严密,但又非常宏大,我以中国园林境界的“宽可跑马,密难藏针”喻之,由此形成体系的生命之美,体系美到去掉其中任何一节,就会发生思维断裂甚至落下体系的残疾,所以我总是说,“庖丁解牛”的中国智慧对黑格尔体系不适用,因为黑格尔体系严密到无处下刀。正如西方一位现代哲学家所说,对黑格尔哲学,要么全部接受,要么一概不接受。《黑格尔道德现象学讲习录》至今也做了三个版本。这178页,我每次都讲60节课左右,几经删减,形成五十多万字的课堂实 录。
(四)文明的协奏
三大讲习录,不是研究性专著,但因为讲授,因为演绎,因为以研究为基础并不断推进,因而它在相当程度上已经不是“照着讲”,而是“接着讲”、“自己讲”。它是中西方道德哲学的一种共时性对话,在思维中,在讲授中,在研究中,我努力将它们演奏成道德哲学的文明交响曲。同时它也是与学生的直接对话,这是老师的天命,也是老师的特权,我很享受这种特权。所以,在三大讲习录中,都有一个“寄语学生”的结构,它表面看来有点东拉西扯的发散,实际最鲜活也对学生最有启发,其内容与灵感往往直接来源于我当天或昨夜的所思所读所见,它们就像市场上的新鲜时蔬。根据自己的研究体会,我努力让学生寻找“哲学的感觉”。我将“哲学的感觉”表述为两点。一是“炼钢炉感觉”,哲学训练达到一定程度,大脑或思维就像一尊炼钢炉,任何矿石扔进去,都会化成钢水流出,进而加工成任何期待加工的产品。这便是哲学建构的能力。二是“纺纱的感觉”,我总是笑谈让学生们学习农村老太婆纺纱,一团棉花,在老太手中居然将那些短得不能再短的碎片抽成绵延万米的长纱,最后织成柔韧无比的布料。这是克服“碎片化”的现代性病灶的体系化能力。现代人故意冷落黑格尔,嘲笑他的体系化,实际上很可能是因为现代人已经丧失体系化能力的一种学术嫉妒。因此,必须形成一种哲学的心态,哲学的硬功,这个心态和硬功就是台湾著名诗人翻译的英国诗人拉松的那种境界:“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人们常常向往虎气的那种威猛,然而思想和学术的最高境界,不是居高临下和咄咄逼人的虎啸,而是降服桀骜不驯的本能冲动,让思想的猛虎匍匐于蔷薇丛中,细细品味玫瑰的芬芳。也许,这就是《诗经》所说的“动如脱兔,静若处子”的“中国境界”吧。
当然,这样兴之所至地发挥下来,常常五六十节课根本不够用,经常是前面内容讲得很细,后面没时间。为了做讲习录,有一年我做了一个试验,将“中国道德哲学”倒着讲,先讲宋明理学,然后再从古神话开始梳理,这种讲法居然收效很好。因为我是将中国伦理精神当作一种生命过程讲,倒着讲实际是对民族伦理生命的一种倒叙,也不失为一种风格,就像传说中的辜鸿铭先生当年在德国将德国人的报纸倒着读一样。
综上,自1978年闯入哲学天地,1988年漫步伦理学领域,三十年多年历程的总体学术轨迹可以写意为:四部曲,三次转型,一个主题。从中国伦理精神的家园出发(“中国伦理精神三部曲”),由中国伦理精神研究到道德形而上学研究(“道德哲学三部曲”)是第一次转型;由道德形而上学研究到伦理道德的实证研究(“道德国情三部曲”)是第二次转型;由伦理道德的实证研究到中西伦理经典的对话研究(“道德哲学讲习录三部”)是第三次转型。四个三部曲,12部著作,三次学术转型,形成“历史研究——形上研究——实证研究——对话研究”的不断推进的学术进展,表现为“从传统家园出发——叩问形上世界——‘回到事实本身’——进行文明对话”的心路历程,它们演绎的都是同一个主题——走向伦理精神,整个过程表现为“伦理”与“精神”的一次诗意的邂逅。它是一个从中国伦理精神的家园出发,上求下达,追求“顶天立地”,最后进行伦理精神的文明对话,寻求中国伦理道德的话语权的学术求索和精神发展过程。2015年11月,《哲学分析》杂志社与东南大学人文学院联合在东南大学召开“‘走向伦理精神’——樊浩学术思想研讨会”,虽然我对举办这个活动在相当长时期内有点犹豫和勉强,因而一拖再拖,但最后还是决定将它作为自己的一次学术反思和学术求助活动。来自海内外的一百多位专家学者对我进行了学术帮助,收获很大,祈望以此为阶梯,将自己的学术研究推向一个新的人生境界。
(一)“认识你自己!”
纵然自己三十多年在学术道路上纵横捭阖,不息努力,但自知只是一个勤奋的觅食者,“草根”本色已经注定了我在学术上诸多不足。与那些一流学者相比,我并没有受到最好最完善的学术训练,学术发展的道路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甚至误打误撞的结果,我只是有点上进心,善于不断反思,不断总结而已,虽然因为出于自己的摸索比较鲜活,对同样是“草根”的学生比较适用。三十多年治学路和学科发展的路走得这么艰苦,只能说明自己是“草根”本色,说明自己的不足。记得当年宋希仁老师曾经感慨过:你的学术研究为什么这么辛苦,付出这么大代价?我反思过,因为自己先天不足,就像那些憨态可掬的大熊猫。人们都以大熊猫为贵,我一直认为,大熊猫所有的宝贵就是因为它的稀缺,稀缺是因为智商不高,智商不高是因为营养不够。大熊猫吃竹子,竹纤维根本没营养,所以它必须每天70%以上的时间都用于进食,于是越吃越笨,越笨越吃,最后濒临灭种。因为有“人类”这个中心,“人”这个“类”担心一旦大熊猫完全消失就在自己的世界少了一道风情,因而便视若天下珍奇,倾其所有延续它奄奄一息的物种香火。我当然不是大熊猫,没有大熊猫这般珍奇和福分,但自己的研究可能也是这番道理。之所以还得到一点肯定,甚至居然莫“名”成“家”,也许同样因为先天不足。这个世界的人大多很聪慧,需要刻苦勤奋才能有所获的人实在太少,于是为了保存这个稀有的“笨种”,以免让聪慧的世界失去莫泊桑所描写的那种“陪衬人”,便经常得到些许奖赏和激励。我明白,这只是对大熊猫那样“憨态”的大度“点赞”罢了,最高贵的人应当不是演员而是观众,不是获奖者而是颁奖者,这是简单的道理。
稍许反思,我的学术研究至少有四个很大的缺陷。第一,文本功夫缺乏,没有训诂考据的厚实功底,因而根本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学问家。第二,资料能力缺乏。每次做研究前,我总是担心别人的研究和观点会左右自己,因而不是先广泛阅读,而是将自己关起来沉思冥想,并且很享受这种思想的漫游和独处的寂寞,常常一关就是数日甚至数周,只是在有所“先见”或“偏见”之后再去看别人的东西,但也不是很充分,因为我相信,智力、知识和智慧相当的人,最后总是会说出大致处于同一境界的话语。因为这个缺陷,我不仅不能“综罗百代”,也不能“综罗当代”,所以从来不能写出诸如“当代中国伦理学60年(或30年)”那样的宏论,甚至从来没有能力对中国伦理学的某一领域的发展做综述和评论。第三,过于传统,无论为人还是为学都传统得有点僵化,我相信传统因为是一种建构同一性的精神力量,因而是一种教养,但因为过于固守,执着守望,缺乏因时而化的适应力和应变能力,所以我很少参加热点问题的讨论,名之曰“志在前沿而不在热点”,只是“高级而无趣”的少数,甚至是“狗不理”式的自说自话者。第四,最明显的是,我的外语能力不够,虽能勉强阅读,但2002年那场大病,彻底打破了我的“国际梦”,不可能成为“合纵联横”的“国际学者”,最多只能做一个阎锡山式的一方诸侯甚至“乡巴佬”。这些缺陷,是我的瓶颈,也是我的极限,我只能像老子所说“明知不可为之而安之若命”,虽然有时偶因孔子的基因发作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古希腊阿波罗神庙上那句话已是人和人类文明的咒语:“认识你自己!”在命运面前,也许一切都只是玩跷跷板的游戏罢了,乐天安命吧!不过,困厄让我学会了自我超度:不是我有缺陷,只因我是正常人,其他人都是“超人”,因而才有金刚之身。可改变的永远是自己的心态和追求,而不是整个世界。
(二)放飞一:诉求“中国话语”之《现代伦理学理论形态》
四个三部曲完成后漫游何方?脚步已经迈出。两项成果或接近完成,或已有蓝图。接近完成的是70万字左右的专著《现代伦理学理论形态》;已有蓝图的是专著《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体系》。两大工程,围绕一个主题,建立伦理道德或以“伦理精神”为核心概念的中国话语与中国理论。它们是否是第四次学术转型有待探索,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确实是学术推进的一个阶段。如果说,先前的四部曲、三次转型是“开花”,正在进行的研究多多少少试图追求“结果”了,因为书名已经显示,它试图建构“话语”与“体系”。
《现代伦理学理论形态》是我作为首席专家承担的第二个国家重大招标课题的成果。2010年,在同事们的鼓动下,我申报了第二个国家重大招标项目,虽然在此以前我曾发誓绝不再承担重大项目,因为项目的研究和组织实在太难了。申请课题名称原为“现代伦理学理论形态研究”,然而最后下达时加了一个“诸”字,然而就这个“诸”字,改变了课题的主题和内容。我们原初的立意是在以前道德哲学研究和道德国情调查的基础上,探讨现代伦理学尤其现代中国伦理学的理论形态,但加了这个“诸”字,似乎变成对现代伦理学尤其是西方伦理学的诸形态、诸流派的研究,原创性大大减弱。于是我决定对两大主题进行折中,一方面守住初衷,另一方面努力符合下达课题的要求。不过,在不断摸索中我改变了团队的组织方式,将团队成员主要定位于我的一些已经毕业的“老博士生”和少量年轻教师。因为这个课题的最大目标是进行集体性理论原创,没有学术上的传承关系和共同气质是很难完成的。同时我还有另一个考虑,东南大学的伦理学应该形成学派,而形成学派就必须把我们已经毕业的数百位博士生组织起来,这个课题是走向这一目标的一次尝试工。我的总体谋划是:第一个国家重大招标带出东南大学校内团队,第二个国家重大招标带出东南大学校外团队。我用两年多时间制定了一个非常详细的研究提纲,先后召开了五次研讨会,而且每次研讨会都是建立在我已经发表了多篇论文基础上,以此进行引导和讨论,可见难度之大。
这项成果的基本理念是三个“回到”:回到中国传统和中国话语;回到文明传统,回到人和人类的生命过程;回到伦理道德本身。调查已经发现并证明,当前的中国文化依然是伦理型文化,遵循伦理型文化的规律;伦理道德过去是、现在是、将来可能依然是中国文明对人类文明做出的最大贡献;而伦理型的中国文化之所以屹立于世界文明之林,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它形成了伦理道德一体、伦理优先的精神哲学形态。据此,本课题和该专著试图做的最大原创有三。第一,提出并建构“伦理形态”的理念和理论,以“形态观”超越目前流行的“流派观”、“学派观”,并以此回到中国传统和中国话语,其基本观点和方法是:通过对文明史的重新梳理和诠释,将中西方伦理道德发展的精神哲学史分为伦理形态、道德形态、伦理道德形态三大形态,以此回归文明传统和人的生命过程。第二,依此,对现代西方伦理学的诸流派、诸学派重新诠释,归结为伦理形态、道德形态、伦理道德形态,以此走出“伦理学丛林”,回归伦理道德本身。第三,关于现代中国伦理道德发展的形态研究,包括由全球化、高技术、市场经济冲击所导致的一系形态难题,由此回归中国传统和中国话语。这个成果相当意义上综合了前两部曲和第三部曲的前两部著作的一些成果,试图确证和建立“伦理道德”的中国传统的世界解释力和表达力,是一次集体原创的学术尝试。
这个课题的最大“学术野心”是,不仅建立道德哲学的“中国话语”,而且以“中国话语”作为世界的重要话语方式和价值尺度,重新建立对伦理道德尤其是西方伦理道德的诠释和评价体系。虽然难以达到目标,但至少可以撼动一下当今道德哲学体系中西方学术一统天下的话语霸权局面,让中国话语在场和出场。不是出于意气,也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中国伦理道德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应当取得这样的地位。作为伦理学者,也应当有这样的追求真理的勇气和抱负。
(三)放飞二:建立“中国理论”之《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体系》
在第四个三部曲即“道德哲学讲习录”成稿后,我已经为人文学院的本科生开设了一个大平台课“伦理”。自2000年任院长始,我就在考虑如何建立文科大学生的完整人格所必需的基本知识结构的问题,通过思辨和长期思考,在全院建立“六理”课程体系:“物理”——心理——法理——伦理——艺理——哲理。“六理”课的精髓在“理”,要义是“讲理”,它是人格发展的体系,也是“人”的建构的知识体系。“物理”不是自然科学的“物”之“理”,而是探讨人如何从自然界脱胎出来,如何从自然的存在上升为“精神”的存在。人的确证是“精神”,“精神”的本质是出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与自然相对立,孟子所谓“人之异于禽兽者”也。“心理”也不只是基于生物学的那种“理”,而是“心”之“理”,是一个人的心如何成为所有人的心之“理”,或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所谓“人心”之“理”,“正心”之“理”。“法理”不是法律或法学,而是意志自由之理,正如黑格尔所说,法的基地是精神,精神的出发点是意志,意志的本性是自由,“法律”只是“法”的定在。在此“三理”基础上,一个精神世界诞生了,它由“伦理”缔造。伦理是本性上普遍的东西,因而伦理透过“精神”将人从个别性的“单一物”提升为“普遍物”的过程,是人的个别性与普遍性的精神统一。由此便由善走美,达到所谓“美好”,追求苏格拉底所说的“好的生活高于生活本身”。最后是建构“哲理”的大智慧,“哲理”不是一般的哲学教条,而是达到永恒、追求终极的人生大智慧。有了“六理”的“理想类型”,2010年,我们开始招收文科试验班,一年级不分专业,开设“六理”课。我建立了一个四十多页的“伦理”课讲授大纲,从“我们的世界怎么啦”和“伦理如何与我们同在”的追问出发,形成由“伦——理——道——德——得”五大结构构成的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体系和中国话语体系。它同样是一本独立专著的详细大纲,预示着在以前四个三部曲的基础上,开始建立伦理道德的“中国体系”和“中国话语”,它一如继往地以“伦理”和“精神”为两个坐标点,是伦理道德一体、“伦理”优先的“精神哲学”体系。“伦——理——道——德——得”的结构体系表明,它是以中国话语进行中国表达,建构中国体系。该课每年面向一百五十多位新生讲授一次,已经五年,往往三十多个课时,只能基本讲清“伦”—“理”二字。大纲成熟到这个程度,只需要劳务的功夫就可以完成这部著作了。当然,近期根本不可能有写作的计划,因为我要首先完成“道德哲学讲习录三部曲”的修订定稿,这将又是一场耐力的大比拼,其工夫和工程量丝毫不比完成三部独立著作小,还没开始,我已经有点“不寒而栗”的怯阵了。
(四)放飞三:让“伦理精神”“诗意地居住”
这部书完成后做什么?我早已开始“想入非非”,这次将自己的想象放飞得很远,简直有点匪夷所思:写小说。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所有的“学科”、“体裁”都是人类对自己有限精力和有限智慧的制约,关于中西方文化和哲学之间差异的把握同样如此。可解释的是事实,不可解释的是生命和生活。如果达到真正的大智慧,关于人的生命和生活的理解及其理论应当是相通的,一切差异都是庄子所说的“因其大者而大之”,“因其小者而小之”的结果,所以最需要改变的是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和智慧。
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几乎每个人年轻时都做过文学梦,我沿袭至今的“樊浩”笔名就是高一时给自己的起的,追的就是这个文学梦,曾经一篇作文差不多用完供一学期用的那个大号作文本。当下的这个小说想象,并不只是续“文青”梦而做“文老”,而是想做一个尝试,用文学的语言和体裁呈现伦理的世界及其真理,继而挑战自己,致力新的学术转型。也许这是一次回归吧,因为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是一个文学家和艺术家,会梦想,喜欢听故事,会唱歌跳舞,哲学家、伦理学家、科学家等等,都是后来教化和异化的结果。就目前的想象,我准备完成两部小说体裁的作品:《远古的故乡》、《外衣》。《远古的故乡》以自传的文学体裁完整地记载和呈现一代人所经历的那种文明大裂变、文化大裂变,裂变之大之深刻,乃至“故乡”已是“远古”,留下一部时间老人沧海桑田的杰作和一代人的伦理记忆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外衣》试图窥探人的本真状态,掀开教化世界披在人身上的种种外衣,如教育、职位、职业、声望等等。每个人都是一丝不挂来到这个世界,人类的初年也同样如此,“赤子”是人的本真和本色,人类祖先亚当、夏娃在伊甸园偷吃智慧果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用了遮羞布,这是人类的第一件“外衣”,从此便犯下“原罪”,在这个意义上,“外衣”就是人的“原罪”。正因为如此,人每天晚上都要脱下所有的外衣,回味“赤子”的本真,所以,有人说人最大的考验,是每天晚上在脱下所有的外衣后是否有勇气直面自己那赤裸的灵魂。卸下所有的外衣之后,人是什么?是精神,是精灵,是灵魂,一句话,是赤裸的“人”本身。《外衣》所要呈现的就是这个主题。我没有把握完成它,因为完成它不仅像以前的作品那样需要理性,更需要激情,激情是燃烧着的理性和智慧,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脂肪可以为智慧提供燃料,但是,有想象就有梦,有梦就有激情。也许,它们就是我现在能够想象着的新的学术转型吧。《远古的故乡》展现流动着的“伦理”与“精神”;《外衣》呈现一个静默着的“伦理”与“精神”;最后复原和还原的都是一个主体:“人”。如此,“伦理”与“精神”便真正诗意地“邂逅”,“伦理精神”也在人的心灵和生命中“诗意地居住”。果真如此,也许就不仅如尼采所说“瞧,‘这个’人”,而且回到苏格拉底,发现“人”本身,童真而豪迈地向世人指引——“瞧哪,人!”
(责任编辑:肖志珂)
樊浩,本名樊和平,东南大学教授,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