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子學”承載回應時代問題的神聖使命
——以老子“天下觀”意藴與普世價值為例*

2016-02-01 11:34:37謝清果
诸子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老子

謝清果

“新子學”承載回應時代問題的神聖使命
——以老子“天下觀”意藴與普世價值為例*

謝清果

“新子學”之新,在於它能繼承子學對“禮崩樂壞”時代問題的回應意識,既回應了當代中國社會治理現代化進程中的提升文化自信的需要,又回應了中國向世界貢獻建構“和諧世界”思想資源的使命。天下觀是中國從古至今力圖建構的世界文明秩序。抽象繼承這一觀念,是重構中國傳統文化價值,提升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文化自覺的内在要求,更標誌着中國文化走向世界,以契合普世價值的形式,獲得世界的擁抱。本文嘗試以《道德經》中的“天下觀”為例,探索中國天下觀的當代價值,復興民族的文化自信,推動中華文化的國際傳播。

關鍵詞 新子學 老子 天下觀 天下王 普世價值

中圖分類號 B2

引言 “天下有道”的深切尋思

“新子學”之新,其實就是繼承創新之意。具體説來,就是繼承了先秦子學的時代意識,積極探索“禮崩樂壞”時代下的社會出路問題。究其實質,諸子百家都是力求回歸於正道,只不過實現目標的路徑設計各異。當代的中國社會和世界都面臨着完善社會治理和世界治理的一系列問題,而解決問題的根本還得從舊觀念中超脱出來,以新的思想觀點和方法來處理發展過程中的問題。而新思想觀念的推出並不是憑空産生的,它一定是繼承傳統,因應時代問題而開拓創新的結晶。當代中國社會發展越發讓我們意識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偉大復興的重要基石,也是擴大文化軟實力的重要資源。以“天下觀”為例,它是中華文明秩序原理所在,雖然曾在近代西方文明的衝擊下衰弱了,但其合理内核在當代,尤其是當人類走向後現代的時候,就越發顯得其内藴的“天下一家”觀念的寶貴。繼承和創新天下觀當是世界走向和諧有序的不可或缺的思想資源,也是中國對世界最大的貢獻。本文着重以老子《道德經》中的“天下”觀為例,探索天下觀指導下的社會治理及其世界治理的系統智慧,以期推動像“新子學”思潮一樣的“中國再造”運動,以復興我們的文化自信。

《辭源》:“天下,舊説地在天之下,故稱大地為天下。古籍中以家、國、天下連稱,指積家成國,積國成天下,故三代統一諸國,稱有天下;由統一分裂,稱失天下。所説天下,指全中國。統一天下,即統一全中國。《書·大禹謨》:‘奄有四海,為天下君。’”*《辭源》合訂本,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370頁。《漢語大詞典》“天下”一則稱古時多指中國範圍内的全部土地;全國。二則指全世界*《漢語大詞典》縮印本,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年版,第1333頁。。

“天下”觀念在中國古籍中據有重要地位,保有“天下”的情懷成為中國傳統士人的獨特精神氣質和高尚情操。“天下”自古至今既有中心與邊緣的國家想象,又有推己及人的超越國家之上的責任擔當,因此在當代揚棄“天下”觀的意涵,發揚我中華大國“天下一家”的理念,將“和諧社會”、“和諧世界”向全球傳播,這不但是我國增强文化軟實力的必然要求,也是世界走向文明和諧的時代呼唤。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我們重新審思中國古典文獻中的“天下”觀念,以期高揚中華文化的世界話語權,促進世界更開放,更自由,更民主,更公平,更和平,更發展,更和諧……“‘天下觀’既是中國古代的地理觀、世界觀,也是中國古代的文化觀、價值觀。從中華‘天下觀’的形成及其内容來看,崇尚禮、德、仁等價值觀念是其文化核心。它體現了在高度發達的農業文明薰陶下的中國先人對自己文化所産生的高度自信。由高度發達的農業文明孕育的中華倫理政治文化,注重倫理道德的社會規範,主張君主推行德治仁政的王道理想。由於中國傳統倫理政治文化特質的規範,幾千年來中國追求的是文化立國、建設禮儀之邦的政治文化理念。‘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歷代統治者都把文化的化育作用擺到突出位置,文化成為建立和維護天下秩序的重要支柱。”*杜永吉《“天下觀”視野中的中國戰略文化傳統》,《淮陰師範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

學界認為“天下觀”中國在商周之際就已經成形了*李憲堂《“天下觀”的邏輯起點與歷史生成》,《學術月刊》,2012年第10期。,並由以自我為中心的直觀“天下”觀,逐漸轉化到以“普天之下”為中心的大一統觀念這一具有政治倫理意藴的“天下”觀。天下觀具有德及天下的追求,但在實踐過程中卻有專制主義之虞。因此,中國歷代有“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與“天下為帝王一家之天下”的民主與專制之争。當然這也説明中華文化中存有普世價值的因素,只是這種因素在封建專制體制下没有得到充分的闡揚,而大多停留在精英士人的理想中,最多是希望能够有時制約帝王以天下為念,進行以民為本的施政。不過,“天下觀”内涵着“天下一家”和“王者無外”的思想,並藴藏了“天下大同”的理想旨趣,是毋庸置疑的。

當今天下依然混亂,“阿拉伯之春”成為“阿拉伯之冬”,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為謀求國家利益而無情地製造了伊拉克等多國内亂。我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西方的世界秩序觀念的狹隘與偏見,正日益成為世界動盪的觀念之源。對中西兩種文化都有深刻反思的杜維明教授指出:“現代西方文化一方面創造了很多價值,但同時也把人類帶到了不僅是自我毁滅,而且可能把經過億萬年才逐漸發展出來的有利於人類生存的生化環境亦同歸於盡。”又説:“現代西方文明完全以動力決蕩天下,以達爾文的進化論和浮士德精神的無限的擴張、無限的發展、無限的争奪這種心態作為主導,必須重新反思。”*《杜維明學術文化隨筆》,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133頁。

觀念的問題,還需要觀念去糾正。有鑒於此,探索中國在秦專制體制形成之前的春秋戰國時期士人對“天下”的想象與設想,有助於在當代闡發中國“天下”觀優越於西方“國家”觀的普世價值。道家在先秦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且其“天下”具有優超於儒家等其他諸子百家的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普世價值,這一點在《道德經》尤為突出。《道德經》(王弼本)中有31章共61次提到“天下”,這在僅五千餘言的文本中所占的分量不可謂不重。

在《道德經》中,“天下”包涵有“萬物”、“百姓”、“國家”、“世界”“天地之間”、“人世間、社會上”等語義群,大多泛指一切事物。且英語世界常將它翻譯成“the World”“the Empire”“Under heaven”*肖志兵《亞瑟·韋利英譯〈道德經〉的文化解讀以“天下”一詞為例》,《湖南第一師範學報》,2008年第1期。。

《道德經》的“天下”,相當部分是在談論“天下”與“道”的關係。既然天、地、人三才俱是道的兒女,那麽人世間所在即是“天下”。從發生學角度而言,是道之所生,亦受道所支配。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道德經》二十五章,以下僅列章名)他强調了道先於天地所存在,並擔任“天下母”的角度。正因如此,道“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五十六章);同時,道又是天下萬物所必須,“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五十一章),正是因為“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不曰: 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六十二章)。

只不過,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而人道則應法天,法地,進而法道之自然。老子期盼“天下王”能够知道,用道,守道,如此天下方可太平。他警告世人:“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四十六章)人世的歡笑與失意從根本上講,在於是否順“道”而行。

一、 “天下王”與“王天下”的政治理想

道在老子的視域中,既在歷時性上是天下之母(始),又在共時性是天下萬物内在的推動者,因此它無所不在,無時不有。换句話説,道的呈現是以“天下”為空間,即無以弗届的一切地方,都“唯道是從”,都是“天網恢恢,疏而不失”。那麽在這樣的空間裏,老子看來也應當有個有道的主宰者來帶領天下百姓“尊道貴德”,從而社會進入“太上,下知有之”的和諧理想的治理狀態。這個人老子稱為“天下王”。“天下王”以安天下為己任,遵循“清静為天下正”(四十五章)的行事法則,堅持“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六十章)的“以正治邦”的治理之法。在處理國與國之間的關係時,奉行“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六十一章)。老子在肯定國有大小强弱之别的現實基礎上,認為大小國的責任和姿態也有所不同,即“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六十一章),就是説,大國謙下對待小國,則小國歸附,小國謙卑對待大國,則得到大國的庇護,這只就國自身而言,不過,大小國問題,老子鮮明地强調“大者宜為下”,就是説大國負有更大的責任,更應主動謙下待小國,如此才是國際和諧之源。小國如其不然,忘乎所以來擾亂秩序,則老子也鮮明地認為“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七十四章)。只不過,即便在此情境下,老子依然强調不用輕易用兵,因為用兵“稀有不傷其手”,就是殺一萬,自損八千,是件悲哀的事。

(一) 天下王的作派

道是整體性,因此道治社會(天下)自然也是“大制不割”的,亦即天下一家,天下一體,無内無外,共用天下太平的福利。老子作為史官,深知治理一個國家尚且如此艱難,何況是治天下。不過,道(理)之所在,勢當為之。因此,他也為能够帶領全天下百姓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設想了一位具有特别素養的“天下王”,以擔此重任。《道德經》有云:“弱之勝强,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七十八章)老子於此强調“社稷主”、“天下王”當具有非凡的品格,那就是能够行常人所不能行的,持守能够勝剛强的柔弱,因為在老子看來,“守柔曰强”。“天下王”一定是個能够自知知人、自勝勝人,且能强行並富有遠大理想目標的强者。這樣的强者即有着最柔弱的心,那就是保有巨大的自我犧牲精神,即“受國之垢”、“受國不祥”,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他都能擔當。因為“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聖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聖人皆孩之。”(四十九章)聖人無己故而心系天下百姓,且無分别地對待百姓,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即具有“慈”的秉性。

或許正是老子意識到作為“天下王”的難處,才千方百計地多角度塑造“天下王”當具有這些品格修養。

(二) 貴身愛身的作為與寄托天下的擔當

老子稱:“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十三章)寄托天下之人當是“天下王”,那麽天下王要有什麽樣的品格呢?老子明確提出“貴以身為天下”、“愛以身為天下”的要求。問題是這兩句話是要表達將自身奉獻給天下,還是將自身的重要性置於天下之上?似乎兩層意義都有,那是不是矛盾而不可調和呢?對此,馮友蘭先生認為:“‘貴以身為天下’者,即以身為貴於天下,即‘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輕物重生’之義也。”*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第177頁。在重要性上而言,似乎身比天下重,因為“修之於身,其德乃真”,而“真”又是老子的核心價值,非修身之真,自然無以“為天下”之真。高亨則認為:“‘貴’者,意所尚也,‘愛’者,情所屬也。‘以身為天下’者,視其身為天下人也……是無身矣,是無我矣,是無私矣;方可以天下寄托之。”*高亨《重訂老子正詁》,北京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30~31頁。其中,貴身是貴真,而無身是無私,貴真方可無私,貴身方可無身。愛自身之身,可愛天下之身。這一點與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思想是一致的。所以説,寄托天下的人一定是珍愛生命且能為天下奉獻生命的人,一定能將有限的生命與無限的大道統一起來,將個人與社會統一起來。

(三) “為天下式”以安天下

聖人既然成為寄托天下的人,那麽自然賦有安頓天下的責任。安天下自然得有通行的模式或標準。於是,老子提出“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二十二章)的思想。也就是説,老子認為最根本的就是聖人責無旁貸地充當天下的楷模。傅奕本《老子》有言“聖人之在天下,……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君臨天下,成為百姓矚目的人。聖人的一言一行都被百姓視為效法的對象。正因如此,老子强調“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二章),“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四十三章)。聖人謹言慎行,就是擔心自己没有做到衆人表率,有負百姓的期望。

《老子》書中二十二、二十八、六十五章共五處提到“式”。據考證,“式”即“栻”,是一種通過天時來判斷吉凶的工具,有時也稱“天時”。《周禮》曰:“太史抱天時,與太師同車。”鄭司家云:“大出師,則太史主抱式以知天時,主吉凶。”《漢書·王莽傳》曰:“天文朗案栻於前。”《史記·日者列傳》亦言:“今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時……分策定卦,旋式正棋,然後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敗。”《索隱》云:“按式即栻也,旋,轉也。栻之形,上圓象天,下方法地,用之則轉天綱,加地之辰,故云旋式。”任繼愈認為《老子》二十八章“為天下式”説的是: 甘當太史用的“式”,才可以“常德不離”;而二十二章中的“聖人抱一為天下式”是説,如果有了“道”作為標準(“抱一”,一即道),就可以像史官抱式“定日月,分衡度”那樣明確地處理世界上許多複雜紛亂的現象而不致迷失方向*轉引自謝清果《先秦兩漢道家科技思想研究》,東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354頁。。

何謂“天下式”?在老子看來就是“抱一”(帛書本為“執一”)。王弼注:“一,少之極也。”*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6頁。當有“大道至簡”之意。執政當以簡單而不繁瑣為要義,“少則得,多則惑”。“抱一”,通常理解為“抱道”。道是聖人一切言行舉止的終極依據,正是模範地遵循了道,聖人才成為“天下王”。不過,“抱一”之説過於抽象。於是該章接着説,“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有道的天下王能够做到如上“四不”。正是通過“四不”的調適,體現出聖人“行於大道,唯施是畏”(五十三章)的行為方式,如此,他才成為無以匹敵的天下王。否則,如果陷於“四自”,則為道所棄:“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 餘食贅形。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二十四章)

其實,“抱一”的精神要旨當在於道是一體的,不可分割,無以分别,無以名狀,不可强求。因此,老子對聖人治世提出“楷式”一説:“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六十五章)本章鮮明地提出,治世不可任智,智有所窮,力有所窮。以智治國,必有所蔽。因此,老子認為當以“愚”(愚樸,混沌)處之。他苦心孤詣地提出,當把握“以智治國”與“以愚治國”的分野,這就是施政者的“楷式”(法式,準則),因為如此作為,正是玄德的體現,而玄德是契合於道的,如此天下大順,百姓康樂。

當然,我們深知,要抱一,當知“二”,於二中求一。在二中求得平衡,便是通向“一”的道路。於是老子説:“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二十八章)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榮守辱,其實都是“天下式”,是陰陽兩方面在不同情況下的呈現,其共同的策略都是知與守,即理論與實踐的統一。聖人正是在抱一即形象——嬰兒、無極、樸的狀態下“知器而守朴”而成為官長的。要言之,聖人把握住“大制不割”即“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三十五章)這一原則,最終功成名就。正是如此,《道德經》三十五章有言“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貞者,正也。得一,即獲得“道”的正當性,亦即“以正治國”之謂。從本質上講,得一也好,抱一也罷,乃是人法天,法地,法道,法自然的結果,從根本上“懲忿制欲”,以定於道。如此“不欲以静,天下將自定”(三十七章)。

(四) “天下王”的殷鑒

比照儒家的忠恕之道,抱一即“唯道是從”是“忠”,而“不敢”即“唯施是畏”則是“恕”。上文談了“忠”的方面,這裏着重探討“恕”道。

老子語重心長地説道:“重為輕根,静為躁君。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輕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本,躁則失君。”(二十六章)這裏,老子警示侯王們當持守“重”與“静”,以克服動摇國本,失去行動的理性主宰,而使自己陷於危險之境。為了做到這一點,老子强調要終日約束自己,不要讓自己的言行落於輕浮之中,尤其不要為身處的優勢環境所困,當以“超然”之心境處之,不為有國所累。韓非注:“制在己曰重,重則能使輕。”老子十分關注“欲”的問題,認為做到嬰兒般無知無欲是高境界,但在實踐中,時有“欲”的引誘,必當以静制之。韓非注:“躁者多欲,唯静足以制之。”這也正是老子强調真修及身的意義所在,避免因擁有天下而失去了身。有天下者,奉獻於天下者,老子曰:“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七十七章)

老子所以强調作為“聖人”、“天下王”之類的領導者要有“畏”的修為,乃是深知世人常會犯的錯誤就在於“樂與餌,過客止”(三十五章)。音樂與美食之類的外在誘惑常常使英雄氣短,於是老子提出了如下要求:“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有道的聖人行事,要本着介然之知,實指“明白四達”的智慧,以慎獨的要求來行大道,亦即對施(行為,一説邪,違道)保有敬畏之心。老子進而從反面批判無道的君王:“大道甚夷,而人好徑。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虚。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謂盜誇。非道也哉!”(五十三章)那些只懂得自我享樂,而不顧百姓死活的君王,好比“盜誇”(强盜頭子),是害道敗德,也是必然要失敗的。

“畏”的另一個表述就是“不敢”。老子思想中的“不敢”與世人心中的“不敢”有本質的區别。世人的不敢是基於欲望與對懲罰的恐懼;而聖人的不敢是基於“自然”。老子在談治國時説:“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三章)認為治國的關鍵在於治理“智者”,即那些妄圖取天下而為的人,他們尚智取巧,有時甚至淪落為“不得其死”的“强梁者”。那些妄圖擾亂社會的“智者”被治理,就没有“有為”,從而得以進入無為而治之境。因此,無為之治其實是在治理“膽大妄為”中實現的。這裏的“不敢為”是“智者”為社會規範所震懾而不敢胡作非為。而聖人所不然,“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衆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六十四章)。聖人的“不敢為”是自覺自動地“輔萬物之自然”,他以自然為最高指標,把自己的作為調適到與萬物和諧相處的境地。甚至,老子以“不敢為天下先”(六十七章)為行動指南。聖人以天下為念,服務於天下,但“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聖人的作為是無為,教化是“不言”,對待責任是“不辭”,對待功勞是“不有”、“不恃”、“弗居”,這正是“不敢為天下先”的精神内涵所在。正因為聖人秉持“不敢為天下先”的精神,才永遠“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六十六章)。既然無人可與之争,那他就成為天下之先了。“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六十七章)可見,在老子看來,“不敢為”才是真正的作為;不敢先,才最終成為“天下先”。

值得注意的是,“不敢為”精神也貫徹在軍事領域。老子説:“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六十九章)軍事鬥争也應當以静制動,不可大意冒進,並胸懷天下百姓疾苦,始終不“為主”發動不義之戰,更不會“進寸”侵占别人。正因如此,老子總結出一個法則“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七十三章)。在老子看來,“勇於不敢”比“勇於敢”要難得多,也重要得多。“勇於不敢”體現的正是“敬畏”的心態,即“唯施是畏”,才有可能“活”。否則,將使自身陷於不利之境。

二、 “取天下”與“天下往”的辯證法

“天下”既是地理觀念,也是文化觀念,世界觀念。人,尤其是有社會擔當意識的君子、聖人,乃至天下王,他們作為個體與“天下”是什麽樣的關係?説到底無非是兩種: 一種是天下為我所用,天下是“我”的天下,故其行為範式是“取天下”;另一種是“我”為天下服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不過是為天下服務。老子説:“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三十二章)道藏於天下,當然也在人身上,人只有自覺地歸於道,才能因道性永恒,“死而不亡”,而獲得人生價值的永恒。

(一) 天下神器,不可為也

老子敬告世人:“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二十九章)在老子心中,天下是神聖的,其奥秘非人力可窺,如果人類想憑一己之智妄圖取之,妄圖為之,那只能以失敗告終。本章和四十八章中的“取”字,劉笑敢經考證認為:“‘取’特指非常容易,無須動用武力而强奪硬取的情況。”*劉笑敢《老子古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85頁。那為何二十九章中老子對“取天下”是持“弗得已”(帛書本),即得不到之意;而在四十八章中又提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的觀點?表面上前者是天下不可取,後者則説天下可取;其實,前者是以“為”(即有事)來“取天下”,而後者是以“無為”即“無事”來“取天下”。如此便明瞭。蘇轍注:“聖人之有天下,非取之也,萬物歸之,不得已而受之,其治天下,非為之也,因萬物之自然,非除其害爾。若欲取而為之,則不可得矣。”

對待天下,當懷有敬畏之心、慈悲之心。因此,天下王才以“無事”蒞臨天下。有事則擾民,無事則民自富。故老子説“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還”(三十章)。人主以“道”為最高準則,道無為,人無事。事之極當是兵,因此,無事當不可窮兵黷武。不恃兵,因為兵是不祥之器,且用兵無法達到心服口服,往往是今天己施於人,明天人施於己,故曰“好還”,永不安寧。老子提出:“以無事取天下。”(五十七章)接着舉例闡述了在“有事”的情況下社會的混亂狀況:“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其一,忌諱者,乃是君王以一己之私,給百姓的生活帶來滋擾,例如黄色的服飾百姓不可用,等等;其二,百姓崇尚武力,妄動干戈,國家昏亂;其三,人們崇尚投機取巧,則各類怪物層出不窮;其三,國家徒賴嚴刑峻法,非但社會不能安定,反而盜賊越多,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也是老子為什麽反對以智治國,而追求以愚治國的道理所在。

(二) 執大象,天下往

老子在三十五章提出“執大象,天下往”的論點。天下在有道之主的心,並且貫徹於“愛民治國”(十章)的無為實踐中,故而“往而不害,安平太”(三十五章)。换言之,在“道”光輝形象的指引下,聖人身道合一,贏得天下百姓歸往,在聖人的庇護下平安泰知。河上公注曰:“聖人守大道,則天下萬民移心歸往之也。”這種思想與中國一貫推行“修文德以來之”的處理國際關係的原則相一致。當然,“天下往”也可如林希逸所理解的那樣:“大象者,無象之象也。天下往者,執此以往,行之天下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聖人作為傳道者,有責任走天下,將道傳遞給天下百姓。在當代,以天下為懷的世界主義精神也需要傳播,也要努力取得世界的認同。中國歷來將維護世界和平發展作為自身三大任務之一,而實現這個任務則需要向世界説明中國,向世界光明正大地輸出具有世界主義的天下觀,這也是世界人民的根本需要所在。

老子所期盼的世界是和平安寧的,是遠離戰争的。不過,他所處的時代卻恰恰是戰争頻發的時代,因此他也不回避戰争,而是批判戰争的罪惡:“師之所處,荆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三十章);“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三十一章)。並且奉行積極防禦性戰略,例如他實事求是地强調“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三十六章),追求“雖有甲兵無所陳之”的“小國寡民”(八十一章)社會理想。老子還從反面直言以武力征服天下的企圖必將失敗:“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矣。”(三十一章)對於違背“道”的最極端的情況——“樂殺人”,老子從歷史教訓中得出“不可得志於天下”的結論。“天下王”是得志於天下之人,他奉行“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八十一章)的作派,而不是“以兵强天下”。

因此,天下的和平安寧,不是通過戰争實現的。秦二世而亡便是明證。天下的幸福快樂,一定是世界人民懷有廣泛深沉的“天下一家親”觀念,將慈、儉、不敢為天下先三寶奉為行為圭臬。老子自白:“我有三寶,持而保之: 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慈是天下王固有的品格,因為“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六十七章);慈是天下王克服一切困難作有益於天下之事的精神原動力,此正所謂“得道多助”;“儉”是一種自治力,擴而言之,“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二十二章)。曲、枉、窪、敝、少與“儉”在精神實質上是共通的,那就是面對一切挑戰,能够以處下、謙虚、不争、柔弱的姿態,以“笑到最後”的勇氣揮灑自我的定力。“不敢為天下先”可指當成功的時候,受萬衆擁戴的時候,如何不得意忘形,所具有的精神修養。對此,老子明確提出“功遂身退”的勸告,始終把“功成事遂,百姓皆謂: 我自然”作為最高境界。《道德經》七十七章有言:“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聖人秉承“天之道,利而不害”(八十一章)的精神,做到“為而不争”。

三、 以天下觀天下: 對待“天下”的基本方式

“天下”的觀念是優越於“國家”的觀念,這一方面是因為超出國家的尺度問題就需要在天下尺度中去理解,另一方面,是因為國家不能以國家尺度對自身的合法性進行充分的辯護,而必須在天下尺度中獲得合法性。西方常以國家來衡量世界,於是國家利益至上,就常常會侵害他國利益。而中國的天下觀念則是以世界來衡量世界,是站在世界的角度來等待自己的國家,是世界利益至上。老子所倡導的“以天下觀天下”,其實質就是“以世界衡量世界”。如此,以人類的公共利益來觀察每個國家或地區的利益,這樣全人類都將獲得利益最大化*趙汀陽《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6~49頁。。

中國文化精神的内核在於修身與治國,然而,此二者又是放在“天下”觀念之下,也就是説修身不是為一己之身,而是為天下蒼生;治國不為一國之國,而是為天下之國。因此,中國文化内涵着自我超越的空間,以此處理人與人的關係,國與國的關係,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社會的關係,都可以迎刃而解。下面以《道德經》五十四章為核心來闡述老子“天下觀”: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孫以祭祀不輟。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國,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本章的核心思想還在於第一句,明確天下要和平安寧,要永續發展,關鍵在於“善建不拔”、“善抱不脱”,而“建”的對象是“德”,老子有“建德若偷”(四十一章)一説;“抱”的對象是“樸”,老子曰:“見素抱樸。”(十九章)樸者,本來面目,喻無私利染污之境。從兩次世界大戰的人類空前浩劫,我們不難明白,正是有些國家以一己之私欲,將自己國家(某些利益集團)的私欲强加於他國,從而給世界帶來毁滅性打擊。人類要想“子孫以祭祀不輟”,亦即和平共處,就必須有共同的理念,那就是“出於公心而為公而思的思想”。基於此,“老子的‘以身觀身……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的思想原則是最高明的博弈論思維,也是最好的知識論。……追求自己的利益是正常的,而以自己的利益為尺度去思考問題是不負責任的。……思想就是為别人去想,為所有人去思,這樣才能够説是思想。……由於思想無外,永遠把他人的利益考慮在内”*同上文,第29~30頁。。

老子既是理想主義者,又是現實主義者。他以天下為懷,同時也以個人為基,將兩者美妙地統一起來。許嘯天注曰:“修是實行的意思。人不但是能明白天道便算了,一定要先在自己身上實行出來。自身一舉一動,能够體貼天理人情做去,這才是真的能够明白天道。所以説其德乃真。”*許嘯天《老子》,中國書店1988年版,第272頁。德是心中的格局,老子認為德當不斷地推而廣之,由身而家,而鄉,而邦,而天下,如此德性乃餘、長、豐、普。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老子的五修説,雖與儒家的“修齊治平”有共同之處,但其理趣有别。老子以修身為本,而以“治天下”為“餘事”,是無心而自然地效用而已;儒家也以修身為本,而以“平天下”為“極致”,是積極為之的結果。河上公注:“以修身之身觀不修道之身,……以修道之家觀不修道之家;以修道之鄉觀不修道之鄉也;……以修道之主觀不修道之主也。”*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08頁。儒家修身以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克己為人,因此更多體現為“教化”。道家則更多認為修身至無為,天下乃大治,這是因為道家認為,當以身作則為重,而他人則可在“觀”的情況下,自覺主動去修身,如此,天下之身可修。换句話説,他人看到有道之人因修身而真,保身全真,於是自覺去仿效,而不是由他人去教化。天下之安定,乃是天下人共為之的結果;而以一人去“為天下”,則必然“為者敗之,執者失之”(二十九章)。這本身正是“天德”的力量。王淮解曰:“言由一人之言行,可以觀(知)其人之德;由一家之家風,可以觀(知)其家長之德;由一鄉之鄉俗,可以觀(知)其鄉正之德;由一國之國情,可以觀(知)其國君之德;同理,由天下之民風物情即可觀(知)天下之德。”*王淮《老子探義》,臺灣商務印書館1969年版,第218頁。

劉笑敢認同高亨引《管子·牧民》“以家為鄉,鄉不可為也。以鄉為邦,邦不可為也。以邦為天下,天下不可為也”來解《老》。他認為,“老子這裏批評的可能也是以下觀上,即以局部的情況觀察、理解全局的形勢,或從局部的利益出發管理、操縱大局等等。用哲學的語言來説,老子所主張的可能就是以特定的範圍觀察、解決特定範圍内的問題,反對混淆問題的範圍而造成混亂。”*劉笑敢《老子古今》,第534頁。誠然如斯。老子提醒世人不以自己的看法與觀點去代替他人的看法與觀點,更不能以一己之身來觀(範圍)一家、一鄉、一邦以至天下。身、鄉、邦、天下都有其自身的法則,當重視其差異性。

宋常星曰:“聖人觀天下衆人之身,如自己之一身……唯知天下之身,不知自有其身……觀天下之家,不異於自己之家……不敢以天下為己有,觀天下於大公也。”*宋常星《道德經講義》,《老子集成》(第九卷),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238頁。於是,有學者解曰:“言以無私為治,其義是也。”*《老子白話句解》,香港文光出版社1991年版,第315頁。其實,如果以天下來觀邦(國)、鄉、家、身,則有可能忽視邦鄉家身的特殊性。因此,關鍵還是在於把握“天下為公”這一根本原則。既不以上觀下,也不以下觀上,而是同類相觀,如此可同氣相求。當然,老子也提示世人,“觀”當是以道觀之,方可超越貴賤、大小、貧富等一切差異。王蒙注“以天下觀天下”曰:“我能够習養大道於天下,乃可以觀察與判斷天下。”*王蒙《老子的幫助》,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224頁。不同境界和德性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東西。胸懷天下的人,德性博及世界,如此方可談“天下”。牟鐘鑒注此句曰:“以天下的面目認識天下。”*牟鍾鑒《老子新説》,金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72頁。這與莊子“有真人而有真知”的意義是共通的,真知能真行,真行有真知。

總而言之,“以天下觀天下”强調的是天下公理人心。王弼注曰:“以天下百姓心,觀天下之道也。”*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第144頁。老子的天下觀是建構“和諧社會”和“和諧世界”不容回避的思想資源,是中國傳統思想中可以作為普世價值貢獻給世界的重要内容。我們當抱以不妄自菲薄的心態去傳播我們的普世價值,如此才能增强中華文化在國際上的話語權。

[作者簡介]謝清果(1975— ),男,福建莆田人。哲學博士、歷史學博士後,現為厦門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厦門大學傳播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主編《中華文化與傳播研究》,著作有《中國視域下的新聞傳播研究》《中國近代科技傳播史》《中國科學文化與科學傳播研究》《和老子學傳播——老子的溝通智慧》《和老子學養生——老子的健康傳播智慧》《和老子學管理——老子的組織傳播智慧》《中國道家之精神》《生命道教指要》《老子大道思想指要》《先秦兩漢道家科技思想研究》等。

① 本文為厦門大學哲學社會科學繁榮計劃項目“中國話語權研究"之子課題“提升中國文化話語權的路徑研 究"( 項目號: 0101-Y07200) 階段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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