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的轮回

文/葛坤宏 图/程敏

等不到的轮回

文/葛坤宏 图/程敏

炎炎夏日，如若践约，芙蕖潋滟，如期而至。对着酷爱的莲荷，又是一岁轮回。到底是六月出生的缘故，喜爱就是一见如故的事。爱屋及乌，对以荷为主题的摄影和绘画连带上心、关注。很多摄影家拍的荷或飘逸、或妖娆、或清幽、或禅定，但基本的调子，还是展现和表达荷的清丽、莲的端庄，并不挖掘深沉的内涵，大抵如此。美丽的霓裳有时候会遮掩思想的质地，却能抓住大众的眼球，这也是常人的审美态势。至于为萌芽的痛苦、为绽放的挣扎、为结果的负赘、为收获的牺牲，多数人是不会记得的。及到翻开湖北籍摄影家程敏先生的《九生》，荷的美丽似已往生、恍若千年。

程先生假借了从荷到莲再到蓬的历程，以冷静的视角，诠释生死的轮回、命运的起落。在《九生》中，关于荷的影面，作者采用了强烈的对比技巧，既有厚厚的黑的莲叶和孤单的一枝白的荷花的反差，也有透过作品表象而隐喻内涵的相别，有些影面里倔强的莲蓬惊悚突兀，有些残荷枯枝冷冷相对，有些是硕大荷叶和即将结蓬枝梗的掩映。总之，彻底颠覆了人们对于莲荷的外在清纯美丽之印象。有的作品里，那莲蓬甚至像极了行将就木的人的眼睛，空洞而绝望，仿佛透视了尘世间一切的烟云，淡漠得动魄惊心。有些荷的败梗残枝，就像已经坐化的老僧，从此西去佛山、漫漫归程。

创作的人对于事物的理喻，契合着他所关注的人生的某一维度。现代人类的魂灵，早已给飞速前行的物质文明的高铁碾轧得零碎不堪。机器时代人性的丑陋，在波德莱尔眼底秋毫般清楚。他写罢《恶之花》时，觉得世上何来纯粹的美，现象分明丑恶，甚至并蒂结花。其实花何尝有恶？唯人心尔。但他偏偏颠覆想象、颠覆雅句，反逆得引人刮目。雨果慨叹他“创作了新的战栗”。周敦颐眼睛也很毒，心中念叨了荷花不染俗尘的品质，眼光却惦记着“淤泥”的黑恶。即便拿了“淤泥”陪衬荷花的出身，其实又何曾伤到荷莲之大雅？倒是林清玄禅心空灵、情态正常，他妙喻初荷娉婷而立、宛若玉女临风，以为莲已修炼得道、好似端庄少妇。有意无意之间，他没有提及结蓬的莲。结蓬之莲又是什么呢？是中年酸楚、是疲途苦旅、是褪去凡尘、是繁华落尽。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好歹最终归于创作人的感悟空间。想来从菡萏成花复蒂下生蓬，李渔说：“是花分内之事，亦可告无罪于主人矣。”这话说的应该是荷花的自然品质。《九生》里有一幅影面至今印象深刻，“厚厚的黑的莲叶和孤单的白的初荷，还有旁边横叉的一径莲蓬”，真是李渔讲的“一岁一生”了。程敏的灵感也许根生于此，这是荷起蓬终给他的喻示，“是关怀了生命的恒永轮回，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我心里觉得反复确是反复，只是结了莲子、苦了莲心！

黑白是欲求无度的现代人早就抛弃的情愫。程先生的黑莲白荷，不经心地撩拨了俗世的视觉，蜇疼了世俗的神经。我以为他的主题，假若真的有主题的话，印证了黑白无常，才是轮回的隧道。珂勒惠支的两个儿子都死于战争，经历丧子之痛，她将所有情感付之黑白的木刻，作品大都蕴藏生死大事，但白不喻生、死不喻黑，内涵深远、张力十足。鲁迅少年时代就喜欢浙东乡里的版画，四十年后对珂勒惠支的木刻一见倾心，收藏了她大量的作品。柔石被害后，鲁迅不单为了忘却的纪念，还专门请她雕琢一幅柔石的木刻画像。珂勒惠支再三斟酌，婉言相拒，她到底对柔石没有切骨的印象，顾虑仅凭一张照片“实在无法表达柔石的精神”。青岛崂山太清宫的一位李姓道兄也爱摄影，独喜黑白影像。我三年前游历崂山，烦他接待，清谈到生死、聊到黑白摄影。他说：“佛教里的涅槃，道家叫轮回。道家最崇黑白，阴阳鱼、太极八卦都是黑白相间，世上恒久的也许就是这两样了。钢琴西方称作音乐之王，琴键黑白的吧？围棋概括天地，棋子黑白的吧？河洛太极就是生死黑白两仪，不断转换、轮回，但终归是等不到的轮回。”忽然想起津门画家余振豹的话：“八大最爱墨痕和留白，毕竟是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人，心里苦，只有黑白了。”他最爱八大的画，技法布局一律效法八大，竟也匠心初具，杭州一唔，拉着我说八大说了一夜。分别之后，给我寄来大作《鱼》，也是白多黑少、痕清墨远、意味突兀，十足八大流芳。程敏的相机一定是八大的笔，内心苦楚，痴心苦爱，在烈日、明月、狂风、骤雨里，守着荷生、荷落，莲开、蓬结！

其实程敏守着的是轮回里的生命，就是欢心生了、苦心守了、死心散了、一心放了。只是残荷已尽、莲子入蓬，入耳的已非当年的雨声；只是众里寻他、再度倾城，擦肩的已不是那花那人。

很多年前写过一首诗，题目是《你踩着我心中的涟漪走远了》，也是关于残荷的，也是关于美丽之外的一些东西。一直觉得秋日里最后的残荷就是一段轮回中的守候，等待的，似乎就是一首歌、一幅画，或者一个人，等着等着，就来了。

只可惜，你似故人、翩翩又至，我却风住尘香、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