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纪家胡同123号

2016-01-31 02:42铁扬
长城 2016年1期
关键词:股长洪涛小鬼

铁扬

大纪家胡同是保定的一条胡同,位于保定北城墙下一个僻静处,胡同不长,但宽阔,能容下马车行走。123号是个院子套院子的大院子,据说原主人是一位做棉花生意的商人,解放后由于形势的变故它成了一个省级文艺单位的驻地。

院内屋宇建筑不强,一律为“表砖”平顶房,简单的窗棂糊着窗纸。“表砖”是一种档次不高的建筑形式,远在“卧砖”砌墙形式之下。院内也有作为客厅用的过厅和花厅,但做工也粗,杨柳木的隔扇做得潦草,有的厅前扔几块太湖石做装饰,也少规则。后院有眼水井,水苦咸,不能吃,只能洗脸洗脚用。前院有眼压水井,供大家做饭喝水。但它的院落多,若论“全”,二十几“全”吧。但院落不整,房屋高矮大小参差,现在它却容纳了一个省级文艺团体的居住,这个团体叫省“文工团”。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就是被招进这个院落的,招我进院的就是这个院落的掌门人之一,“文工团”团长贺昭女士。

掌门人

贺昭女士和她的先生洪涛是这个院落的掌门人,洪涛是一把手——团长兼艺校校长,贺昭单领导着“文工团”。洪涛和贺昭是南方人,和这院落的其他人风度不同,说一口带南方味的普通话,举止也带出南方人的做派。

洪涛是一位有见地的掌门人,提出过许多有见地的艺术主张,如较早地提出新文艺向民间艺术学习的问题,并把省内几位顶级艺人请进团内,请他们把演艺的基本要领:手、眼、身、法、步,唇、舌、齿、牙、喉传于大家,他还大胆吸收着“洋嗓子”的歌唱家,教大家西洋发声法,使123号大院显出既传统又超前的局面,改变了原来只唱“北风吹”、扭秧歌的格局。洪涛还是一位演说家,他长于作报告,能把当前的形势和政策演说得充满滋味,就凭这点大家都成了他的粉丝,他作报告时一个作为排练场的花厅,就变得人满为患了。大家带上马扎抢先找位置。洪涛作报告语言生动活泼,常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注视着大家,眼光里有对自己语言的尊严和自信,像是告诉你,我的话你不用怀疑。相形之下其他领导的报告就显得逊色。当时报告人作报告水平的高低显示着领导能力的高低。但是,洪涛也预料不到他自己也有被别人的眼光审视的时候,那是在“三反”运动中。1953年的“三反”运动就有“打老虎”之说。一时间洪涛便有了“老虎”之嫌,一位主席(省)办公室的同志来123号大院领导运动,也是在那间花厅里当着全体同仁,以审视的眼光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对洪涛说:“我是主席办公室派来的,派我来调查你的材料,你是坦白哩?还是反抗到底哩?”洪涛思忖片刻说:“我坦白。”在另一次会议上,洪涛就做了坦白,说自己抽过本应用于招待客人的好烟(大前门牌吧);团里用公款为他做毛料制服,他本应谢绝可是他穿了;他家的保姆也到团里食堂打饭……凡此数条洪涛交待得坦诚恳切。但那位主席办公室的来人听了之后说他是“蒙混过关”。但洪涛的“老虎”之嫌还是到此为止,过后他还是穿那身毛料制服为大家作报告,说目前的每个运动都是为了巩固政权。“我们的政权来之不易,不巩固行吗?”他还是以审视的眼光问大家。

那时,一个省级的政府部门不知为什么单瞄准了这个大纪家胡同123号,而有“老虎”之嫌的也并非洪涛一人。会计、管理员们也都被那位主席办公室的来人审查过,并用同样的语言警告他们说:“是坦白哩,还是反抗到底哩?”最后也都是不了了之,证明大纪家胡同123号家底薄,是个没有“老虎”的单位。

贺昭女士的才能更是多面的,她为人热情平易近人,自己能演能导又能领导,对团里的生活细节也关心备至,她的衣着虽和大家不同,不穿灰制服常穿一件乌黑的皮夹克,两条辫子也和大家梳的有别,但她不分高低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坐下来说聊就聊。而她的表演才能也使人无可争议,她在苏联话剧《曙光照耀莫斯科》中自告奋勇演一号人物,使大家更加认识了她的演剧才能。那是一位只顾工作忽略自己且正在寡居着的女厂长,一位叫安东的西伯利亚人正热恋着她,由于她整日忙于工作不顾自己,使得这位西伯利亚人每次来访都败兴而归。后来她终于被这位客人所打动,决心和他结为伴侣。那时的贺昭在台上粘着高高的鼻子,穿着宽大的苏式大衣,从自己口袋里把自家的钥匙掏出来,举给这位求婚者说:“安东,你这位西伯利亚的大笨熊,这是我们家的钥匙。”二人在台上也拥了抱也接了吻。掏钥匙、拥抱和接吻都是贺昭自己的设计,她的设计镇住了观众也镇住了我们,尤其那时演员在台上的接吻是要冒险的。但贺昭自有解释,说:“我们演的是苏联人。”

不久,因了洪涛的领导才能,贺昭的表演才能,他俩都被调入中国戏剧最高学府。洪涛在那里做领导,贺昭在那里做主演。大纪家胡同123号的掌门人也一再易人,大家常把新掌门人和洪、贺做着对比,今不如昔的结论是有的。

我 们

“我们”是谁?“我们”是大纪家胡同123号的基本群众,是新中国的文艺工作者。二百余位的“我们”大约由以下几部分人组成:冀中的一个文艺团体,冀南的一个文艺团体,加上不多的一些“散兵游勇”,比如我就属于后者。当时我在正定华大学习,贺昭是把我作为演员招进大纪家胡同的,但我后来对演艺不思进取,单恋美术行,团里有个舞台美术队,我就进了舞台美术这行。

当时作为省会的保定容纳着合省后的各路人士,各路人士都带着各自的风度和语言,我们123号大院里,也恰似一个小小的省会。冀南(姑且称“南方”)的同志带着老区传统的风度,显出一定的“老派”。他们不分男女,穿着直至膝盖的灰军装,帽子也戴得端正,有人还不忘系紧衣领上的风纪扣。冀中(姑且称“北方”)的同志不然,已显出对“时尚”的追求。灰军装长短得体,大都是经过自己改造而成,有些女同志还把筒子般的上衣改出腰身,同样的灰制帽,也努力戴出风采——偏扣在后脑之上,很显“文艺劲儿”。在当时无疑这已领导了革命服饰的新潮流。“南北”两地的语言也有明显差别,虽然根据职业(演戏)的需要,大家都在模仿着普通话,但“母语”仍在顽强地制约着大家。舞台上的语言便显出混乱,一位“北方”的演员在台上本应该说“他来了,他来了”,却说成“塔(他)来了,塔(他)来了”。“他”“塔”不分,出自河北腹地一带。有位“南方”演员,在台上本应说“大爷,给你烟袋”,却说成“大牙(爷),给你牙(烟)大(袋)”。

尽管如此,“北方”人仍显出老大的姿态,或许这和省城地处河北腹地有关,而“北方”的家底也较之“南方”肥厚,这包括了演戏的服装、道具、汽灯、电灯一应俱全,还有一辆供运输用的马车,两匹骡子肥壮,赶车人也很专业,待到演出赴剧场时,装满布景道具的大车在省城大街咣咣行走很是气派。由此在演出剧目角色分配时,“北方”人也就占了上风,《白毛女》里的喜儿、大春、黄世仁自然就属于“北方”,而“南方”人充其量也只能摊个张二婶和穆仁智,家丁和村民也就属于“南方”了。但“南方”也自有自己的优势,不知源于何故,战争年代我省南部却发展了音乐和美术,于是“南方”的音乐和美术在123号院内就占了绝对的领导地位。乐队的管弦乐首席均来自“南方”,而“北方”充其量才出个三弦、唢呐。美术更是“南方”的强项,建国后连中央几处美术名校都有“南方”的人才进驻,而团内的首席美工也来自“南方”。我的同屋翟大哥就是一位绝对的首席美工。我进入这个行当后常以他作为榜样。于是“南北”各方各有优势,各领自己的风骚,大家和睦相处,各展才能,成全着省内这个顶级文艺团体。

翟大哥

翟大哥长我几岁,我和他住同屋,屋内还残存着一盘炕,我和几位同志睡炕,翟大哥“个别”不上炕,单睡在一张不长不短的三屉桌上。白天我们围坐在桌前开会、读报、讨论洪涛的报告。晚上办公桌就成了翟大哥的铺位,他在桌上把一套被褥展开,裸体着躺下来,但桌不够长,翟大哥就弓着腿睡,膝盖把被窝支起个大包,大包以上有个百瓦的灯泡垂下,挨住了他的腿。翟大哥躺下,常就着百瓦的灯泡打开一个本子,在上面做着描画。有一次他睡觉忘记关灯,灯泡竟烤着了他的被窝,我们被烟雾熏醒,翟大哥却还呼呼大睡。我们一面下炕救火,一面叫醒翟大哥,他坐起来揉揉眼说:“我说怎么越睡越暖和。”他的被窝已烤出一个碗大的洞。

翟大哥生性幽默、平和待人、遇事不慌,妙语惊人更是他的独到之处。那时我们都年轻,炕上炕下尽是“光棍”,而院内已经有人在恋爱了,翟大哥常指着正在恋爱中的男女说:“他们是蝶,咱们是蜂。”因为当时有出叫《刘巧儿》的评剧正在上演,主人公巧儿就唱过“蜂成群、蝶成对,飞进了花园”。于是我们就成了“蜂”。“蜂”也有个找对象求偶的时候吧,再说炕上已经有“蜂”找了对象飞走,有人便和翟大哥开起玩笑,问他,他找对象有什么条件。翟大哥爽快流畅地答道:“条件不高,就三条,人、女人、活女人。”谁知翟大哥的条件虽不高,但终无“活女人”来迎合,不久还是作为“蜂”,飞离了我们的群体,去了一个更专业的美术创作单位,但他的艺术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我常暗自模仿着翟大哥的章法作画,又常不得要领,便到他的新单位向他请教。

每次我和翟大哥见面,他先说“画”,后说“话”。他的话有关于自己的,也有关于别人的,每段话都能使你乐不可支。他说先前他在“南方”有两位同志打架,某某把某某按在地上着力捶打,但挨打的某某也有便宜占,他就近把鼻涕抹在了某某的鞋上,还乘机倒了他半荷包烟(那时他们抽旱烟,烟丝装在荷包内,荷包挂在腰上)。这本是一个鲁迅小说里阿Q“儿子打老子”“精神胜利法”的故事;他说他的现任领导(也出身“南方”农村)打电话买火车票,拿起电话说:“喂喂,你是火车路?!”;他说他在“南方”也演过戏,演一出农民庆丰收,大家吃着西瓜说快板的戏,他真吃了一嘴西瓜,使得他说不出话来。

类似“抹鼻涕”“打电话”的故事翟大哥还有许多,我们常为这些故事一起高兴一起乐。有一次我又去找翟大哥看画,他没有讲故事却显出从未有过的沮丧,对我的画他看也不看,说:“没心思了,我正在事上。”事情是这样,前不久他画了一张年画,叫做《看咱孩子走的多稳当》,画了夫妻两个,得意地看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学走路。不久就有了批判文章,说这是一张“和平主义”的典型作品,因为那正是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开进朝鲜之时,媒体正宣传着“唇亡齿寒”,决心“打败美国野心狼”这个道理。画一个小家庭,满足地看着孩子的学步,自然就沾了“和平主义”之嫌。翟大哥没心思了,抽了一会烟又说:“看看我的新作吧。”他打开一个速写本,翻出一张刚在白洋淀“深入生活”的速写,画了一个小孩站在船头撒尿,他说:“不画学走路了,画小孩撒尿吧。撒尿不好上纲,也上不了‘主义。”我心情忐忑地看老翟的画,再看看老翟,他还歪坐在床上抽烟,显出前所未有的落寞,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不久我离开了大纪家胡同123号考入“中戏”(中央戏剧学院),正式学习美术,得知老翟又调离了他的单位,去了一家报社,在报社做美术编辑吧。但他的作品已极少见,有时在报端偶见他画的黑白插图,画得很是漫不经心。有友人说,翟大哥改攻书法了。我假期回省城去看他,他把我领进省城的白运章包子铺吃包子。我问起他改书法的事,他说:“找个不沾‘主义的活儿干吧,书法不沾‘主义。”

果然,之后的翟大哥进入“不沾主义”的书法行,写了一手“不沾主义”却有自己主张的好字。

王股长

大纪家胡同123号大院里,屋宇散漫,但组织机构严密,同志们也保持着革命队伍中应有的风纪,同志们串门都要站在门外喊“报告”,对方说“进来”方可进门。集合要吹哨,站队、点名、稍息、立正一丝不苟。而组织机构序列也规范,团以下是队(或科),队以下是组,组以下是股。我的所属序列是舞美队,美术组,装置股。股长姓王,是位“老冀中”,说一口地道的冀中方言,我对他的经历不详,但从他的涉猎看,应该是位能人。他作画虽生涩,比例不准,但他能翻筋斗,能说鼓书,老调梆子、河北梆子、山西梆子都能唱,其中尤以模仿麒派京剧见长。他自己也乐于此道,同志们便常蹿腾他唱,届时,王股长都要先做一番推辞和思考,踱着步,思考一阵说:“唱什么呢,唱他妈的《追韩信》。”其实王股长不必思考,每次都是《追韩信》,他清清嗓子唱道:“我主爷起义在芒砀,拔剑斩蛇天下扬……”

团里要演活报剧了,内容是美帝在朝鲜连吃败仗的境况,其中那位头戴美国大礼帽的约翰大叔要有一位死神鬼形的陪伴。这鬼形是要翻筋斗的,于是分配角色时,王股长就成了唯一的合格人选。果然王股长不负众望,画一副骷髅脸,穿一身黑色的短打扮,一溜小翻,先于约翰大叔站立于舞台,向他做招魂状。然后,约翰大叔跌宕出场,立于鬼魂之后唱:“本大王出兵威风凛凛,所向无敌立大功……”王股长又是一阵小翻,筋斗竟高过了“大王”的头顶,引得台下一片喝彩,连洪、贺两位领导也惊叹不已,才知原来舞美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王股长卸下妆后说:“也不知哪来这股劲,一连翻了十二个。”后来我听戏曲专业人士说,翻十几个小翻是要有些功夫的。

当然王股长自有本职工作,他做的是装置,装置是演出单位的一个重要部门,装置是要摆布景的,确切说是要完成布景的制作和布置。布景本是假的,要由木材、布匹和钉子做成,再配以描画才能装置于台上。王股长做布景一向精打细算,连扔在地下的废弃钉子都要一一捡起,有人用新钉子钉木料时,他就会说:“不是有旧的吗?”节约就成了王股长的一大优点,多次受到领导的表扬。但王股长也自有豪爽的时候。我们在台上摆布景,常常要通宵达旦,天亮时王股长便朝着台上的我们喊:“还不下来,肚子里还没食儿呢。”原来从昨晚到现在我们还汤水未进,于是我们走下舞台跟着王股长到街上小摊进食。逢豆浆喝豆浆,逢烩饼吃烩饼。一向精打细算的王股长此时最显豪迈,他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说:“吃够喽,人是铁饭是钢。”我们把自己吃个撑饱,王股长埋完单,“节目”还在继续,王股长又对我们说:“走,都去泡泡。”王股长说的“泡”是正派的泡,要进澡堂。于是带一身灰尘的我们,便走进西大街一个叫“荣华池”的澡堂,脱光自己走进浴池。这时提前走出浴池的王股长早在外间铺位上要好茶,摆上瓜子,半遮半掩的我们走出来,围住王股长喝茶嗑瓜子。当然如此悠闲的时刻,王股长少不了会讲起刘邦起义的芒砀在什么地方,有时也会哼几段鼓词,里面带着荤口。末了,还会告诉大家今天是礼拜六,老刘的媳妇要来过礼拜六,回去早点给老刘腾地方。

那时,革命阵营正实行着过礼拜六的制度。因为那些飞离“蜂群”的“蝶”们尚无属于自己的窝,按制度只有礼拜六这天才能团聚。也怪,过礼拜六大多是女方来就男方。王股长的股下有个叫老刘的股民,每周六要等媳妇来就。媳妇在近县工作,每周风尘仆仆赶来。和老刘住同屋的王股长及以下的几位股民就要给老刘腾地方,若在夏天,大家卷张凉席,房顶也是去处,冬天卷条被窝,作为排演场的花厅也是个地方。现在王股长已提醒大家,又是礼拜六了,该给老刘腾地方了。这时,大家又少不了向老刘开点没深没浅的玩笑,让老刘“坦白交代”过礼拜六的细节。其实老刘并不老,刚过二十,老刘的媳妇叫冬霞,小巧可爱,来过礼拜六时不扭捏,不羞惭,第二天离去时带着红扑扑的脸蛋显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王股长面对冬霞说:“想来就来吧,有的是地方。”冬霞少言寡语,只说:“嗯,来。”

王股长凭着他的多才多艺和好人缘,后来职位一路上升,升到远在股级以上,这是后话。

万博士

我对万博士的历史一无所知,我和万博士也睡过那盘炕,只知他既不属于“北方”也不属于“南方”,他是东北人,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东北腔,我从旁得知他去过日本,至于他的博士是他自己常说的,还说是位双料博士。万博士确有博士相,在我们的衣着尚是“土八路”的时代,万博士常穿一条纯毛藏蓝哔叽西裤,笔直的裤线纹丝不乱,睡觉时他把裤子置于一个衣架上,贴挂于墙上,穿时仍不忘把裤线捋直。上身常穿一件紧身的T恤衫,显出饱满的胸大肌。早晚洗脸用自己的脸盆。那时我们洗脸几个人共用一个脸盆,早晨王股长常从那眼咸水井里打一盆水置于当院,让我们先洗,我们围住脸盆你一捧我一捧把水泼在脸上,擦干,王股长才蹲下来以剩水洗最后一把,然后把一盆浑浊的水泼在当院,再把脸盆靠在井旁明天再用。万博士是要用自己脸盆的,洗脸漱口也有自己的规则,他在盆里注满水,把盆放在一个高处,用自己的香胰子把手脸狠搓一遍,再捧起水把脸上的胰子沫冲净,冲时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然后是就着脸盆刷牙和漱口,他竟把漱口水夹带着牙膏沫黏糊糊的一口口吐在脸盆里。这时,全院子都会飘散着香胰子味儿和牙膏味儿。

万博士既是博士自有本事和过人之处,他的身份是照明师,自己设计照明器材,自己制图,自己跑厂家定制。曾制造出我们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件——节光器。万博士用英文称这东西叫“迪莫儿”(Dimmer)。这东西能使舞台灯光随着万博士的控制渐明渐暗,不似我们以前的单刀闸控制开关灯光只能突明突暗。随着“迪莫儿”的应用,万博士还设计出一种叫“斯珀来提”(Spotlight)的聚光灯,使大纪家胡同123号进入了一个先进的“光控”时代。

万博士学问过人,但也常露出一些和123号大院既不合拍又不谐和的风度。自己用脸盆洗脸吐水属生活小节,已经显出各色,对眼前的政治形势也常发表出不协调的声音。我们批判《武训传》把武训定名为“地主阶级的奴才”。万博士却说这定义不可理喻,武训四处游走化缘倡导兴学定为“奴才”,这也太冤枉。至于两个青年人写的那篇对《红楼梦》的批判文章,万博士说写文章的那两个年轻人很难说没有个人目的。至于已定名为“反革命”的胡风,万博士更有见解说“文人无形”也不止胡风一个人吧。于是挨批判也就成了万博士的家常便饭,每次对万博士的批判是高规格的,洪、贺团长也常来做指导,面对眼前的阵仗,万博士也有过像样的检查。“大帽子”一顶顶不住往自己头上戴,说他的一切问题都是因了自己的“屁股”所致。自己的“屁股”不坐无产阶级的板凳,专坐资产阶级的板凳,他要决心痛改前非,把“屁股”挪到无产阶级的板凳上来。为此他也掉过眼泪,流过鼻涕,从毛料西裤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擦眼泪,再把流出来的鼻涕擤进去。谁知当王股长轻描淡写地又指出他群众关系不好、不合群时,万博士便愤怒起来说:“哎,你不能这么说,人都有个习惯吧。为什么非要我去合群?你这叫强人所难。”

万博士终没有把“屁股”挪过来,他出了大事,属于贪污腐化吧,这和他的“迪莫儿”和“斯珀来提”有关。原来万博士的发明在省城没有条件实现,他便带着图纸进京找厂家定制,却和那家私营老板的女儿有了染,加之对老板的拉扯,共贪污公款旧币三万余元。当时我们的月津贴是六角钱。万博士曾带我去过那家位于北京南长街的私营灯具制造厂。那里实际是间作坊,临街的铺面开店内院住人。老板姓彭,女儿二十几岁吧,人长得不丑不俊,口红却鲜艳,长卷的飞机头披在脑后不停用手拨撩。当然这装束和我们123号的女同志不属同类,一位资产阶级小姐吧。当时革命队伍中,常把此种女人叫“糖衣炮弹”,万博士是中了“糖衣炮弹”的。

万博士犯了案,在大纪家123号的花厅里被批斗后即被带走,判刑三年。

万博士走了,123号大院不再闻到香胰子和牙膏的味道,万博士的工作台也落满灰尘,只等三年以后万博士的再现。

一天,万博士当真又回到了大纪家胡同123号。那天我们正在院内排练一出叫《铁流》的大型话剧,众多演职人员拥在作为舞台的当院。台上有红军指挥员、战斗员,也有各股工作人员。突然万博士上了台,他穿一件自己在“号”里缝制的宽松无领套头衫,奓开两条翅膀似的胳膊,向众人大声声明着:“哈哈哈哈,我又回来了!”也怪,万博士的出现没有遭到同志们敌视的眼光,却迎来一片笑声。作为导演的洪涛团长也忍不住笑容说:“老万,快下来,整理整理你自己去。”万博士还是站着不走,看看台上的场面,指着那位“红军指挥员”的位置说:“这里要有特写光,现在‘斯珀来提不够,还得再进一台。”洪涛团长也苦笑着说:“什么‘斯珀来提,快下来!”万博士和大家寒暄着,就像是出差而归一样。

不久我和万博士告别,考入“中戏”。万博士还在123号做着本职,有事进京常住地安门附近一个省级办事处,每次都约我见面说他又研究制作“新物件”了。我问他南长街的厂家还在不在,他对我说彭老板的商店已公私合营,他的女儿进了一家国营小吃店,专卖北京的“驴打滚”“艾窝窝”,至今未嫁。我斗胆问万博士:“你们能成一家人吗?”万博士叹口气说:“不能。”他说,他是个有妻室之人,也有儿女,十几年不见了。

又过了两年,两年未见万博士。123号有人来京,我问到万博士时,来人说他死了,是自杀,喝了一百片安眠药,在我们的大纪家胡同123号串着院子挨门向同志们作告别,当走到最后一个门时,便倒地咽了气。我问来人:“是什么运动又连累了他?”来人说:“什么运动也挨不上他。”那正是那个“大跃进”的年代,123号也在大跃进,大炼钢铁。万博士和大家一样,砸矿石垒高炉,还更新了高炉的鼓风设备,他脱掉毛料西裤穿着工装,平白无故地喝了一百片安眠药,和大家告别得非常自然。

“小鬼”班

“小鬼”一词在革命队伍中流行,是对革命队伍中年轻人的昵称,大多形容为首长警卫送信的年轻人。我们大纪家胡同123号有个“小鬼”班却是真正的“小鬼”,年龄以十五岁为限,我曾在此入编两个半月,超龄后才离开。这里的“小鬼”们英俊伶俐、生命蓬勃。几位女“小鬼”更是招人待见,她们穿戴入时,对于衣服的长短宽瘦更在意,扎着小辫的发式、脑前的刘海儿也不断翻出花样,走在省城大街上很是能招来些“回头率”。他们唱歌天籁,快板和台词说得乖巧,舞蹈也敏捷。“大鬼”女士学新疆舞,脖子难以左右挪动,“小鬼”早已把诀窍掌握,动得比新疆人还要“新疆人”。苏联舞的旋转,蒙古舞的下腰、晃膀子,教练一点就透,一时间也很使大家刮目相看。他们业务精湛,政治觉悟也不低,遇到在花厅开批判会时,也争相发言,申请入团入党谁也不甘落后。抗美援朝期间,领导动员报名参加志愿军赴朝作战时,他们的名字都在榜前,之后有两位女“小鬼”被选中,可惜有一位竟在战火中捐躯,留下了引人悲痛、引人动容的事例。有目击者称她是被敌人的燃烧弹燎伤脸面的,住院时自己想到今后颜面的改变,便决心毁容自尽,竟撕掉护脸的敷料任其感染而死。人们不忍心想她被烧伤后的容貌,提到她还是说先前在台上演戏的那个快乐“小鬼”。

她演过一出叫《摘棉夸婿》的小歌剧。剧情是:姐妹二人摘着棉花幻想着出嫁后的情景和自己理想中的男人。于是姐妹二人就有了争执,都说自己的男人优越,在相争不下时,一位在旁偷听的老汉笑起来说,你们理想中的男人都不错,只要肯为建设新中国出力就是好样的。最后,姐妹和好并憧憬着婚后两家的友好交往。二人合唱道:“……今后咱们勤持家,你我都生胖娃娃。”姐唱:“俺生男来。”妹唱:“俺生女。”姐妹合唱:“咱姐妹二人结成那个亲家。”

那时的《婚姻法》是不约束近亲结婚的。

自己毁容辞世的就是那位“姐姐”,“妹妹”留在了大纪家胡同123号,后来结婚生儿生女,生儿生女时也许还会常想起远去的和“姐姐”做亲家之事吧。

六十几年以后,我们“小鬼”班的一位男“小鬼”来看我。又提起那位捐躯在朝鲜的“姐姐”,他告诉我,在“小鬼”班时她和他曾经暗恋,二人已盟誓,成年后要结为连理。还说,此事只有“她知我知”。我想,这是真的,便想到“姐姐”要健在,也许来看我的就不是男“小鬼”自己了。

摘棉的“妹妹”健在,成年后随爱人调到外单位,不断打来电话和我叙旧。每次都提到“小鬼”班,我问她知道不知道“姐姐”和那位男“小鬼”暗恋的秘密。“妹妹”的语气显出诧异说:“你说什么?他当时追的是我,怎么变成了我‘姐姐?老糊涂了吧。”

这就成了“小鬼”班的一笔糊涂账。

糊涂账还很多,有的在大纪家胡同123号生活过的老同志、老战友连大纪家胡同的名字也忘了。提到大纪家胡同时,他生是问你:“什么胡同?”“大纪家?不记得。”要么就说:“那条胡同在天津吧。”你对他说:“咱们不是和王股长、翟大哥睡过一条炕吗?还在一个脸盆洗过脸吗?”他摇摇手说不记得,只记得那位喝安眠药的万博士。

还有一位女“小鬼”,长大后净演主演,是123号的台柱子。现在逢年节也时不时打电话和我互致问候,电话里说话仍显出一副台柱子腔。当她知道我还在不停地干着手下的“活”时,就拉着长声关心着我说:“同志呦,该歇歇了,连我这个天才该歇了也得歇。过去喽,一切都过去喽。天才有个什么用,那时候一个晚上我能背出一整出戏的台词,上台后不忘词儿,不打奔儿……过去喽……就是有一样过不去,这更年期就是过不去,差两岁八十喽,还过不去……”

每次,她在电话里用“过去了”和“过不去”结束了她的自白,语调悠扬,像朗诵,像在台上说台词。

“过去了”和“过不去”常又使我回到大纪家胡同123号那个年代。过去的是那个独特的不可再现的属于我们的年轻岁月。过不去的我倒觉得还是那个大纪家胡同123号。虽然那个123号已不复存在,现在它早已被挤压埋葬在一群高楼之下。

我去过那个高楼之下,站在那里心潮澎湃,凝立良久,便想起苏轼的两句词:“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意思是送走他的好友,城就像空了一样。我便反其意而用之:眼前高楼高入云,不见高楼只见人。

人——那时的我们。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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