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三强
明代陕西戏曲创作与表演述论
贾三强
明代前中期的北杂剧,从整体上看,已经走上了贵族化、文人化的道路,日益典雅,失去了民间艺术活泼的生命力,在与南戏系统衍生出的传奇戏的竞争中,节节败退,逐步走向没落。但是,这是个历时二百余年的漫长历史过程,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北杂剧仍然足以与传奇分庭抗礼,相争不让。因此,陕西,尤其是关中地区,明代前中期演出的戏曲几乎清一色是北杂剧。
1378年,朱元璋封次子朱樉为秦王①《明史》卷116《朱樉传》。,受封时带来包括杂剧在内的唱本1700种②李开先《张小山小令后序》:“洪武初年,亲王之国,必以词曲一千七百本赐之。”见李开先著、路工辑校:《李开先集》上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70页。。有明一代,陕西地区杂剧演出活动在贵族官府和平民百姓两个阶层都相当炽盛。
明代后期的著名文人袁宏道在其日记中写到了秦王府中的演戏活动:“(万历三十七年八月)丙子,宴于(西安)秦藩,乐七奏,杂以院本、北剧、跳舞。”③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下册《场屋后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489页。陕西一百多个府州县在明代前中期普遍建筑了城隍庙。其典型的格局是在庙的前部修筑戏楼,楼下留有大片场地。直到现在,关中民间还留传有谣谚“城隍庙对戏楼”,可见城隍庙建戏楼在当时已是通例。起初修建戏楼演戏是为了娱神,在各种节日期间给神演戏。实际上四里八乡的百姓成为观戏的主体。于是后来演变成娱人,平时也经常演出,成为普通老百姓的休闲娱乐活动。如洪武八年(1375),三原城隍庙落成,杜康祖在《修三原城隍庙戏楼碑》中描述道:“乃造歌楼,演唱杂剧。”④转引自《中国戏曲志•陕西卷》张庚序,中国ISBN中心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页。《鄠县新志》载:“周仪,孝义举人。与诸生约,鸡鸣从事,乃鸡未鸣时辄先自起,衣冠而待……邑民有事于城隍庙,声伎繁艳,观者塞途,诸生无一敢延伫者。”⑤孙景烈:《鄠县新志》卷3《官师》第四“教谕•明”。当时城隍庙演戏已是常态,凡百姓有事,就可在其处演戏,且“声伎繁艳,观者塞途”,可见演戏时之热闹非凡。
明代是北杂剧的变体时期,也有人称这种变体杂剧是南杂剧。即像南戏一样,不循一本四个宫调的惯例。据统计,传世的一百六七十种元杂剧剧本中,五个宫调的只有《赵氏孤儿》、《五侯宴》、《东墙记》、《降桑椹》以及5本21折连台本戏《西厢记》中的一本,只占3%左右,其余的都是四个宫调。这种模式被突破的趋势在明代初年就已出现。当时最著名的杂剧作家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孙子周宪王朱有燉,他的杂剧剧本集为《诚斋乐府》,共收入杂剧作品31本。他本人按当时人的做法,并没有对剧本按照套数分折,很多甚至没有分折,但是今天看来,大多数作品还是四个宫调,例外者有《曲江池》、《牡丹园》和《仗义疏财》,占作品总数的十分之一,远较元人为多。①戚世隽:《“折”的演变—从元刊杂剧到明杂剧》,《中华戏曲》第37辑第149页。
明代中期以后,文人们更是不再墨守一本四折的成规。明代中后期杂剧最著名的集子是《盛明杂剧》。这个集子共收杂剧60种,短的一折,长的八九折,其中四折的有21种,只略高于总数的三分之一,而一折的就有23本,超过四折的14本。②张艳艳:《〈盛明杂剧〉研究》,黑龙江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第58页。南戏结构自由的特点也在北杂剧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一般认为,明代杂剧以15世纪后期的成化弘治年间为界,分成前后两期。明代前期以宫廷杂剧为主导,其代表作家是藩王朱权、朱有燉和御用文人贾仲明、汤舜民、杨景贤等人。陕西地区在这一时期并没有出现有名的作家。明代中期以后,杂剧领域便成为文人戏一统天下。③徐子方:《文人剧和南杂剧—明代杂剧艺术论系列之一》,《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丁雅琴:《明代杂剧的类型演变》,《太原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明代前期中国社会大体安定,因此杂剧也同其他文学样式相同,被歌功颂德、说教卫道和神仙道化等主题充斥着。而进入明代中期以后,历史上各朝各代在相应时期出现的各种社会问题在明代也产生了,如土地兼并问题、政治腐败问题、农村剩余人口问题,另外在明代还形成了城市中市民社会崛起,与传统农业社会难以兼容的现象。这些都使社会各阶层之间的矛盾冲突大量发生,如朝臣中的忠奸之争,下层民众与上层统治者的权益之争。这些矛盾使明王朝的统治根基发生动摇。社会矛盾不可避免地体现在这一时期的杂剧内容中。
明代中期陕西地区出现了两个享誉全国的著名杂剧作家—康海和王九思。他们以自己的优秀作品,使得杂剧创作在明代前期经历百年沉寂后异军突起,大放光彩,再次出现了创作的热潮,一直延续到明代后期。正因为他们的出现,令明代陕西杂剧在全国占有重要的地位。
王九思(1468—1551),陕西鄠县(今户县)人;康海(1475—1540),陕西武功人。两人分别于弘治九年(1496)和弘治十五年(1502)年中进士,康海还是状元。两人经历相仿,中进士后都在京城做官,后因与陕西兴平人大宦官刘瑾(1451—1510)同乡,在正德五年(1510)刘瑾案中均受牵连,罢官归乡,终老田园。两人为终生挚友、儿女亲家,在中晚年隐居故乡时,时常往来,诗文词曲相娱,还写作杂剧并指导演出。
海、九思同里同官,同以瑾党废。每相聚沜东、鄠、杜间,挟声伎酣饮,制乐造歌曲,自比俳优,以寄其怫郁。①《明史》卷286《王九思传》。
这些事迹在两人的集子中多有体现。因此两人的杂剧创作也互有影响。
王九思的四折杂剧《杜甫游春》写唐代大诗人杜甫游览唐代长安城南名胜曲江池和鄠县渼陂的故事②亦名《曲江春》。沈泰编:《盛明杂剧二集》卷18,民国董康覆刻明本。,背景是在安史之乱初平后的肃宗至德二载(757)。历史上,杜甫在这一年离京赴肃宗所在的凤翔(在今陕西),有诗《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而唐军从叛军手中收复长安,是这一年九月二十八日。随后,肃宗回到西京,并在十二月初三将太上皇玄宗迎回长安。王九思此作中借春游时的杜甫之口说玄宗和肃宗已经回京,并非历史事实。但作者之意并不在要写一段信史,而是借虚构的杜甫游春之事,抒发自己的感慨。
剧中的杜甫曾有过一腔抱负:“两手要扶唐社稷,一心思画汉麒麟。”但是怀才不遇:“只想与朝廷建立大功业,不幸天下有事,蹭蹬到今日,莫非是命也呵!”看来是说安史之乱耽搁了自己的前程,但是话头一转,说到此前李林甫的专权:
【朝天子】他狠心似虎牢,潜身在凤阁,几曾去正纲纪,明天道?风流才子显文学,一个个走不出漫天套。暗里编排,人前谈笑,把英雄都送了。
“风流才子”,指的正是自己这样的有才有识之士,但是却在李林甫之流的手中,“一个个走不出漫天套”,“把英雄都送了”。
但这并非是这个杂剧的主题,作者由衷赞叹的是杜甫的决意归隐。
【东原乐】相映着日色红,恰便似青莲隐约在风前动,瀑布飞来百尺虹。堪题咏。我待要避人来也,住在这紫云深洞。
(副末〔饰岑参〕)先生正当向用之际,何以有此山林之念?(正末〔饰杜甫〕)你不知道:
【绵搭絮】不怕你经纶夺世,锦绣填胸,前挤后拥,口剑舌锋。呀!眼睁睁难分蛇与龙,烈火真金假铜。似等样颠倒英雄,不如的急流中归去勇!
因此在戏的最后,杜甫受岑参之邀,去游览鄠县渼陂时,朝中宰相房琯派使者持圣旨前去征召他入朝升任翰林学士,他虽随使者回朝谢了圣恩,但随后表达了归隐的决心:
【离亭燕带歇拍煞】从今后青山止许巢由采,黄金休把相如买,摩挲了壮怀。想着俺骑马上平台,登楼吟皓月,倚剑观沧海。胸中星斗寒,眼底乾坤大。你看!那薄夫匪才,谁是个庙堂臣?怎做得湖海士?羞惭杀文章伯。紫袍金阙中,骏马朝门外,让与他威风气概。我子要易右沽酒再游春,乘桴去过海。
这也恰是王九思归隐后对黑暗官场极度失望的心境写照。
全剧除结构谨严,情节流畅外,其语言功夫也令人叹赏。写杜甫眼中曲江池一带的风光和并抒发他的感慨:
【耍孩儿】我则见长空霭霭浓云罩,低压着花梢树杪,纷纷微雨洒南郊,把春光用意妆描。我子见烟横贝阙禅林远,风摆金铃雁塔高。忽听得儿童报,绿莎牛背,赤脚山樵。
【四煞】蓬莱宫望转迷,斗城门路匪遥,淡烟疏雨频凝眺。林花着雨胭脂湿,岸柳和烟翡翠摇。忽听佳人报,画栏中红残芍药,湖山下绿满芭蕉。
【三煞】琼卮酒满斟,锦囊诗正好,倚楼对景穷搜掠。叶心润带蝴蝶粉,花片香归燕子巢。忽听得诗人报,吟就这一联佳句,费尽了多少推敲!
【二煞】坐黄昏,风雨冥,对清灯,庭院悄,梨花无语伤怀抱。彩毫细点城南景,碧殿长怀梦里朝。忽听得游人报,逍遥呵今夜!玩赏在明朝。
【煞尾】良宵欹枕眠,浮生随处好。霎时酒醒晨钟报,不似那一刻千金怕到晓。
清丽绮靡,有元代著名杂剧作家白朴、郑光祖之风。王九思曲艺术成就极高。明代后七子领军人物之一的王世贞评价道:
敬夫(王九思字)与康德涵(康海)俱以词曲名一时,其秀丽雄爽,康大不如也。评者以敬夫声价不在关汉卿、马东篱(马致远)下。①王世贞:《曲藻》,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王九思和康海都写过《中山狼杂剧》②王九思之作见《渼陂集》,崇祯张宗孟刊本;康海之作见《盛明杂剧初集》卷19。,分别为单折和四折。两人所作都本于马中锡(1446—1552)的寓言《中山狼传》。其作述春秋末期晋国赵简子打猎射伤一狼,狼逃跑中遇东郭先生,哀求其搭救自己。于是东郭先生让狼藏在自己的书囊中,骗走了赵简子。将狼放出后,狼要吃他。遇一老人,老人用计将狼骗回书囊,与东郭先生一起将狼杀死。这篇寓言的主题显然是讽刺忘恩负义之辈,并且寓意对这种人一定不能姑息纵容。马中锡曾在陕西督学,是王九思和康海的老师。明代开始,人们多以为康海是为讽刺李梦阳而作,云李梦阳曾为朝中重臣草拟弹劾刘瑾的奏章,被刘瑾下狱,欲置之死地。李求救于康海。康海以同乡名义请求刘瑾放过李梦阳,李得脱罪。然而后来康海因交结刘瑾获罪罢官,李梦阳则落井下石,故康海作此剧。但据学者们研究,王九思、康海罢官后,与李梦阳关系密切,因此这种说法不是事实。③王士祯:《池北偶谈》卷14《谈艺四》·中山狼传》:“见马中锡《东田集》。东田,河间故城人,正德间右都御史,康德涵、李献吉(李梦阳字)皆其门生也。按《对山集》有《读中山狼传》诗云:‘平生爱物未筹量,那记当年救此狼。’则此传为马刺空同(李梦阳号)作无疑。今入唐人小说,亦如《天禄阁外史》之类。”但有学者认为王九思是马氏学生,而康海则非。见田守真《杂剧〈中山狼〉本事与李梦阳、康海关系考》,《西南师范学院学报》1985年第1期;田守真《康海事略》,《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4期。
可见两人所写的同一题材的《中山狼》杂剧不是针对某个人物,而是针对当时的社会现实。
这的是施恩容易报恩难,做时差错悔时难。你看那世人奸巧把心瞒,空安眉戴眼。他与那野狼肺腑一般般。④王九思:《中山狼院本》。
那世上负恩的,好不多也!那负君的,受了朝廷大俸大禄,不干得一些儿事。使着他的奸邪贪佞,误国殃民,把铁桶般的江山,败坏不可收拾。那负亲的,受了爹娘抚养,不能报答。只道爹娘没些挣挫,便待拆骨还父,割肉还母。才得亨通,又道爹娘亏他抬举,却不思身从何来?那负师的,大模大样,把个师傅做陌路人相看。不思做蒙童时节,教你读书识字,那师傅费他多少心来?那负朋友的,受他的周济,亏他的游扬,真是如胶似漆,刎颈之交。稍觉冷落,却便别处去趋炎赶热,把那穷交故友,撇在脑后。那负亲戚的,傍他吃,靠他穿,贫穷与你资助,患难与你扶持。才竖得起脊梁,便颠番面皮,转眼无情。却又自怕穷,忧人富,刬地的妒忌,暗里所算他。你看,世上那些负恩的,却不个个是这中山狼么?①康海:《中山狼》。
这两部《中山狼》杂剧虽然与李梦阳没什么关系,但是二人在因被诬为刘瑾同党而遭罢官时,朝中没什么人替他们说话却是事实。这种局面,让这两位与刘瑾除同乡之外并没有其他关系,并且对刘瑾所作所为相当鄙夷的传统文人士大夫,感到极度失落。因此各写了这样一部剧作,来对世道人心、世态炎凉做出批判,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因此,也使得他们对忘恩负义行为的批判,具有更为深广的社会意义。
王九思的《中山狼》也是北杂剧史上第一部单折的剧本。从此之后,单折剧成为明人杂剧创作中的一个大宗,最有名的就是徐渭的《四声猿》,可见其影响之大。
康海还有一本四折杂剧《王兰卿贞烈传》②王季烈校:《孤本元明杂剧》第11册,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近年一些出版物如新编《周至县志》和一些秦腔史料中,称张附翱和王兰卿成立了陕西第一个家庭剧班张家班或华庆班,并得到王九思、康海等人的支持。或云王九思、康海也有家庭戏班,然而这些说法未有史料支持,故对其说不予采用。。写妓女王兰卿善歌舞,得到书生张于鹏的喜爱,两人相好。张于鹏中举赴青州任推官期间,张母将王兰卿赎身归家,纳为张妾。王孝敬婆母,服侍张妻,贤惠异常。张于鹏任官三年,归家致仕,与兰卿相敬。六年后张得重病不治身亡,王兰卿自杀殉葬。夫妻两人死后均列籍仙班。
此剧是根据实事创作的。于鹏是张附翱的字。张是康海故乡武功邻县盩厔(今周至)人,又与康海同时,在康海中状元之前一年中举,因此两人应该熟识。据《盩厔县志》:
张附翱,蔡原里人,(张)俊子,有诗名。任山东青州推官,治狱明允。③(乾隆)《盩厔县志》卷7《选举•举人•弘治辛酉科》。
其妾王兰卿亦入《县志》:
王氏,名兰卿,本娼家女,嫁为青州推官张附翱妾。附翱病卒,氏服毒以殉。④(乾隆)《盩厔县志》卷8《列女•明》。
王九思为王兰卿殉情而死创作散曲《北南吕·一枝花》套数,其题曰:
歌儿王兰卿侍暖泉张子。张子死,用亦饮药死。予闻而异之,为此词传焉。⑤谢伯阳编:《全明散曲》第1册,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952页。
这套散曲,还被康海完整纳入剧本的第四折中。全剧与《中山狼》一样,有着康海剧作流畅自如、结构严谨、人物生动、话语流丽的风格。虽然作者将王兰卿和张于鹏的爱情写得相当动人,歌颂了人间真情的可贵,但是结局却是一桩血淋淋的封建礼教桎梏下妇女的悲剧。特别是作者对王兰卿殉情无保留的讴歌态度,在剧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王兰卿在服毒以后唱道:
【尾声】则您这小官人休堕了弓裘志,老夫人好效前贤事体。(云)我如今死了,我夫君在阴司地府里呵,(唱)喜孜孜且并肩行,笑吟吟无半星儿悔。
用今天的眼光审视,可以想见,这个戏起到的社会作用是负面的。康海和王九思家中都有下一辈女子殉夫的事情发生。康海之子康栗的妻子杨氏、杨氏之嫂康海的侄女康氏和王九思的侄媳张氏都殉夫而死。康海和王九思有关王兰卿的作品可能对她们的自杀起了鼓励作用。
关中自宋代大理学家张载之后形成关中理学流派,简称关学。这一学派相对不重视对抽象义理的辨析,而是重视实践功夫。尤其是明清时,关中的文学家大都身兼理学家,深受人们尊敬。因此,他们的言行具有强烈的导向作用,尤其是王九思、康海这样享誉全国的大文学家。他们对崇高的道德理想的执着是可贵的,但是对这种道德非人性一面的愚忠也会导致现实的人间悲剧。他们未尝没有在情与理之间苦苦挣扎,因此他们在鼓励妇女殉情死节时,并非如同《王兰卿贞烈传》杂剧中所表现的那样义无反顾,“笑吟吟无半星儿悔”。在儿媳杨氏殉夫死节后,康海给王九思去长信恳求他为此妇撰写墓志,并详细说明了其家里如何防范杨氏殉节等事:“念惟此妇,自五月念二栗死,即坚志死节。荆妻及诸女辈,日夜防卫,已极缜密。乃于其月念九,潜服毒鼠药数七,几不可生。赖觉之颇早,得以投救,至于今日。”然而还是无法防住杨氏的再度自杀。康海言及自己的心情,“予痛哭几死”,“痛彻心骨,殆何忍言”,然而还是从理学立场,给予了正面评价:“父母劬劳之恩,眷属缱绻之意,顾不能一移其初志,而不迫不怒,从容就死如此,古之达人志士不足与之先也。”①康海:《康对山先生集》卷22《与王敬夫书》,万历刻本。康海还写过两篇哭康栗及杨氏的祭文,同样表现了这两种心情:“新妇则视死如归,若茹脍食蔗,岂故自轻其生、不念父母养育之恩邪?然纲常所系,尤有大于是者,故新妇乐然就死,以鸿毛视生,非尔父母家教与吾儿履方迪义之效,何以有是?”却紧跟着又哀叹:“于乎痛哉!”①康海:《康对山先生集》卷46《祭栗》。“夫死生亦大矣,妇从容就义,视死如归,烈丈夫亦或难之,妇独易易如是,虽尔父见山先生家教有素,吾儿生前敦义尚行,方正不挠,故天特与之相之,使有此美。二者是邪?非邪?”②康海:《康对山先生集》卷46《祭栗与妇文》。最后一句,将康海于情痛彻心扉,于理大义凛然,游走于两者之间,何其难也的心境,传达得真切自然。
看来康、王也如同后来吴敬梓的小说《儒林外史》中王玉辉老夫子在鼓励女儿自杀殉夫后那样,在事后流下凄凉的滚滚泪珠。明清时代坚持理学理想的人物,大都有这种冲突。
康海、王九思写戏,也排演自己写的戏。友人李开先曾来鄠县,王九思招来戏班招待,演出自己创作的杂剧《杜甫游春》。李开先对此事有生动的记述:
渼陂设宴相邀,扮《游春记》。开场唱《赏花时》,予即驳之曰:“‘四海讴歌百姓欢,谁家数去酒杯宽’两注脚韵走入‘桓欢’韵。”因请予改作“安、干”二字。至“唐明皇走出益门镇”予又驳之曰:“平声用阴者犹不足取,况用‘益’字去声乎?”复请改之。上句乃“太真妃葬在马嵬坡”,拘于地名,急无以为应;若用“夷门”,字倒好,争奈不曾由此去耳。因戏之曰:“非是王渼陂错做了词,原是唐明皇错走了路。”满座大笑,扮戏者亦笑,而散之门外。③李开先:《词谑》第14条,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这种边写边排边演边改,无疑有助于精益求精,将剧作冶铸成精品。
明代万历年间以后,南戏发展而来的传奇戏北上,取代了流行四百年的北杂剧,北杂剧的没落,成为了不可挽回的趋势。这一过程几乎是瞬时发生的,让人目不暇接。
南都万历以前,公侯与缙绅及富家,凡有燕会,小集多用散乐,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乐器用筝、三弦子、拍板;若大席,则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四大套者。中间错以“撮垫圈”、“观音舞”,或“百丈旗”,或“跳队子”。后乃变而尽用南唱,歌者止用一小拍板,或以扇子代之,间有用鼓板者。今则吴人益以洞箫及月琴,声调屡变,益为凄惋,听者殆欲堕泪矣。大会则用南戏,始止二腔,一为弋阳,一为海盐。弋阳则错用乡语,四方士客喜阅之;海盐多官语,两京人多用之。后则又有四平,乃稍变弋阳而令人可通者。今又有昆山,较海盐又为轻柔而婉转,一字之长,延至数息,士大夫禀心房之精,靡然从好,见海盐
等腔已白日欲睡,至院本北曲,不啻吹箎击缶,甚且厌且唾之矣。①顾起元:《客座赘语》卷9“戏剧”条,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02页。
对北杂剧之深恶痛绝,乃至于斯!甚至风气传统保守的宫廷之中,这种变化也在发生。
到今上(神宗)始设诸剧于玉熙宫,以习外戏,如弋阳、海盐、昆山诸家皆有之,其人员以三百为率,不复属钟鼓司,颇采听外间风闻,以供科诨。②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1“禁中演戏”条,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798页。
南戏在明代前中期从温州流传到南方各地后,逐步形成了所谓传奇的“四大声腔”:产生于江西的弋阳腔,流行于南京、北京、湖南、福建和两广地区;余姚腔虽产于浙江绍举地区,但主要流行在江苏地区;海盐腔产生和流行于浙江地区;昆山腔即昆曲,不像其他三大声腔产生于民间,而是元代末年苏州昆山镇的一些文人士大夫切磋的产物,因其高雅,在明代中期以前仅流行于苏州地区,但是嘉靖、隆庆时经戏曲改革家魏良辅等人改造,大大普及于各地,成为传奇四大声腔之首。
在万历年间,传奇进入陕西地区。如前所述,万历三十七年(1609)袁宏道在秦王府看戏,还是院本和北杂剧。但是也就在这一时期,传奇传入陕西,并且有剧作家进行了剧本的创作。
王元寿,生卒年不详,明代传奇作家。字伯彭,陕西合阳人。早年中举,终生不仕,家居合阳,潜心戏曲。中年曾游江南,以文会友。晚年生活困苦。与祁彪佳(1602—1645)同时,并为好友。祁氏的《远山堂曲品》中收他创作的剧目达23种。依次为:《北亭记》、《玉马坠》、《一轮画》、《击筑记》、《紫骝记》、《将无有》、《申流柱》、《紫绶记》、《石榴花》、《莫须有》、《宝碗记》、《领春风》、《郁轮袍》、《鸳鸯被》、《题燕记》、《异梦记》、《紫绮裘》、《鸾书错》、《梨花记》、《灵宝符》、《玉扼臂》、《空缄记》、《紫台怨》,另有明抄本《景园记》。他是晚明最高产的剧作家之一。现在传世的作品有《梨花记》、《异梦记》与《景园记》,分别收录于《古本戏曲丛刊》初、二、三集。他的剧作多写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这也是南戏、传奇的主流题材。艺术上相当精致,善于巧合误会,笔墨穿插。描绘人物,尤其是青年女子,祁彪佳评价道:“伯彭善为儿女传情,必有一段极精惊处,令观者破涕为欢。”其《远山堂曲品》称他“匠心独构”,将他的剧作列为“能品”③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见《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758册,影印国家图书馆藏明抄本,下文所引同。。晚明大戏剧家汤显祖刊印《异梦记》,并加以评点,可见对他的推崇;晚明戏曲评论家冯梦龙、陈继儒将他的作品刻印发行。他是晚明陕西有代表性的传奇剧作家。
王异是另一位卓有成就的传奇作家,生卒年不详,又名王权,字无功,又写作元功,合阳县人。青壮年时,屡试不第,遂改名无功,居家学戏剧创作。晚年遍游江浙一带,不知所终。一生创作大型传奇七种:《弄珠楼》、《检书记》、《花亭记》、《保主记》、《看剑记》、《玛瑙簪》、《灵犀佩》;改编两种:《水浒记》、《种玉记》。另外还创作有一定数量的散曲,收录在《太霞新声》中。杭州凝崇堂在明末刊刻过他的一些剧本,现存《弄珠楼》一种,收入《古本戏曲丛刊》第三辑。其传奇情节离奇多变,有“曲折争奇”之名。与其同乡王元寿多写才子佳人不同,他好写英雄人物,尤其是侠女。即便是爱情题材戏,也多有侠气。祁彪佳在《远山堂曲品》中说他是“无功喜传侠女,故红侠中每有技击者”,称赞他的剧作“格善变,词善转”,所写生、旦“通本不脱豪侠之气”,“一洗脂粉之病”。晚明才子佳人小说流行一时,大都是郎才女貌,一派香软之风。他的创作实属难能可贵。《弄珠楼》写阮翰林与霏烟的爱情故事,情节曲折,结构严谨。《花亭记》和《保主记》虽已失传,但有昆剧、秦腔等改编本,至今在舞台上仍演出不辍。昆曲中的《赠剑联姻》和《点将斩棘》就出自他的《花亭记》。
就在以昆曲为代表的传奇在陕西舞台上取代北杂剧的时候,源自民间的地方戏秦腔等剧也开始出现在戏曲舞台上,明代后期万历年间的抄本传奇《钵中莲》中有一支曲子名叫《西秦腔二犯》,这是秦腔之名首见于文献。这标志着从宋金时代开始的宫调联曲体的戏曲,将要被新生的板腔体戏曲取而代之。中国戏曲注定将要进入花部乱弹、百花齐放的新时代了。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