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傳明
馬小鶴先生所著《霞浦文書研究》一書(余太山主編《歐亞歷史文化文庫》之一),由蘭州大學出版社於2014 年12 月出版,迄今業已一年有餘。說實話,我雖然早就有意爲“霞浦文書”的第一部研究專著寫篇書評,却始終有意無意地拖延着而未曾動筆。其主要原因,當是因爲自己儘管也涉獵摩尼教研究領域,但是對於近年著稱於國內外學界的所謂“霞浦文書”却全無研究;而小鶴先生對此的研究,則是以奇快的速度,迅速達到“深入”和“全面”探討的程度,以至令我連及時“消化”都有難度,遑論確切評說,指出不足了。有鑒於此,我的這篇短評,一是不可能面面俱到,二亦未必正中鵠的,甚或有隔靴搔癢之嫌。總之,凡有誤解、曲解之處,責任均當在我,在此預先向讀者諸君告罪了。
《霞浦文書研究》一書的主要內容多源自作者數年來陸續發表的諸多論文,其主題即是環繞着所謂的“霞浦文書”展開。至於“霞浦文書”一稱,乃是指七八年前(2008)發現於福建霞浦縣的大量手抄的民間宗教文書,其中有不少是摩尼教(明教)或包含摩尼教(明教)因素的文書。多年來醉心於摩尼教研究的小鶴先生得知這一消息後,便亟希一睹這批資料,於是開始了他孜孜不倦的“霞浦文書研究”的艱苦歷程。因爲他除了最初曾獲霞浦縣領導的支持,得到了霞浦縣博物館館長吳春明先生所贈的二三份資料(《奏申牒疏科冊》和《興福祖慶誕科》等)的照片外,嗣後則全賴其他學者逐一發表的各文書的片斷而考證和探索。顯而易見,其研究難度遠大於直接參考原文書的照片或影本。儘管如此,小鶴先生却並未放棄,他數年來陸續發表了質量很高的相關論文數十篇,最終集其精華,成就了此書,從而爲中外學界近年來盛行的“霞浦文書研究熱”做出了不可小視的貢獻。
一
本書篇幅不小(40 餘萬字),內容豐富,涉及的歷史背景和宗教知識頗爲紛雜,故在此先扼要地介紹一下它的概況,以利於讀者諸君梳理脈絡,確切理解。有關這個方面,我認爲最好是轉引前輩著名學者張廣達先生爲本書所撰序言中的若干辭句,因爲它們既簡明扼要,又生動形象地概括了本書的內容、特色和優點,十分得體,十分精彩。
張先生說道,此書猶如一座“沒有院牆的博物館”,引導讀者“參觀一間間的展廳和展室,一邊聽他的講解”。至於這些展廳和展室,一是對照研究阿拉姆文的死海古卷《巨人書》和摩尼撰寫的《大力士經》,從而揭示了摩尼教從西亞傳播至吐魯番、敦煌,再抵中國東南沿海的古代文化交流的輝煌歷程。
二是“展示和講解宋代以來道教化的霞浦明教神譜的變換”。東南明教用摩尼光佛、電光王佛、夷數和佛(耶穌)取代了傳統的三位道教主神—元始天尊、靈寶天尊和道德天尊。
三是定型明教的五祖(五佛),即那羅延佛(出自印度)、蘇路支佛(即瑣羅亞斯德)、釋迦文佛(即佛陀)、夷數和佛(即耶穌)、摩尼光佛(即最後的光明使)。霞浦文書較諸此前的歐洲反摩尼教文獻、吐魯番和敦煌的摩尼教文書以及漢文古籍的其他記載都更清楚地確認了摩尼教的這五位“先知”。
四是以“平等王”爲切入口,探討摩尼教的創世說、輪回說和末世論等教義。作者借助了近年發現於海外的源於中國東南沿海的明教繪圖,以及海外學者的相關研究,做了更進一步的闡述和解讀。
五是除了談論三常、四寂、五明性等摩尼教的重要傳統教義之外,還談論了相關的歷史人物,如呼祿(唐武宗時人)、孫綿(在966 年初創龍首寺之人)、林瞪(11 世紀人,東南明教的始創者)及其二女等,從而更清楚地展示了摩尼教傳入福建後的演化軌迹。
最後,張先生的感受是:“在參觀和聽取講解之後,我如同被小鶴先生引上一座高峰,面前展現的是僅靠我個人延跂而望所無法想像的視野。”
二
小鶴先生從事摩尼教的研究已達二十餘年,通過梳理和探索大量的摩尼教非漢語文書,對於早期摩尼教的神譜已有頗爲深刻的理解;而多年積累的這些知識則爲他合理解讀“霞浦文書”揭示的摩尼教神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一個突出的例子是關於東南明教之“五佛”的研究。第11 章“明教中的那羅延佛”指出,在霞浦文書“五佛”中排序第一的那羅延佛,未見於初創時期的摩尼教,而是後來在中亞逐步形成的;至東南沿海的明教時代定型爲五大先知之一。因該名借自印度婆羅門教,時間最早,故排序第一。
第12 章“摩尼教中的蘇路支”卓有見識地指出,霞浦文書將蘇路支(蘇魯支,Zoroaster,波斯瑣羅亞斯德教的創建者)列爲“五佛”之一,並且排序第二,先於佛陀、耶穌和摩尼,表明它對古代世界諸宗教的了解程度,遠勝於歐洲的反摩尼教文獻和宋代學人的記載。因此,霞浦文書的祖本必出早期摩尼教的傳承無疑。
第13 章“摩尼教中的釋迦文佛”借助東西方的古代文獻,指出摩尼教在創教之初就將佛陀(相當於霞浦文書的“釋迦文佛”)列爲摩尼之前的三大先知之一;但是隨着摩尼教的逐步東傳,摩尼教越來越多地融入佛教因素,以至最終以“五佛”取代佛教的十方佛,形成了以五大光明使爲核心的超度亡靈科儀。
第14 章“摩尼教中的夷數(耶穌)”得出的結論是:在早期摩尼教中,耶穌是大明尊第三次“召喚”時創造的諸神之一;在漢文的敦煌文書中,夷數(耶穌)只是十二大神之一;但是在霞浦文書中,“夷數和佛”(耶穌)常被列爲三大主神之一,僅次於最高神。
第15 章“摩尼光佛新考”則在引述許多證據後指出,原爲創建摩尼教的歷史人物摩尼,在霞浦文書中演變得增加了一重身份:同時還是三大主神中的最高神。
當然,本書對於摩尼教的神譜還有更多的深刻探討,如第3 章“從‘善業’‘電光佛’到‘電光王佛’”對於西方科普特語等文獻中的“光明童女”最終演化成霞浦文書中的“電光王佛”的過程,有着十分合理的考述和推論。在此不再贅述。
三
《霞浦文書研究》的另一個亮點,是作者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多種非漢語知識,梳理中外資料,比照專名讀音,證之以摩尼教教義,從而不僅正確還原了霞浦文書中若干佶屈聱牙的音譯名,並還推測出摩尼教在漫長的東傳過程中逐步演變的歷史真相。
其中的一個典型例子見於第4 章“摩尼教十天王考”和第6 章“摩尼教四天王考”。霞浦文書《摩尼光佛》、《贊天王》等均提到“十天王”、“四天王”等神名,從形式上看,它們有點似道教,有點似佛教,總之,其文化因素來源比較模糊。作者則借助其對摩尼教中外文資料的熟悉,以及對古代世界宗教的知識,令人信服地解讀了這些霞浦文書。
作者認爲,這裏的“十天王”,即是多種摩尼教非漢語文書(也包括見於敦煌的漢語文書)提到的管理十層天的一位重要神靈,他是摩尼教主神之一“生命神”(亦即敦煌文書所稱的“淨風”)的五個兒子之一。至於霞浦文書說他“梵名阿薩漫沙”,其實是粟特語sm’nxšyδ 的音譯,而非梵語的音譯。
對於“四天王”,作者則溯源至阿拉姆文的“死海古卷”,如猶太教偽經《以諾書》以及《巨人書》等文書中的四大天使:霞浦文書中的彌訶逸囉、娑囉逸囉、嚧嚩逸囉、㗼嚩囉逸囉分別是阿拉姆文古卷中的Micha’el(米迦勒,意爲“猶如神者”)、Śari’el(沙逆夜,意爲“神之命令”)、Rapha’el(拉法葉爾,意爲“神會治愈”)、Gabri’el(加百列,意爲“神之英雄”)。
對於東西方文書中這些神名的考證和比定之精微和嚴謹,若贊之爲“鐵案”,當不爲過。在此,我不必多作强調,而只需抄錄作者在第6 章最後一段所作的結語,恐怕便無異議了:“霞浦文書的四天王與摩尼教的四大天使對音的吻合僅僅是一重證據;他們分別與摩尼教的清淨、光明、大力、智慧相對應是又一重證據;他們出現於其中的神話故事與摩尼教神話相符是第三重證據;《贊天王》中的十天王(梵名阿薩漫沙)可以與摩尼教十天大王(尊貴的大王)勘同是第四重證據;《贊天王》中的十天諸庇/魔(諸天惡庇/魔)可以與摩尼教的魔鬼勘同是第五重證據;《請護法文》中的耶俱孚可以與摩尼教的護法神雅各勘同是第六重證據。有了這六重證據,我們可以肯定,霞浦文書中的四天王就是摩尼教的四大天使。四大天使之名從公元前的死海古卷開始,代代相傳,經過多種文字的翻譯,最後留存在霞浦漢文文書中。這是一個時代久遠,地域廣闊,錯綜複雜的文化傳播,實爲交錯的文化史研究不可多得的佳例。”
四
作者除了充分引用大量不同語種的文獻資料外,還十分注意利用有關摩尼教的圖像資料,以爲其論述提供更多的論據;這構成了本書的又一個特色。例如,第3 章“從‘善業’‘電光佛’到‘電光王佛’”在論證霞浦文書之“電光王佛”出自“電光佛”(見於敦煌漢語文書),源自“光明童女”(見於中亞和西方的諸非漢語文書)時,曾引證了許多圖像資料。其中包括饒宗頤1978 年在其《敦煌白畫》裏刊布的編號爲P.4518(24)的一幅畫;吐魯番出土的絹繡殘片(MIK III6251)上的光明童女;源出中國而今藏日本奈良大和文華館的《冥王聖圖》上的兩處光明童女;以及同樣源出中國而今藏日本的摩尼教《宇宙圖》。
此外,第1 章“摩尼教與濟度亡靈”也十分具體地利用了《冥王聖圖》,從而有助於全文得出“霞浦明教是異端而非叛逆”、“霞浦明教走向大衆化,而非精英化”,以及“霞浦明教走向道教化,而非進一步佛教化”①對於東南明教之“道教化”或“佛教化”的問題,小鶴先生近來另有新的認識。他在信函中曾提及,他最近意識到,似乎明代以前主要是佛教化,而明代以降纔主要是道教化。我十分感佩於他嚴謹的治學態度,同時也期望早日見到他相關的新論。的結論。諸如此類的例證尚有不少,在此不再一一指出。
五
當然,在盛贊小鶴先生《霞浦文書研究》的同時,也不無“白璧微瑕”或“意猶未盡”的遺憾之感。要而言之,似可指出三點。
第一,對於個別霞浦文書的理解出現偏差。例如,第14 章‘摩尼教中的夷數(耶穌)’有“《摩尼教光佛·吉斯咒》頌揚了夷數:‘稱念夷數佛,既死而複蘇;稱念夷數佛,枯木令茲茂;稱念夷數佛,沉淪俱解脫;稱念夷數佛,枯骨再蘇還活……’”諸語(見第283 頁),顯然是將《吉斯咒》理解爲以夷數(耶穌)爲主角的頌詩。然而,從該文書起首的文字看來,其主角却應該是移活吉思,即殉道者聖喬治(“志心敬稱贊,移活吉思大聖。爲佛林計薩照[詔]滅夷數佛教,對二大光明,誓願行正教,殄滅諸妖神。刀梯及鐵鋶,鐵靴、滅[蒺]藜等,劍輪刑害具,甘心不辭苦”)。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誤解,是因爲作者撰寫此文時,見到的只是該文書的部分刊佈文字。此誤雖然“罪”不在他,却總難免成爲一種遺憾。好在聽說小鶴先生如今已補救,業已撰寫了數篇論文,對相關人物和問題做了更深刻的探討。期望早日見到他精彩的新文章。
第二,對於霞浦文書中個別漢譯名的“胡語”溯源有誤。第4 章“摩尼教十天王考”將霞浦文書《摩尼光佛》談及的“十天王”之漢譯名“阿薩漫沙”的非漢語語源推測爲粟特文sm’nxšyδ(見第77 頁)。而實際上,此名的語源當以中古波斯語或帕提亞語*’sm’n š’ḥ(義爲天王)更爲正確。有關這點,對摩尼教頗有研究的伊朗語專家,日本學者吉田豐業已指出。諒小鶴先生日後再出本書的修訂版時,會有更爲精確的見解。
第三,在圖像的全面分析和研究方面似有提高的餘地。縱觀本書,利用圖像資料的地方雖多,但似乎僅限於將圖像資料作爲文字資料的旁證,而鮮見從圖像分析中得出“獨創見解”的例證。相較于利用摩尼教圖像研究而獲得卓著成果的若干學者(如日本學者吉田豐、古川攝一,以及古樂慈[Zsuzsanna Gulácsi]、康高寶[Gábor Kósa]等),應該還有相當的提升空間。
儘管如此,小鶴先生的《霞浦文書研究》仍然是當之無愧的優秀之作;它考證嚴謹,引證廣博,時現新見,令人信服。我這個忝爲摩尼教研究者之一的人,大有自歎不如之感。因此,盼望着作者不久後更有類似的新作問世,以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