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宫凤华
绽放在味蕾上的水鲜
◎ 宫凤华
乡谚:三月三,虎头鲨上岸滩。油菜花盛开时,虎头鲨处于产卵期,肉质肥美,故名“菜花鱼”。虎头鲨又叫虎头呆子,是一种淡水小鱼,长相凶恶而已。上海、苏州则称其塘鳢鱼,杭州一带则叫作土步鱼,苏中一带则叫蒲鱼、虎头鲨。清代袁枚在《随园食单》上说:“杭州以土步鱼为上品。而金陵人贱之,目为虎头蛇,可发一笑。肉最松嫩。煎之、煮之、蒸之俱可。加腌芥作汤,作羹,尤鲜。”其中“虎头蛇”即虎头鲨。
苏中里下河水乡,虎头鲨肉质细腻,骨细易剔,用来清蒸、红烧、炖汤、油炸皆可。虎头鲨肉滚滚的,通体瓦灰色,头和鳃都很大,嘴阔而广,上下唇有一排小钉似的细齿,鱼鳞极细。圆锥形的身子,全身黑褐色或黄褐色,腹部白中透黄,有黑色斑纹。菜花时节,雄鱼体表光滑,雌鱼体肥籽满,有“菜花鱼”之称。
虎头鲨浑身粗糙,极易抓捏,性情温和,喜欢潜伏在水草中,一动不动。繁殖季节,雄雌相互追逐,常发出咕咕的叫声。因其长得肉嘟嘟、肥耷耷,里下河水乡管它叫“箩罐儿”。
小时候,初夏的黄昏,我们找来又沉又硬的大蒲鞋和几块小瓦。把小瓦小心翼翼地插进蒲鞋里,在鞋子里形成一个圆括弧。瓦有大头和小头子,插进蒲鞋里的是大头。再用尼龙绳把蒲鞋和小瓦扎在一起,但不能勒住进口。留一两尺长的引绳,选一处老树根或竹码头,因为水边树根下有许多小洞缝,虎头鲨喜欢栖息在这些地方。虎头鲨有做窝产卵的习性,见到“鞋窝”便兴高采烈地住进去,准备繁衍后代,遂成瓮中之鳖。
捏住引绳,慢慢地把插进瓦片的蒲鞋沉下水去,凭手感或是目测,把它放平稳。引绳搁在水边或系在树桩上。有时,没有树桩,我们踩进清澈的河水里,把蒲鞋沉到河里,用淤泥压紧鞋的四周,使之牢固。这时水面上汩汩地直冒泡。再洗净双手,叫蹲在竹桩码头上阿香、秀珠她们把准备好的小瓦递过来。
一切准备停当,我们就爬到岸边的桑树上,品尝着紫红的、酸甜的桑葚果。吃得嘴角满是紫色,阳光下,像涂了碘酒一般。过一段时间,我们来到沉鞋瓦的地方,慢慢地提起引绳。鞋瓦上了岸,里面准有一条虎头鲨趴伏着,摇着尾巴,很不情愿别人搅碎了它的清梦。
用双手握住它放进木桶里,养个三五天不成问题。等木桶里的虎头鲨够烧一盘时,母亲便从龙缸里拧出几把咸雪菜,烧个雪菜煮虎头鲨,那绝对是清醇可口的乡间美味。将虎头鲨去鳞洗净,入锅稍煎,淋酒解腥;然后掺入葱结、姜片、雪菜丝,旺火煮沸,加细盐、红椒即成。若是冬日,就冰成咸菜冻杂鱼,淋一点陈醋,盘中洇开一片绛红,一筷入口,酸溜爽口,清爽鲜美。
在乡间,虎头鲨吃法颇多,红烧、炖蛋、油炸、熬汤、制羹无不适宜,可整肉剐片,或汆后拆肉,出肉制茸后再成形皆可,剐剩的鱼骨加豆腐炖汤,汤汁浓白,夹一块鱼肉或豆腐细嚼,嫩滑爽口,舒筋强骨。
虎头鲨一身都是蒜瓣肉,白嫩,丰腴,味道极鲜。取几条洗净入锅熬汤尤佳,再劈进几块豆腐,汤沸盛于青花海碗里,撒些青蒜花,汤汁雪白、粘稠,浓香扑鼻。难怪乡贤汪曾祺深情描述:这种鱼在我们那里也是贱鱼,是不能上席的。苏州人做塘鳢鱼有清炒、椒盐多法。我们家乡通常的吃法是氽汤,加醋、胡椒。虎头鲨氽汤,鱼肉极细嫩,松而不散,汤味极鲜,开胃。
母亲善做红烧虎头鲨。虎头鲨入油锅,佐以青葱、姜末、红椒,倒入酱油或豆瓣酱,起锅盛入白瓷盘里,再丢一撮芫荽,扑上胡椒粉,色泽明艳,浓香扑鼻,尝之,顿觉肉质鲜嫩,味道鲜美,令人颇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虎头鲨清炒时可配上嫩笋和木耳,其腮帮上的两块肉劲道细嫩,大家啧啧称赞。也可焖蛋,佐以葱段,蛋香肉嫩,舀上一勺,其味不逊于银鱼炖蛋,整个人儿被一股浓香淹没。糖醋虎头鲨,酥脆香甜,色美味浓,风味隽永,令人沉醉于鲜美的乡土菜肴中。
美食家聂风乔曾赋诗赞虎头鲨:“漫野甜香黄菜花,三春一品虎头鲨。汆汤剐片鳃帮肉,饱沃清鲜又几家。”而今,故乡的河流港汊里,很难再见到像虎头鲨、昂嗤鱼、翘嘴儿、罗汉儿等乡土小鱼了,多想再尝尝久违的塘鳢之味呀!
黄鳝也叫长鱼、鳝鱼。多半隐匿在沟渠、稻田、池塘中,喜欢钻洞穴居住,昼伏夜出。夜晚出来觅食,以小鱼、螺蚌肉、蛙肉、蚯蚓等为食。黄鳝是雌雄逆转,尺把长以下的几乎全是雌鱼,产卵后逐渐转化为雄性。繁殖时口吐泡沫,聚成一堆,卵就产在中间。抽水塘、灌溉槽,都是黄鳝和泥鳅隐身的地方。
乡下端午有吃“五黄”的风俗,“五黄”,即黄鱼、黄鳝、黄梅、黄瓜、雄黄酒。钓黄鳝时得准备一大捧芦柴钩,筷子长短的一截芦柴,中间系尺把长的尼龙线,扣一把小钩,钩上绾着整条蚯蚓,插在水田里。捉黄鳝很有趣。静伏在田埂上,听到水中黄鳝的吐鸣声,猛地揿亮手电,雪白的光柱下,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黄鳝变得呆头呆脑,软塌塌的,轻而易举地成了“阶下囚”。黄鳝滑腻无比,很容易挣脱,倘若落水,休想抓住。抓黄鳝时要迅捷出手,用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死死钳制住黄鳝的七寸,这样才能将它们擒获。
常见渔人用人字形的丫筒子捕长鱼。丫子是由两个直径七八厘米、长达五六厘米的竹编筒垂直连接,成裤形,三个圆口子,一个戴上竹帽子,两个丫筒里插着尖竹签和倒刺,竹签上穿着蚯蚓作诱饵。鳝鱼游进去,休想出来。放丫筒多在日暮时分,河汊墒沟,水草肥沃的地方,每隔一段距离放一只,先挖一个浅浅的槽,把丫筒安放到槽内,一头翘出水面,一头用泥巴压实。翌日清晨,灵秀的渔姑撑柳条子,将一只只丫筒捞起来,倒出里面的鳝鱼、泥鳅、青虾,相互纠缠在一起。有鱼贩子来了,于是一阵讨价还价后,渔姑又撑着柳条子消失在一片波光水影之中。
汪曾祺在《鱼我所欲也》中深情描述:“一桌子菜,全是鳝鱼。除了烤鳝背、炝虎尾等等名堂,主要的做法一是炒,二是烧。鳝鱼烫熟切丝再炒,叫做‘软兜’;生炒叫炒脆鳝。红烧鳝段叫‘火烧马鞍桥’”。
黄鳝煎、炸、蒸、煮均可,多红烧或炖汤。红烧黄鳝也叫红烧马鞍桥。把黄鳝洗净,斩去头尾,切成段儿,倒进猪头肉、蒜苗,掺进酱油、烧酒、酸醋,猛火猛烧、中火煨煮。待黝黑的木锅沿咝咝冒烟,揭开锅盖儿,一股浓香瞬间把我们淹没。
黄鳝炖汤尤为鲜美。汤汁乳白、黏稠。若在汤里掺入菜头、山药、冬瓜、豆腐,味道绝佳之外,还兼有食疗的功效。小镇上的鱼汤面,多半是用剔下来的长鱼骨熬成的。细小的黄鳝,炒洋葱,味道妙绝。
而今家乡泰州的脆鳝酥(也叫脆长鱼)已是名闻遐迩,原料是鳝鱼脊背,用细盐、料酒、姜葱入味,将黄鳝汆水后捞起沥干,放入足量色拉油烧至八成熟,再将黄鳝入油锅炸至漂浮在油面上取出,待油温升高时复炸一次。经油炸至酥脆装盘,点缀上姜丝,尤为养眼。被誉为“华人谈吃第一个”的唐鲁孙回忆说“泰州面馆的脆鳝是苏北出了名的美肴,酥脆绵软,是下酒的隽品。”
林清玄笔下的炸鳝鱼骨:鳝鱼骨本来是弯曲的,下油锅便像被拉直了,一条一条就像薯条一样,起锅时撒一些胡椒和盐,香、酥、脆,真是美味极了。
黑鱼,又叫鳢鱼,全身青褐油亮,有几股纵行的黑色斑块,眼后至腮孔也有两条黑色的纵带,有一种古战场铁衣铠甲的味道。绿豆般的眼睛凸显森然冷光,有一种威慑之势。口大,牙尖,背鳍和臀鳍均延长如岭峰。性情凶猛,嘴特馋,爱食青蛙、鱼虾以及蚯蚓等肉类食物。苏中里下河水乡,河港沟汊,似瓜藤般纠缠在一起。我们一有空儿就溜到卤汀河边,用自制的长柄鱼叉戳黑鱼。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我们来到卤汀河边上,看见黑鱼产的卵浮在水面上,粒粒饱满浑圆,像一大群小蝌蚪。雌鱼产卵后,雄鱼则潜伏在巢底保护鱼卵。看见黑压压的鱼卵后,我们不忙,等黑鱼现身,猛然立起,手握鱼叉,对准河里的黑鱼影,奋力戳去,便听到铁齿嵌入肉质的噗噗声,顿时,水花乱溅,鳞光闪闪。鱼叉随着水中的黑鱼上下翻腾,水面上冒出一股殷红的鱼血。拧起鱼叉,一条偌大的黑鱼鳍腮暴涨,鳞甲倒竖,湿洒淋淋地被抛上岸来,在草地上蹦跳。
有时没有鱼叉和鱼钩,咋办?我就用裤带子,一端系着小田鸡或小癞宝,在鱼卵旁忽地一拧,扑通、扑通,护卵的禀性使埋伏的水底下的黑鱼性情大发,窜上来一口咬住诱饵。我眼疾手快,随即用力一拧,猛地向岸上一甩,啪,一条黑鱼就被甩到草丛里。几个人扑上去,用手死死摁住,再用柳条儿串住鱼腮。雄鱼上来了,雌鱼会奋不顾身地护卵,也悲壮地成了我们的战利品。
奶奶常说黑鱼头上有七个星,据说有七条命。有一次,邻居二旺洗黑鱼,将鱼内脏全扒光后,一失手滑到河里,转眼间无影无踪,怎么也捞不到,奶奶说已经游到原来的巢里了,我们听了,不免心里戚戚然。几天之后,我们才在很远的水草边发现了那条黑鱼,其壮烈之举令人动容。奶奶还说,黑鱼在护卵期一点食物都不敢进口,生怕稍有疏忽,小鱼卵会遭遇不测。我们不禁对黑鱼心生敬畏。
村里人喜欢烧黑鱼汤。妈妈把黑鱼均匀地切成圆圆的小段儿,和着大蒜头、葱叶子、生姜块,一块儿倒进铁锅里。烧出来的汤,浓稠如牛奶,上面漂着黄黄的油末儿和青白的葱段儿。抿一口,啧,鲜美、醇香、脆嫩。若是哪家女人生养了,或是有人生病了,总有亲戚送上几条黑鱼上门。黑鱼汤特补人,主人家很是欢喜,笑哈哈地表示感谢。烧一锅黑鱼汤,能吃好几天哩。
《神农本草经》中把黑鱼列为上品。李时珍说:“鳢首有七星,形长体圆,头尾相等,细鳞,色黑,有斑花纹,颇类蝮蛇,形状可憎,南人珍食之。”黑鱼的营养价值很高,是食疗和滋补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