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说起我国的四大文学名著,其地位已够稳固。总的说来已不可动摇。对于一般读者来说,绝大多数恐怕从无任何质疑,甚至认为其完美得无可挑剔,这只是一个方面的情况。其实从另一方面说,在一些枝枝节节上从来还是有些说辞的,甚至还存在某些争议。譬如:成书的过程啦,作者的确定性啦,版本的种类啦,更不必说作品的思想倾向、与史实的关系等问题,都存在着相当的探求空间。简言之,绝对不是无话可说的。
笔者在这里所要说的,是长期以来对《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某些想法。
“赤壁之战”——这是《三国演义》中最重要的一个节点。从历史意义上说,向来认为此役决定了魏、吴、蜀三国鼎立的局面;从军事意义上说,自古至今,被不止一位杰出人物定位于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从文学价值而言,是公认的大开大合、跌宕起伏、精彩无比的高手杰作。开国以来,高中课本曾经节选,大学中文系课堂上专题讲授,京剧舞台上各种版本的“赤壁之战”闪亮展演….
不错,围绕着决战确实有一系列的好戏看点,如:周瑜打黄盖(苦肉计)、蒋干盗书、草船借箭、巧献连环计、横槊赋诗,等等,都是对最后决战的铺垫、烘托、渲染及至有效促成。然而,当真正”三江口周瑜举火”,人们要看大战的真家伙时,小说却着笔不算太多,许多读者所期望的场面、气势,对阵之惨烈,尤其是曹方将士败亡的具象描写,有,但嫌不够充分。当年在大学读书时谈及此节,我即有些感觉,当时有人做了权威性的解读:说是铺垫性的文章做足了,真要打时则可以数笔带过即可,这才愈显出高手在处理题材上的非凡之处。当时我似觉有些道理,但后来仍觉不无牵强。后来的几十年间,由于涉读了较多的史书和野史之类,接触到一些有关对赤壁之战真相的探索文章(如战役的规模、参战的军力人数等),更觉名著的作者可能也面临着一个实际问题:即赤壁之战在《三国志》等史书上的记述都比较简扼,许多重要情况交代得并不充分。在成书与事情发生相距一千多年的情况下,恐也不能不借助一些野史和民间传说。譬如说,在小说中,曹方兵力或曰百万、或曰八十万:而到了京剧中则又多出一个零头——八十三万。不知从何而来?这庞大的兵力人数绝非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它牵涉到战役的规模,胜负的意义,以及作家处理题材时如何摆布的问题。试想:八十万的血肉之躯,那得多大规模的烈火,得焚烧多少时间,才能烧完?因在江上与江畔,不似在陆地上有开阔地带进行兵刃厮杀:空间相对狭小,依靠冷兵器砍杀更难短时间将八十万敌军解决:何况看小说中所述,周瑜分派的几路将兵,多是在船上,展开大规模的交手也相当有限。那么,八十万的军兵是被火统统烧死、熏死?还是落荒溺水而死?然而,始终不要忘了那个庞大的数字啊。这不能不说是症结所在。这也就是细心的读者对小说写到真正对决、厮杀时的描写感到不够充分、更觉不过瘾的可以理解的原因。
由此再看认为多写外缘、写足铺垫而决战过程无足轻重的观点,无疑存在着明显的漏洞。甭说是写古代战争的小说,即使是近现代的战役报道或文艺通讯,其重心也是决不应忽略的。记得解放战争中攻锦战役,当时和稍后报纸上的“文艺通讯”(速写性质的带文学昧的文体),除了扫清外围的攻克义县、阻敌增援的塔山血战以外,也大力着笔于攻打锦州城中工事配水池的反复争夺,包括战斗英雄赵兴元等的浴血拼杀,有事件过程更有具体人物的精神和行为。也许是“三国”影视剧的编导为了弥补原著中这方面的不足,在影像上加大了“火攻”与血战的具象场景(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和稍后的电影《三国》)。
于是便引出一个在战争史学上有争论的问题,即赤壁之战的规模到底有多大?不少人认为它并不像曾经说过或想象中的那么大:有人甚至干脆说是一场不大的战役。它固然相当重要:曹操此役败后就再没有发动“渡江战役”。但原来被认为的规模显然是被夸大了:而且造成曹军败溃的原因还有:当时奔袭征战、隔江对峙胶着,将士已相当疲惫,加之水土不服疫病流行、北方将士不善水战等。相对而言,一些有利条件包括运气却有幸归于孙吴方面。这样综合分析应当说是有道理的。古今中外不同的环境和气候条件对攻防双方产生不同影响的例证并不鲜见:1941年冬季莫斯科郊外的严寒直接减损了德国法西斯军队的进攻势头,而对保卫莫斯科的苏军而言,由西伯利亚调来的主力军则早已习惯了风雪严寒的天气,且有充足的御寒衣物等等。这一反一正对苏军取得莫斯科保卫战的胜利至关重要。另外,在194?年夏天我华东野战军进行的鲁中南麻战役中,由于连日天降暴雨,使我军挖掘的近迫作业壕沟被雨水灌满,爆破用的炸药也被湿透,等等,同样也是这次战役未达到预期目标的一个重要不利因素。至于赤壁之战中曹军究竟有多少人马?史学界经多方考据,较公认的人数是二十余万人。应该说是一个比较客观冷静的结论。而吃掉二十万与吃掉八十万情况当然就大为不同。
另一个方面,或许与此有一定联系。我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未能完全解惑。即:既然是江上鏖兵,火烧战船,而船与船之间又有铁索相连。当烟火弥漫时,军兵慌不择路,自相践踏。那么曹方的将领呢?也怪了,凡是有名有姓的嫡系(也可谓“黄埔系”)的主要将领一个也没损伤。难道他们当时都没在船上?还是当火起时,他们都丢下士卒而逃之夭夭?不会吧,这也不合曹公的治军精神哪!抑或是,大火也有势利眼,专找普通兵卒和低级军佐,而单单施恩于主要将领?恐也说不过去。小说中倒是写了有的将领为保护曹丞相,率先弃船登岸,逃往安全地带,但也不可能所有的将领都不顾部众而簇拥主帅逃生。当中只表有两名曹将被吴军所杀(一名马延,一名张乐凯),还偏偏都原是袁绍部下的将领,也是三流末将而已。而主要将领安好俱在,便说明曹方军队骨架无损。
此一关节,一直是我多年来百思而未尽释然的。最后我仍归之于所谓的赤壁鏖兵在其规模和惨烈程度均较传说和想象中有较大差别:不然曹阿瞒的帐前基本将领一员未损即难圆其说。这乍看是一个偶然现象,却恰恰是一有力的佐证。战役规模和惨烈程度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关节至今已难以参透的呢?几十年仅百年的近现代史上尚且存在某些悬疑之外,何况是一千七八百年前的陈年往事呢?小说中云曹操率部自乌林逃出又遭赵云、张飞、关羽三拨军马拦袭,由数百骑以至仅余数十骑,彻底是全军覆没,但所余者却都是心腹、亲信、基干将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曹公不幸中之万幸。
中国古代小说、戏曲在夸张手法的运用上应该说是十分习惯,二十几万与八十万、百万之众是一例;后来(公元222年)彝陵之战火烧连营刘备几损所率之征吴军七十余万亦当有虚数。试想当时的四川加汉中人口也很有限,再加蛮王之部众亦不会有那么多。何况总还是要留下部分军队留守蜀中大本营嘛。
综上所述,无论是赤壁之战在作品中表达有漏洞也罢,尚存值得推敲的疑点也罢,却并非完全属于失误,公平的说法应该是出于某种无奈。因为《三国演义》的成书宗旨是“七分真实,三分虚构”,既然赤壁之战在历史上是那般无可比拟的重要,而正史提供的原始资料又简略有限。为了有声有色吸引眼球,为了与它的历史意义相匹配,作者恐已倾尽心思和笔力,尽量利用他所处时代之前的所有野史、传记,再加自己杰出想象力,尽力铺垫,尽力烘托,但仍有无奈之处,因为他毕竟不愿与史实离谱太远。但,八十万军卒遗尸何处,如何处置?曹方主要将领既然此后尚在,又不好将他们中的XX写成“殁于此役”。这便给后世的细心多事者看出一些颇值得推敲的节点。
“第一才子书”的作者在正史硬件不足和野史传说的矛盾与无奈之下,也只能选择一条略带模糊哲学的途径,既对得住自己的艺术良心又符合社会心理的处理方式,也算不辜负数百年前先辈作家的一片良苦用心了。
如以带些调侃意味表述的话,这可否算是一种“无奈的现实主义”?
再说《水浒传》。笔者少时最先接触的是七十回本(实则七十一回),即由清初批评家金圣叹“腰斩”后又加一回卢俊义惊梦梁山好汉尽皆被斩而告终。成年后在大学及毕业后“文革”中偶然机会又读了一百回本和一百二十回本。就我个人的感觉而言,哪个版本也不如七十回本读起来“爽”。且不说金圣叹当时是出于何种阴狭的心理动机对此书动了“手术”,但客观上也算是做成了一件事情。读者完全可以不顺他的竿儿爬,拒读他最末续成的尾巴就是。七十回本以一百零八位好汉齐集水泊梁山,来了个英雄排座次,实现所谓“八方共域,异姓一家”的乌托邦式的理想。七十回本没有招安的完成过程,但这正合于笔者在上大学时即形成的“水浒”一书基本思想线路的雏形。这就是以其“主流派”而言,他们并不似宋江那样迷信招安,追求所谓“封妻荫子”的前程:而是据险以自保,相对远离封建统治的中心,割据一方求取相对独立的有限空间。他们其实并无明确远大的“政纲”,也没有彻底推翻最高统治者的雄心与战略目标。但这些“主流派”以自身经历和遭遇痛切地明白:与封建统治者及其爪牙帮凶是绝对水火不能相容的,如不坚守则绝无生路可言。这种强烈意愿看似乌托邦,但也并非绝对空幻的产物,在两宋尤其是南宋末年确有这类相对长期坚守而存的例证。所以我称之为“坚守派”。而七十回本有意无意地体现了这种“坚守”的框架。更重要的是,七十回从全书的整体结构和艺术风格上看也比较浑然一体。
而一百回与一百二十回本则是另一种感觉:内容的庞杂自是不说,单从写法和艺术描写上,除了某些章段,如李逵、燕青以及梁山迎击高太尉等尚有些生动之处,总的来说,与前七十回本尤其是与鲁智深、武松、林冲及至杨志、石秀等人有关的情节相较,完全不在同一个层面上。愈到后面,有时竟下意识地使人觉得不是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当年这样觉得,至今也基本未变。说到本书的作者,本来就存在争议。《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一般没有什么问题。而《水浒传》,七十回本一般是单署施耐庵,而一百回和一百二十回,一般是两个人——施耐庵、罗贯中著。具体而言,更不一致,或曰施耐庵著:或曰施耐庵著,罗贯中编辑:或曰施耐庵著,罗贯中续,等等。其实不仅是《水浒传》,其他古典名著,有的作者也有异议,只是没有形成主流气候,人们还要遵从“宜想不宜细”的原则,倾向于依据较充分者从之。即以《水浒传》的作者为例,籍属、生卒年代本来就不够确切,甚至众说纷纭。如此便不奇怪,为什么细究时觉得《水浒传》的写作风格、语言译略均有不尽一致之感,而极有可能前后非一人主笔,不排除后有他人插手等等。这些,作为本来即源于话本传说的一部作品,又并非绝对的历史,出现类似现象当不足为怪。
但比写法风格、艺术品位更值得注意的是:一百回和一百二十回本在内容上有随意增减添加的现象。如征辽、平田虎、平王庆、征方腊的铺排。如果说一百二十回为繁本,“四征俱全”,而一百回本为筒本,只有“二征”尚可理喻的话,但在接近结尾时一百零八员好汉如秋风扫落叶,或论个或成批,哩哩啦啦绝大多数都被死神收回。恕我不为尊者(名著作者)讳,这在情节安排上固然虚构可以,但作为文学作品,在情节安排上也要考虑其应有的合理性和可信性,是吧?
当然,方腊这个对手可能厉害一些,但梁山好汉在“排座次”之前遇到的敌人也并非全是豆腐渣。单说七十回本的一些较大战役来说,三打祝家庄、打曾头市、攻东平府和东昌府等等,对手以及所据的城池寨栅也颇不好对付。但除了打曾头市晁盖中箭身亡(那还有为宋江当一把手腾空儿的苦心安排)而外,其他战役好汉们均无一阵亡。即使在三打祝家庄时有数名将领被俘,也没一个被杀者:即使打东昌府有多名战将被张清石子击伤,也无一人伤重而亡。难道说是上苍就为了未来集合然后在接近结尾处成批地“处置”?固然小说允许虚构,但虚构也忌讳作者过于明显的随意性呀!
至此我进一步悟到:虽还缺乏完全的论据,但XX作XX续的情况是可能存在的。前半部中一个“招安”的提示,后部有人再续极可能循前面之线索“圆梦”。然而续有优有拙,有精耕细作也可能匆忙收场。如心急草率,就自然会暴露出生硬的“创痕”,所以,有理由相信,金圣叹所持的“著”与“续”非同一位作者是有根据的。
至于写“招安”,如前所述,这只是一个思路,而并非非此不可。“文革”中有一种权威说法,“好就好在写了招安”。这种评价是有当时某种政治指向的,并非艺术规律自然发展使然。即使写招安,写招安之结局,使同类相残,达到两败俱伤而同归于尽是著者或续者的初衷之一。但在具体处理上,也多少给人以“直奔主题”的感觉,意图(如果确是此意图的话)实现得远非完美,不能不留下相当的遗憾。什么遗憾?简言之,后面的一大部分,多写过程,而粗写人物:多交代,而少刻画,虽告诉了读者结局,却很少感受到余味。
言及此,更衬托出前大部分之长使人流连恋读。那一个又一个的精彩篇章——林教头受难前后的扣人心弦,令人唏嘘;鲁智深的义薄云天:七星聚义智取生辰纲,引出宋江奔走两面导致乌龙院杀惜:武松打虎与紫石街上演出的人情悲喜、雪雾血光:李逵沂岭杀虎与解珍解宝猎虎;杨志的背运与人生道路的踉踉跄跄:石秀介入他人“家事”爽中之酷,而“探庄”过人机警与大名府法场“捞人”的忘我:以“三打祝家庄”为代表多达十几出完整、精彩而又真切服人的军事斗争和人性纠合的大戏。人物行动和对话基本上凭借白描手法完成。故而我觉得可称之为“白描的现实主义”。
事实上,多少年来,多少人一提到《水浒传》,能够记住、能够被打动、能够被折服的正是这些不易“编”却能编得极好的精彩故事、鲜明人物、拍案惊奇的情节和细节。事实上,人们基本上是关注他们一个个是如何上山,而极少关注他们再如何下山;甚至也不大关心他们干出什么征辽、平田虎、王庆、征方腊这类所谓“大业绩”,他们对以干巴无味的方式诉说这些人后来怎样实在鼓不起多大兴趣。
何况,如前所述,《水浒传》故事与《三国演义》故事还不一样,它并非是相当程度上真实的历史。不错,历史上确曾有宋江者率众起义,但在具体情况上与《水浒传》所述都有很大出入。时间约在公元1120年左右(宋徽宗宣和二年或稍前),“宋江等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即山东、河北一带。据传还曾以梁山作为根据地,活动范围达十郡之地,一度锋头甚锐,官军难以抗拒。后又移师攻击苏北海州一带,遭宋朝海州知州张叔夜伏击而遭败绩。不久再起斗争,宣和四年(1122年)与宋将折可存苦战不利,宋江被俘,据传死难。至今鲁西南一带仍有传颂,说宋江根本没有招安,而是一位宁死不屈的英雄人物。而且其部将史斌于宋钦宗二年(112?年)在陕西沔阳(今略阳)再度起义,被宋将吴玢所败。这说明宋江及其部众始终不甘屈从,与招安投降无涉。另外,江南方腊起义虽系童贯率大军讨灭,但亦无史实说是宋江等梁山好汉担当先锋等,这也说明,宋江所部并未充当同类相残的工具,当然就不存在他们作为统治者的鹰犬最后被借刀杀人自取其辱。《水浒传》的结局作为文学作品当然允许做各种处理。然而从一定的思想取向而言,却降低了当年宋江起义军的气节。这不知是《水浒传》作者的总体思想,还是在流传和成书过程中渗入各种愿望各种价值观的结果?抑或是如前所述有续者“扭转”了本书的创作意图?此节恐亦难作确切考据。
最后.笔者还要说几句。《三国演义》也好,《水浒传》也好,尽管在不同方面,还存在着作者有意或无意的“无奈”:某些尚难尽圆其说的漏洞:相比之下前细后粗笔力渐疏有欠匀称:乃至前后不尽统一匆忙谢幕,等等。然而,仅就一个“七分史实,三分虚构”即能将汉末九十多年的纷争抓挠得有条不紊,摆布得此伏彼起,渲染得有声有色,调润得半文不白;大开大合如山石剥裂,收放自如胜大将拨弹,谋士如云猛将如雨笔下听用,波谲云诡终成分合。几百年间纵有这个演义那个演义,面对《三国演义》亦不得不居于下风。而无论是七十回本,还是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只要他们中一百零八员好汉都上了山,不论下不下山,也就足够了。因为,《水浒传》最精彩、最拿人、最不可重合的千遍万遍听不够的故事都在这里:几百年来千千万万的读者,就是冲着那些呼之欲出的人物,那些生动无比的故事,那些或意味深长或忍俊不禁的话语,这些都足够了。这一切,也就足使它们无愧于名副其实的古典名著!不论它们的作者姓甚名谁,都是名著。
笔者此文,不过是想说明一个道理:纵是经典名著,也不是绝对无可挑剔,更不是无可讨论。而这种讨论,也不是只能锦上添花,好话说尽,也可以将其纰漏或遗憾,实事求是地找出,以供后世深入研究,得到有益的启示。与此相联系的是:对于当世获得了这个奖那个奖的作品,更不宜一律奉为绝对的经典。因为,任何命定为绝对完美的东西,往往都是出于一种非辩证的观点,甚至是自封与相互炒作的产物。而无论对己对人,对今对古,能发现不足者,始能常保清醒;能自省以启人增智者,始能不止步而利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