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强
城市笔记
李亚强
站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审视这间屋子赤裸裸的结构,除去了生活的物什,除去了柴米油盐的味道,屋子和我一样不知所措,连墙上的挂钟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能够带走的,全部打包,用最快的速度搬走。我怕万一有迟疑,我会把打包好的东西重新摆放到原来的位置,就像我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精心布置,把这里当作生活很久的地方,从没想过什么时候会离开。
仅仅几个小时的时间,这个屋子里的东西,被我一件一件从各个角落搜罗出来。破旧的衣服,用过的碗筷,能扔的全部扔掉,总得重新开始过活。我从床底下找到了几本书,当时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的书,发现安静地躺在床下面,与我玩了三年捉迷藏,床底下还有一些小物件,钢笔、拖鞋、袜子、稿纸、扣子,揉成团的卫生纸。书架上除了落满尘埃的书,还有火车票,水电煤气缴费单,超市购物清单,餐饮发票,桌子上的日历,则记录着每一次重大的采访、约会或者出行的提醒。这所有的被我遗忘的,平时不曾注意的细微的事物,组合成我在这个屋子里三年的全部生活。
生活被浓缩在一个屋子里,屋子便也有了温度,却是生活之外的。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窗户窄小,感觉压抑,大片的阳光被阻挡在外面,被挡住的还有风景,还有窗外的繁华,包括窗外夜晚的星光。窗台上厚厚的一层灰尘,洗手台水龙头也已经生锈,经年的房子难免如此,这些陈旧和腐朽,是冰冷的,早先住的人气息全无,屋子在等待的过程中兀自老去。这套三居室的屋子以赤裸示我,原有的家具格局适合居家,我只是暂居,而且是三个人合租,在这样一套大房子里,我们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小空间,安放自己的漂泊,与窗台上的尘埃不同的是,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落点,虽然这选择有时候也是卑微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在这个屋子的第一天晚上,一个人,翻来覆去,卫生间的水滴滴答答一夜,门窗时而发出干裂的声音。我知道,这是一个屋子老去的声音,它在夜里偷偷变老,发出咳嗽、呻吟、叹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需要适应,我要在这里留下自己的气息,与这个屋子一起呼吸,保持同样的心跳和频率。
有一次出远门,一周后回来,站在屋子门口,熟悉的气息和温度如此巨大,那一刻居然是眩晕的,甚至是动物性的。我想象自己就像一只野兽,循着熟悉的气味,一次次出发和归来,在出发和归来之间,藏着我的脚步和艰辛的城市生活。
可是现在,我要离开,离开这被我的气息暖热的屋子。三年了,合租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我一个人在坚守,最终变成了我一个人的独居,另外两间屋子空空如也,每晚我都打开灯,好像屋里还有人,我时不时走进去一间屋子,在空荡荡的床上坐一会儿,回想起曾经住在这张床上的人。我恋旧,并不愿意走。矮小的窗户也没有关系,老旧的房屋也没有关系,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搬离需要巨大的勇气。连续两个月找不到与我一起合租的伙伴,一个月1300元的房租最终让我下了搬走的决心,房租合同刚刚续签了两年、半年的房租也还没有到期,我就要匆匆忙忙搬走。这让老房东也有些匪夷所思,他坚持让我住满合同期再走,可是我要搬家是决绝的,没有商量余地的。
离开前的一天,吃完在这个屋子里的最后一顿晚饭,从西往东从南往北,我把这个已经熟悉的小区走了个遍,吃完晚饭的人们走出来聊天散步遛狗,多么平常的一个夜晚。我抽着烟坐在小区广场上,坐在小区改造还未来得及填平的一堆瓦砾上,想象自己从没来过这里,或者只是路过这里,该有多好。月光轻轻地洒在地面上,这些从地面下挖出来的瓦砾从各个角度散发出冷冷的光,小区外面是如水的车流不息,人的喧哗亦不息。这个时候,我应该给某一个人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我的心情,告诉他今晚的月光。可是翻遍了电话本,几百个号码却不知道该打给谁,这是这个小区带给我最后的绝望,那种绝望一下子扎进内心,毫无来由地让人心痛。
我逃也似的从那堆瓦砾上走开,顺着工人搭建的钢架子爬到楼顶,点燃一支烟的时候我想到了多年未曾联系的一位友人,我们开始接上多年前被搁置的一个话题,我告诉她,我在这一栋楼的楼顶打电话,我还告诉她,我准备搬家,离开这个生活了3年的地方。
等我收拾完所有家当,大大小小的箱子摆了一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的温度一点点散失,巨大的生活突然在这个屋子里倒塌。
清晰的咳嗽声,隔着墙壁传递过来,清晰有力,是一连串的,充满了黏稠度,似乎卡着一口痰,似乎藏着一句话,像针一样扎过来,我从睡梦中一下子惊坐起来。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咳嗽声还在断断续续,最后逐渐微弱下去。我却再也睡不着,屋外月光如水,一位老人在这样的夜晚干咳不已,将我叫醒,似乎要给我过去的生活或者未来的生活以某种意义上的关联。我一下子想起祖母夜里的咳嗽,撕心裂肺的声音,像一个即将落水的人紧紧抓着岸边的一根芦苇,绝望而又充满希望。
隔壁住着两位老人,或者一位,楼上楼下都住着老人,左邻右舍都是老人。楼下的是一位从工厂退休的高级工程师,家里养着一只金毛,每天早上上班的时候都能看到老人牵着金毛的缰绳,手提着小铁铲,铁铲上往往盛着金毛的粪便,往广场上遛去。晚上下班回家,从一楼往上走,就能听见金毛双脚扒在门口挠门的声音。
有一段时间,楼上将房屋租给一对年轻的夫妇或者情侣,每天夜里十二点以后能够听到清晰的木床摇动的声音,是老屋的床发出的特有的声音,吱吱扭扭随时要散架的阵势,激情的节奏伴随着沉闷的低吟。有时候,楼上是吵架或者打架的声音,没有了和谐的旋律和节奏,完全是打乱的语言撞击,我能听到那些言语撞击在屋里的墙上、家具上,甚至是锅碗瓢盆上,轻飘飘的日子上。随后是东西碎裂的声音,我的心也随之收紧,那些碎裂的声音撕破了一个单元或者一栋楼的宁静,暖壶破碎的声音是清脆的,有水花溅起的感觉。椅子倒地的声音沉闷有力,我能感觉到屋顶墙皮正在簌簌落下来,掉在褪色的木地板上,声音也一起掉下来,在地上摔出愤怒者的形状。接下来是嘤嘤的哭声,似有若无的,带着祈求和委屈的,不多久又会响起均匀的木床摇动的节奏来。
他们只在这里住了半年,我在楼道里偶遇过几次,女的文静瘦小,男的身材魁梧。完全不成比例,但是又看不出什么破绽。后来他们在一个晚上的吱吱呀呀的忙乱之后,匆匆离开,带走了所有的声音,晚上我能听到的,只有楼上石灰粉掉落的声音,这是细小的,安静的,却也是深沉的,通过我住在楼上的神经核细胞传达给我。
不可否认的是,每天夜里,我都是这样,对声音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白天我可以用眼睛、意识来认知,城市的生活和城市的人,夜晚,我只能用这样的潜意识保持敏感,用听觉与城市拉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小区楼下的广场空旷,杂草丛生,春天的晚上总会有各处来的猫叫春,凄厉如婴儿的啼哭,多年前求学时寄居在县城小屋,春夏之际的雨夜也总能听见这样的猫叫。小区外面彻夜车流不息,加速的声音,紧急刹车的声音,都透过斑驳的木格窗挤进来。这种接受是被动的,却又是不得不接受的。
人没住进来之前,房子自己呼吸,自己变老,住进来人之后,人和房子一起变老,而且人远远比房子要老得快。老似乎是能够听见的一种动作,谁也隐瞒不了。睡在木制床上,床在不断地腐化变老,那是木虫在行走的声音,细小而琐碎。躺在床上人的骨骼也在逐渐变老,这是老在说服每一块倔强的骨头和关节,这个过程是轻柔的甚至是愉悦的。这些或者那些声音,都构成一座屋子和人的苍老,床还没有坍塌,床上的人却已经老得无法下地。
声音最终将人和屋子区别开来。
我最多倾听的,还是所租住的这间屋子的声音。每个屋子夜里酣畅的呼吸,或者梦魇时的呓语,或者只是卫生间抽水马桶不断的水流声,甚至只是一只夜行的蟑螂,在墙、木柜缝里穿梭的声音。其实,更多的是,倾听自己的声音,这个普通话里带着浓重方言味道的人,怎样在城市夜晚均匀地呼吸、思考,与遥远的故乡发生互联。
声音构成一个巨大的场,这个场是无形的,包围着我,包围着这个屋子,包括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在生活之外,形成了一种倾听或者倾诉的可能。谁说这些隐匿的声音不是另外一种倾诉呢?我不知道,我一个外乡人住在这里,我们几个外乡人住在这里,于屋子、于邻居,于这些暗夜里生存的生灵,又是怎样的一种声音。
后来,合租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屋子里没有了均匀的鼾声,我才一下子恐慌起来。就像多年前的一场梦,在一场浩大的酒宴中,繁华落尽,杯盘狼藉,明明是生活存在的现场,可我却是一个人站在繁华之外的荒凉,没有着落和支撑,生活摇摇欲坠。
我有大把的时间,并且没有不挥霍的理由。我把一半时间留给工作,一半时间留给酒桌,与形形色色的人相遇在酒桌上,我坐在酒桌上,就是奔着一顿酒去,没有其他目的。不管是唾沫横飞的高谈阔论,还是举止儒雅的悉心交谈,声音从低到高,情绪从压抑到释放,眼睛也从清晰到迷蒙,这是一个逐渐让人忘记时间的过程。
我需要这样的日子,我也需要这样的生活,唯一不需要的是时间。在这样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时间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在下班后与夜晚来临之间的巨大空白里,我对这段独处的时光充满了厌恶的警惕。这时候我期待的是随时而来的召唤,在这个偌大的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桌酒在等着我,不管多晚,我都会穿上衣服,骑上自行车,穿过各色人群,奔向那张酒桌,我的目的性、指向性明确。
我把这样的行为定性为渴望,或者对时间的逃避。
但是卧室墙上的一只挂钟,于我却是一种提醒或者告诫,每天都在那里,准确无误地对我的生活作息指指点点。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容不得颠倒来过,三根指针指向最顶端的时候,一天就要画上句点,我的手指却还在键盘上盘旋。多么让人痛恨的事情。
我将时针往后拨一个小时,然后继续在键盘上敲字。时间也重新从头开始走,已经走过的一个小时重新走一遍,我不知道挂钟怎么想。第二天起来,我又将指针调整到原来的地方,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之前的事情一样。我这样欺骗时间,也欺骗自己。这多出来的时间就像自己对自己的奖赏,是额外的,与他人无关的。
如此反复多次后,我发现指针走着走着就慢了,刚开始与正常的时间相差几分钟,后来相差十几分钟。后来竟然也鬼使神差地调整了手机时间,一次上班开会,本来看着时间出发,到达单位时会议早已结束,一看会议室的挂钟,居然与手机上的时间也就是家里挂钟的时间相差40多分钟。
这样的差距让我有些慌乱,走着走着怎么突然就慢了下来呢?时间呈现出来的慢脚步让我的生活有了异样的味道。我每天必须看着这个时间然后再减去误差的时间,相较于挂钟的慢,我的生活节奏反而变得快起来。
我并不急于调整,这样慢下来的时间和快起来的生活反而有了别样的味道。直到有一天,这只挂钟终于停下。三根指针,两根已然定格,最长的一根还在来回晃动,但是依然没有向前走的意思。我发现这只表的时候,它已经慢了5个小时,或者慢了一天又5个小时,或者更多天。作为时间的一个表象,它曾在过去的几年里向我展示时间的魅力,与每天准时进入屋里又准时跳走的阳光一样,准确而又精致。在屋子里看书,抬头看一眼挂钟,似乎时间就在那里,非常具体的存在,总能让慌乱急躁的日子慢慢沉下来,就像每天早上晨光里翻飞的碎屑,总要沉积在床上、书桌上、窗台上。我离开,挂钟为我坚守时间,它已算准我归家的时间,早早等在那里。
可是现在这只挂钟停止了走动,把时间晾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其实如果我愿意,重新更换一节电池,它就可以恢复原来的矫健,继续带领时间在晨光里跳舞,在夕阳里散步。可是我没有,内心里拒绝了时间。这当然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可是每天上班离家之前,我还是习惯看一眼挂在墙上的挂钟,我已经记住了它一直停留的位置,无论什么时候,它都是以无可奈何的姿态摆在那个位置。
钟表是具有魅惑力的。我很早察觉了这种魅惑力,甚至带着蛊惑的味道,它把时间准确无误地摆在那里,看到了就不能置之不理,这种魅惑力体现在每天的生活作息上。好端端地写着作业,看一眼指到11点的钟表,眼皮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我对这种魅惑充满了抵触。
有一次我将家里墙上的挂钟拆开,看到内里的结构,几个小小的塑料齿轮,相互之间关联着,凹凸之间相互结合,在两节小电池的带动下三根指针向前运动。多么神奇,这就是时间的内质和全部。可是我再也没能将那只挂钟恢复原来的样子,最后被父亲狠狠收拾了一顿。但是在后来,我又拆坏了好几只挂钟,还有一只父母结婚时的梅花牌手表。手表的内里最精致,不锈钢质的小齿轮,环环相扣,走动也是极具气质,那么不紧不慢,时间被掌控在这些齿轮之间。手表走动的声音也是细碎的,如果仔细倾听,其实指针走动的声音是轻一声重一声的,像一个人在夜里的叹息,想要叫醒某个人倾听。
一天晚上做梦,极为可怕的梦魇,我一下子在暗夜里惊坐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小区外马路上依然有车辆不断经过,小区里静得可怕。手哆嗦着拿起床头的烟,点上火,坐在漆黑的床头,看着手中的烟忽闪明灭。是什么时辰呢?我需要一个巨大的时间来回答,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声不绝于耳,打开灯,指针还是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不曾走动一下,这种走动的声音是一种魅惑,像是冥冥之中的召唤,有着巨大无穷的力量。虽然,在我的控制下,它定格在一个位置,多少天不曾走动一下。这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需要一个时间。书架上放着一只经年的机械钟,金色的长方形外壳,乳白色的内里,右边的部分镶嵌着一名少女的头像,看上去风情万种。虽然上紧了发条它还可以走动,但是我从来都只是当它做摆设。可是,今晚,我需要这样一只钟,能够清晰地走动的钟,带给我平静,把我带回现实中去。
上紧了发条,机械钟开始沉浑有力地走动起来,屋子里瞬间有了现实的味道,床头的书,窗台的花,似乎都在钟表的走动声里苏醒过来。还好,世界还是现实中的样子,不是睡梦中的山崩地裂。
第二天,上班前我去商店买来两节电池,将挂钟调整到正常的位置。
时间,好像正以胜利的姿态嘲笑我。
在搬离旧家和搬进新家之前,心是最没有着落的,像悬在空中的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地,像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包裹,不知道该如何重新摆放。没有人的气息,摆再多的东西,房子都是空的,何况这些胡乱摆放的行李,是随时说走就走的理由。
这时候,我竟然无助得像个婴儿,我想,在这个硬气的城市里,我还是脆弱的。
新家在六楼,最高层,步行爬楼梯,朋友开车来帮我搬家,四个人上上下下搬了十多趟,终于将那些零碎的、松散的行李搬到家中,我们几个人坐在屋里的沙发上抽烟,大声的聊天,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到四年的时间里,搬了三处住宅,从最初的冬天无暖夏天酷热的小平房到窗户窄小房屋经年的楼房,我在这个城市不断地变换着生存的姿态,想让生活有所不同,所以每一次都试图将生活过出人间烟火来,即便只有一个人吃晚餐呢。
但是在搬进这个新住处的时候,一种挫败感袭击了我。我的努力是徒劳的,每到一个新的住所,意味着生活的重新开张,其实终究还是过去生活的延续,做不完的梦还要继续做下去,没吃完的挂面还在冰箱等待下次食用,没看完的半本书还在床头放着。没有什么不同,我所做的,只是让自己在这样一个城市,能够活出点花样,或者说活不出内在的花样,至少变一个外在的承载。
送走帮忙的友人,在这样散乱无序的屋子里,我也瞬间没了方寸。穿上衣服下楼,向南走、向北走、向东走,又向西走,一直走到天黑,方圆几公里的范围还是一片陌生。街灯初上,我坐在路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我内心里深深地拒绝着这处新的住宅。抽完一支烟的时候,我甚至想,我拿着旧房子的钥匙,之前租客留下的被褥也还在床上没有收拾,即便是再住一晚上也完全可以,总有些东西还没有拿过来,我还有理由回去,像很多个平常的日子一样,开门、开灯,背包扔在一边,先躺在沙发上愣一会儿神,然后想想自己的晚餐。
旧家的烟火已然丧失殆尽,客厅的一面镜子,被我忽略的偏蓝色大方镜,映照出我的倦容,像飘荡的野鬼,在这里做了短暂的停驻。空了的屋子就像一件被丢弃的衣服,看上去光鲜亮丽,实则没有了内核。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我才下定决心离开,留下钥匙,关灯、锁门,这算是最后的告别。
我给母亲打电话报告着自己的近况,每当这样的时候,我总要给她说说,虽然她并不知道搬家对我意味着什么,是远是近她也没有任何概念,但她总要关心地问问。我说自己搬家了,离单位更远,骑车到单位半个多小时,六楼没有电梯,不到十年的新房子,大窗户,南北通透,打开窗户就像住在马路边。
可是又一次面临同样的情况,一起合租的伙伴暂时还不搬进来,我一个人需要在这陌生的屋子里度过几个夜晚。我想,房子也是有灵性的,我熟悉房子的过程,也是房子熟悉我的过程,交叉进行互不干扰。在我闭上眼的深夜里,它会鼻息沉重地伏在我枕边,像一个亲密的爱人,认真地审视这个说梦话依然带着方言的小伙。或者安排一个可怕的梦魇,让我在梦里突然惊醒,看着陌生的屋顶和周围的一切,半天才能想起自己搬进了新屋,在这样的朦胧和清醒之间,与这个房子完成心灵上的契合。
半夜起来,打开灯,拆开打包好的包裹,一件件拿出来,摆放在新的空间里,没有参照,完全随心。CD机放在窗台,书籍摆放在客厅,屋内家具奇少,一张床一张桌一个衣柜,所有放不下的东西都可以塞进床底。电风扇、电热器,这些在寒冬酷暑带给我舒适的物什,全都架在衣柜上。一个陌生人匆忙的脚步在这样的夜晚踩碎房子的梦,我想我是残忍的,但是也是非常必要的。等我满头大汗收拾完的时候,我听见,七零八落的心落在那些零碎的杂物上,落在一本本书籍上,落在洗涮过的锅碗瓢盆上,如雪花一样轻盈,如我虚度的那么多年岁月一样轻飘飘。我想,每次都这么认真,在这个屋子里,我又能住几个秋冬呢。
女友说,希望下一次搬家的时候,不是租来的房子,而是我们的新家,可以永远不用搬的家。我知道,租来的房子,住多久都不是家。
(责任编辑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