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昌鹏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曰,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这是一篇早在公元两千多年前,庄子在其《外篇·达生》中对一位名为“梓庆”的手工艺人的精妙阐述。虽然作为鲁国的木匠梓庆显然已不可考据,而其在做工之前,静养聚气,让心沉静,不再怀有庆贺、赏赐、获取爵位和俸禄的想法,不再心存非议、夸誉、技巧或笨拙的杂念,最后进入物我两忘之境地的情状令人印象深刻。而后梓庆进入山林,观察选择木材,然后将全部心血凝聚于此,专心致志,精雕细刻,以工匠的纯真本性融合上材料的自然天性,制作出精妙似鬼神之工的器物。梓庆篇虽然仅百余字,但其朴实无华地述说了一位中国古代工艺匠人的精神境界与风骨,使今人得以一窥中国古代早已有之的“工匠精神”。
梓庆所处的先秦时期,工艺器具作为祭祀和膜拜之物而存在,而跨越到晚清及近代,手工艺品更多地被当作赏玩和消费之物而留存,手工艺品功能的嬗变,却并没有使其失却该有的匠人初心,梓庆的境界与风骨,仍然被倔强地延承了下来,而这其中之一的翘楚当属海上砚派的开山鼻祖——陈氏端友。
享有近代琢砚艺术第一大师称誉的陈端友,为人淳朴耿介,不谐于俗。每作砚常倾数年,乃至十数年为之,精工神妙,情趣自然,堪为神功,凡制砚几乎都是精品,雕刻精细至极而不失雅致,而其砚盒亦自制,与砚天合。陈端友鬼斧神工之技,令后继者望尘莫及。显然陈端友的匠心是可以和其古代前辈梓庆比肩一试的。
作为江南地区最先开埠的上海,一向是吴、越两地文化的某种延续,近代更是云集了江苏、浙江、安徽、广东、福建等各地的商贩走卒、文人墨客、能工巧匠,久而久之,逐渐孕育成了海纳百川的“海派文化”。民国初期上海文化的形成所导致的虹吸效应,使得周边各类文化精英更为集中地汇聚到了上海。海派砚刻鼻祖陈端友也是此时来到上海的。
陈端友出生于江苏常熟农村王市小镇,童年时就受家附近雕花店铺木工师傅的影响,喜爱手艺。由于家贫,他13岁才进私学。父亲早逝后由其伯父荐往扬州“问古斋”碑帖店当学徒,拜碑刻、砚刻高手张太平为师。在扬州学艺5年期间,主要学的是碑刻与传统砚刻技艺,特别是为在碑上刻字打好了扎实的基础。这是陈端友砚刻技艺的第一阶段,那时他所刻的砚是简洁传统之砚型,所刻的砚并不留款名。
1912年其师张太平便携陈端友来沪,在东新里新开了店铺制砚营生。7个月后,张太平去世,其子就把店铺交与陈端友经营,而陈氏也不善经营,勉强维持了5年,“问古斋”便告歇业。自1917年冬起,陈端友便在家中刻砚。此期间,他参加了“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结识了书画名家吴昌硕、熊松泉、商笙伯、贺天健、张石园等人,因而得以经常参加画社的定期活动,常与这些画家们切磋探讨,所获颇多。应该说这一段与画家群体的交谊是陈端友文化情操和审美素养提升的重要时期,也是其刻砚水准得以提升的第二阶段。
作为一名手工艺匠人,在所从事的手工艺术雕刻的相关领域里,如果没有传统中国画和古美术的涵养,没有深入中国绘画的堂奥,而想要来提升自己的工艺美术水准,是很难实现的。如果仅仅以聪明机巧,抄袭他人,可能终究成不了大器,结果是昙花一现。而陈端友所雕刻的“虹松”砚、“双雁”砚、“松岩”砚等,其砚形图案足够表明他在与传统画家的交流中,受画家绘画构图艺术水准的影响,学习了中国绘画中的相关构图法则,刻砚水准已在其师傅张太平传教的基础之上有了明显的跃升。
而此后陈端友在赞助人余伯陶医师家中十几年雕刻砚的经历,则成为了陈端友砚刻水准升华的第三阶段,也使其达到手工技艺的最高峰。由于余伯陶赏识酷爱陈端友的雕砚艺术,自1936年始,余伯陶便聘请陈端友到家中为其制砚。余伯陶对此是不惜工本,非常豁达,除对陈端友保证生活供养以外,还每月支付其高于当时手艺人很多的薪水。而余伯陶对陈端友只有二个要求,其一,刻砚不模仿老砚,设计创新;其二,砚制作完工后要落款。凡没新设计时,就可琢磨、甚至游玩。一旦有新的设计开始雕刻后,也不计时间,何时想休息就休息,何时想刻再刻,这对于陈端友来说是非常自由和自在的。余伯陶在爱才、惜才之时,也可以说是成为了海派砚刻的一位伯乐。
在这段无忧、宽裕的时光里,陈端友陆续创新刻制出具有青铜器浮雕图案的砚台,其刀工细腻,图纹规范,比例精确,深浅得当。而后陈氏接触到了苏州顾二娘所刻制的竹编砚,以此得到了启发,在写实仿形砚的创作过程中一发而不可收。陈端友在此期间制砚更加精益求精,一丝不苟,极大地超过了其所借鉴的顾二娘的制砚尺度,达到宫廷艺术水准,而这些不惜工本、全身心力雕刻而成的写实仿形砚,不仅符合了其赞助人医师余伯陶的心意,更成为近代砚史上的陈端友的代表之作。由于陈端友在伯陶处所刻的砚量并不多,且为私人收藏,无法广泛流通和传播,导致近代藏砚的群体只知道苏州的刻砚名家顾二娘,而不知海派的制砚大家——陈端友。
陈端友开创了海派写实砚刻技艺,这显然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而陈端友所刻制的每方砚台都在告诉今人,令人惊叹的优美作品是国人工匠精神之所在,也更是海派精神之所在!陈端友之海派写实砚刻精神表现为豁达、执着、好学、静心、求精、创新。
豁达:豁达很难做到,不是为钱而生,是为追求而生。陈端友跟其师傅来到沪上,在师傅去世,店铺5年经营不下去的情形下,陈端友并没有为了生计改行,不计较经济收入之多少,坚持在家刻砚长达9年。有这种豁达的精神,坚持自己信念,才有机会被中医师余伯陶聘请到家中刻砚。在余伯陶家中刻砚,他从不考虑经济收入,一生精力都花在刻砚上。这是目前工艺美术领域里所缺乏的精神,不少曾经的创作者在作品不能及时兑现之际,学艺就半途而废。
执着:陈端友一生没有成家子女,从事砚刻,“惟砚作田”,不弃不舍,坚持几十年只做一件事,一生刻制了三十几方砚台精品留给了后代。历史上在自己所从事的行业有所建树和突破者,无不是有着执着追求的精神,执着是人生路上的阶梯,也是工匠最终兑现成为大家的必经之途。
好学:陈端友的好学精神体现在其很小的时候,就对街坊的木雕手艺很感兴趣。在扬州跟着张太平学艺5年中,也是敏而好学,手艺精进,其师傅也因此把这位爱徒带到上海继续刻砚。陈端友在家坚持刻砚的过程中,参加了“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与名画家交友,与画家切磋探讨,虚心好学提高自身艺术修养。好学就是海纳百川的精神,吸取各自所长,化为己用。
静心:静心是修炼,静心万般空,才专一,才会一丝不苟。他刻每方砚都是那么的静心,特别是一方古泉端砚,每枚古铜币刻的就像出土的古铜币,铜币之间的镂空让人无法想象如何制作出来的。如果不静心,不那样高度思想集中,稍不留神就会刻不到位。可以想象一方石砚要花多少时间的制作方能完成,在当今浮躁速成的时代,要做到静下心来实为不易。
求精:陈端友不管刻制的是画意端砚、青铜器端砚,还是写蘑菇、毛笋、吉金堆等端砚,刻功都精致到极致,栩栩如生,惟妙惟肖,鬼斧神工之技,令后继者望尘莫及。上海老一辈的工艺美术创作者的作品,在全国的专业领域里一直有精致而细腻的好口碑,精致到极致就是中国的工匠精神,更应该是海派手工艺美术的精神。
创新:作为工匠精神的升华,创新是艺术创造者至高境界的体现。凡陈端友所落款的精品砚,全是其创新作品,都没有抄袭他人或模仿古人的成份。创新的作品才能经得起时间的推敲,才更有艺术生命力,相应地才更有收藏价值,才有成为传世作品的可能,所以说个人的创新才是工匠之大家的所为。
本文以“大匠心传”为题,是试图从个人角度来解读海派砚雕鼻祖和前辈陈端友的工匠精神,对陈端友的精神解读不仅停留在精神层面,也有对于其砚雕技艺和砚制美学上的讨论,放大来看,整个海派写实砚雕的历史脉络和传承之路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空间,这些都留待更多系列续篇的写作,来与工艺美术同行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