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活

2016-01-31 05:57凌仕江
神剑 2015年3期
关键词:狮子山林子里林子

凌仕江

多年以前,当我以一名西藏军人的身份一次次告别高原,回到内地,生命程式里有个名叫“休假”的词便开始在川西平原光明正大地喷薄欲出,而且完全有发扬光大的走势。那时一个西藏军人一年的休假时间近三个多月,差不多够得上农民从种植到收获的庄稼季。回到蜀南乡间听几宿蛙鸣,陪父母说几夜无拘无束的话后,便独自辗转迁徙成都东郊以西的大面铺镇。

相对于成都,大面铺镇还能看见几缕炊烟升起的野趣,适宜流浪的人诗意地漫游,或栖居。

几年后,从大面铺镇折返成都,漫长的绿色假期从此被另一个转业军人的身份删除。当以成华区一个新市民的身份展开与高原完全不同的生活后,我才得知曾经的大面铺镇居然住有不少诗人和作家。

而我那时还只是一个纯粹的漫游者,除了一个人在夜晚孤单地清洗高原的影子,许多白天都用来与一座名叫狮子的山发生交集。狮子山是四川师范大学标志性的领地,也是成都东区地标的一个制高点。一个人漫步山野,看着山下菁菁校园晃动的少男少女,发现空荡荡的狮子山似乎什么都没有。我说“什么都没有”,并不代表狮子山有多么的蛮荒,当然也不是说狮子山没有任何值得记录的野史。我想准确说出来的是,狮子山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是是非非。相反,它曾有的青瓦铺、盖碗茶、竹子椅、麻将桌,凉水面、绿豆稀饭,还有来来往往的莘莘学子在摇曳的槐花树下读书下棋写作业的光景已显得无比遥远。

我不知居住在狮子山附近沙河堡菱窠的李勘人先生看到如今遍地伤痕的狮子山心情如何?想必曾经天风浩荡绿林舞动的狮子山也为李先生的创作提供过意想不到的灵感,当年一部《死水微澜》被后来的文学评论家刘再复先生赞赏为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最精致、最完美的长篇,其价值在《子夜》《骆驼祥子》和《家》之上。然而令人无不生憾的是,如此高度评价依然出现在菱窠人空的青黄岁月,就像当下不少英雄好汉的命运一样,他们人生共同的难堪几乎是结束生命后才得以美名天下。之于文坛现象,若依李再复的评论看,比起风光无限的茅盾、老舍、巴金,李劼人先生只能算是文运不佳吧。在我看来,同为成都本土作家的艾芜、沙汀只因生命长于李劼人,自然名气站在了李之上。单论作品而言,李劼人的文字世界至今在民间延伸且生辉!这一点绝不输给艾芜、沙汀,若中国文学还真存有价值上下之分,我想太多作家并不愿输给自己的作品,但有一个逃不过的现状是他们必然输给一个国度的文学评价体系,因为中国培养的这般以评介他人作品为能事的人多数是没有从事文学创作经验的,甚至很多拥有文学专家身份的人拿着他人的作品常常是信口开河、人言亦言,胡乱说,毫无个人真正的见解,如同江湖骗子。

如今,狮子山的确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一片被推土机碾过原野裸露的荒凉、寂寥,还有很多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杂草与树苗,只有那些伤口中绽放的笨花呆呆地望着寂静的蝉在野林子里长声天天地悲鸣。

而在荒凉中拔地而起的一条名为“2.5环”的高架线已不顾一切地从狮子的脊背上傲然地直奔机场。

现在,狮子山是不是又疯长了一些楼群,不太清楚。我又有很长时间没去那片林子了。不过,林子里一定又多了不少好看的乌儿吧。因为每天都有一些神出鬼没的人穿梭于那片林子,或在那林子里漫无目的地乱走,像多年前的我那样,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了。但我心中依然装着那一只未曾被发现的青鸟,我的举动或是早被躲在暗处的青鸟发现?这林子里,除了我,更多人愿意停下来和那些背靠大树假装做手工活眼光却游离在不远处的妇人聊天,他们最终没有发现真正属于林子里的鸟儿。对于我来说,那片林子终究只属于野林子,它们的“野”是被大片大片的绿所笼罩的,不幸的是现代文明遗弃了人们有所不知的“野”,尤其是山下住着的城里人,根本不知山里人的世界居然比城中央丰富精彩。

假如此时有人问,山里有没有住着神仙?我一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有;他们在狮山里比神仙还神仙!

其实,那是一群最懂野生活的人。

他们有的是身强力壮的农民工,有的是无所事事的老人,还有一些是至今保持着农作物本色的中年妇人。即使那一条通往机场的高架线不打这里经过,我也不觉得她们会收获什么或损失什么。在我眼里,她们只是自然万物中的自由生灵,如同清明过了春自去,鸟群归来不看林,季节的生灭自有生命的天意。

那时,虽然这里还只是一片浓密的野林子,但作为未来城市规划的一部分,设计师早已在这里铺设了一条隐形的高架线。许多有望进入植物王国的名贵老树因此提前死于那一条通往历史的高架线上,居住在附近的人们因此打出各种反对的口号标语抗议,但都无济于事。风在吹,野火烧,谁都接不住一座城市的疯长。即使南方某报的记者赶来现场,也都被强大的安保阵势挡回去了。

每当下午或早晨经过狮子山,倘若天气不太寒冷也不太炎热,我便会约见T教授去山里溜达一圈。那时,山里还没有无家可归的拾垃圾的白衣少年,只有一群赤裸着上半身的农民工,三三两两地来到那些妇人用树枝搭建的棚棚里消磨一枝过滤嘴香烟的午后时光。当然,我也多次看见一个穿黄军服的老人,他的牙齿掉得光秃秃的,像一口冒不出水的枯井。老人也想去那棚棚里消磨轻风拂晓的柔软时光,可是他只能站在不远处用那渴死般的眼神望着棚棚消磨大叶子卷成的烟条条。他站在那里,如同一株快要燃烧的枯树,很远就能闻到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人间烟火。每当棚棚里的妇人走出来时,他便笑呵呵地接过妇人的眼神,于是,暮色就开始降临了。

鸟儿忽然闻到了信号,朝老者扑面而来,又从妇人头顶掠翅而过。

那时,黄昏的蝉声有种奇异而神秘的美,它把狮子山的夜晚一下子激活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呀,说它美妙,噬人心骨,荡魂夺魄,也许还不够,那是从天堂深处传来的声音,它们叫着叫着,天色就破晓了,狮子山也由此变得深远凝重起来,而那些躺在蝉声里的妇人,在大叶子烟的覆盖下,既感到丢魂又觉得安全。

头顶的蝉,在暮色合起来的瞬间,如同她们的儿女,弥散着亲昵的气息。

T教授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惊讶地告诉我,在野林子里的桥墩下他发现了一个少年。这是T教授多次叙述的那个扛着编织口袋的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的,那眼神里透着几许坚忍的忧伤与青春的迷茫。之于狮子山里的新发现,T教授是个悲悯之人,他既替少年的生活担忧,也替少年的处境迷茫,他很想问问少年的身世,问他为什么穿得干干净净的还要去拾垃圾?有时,他在课堂上也因此而走神。当学生们齐刷刷地斜着眼睛跟着他走神时,他转过头的思绪才猛然从一座山里走出来。

与教室里喜欢探问的学生不同,山里少年总是缄默不语,整天一句话也不说。

黄昏里信步狮子山是T教授的雅兴,似乎这座山就是为他的玉树临风存在的,多年来,狮子山已然成了他心灵上的神山,他在山里建立了内心的生活秩序,这也是智者与自然并存的现实哲学。有一次走过山里的铁轨聆听他述说一个身着紫纱裙的少女曾戴着耳机在大风中径直奔向铁轨的那一端,我的心顿时被一个完美的MV撕得粉身碎骨。铁轨深处不是血腥的句号,那是一只美丽紫鹤在芦苇边划出的一道彩虹,一个极致的生命从一个年轻教授眼中不加任何修辞与审美的另一种表达,它彻底改变了一个孤独的漫步者对一座山的暇想。

后来,他常常以朝圣的方式一步步接近狮子山的内核,终于发现那个少年就住在桥墩下一块亮锃锃的大石板上。

在夏天里,桥墩既通风又舒适。

一个绝好的机会,T教授猛然从梦中的林子醒来,裸露的肌肤已被漏过树林的阳光晒成古铜色,他抓起草尖尖上的白衬衣,从地上弹起身的瞬间与迎面而来的少年撞了个满怀。他不知道在他入梦的过程中,旁边的少年一直站在他的不远处,像一个盗梦人坐在树丫上观望他身体里的动和静。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正想问少年,可少年脸上满不在乎的表情仿佛在说:“管明天会是怎么样的,我现在的状态,你问了也是白问。”当时正是午后两三点,一群保安模样的人正牵着一条条高大的狗在林子里飞来奔去,似乎太阳的光焰尚未随着指针的转移而渐次熄灭,秘密却已火力全开地扑朔迷离起来——那大约是公元200?年的夏天。

比起自己的学生,T教授对少年的命运颇感不公,便让我有时间要去多了解那无家可归的少年,但他沉默片刻后,反过来又劝我,不要有事无事都往那林子里钻。T教授的犹豫,生怕有一天我破坏林子里的气场,那群人的饭碗就打破了,真让人不安。以前,我也想抽时间去桥墩下看看一个少年的现场生活。但是,听了他的话,我想我们的涉足对于那少年或那妇人将产生多少猜不透的警惕与惊慌呀。因为,在城市边缘,一个住在桥墩下的野孩子最能感觉一座山的野气。

很长一阵子,我一直在想,那少年与那些妇人相隔数步之遥,他们之间熟悉彼此的气息吗?

妇人每月除了几个特殊的日子外,几乎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林子里。陪伴她身边的是一只保温桶装好的饭菜,一个水瓶,一把竹椅子。这三样家当构成了她全部的林子世界。当时,她正襟危坐在竹椅上的背影,也曾被T教授和我当作一幅画偷偷欣赏。我们在欣赏她的同时,发现树林里离她不远的地方,还有几个像她一样的人,她们如同坚守岗位的哨兵,在相隔不到百步的距离,满脸堆满了警觉和敏锐。有很多双眼睛像苍蝇一样出没在她们的周围,即使叫在风前的鸟儿也赶不走苍蝇们。他们正一步一步地接近她们的眼皮。可她们自然装着什么也没发现,就这样淡定地进行着手上的活路,难道她们女红是在编织另一个多彩世界?

而少年依然是少年,不为周围的风吹草动转一个身。

至今,依然清晰记得狮子山满山摇曳的槐花,但记不清那是什么季节了。在我居住的万年场,高楼大厦每天日夜都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节节拔高,那些机器的声音掩盖了所有自然的声音,包括风中的蝉声。

狮子山离我的居住地有十多里路,那些被商场里的水晶玻璃透明着的奢侈品遗忘了的秘史还在盛大地进行着。周围的世界像是从未被山里的事情所牵绊而改变什么。

有一天,我独自进入那片野林子,看见那个妇人正拉着那个掉光了牙的老人手,她让他坐在竹椅上,替他按摩。曾经T教授十分神秘地说,所有的秘密可能都是通过那把椅子完成的。这句类似福尔摩斯探案的经典语言终于让我不慌不忙地接近了椅子真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川西农家普通的扶手竹椅相差无几。妇人瞄了我几眼,说:“你不是来按摩的吧!”

我望着她不知说啥好。

她继续说“你这样的小伙子,只会去找城里的女子按摩,她们的技术真有那么好吗?哼,我不信!”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发话了:“小伙子,她比城里那些女子厉害多了,她什么都会呀,按一次五块钱,如果你洗一次头,就二十,看你的穿着,我也不会相信你是来这儿消费的?”

手脚忙乱的妇人开心地笑了,比满树槐花灿烂。而坐在竹椅上微闭双眼的老人满脸也在灿烂,那是一种狂蜂恋落花的陶醉。我摸不着头脑地走了,因为我不知道,她没有工具,凭什么给人洗头?

返回路上,仙风道骨的T教授突然与正下台阶的我碰在了一起。他刚刚从古代汉语的课堂上走下来,他说他想来山里吹吹远古的风,他不想在现实里与遥远的古代发生割裂与诀别,他更不愿下山去接受城市的浮夸。从内心来讲,T教授崇尚的学者人生就要像古人一样保持一袭长衫的高洁,排除当下太多实惠的诱惑与侵扰,打通一座山的内部世界,让山和人融会贯通,他渴望用灵性的智慧去感染一种学风的自觉。

我们坐下来,坐在那些金色野果芳香弥漫的草堆旁。我把刚才目击的一切告诉他,没想到他不但不愿离去,反而拿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怂恿我去光顾妇人生意。

去与不去?犹豫不决。T教授在后面推着我一步步前行,他欣喜若狂道: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好。我说,你怎么不去把握?他急了,大声嚷道:扛枪写作的人,必须冲在一线。从T教授话里我听出了另一个意思:和平年代,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那一刻,踉踉跄跄的我感觉像是被一个凶手推向了深渊。

是一个雾里看水花的雨天,正埋头创作舞台剧,电话里突然传来一个惊恐万状的声音:狮山,狮山,我的狮山,快来看呀!

随着耳畔这阵余音未了,我火速赶到现场。没有了,一切都没有。高架线的通车仪式正在人们的围观中热烈进行,人群中我看到一脸失落的T教授,他耷拉着脑袋.心中的神山已土崩瓦解。我走过去,扯扯他的衣袖,忽然发现对面马路上几个失魂落魄的人,她们正抱着泥土与雨水弄脏的被卷,像难民一样无助地张望着车来车往….

后来,有几次好心情去狮子山,走着走着,半路上便停下来了,我问自己:狮子山早没了,你这是要去哪里?那片浓密的野林子单薄得只剩下一些零散的树桩桩,想想它们,怕是再也无力生枝发芽了!一场雨后,所有的天光和风一秒钟就穿越了整个山体,一条启动速度的高架线已横跨在山林之间,那些妇人们搭建的棚棚已不复存在,但就在我决定沿着过去的记忆原路返回时,眼前立着一个人,他扛着一捆塑料纸。

“我没有家可回。”他说,“我妈又怀起了。但那个人……不是我父亲。”

以后,我每次驾车经过狮子山上的2.5环,总会想:很久以前,这里不过是那么一大片繁荣的野林子呀。实际上,那些棚棚里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可它给一个教授和一个作家制造的毒药太深太深,当妇人生拉活扯地拖着我,强烈要给我洗一次头时,我开始被动地挣扎,像戴手铐的旅客,妇人则成了主权在握的警察。在我奋力挣脱警察手铐的漫长时间里,我的思考从未停止过:山里的树棚棚若能仿效云南丽江极为奇异的他留族人,为爱情神话建立的青春棚,让恋爱中的善男进去找自己的女神,这在当今城市可否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这样既成全了山和树,又大美了人心?同时,山里的事儿也让我常常联想藏地军中的那些事——有钱的军官可以去城里买酒肉消费一个夜晚的迷与欲,而那些困在山里的兵娃子怎么就只能背着没有子弹的枪杆子望着孤雪冷山发呆空想呢?

或许,T教授对一座山的过往思考比我更为学究,他想山的模式甚至早已超过课堂上的教学形式。比如他当初极力将我推向妇人的举动,只为以后我们在山里的探秘行动,不再引起她们的怀疑导致她们惊慌、警惕,他是想让我的深入去平复一颗颗坐立不安的妇人心,也让长期隐居在西天圣域脱离了现世的我多了解现实社会的复杂性。或许,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然而,想了又怎么样?最后我的野心终将在世界边缘死于一座山的枯荣。

就像我梦田里的青乌,在我未见它之前,它已经彻底死了!

半个世纪前,李劫人故居菱窠在成都狮子山边缘,文化还处于华夏文明的中心:半个世纪后,随着城乡的扩张与缝合,菱窠,包括附近的狮子山地带逐渐融入成都中心城区,但文化在这里却被商业洪水冲得越来越边缘,直至一个文化地标的非正常死亡。这多少令人禁不住喟然长叹!

猜你喜欢
狮子山林子里林子
《狮子山下的故事》纯正烟火气带来真实感动
谁打裂了酸菜缸
Summer Vacation
躲起来的小松鼠
席地而坐
狮子山
明天更美好
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冬日的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