叼狼

2016-01-31 21:22黑鹤
草原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狗食物

黑鹤

为吉日格勒·孛尔只斤而作

Ⅰ坟——在尘土中开始

芒来七岁的时候得到特日克。

那是一片行近荒废的坟地,埋葬着小镇最早的拓荒者。由于岁月久远,后人寥落,无人料理,在几块歪斜倾颓的墓碑间原本就并不起眼的坟茔,也就随着岁月的流逝被每年春天草原狂野的风吹掠得渐渐没入泥土之中,被蔓生的野草一点点覆盖。也许用不了更长的时间,它们终将化为草原上微不足道的凸起。

草原千古以来就拥有强悍的自我修复能力,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它总能以隐忍的耐心将人类留下的印迹慢慢湮没。

一些坟丘表面的浮土飞散,棺木破败朽坏,于是在地面上就会显现出一些幽暗的洞穴来。

镇上的孩子们来到这里,以接近洞开墓穴的距离,窥视洞穴深处隐秘骨骸的清晰程度来评判各自的勇气。

他们偶尔也会在沙土中拾捡到浮着绿锈的古铜钱和一些精美的瓷器碎片。芒来在这里曾经拾捡到一片青花瓷片,上面是一条活灵活现的龙,唯一不足的是,龙缺少三分之一的尾巴,那瓷器在碎裂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要保证那龙形的完整性。后来,他一直尝试着能够找到上面拥有完整龙形的瓷片,却一直没有那样的机会。

他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到坟地里来了。

在这个暮春的午后,草原温暖无风,坟地里仅有的两棵相依而生的苍老榆树上,几只黑色的乌鸦在枝杈间焦躁不安地跳跃,不时地飞起,又迅速地落下。

显然,那树下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

在所有的孩子当中,芒来跑得并不是最快的,等他跑到树下时,那些乌鸦仍然没有离开,继续在树杈间跳跃着发出刺耳的沙哑怪叫,而从它们那如黑玉般毫无情感的眼睛里投出的阴鸷目光,却在树下孩子们的身上不怀好意地流连。

这些黑色的大鸟儿,永远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草原上有死去的牲畜,它们总是第一个发现,不知道它们是拥有非凡的视力还是过人的嗅觉。

树下有个已经塌陷的墓穴,大概是棺木一侧的挡板朽烂,显现出一个幽深的洞口来,想来应该是可以直通棺材里面的。

对于所有的孩子,那是令他们感到恐惧但也痴迷的代表着死亡的隐秘世界。

而颇令他们感到惊奇的是,在那洞口的旁边,竟然横陈着一具已经风干的黄羊的尸体,黄羊的肚腹处和两条后腿已经被啃食干净,露出森然如白垩土般毫无光泽的肋骨和腿骨。也许是出于某种巧合,它侧躺在地面上摆出一副奔跑般的姿势,身体舒畅地伸展,而它已经风干的眼球塌陷并被眼皮包裹,倒像是在睡梦中完成一次纵情的腾跃。因为风干收缩,皮下的肌肉和脂肪脱水,残剩的尸骸也就更加显得精悍强健,呈现出流线型的紧凑。蹄踵处被干缩的皮子紧紧包裹的跟腱如琴弦般绷紧至极致,似乎随时会铿然断裂。它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奔跑而生的,所有的部位,没有一点儿是会影响到奔跑而不必要的累赘。

那黄羊似乎正在飞奔时被一阵如尖刀般的疾风掠去了后半截身体上的肌肉,然后就此保持着这飞奔的姿势凝固了。

对于黄羊这种经常在草原天际飞驰而过的食草兽,孩子们更多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它们被捕获之后草草放血剥皮的形象,如此真切地近距离观看倒是第一次。

黄羊为什么会被杀死在坟地里?仅仅是这个疑问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心惊胆战,而它肚腹和后腿被啃食干净的肉更为这一切增添了诡异的色彩。似乎致命的伤口在它的咽喉处,四个两两对称的贯穿切口,伤口已经抽缩干瘪,血迹干涸成接近黑色的深棕色。

整个场面看起来非常明显,那洞穴中的东西显然在以这黄羊为食。

似乎是要刻意烘托这种紧张的气氛,头顶树上聒噪不休的乌鸦突然间噤声不语。

一瞬间,这些孩子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在一片寂静之中,从坟洞里发出诡异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在爬动时与棺材的木料或者是里面干冽如纸张的衣服摩擦的沙沙声。

之前,他们发明的所有用于验证勇气的一切游戏,在这种残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恐惧,巨大的恐惧将他们定在原地,不敢移动,但随后,他们就开始遵循自己的本能,一哄而散,逃离恐惧。

芒来和另一个叫阿尔斯楞的男孩留在了原地。最初,他确实也想跟着其他的孩子一起跑开,但因为看到站在身边的阿尔斯楞没有移动,他也就留了下来。他应该感谢阿尔斯楞,他独自一人绝对没有这样的勇气。

在极度的恐惧中,芒来看到那期待中的鬼一点点儿地从坟洞中探出头来。

芒来感到自己呼吸困难,几乎被吓得瘫软在地。但站在他身边的阿尔斯楞,并没有跑开。当然,此时芒来已经没有跑开的力气了。

在黑暗的洞穴中,鬼的轮廓一点点地呈现出来,邪恶而尖细的唇吻,散发着磷火般幽光的三角形的眼睛,愤怒而阴沉的咆哮。这些细节,在修正芒来记忆里那些传说中所有关于鬼的一切。

阿尔斯楞在呼唤着鬼,甚至语气中带着惊喜与熟悉的味道。

于是,似乎在应和阿尔斯楞的呼唤,那相貌残暴的鬼终于从洞穴中现身,跃出坟坑,呈现在阳光之中。

是一头高大的灰色蒙古细犬。

它贴伏下耳朵,以见到主人的温驯的姿态向阿尔斯楞走来。在阿尔斯楞抚摸它时,它顺从地仰躺在地上,袒露出自己的肚腹。这是一头母犬,膨胀的乳房像脱水萎蔫的水果,已经开始收缩,似乎刚过哺乳期,那些跑开的孩子已经陆续回来,开始谈论一切与恐惧无关的事情。

那是阿尔斯楞家消失了将近两个月的猎犬。有些猎犬在产期将近时,也许是因为无法在人类的院落里找到合适的产崽地点,或者仅仅是遵循遗传记忆中遥远的本能,它们会悄然离开,到野地里寻找洞穴或者安全的地方产崽。这是它们仅有的对人类缺乏信任的表现。

突然聚集的孩子让这头母犬感到不安,它起身,想奔回洞穴。

阿尔斯楞抱住了它的颈部,不想让它离开,但它在表示顺从的同时也从喉部发出威胁的低嗥。那是警告,阿尔斯楞迫不得已松开了手。

细犬一挺身跳进坟坑,钻进了那个洞里。说是个洞,对于高大的细犬来说确实显得有些狭窄,仅仅是一条缝隙罢了。不过,显然它已经无数次在此穿行,低头缩肩,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

它钻进去之后,似乎在里面回旋了一圈,又钻了出来,站在坟坑边向洞里观望,同时发出略显不安的狺狺叫声。

似乎是应和着它的呼唤,那洞穴里又有了声响。这次,没有一个孩子转身逃走,即使真的有跟这细犬熟稔的鬼出现,他们也会硬挺着不再离开,绝不放弃第二次考验自己勇气的机会。

所有孩子的恐惧汇聚为一片凝滞的真空,他们屏住呼吸,以这种群体的力量等待着鬼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现身,但他们的力量确实过于薄弱,不得不将恐惧的颤抖化为对刚刚过去没有多久的寒冬留恋般的寒战。

鬼太小了。

小得让他们顿生勇气,这鬼即使青面獠牙,法力无边,以如此小的体形也难能有所作为。

其实,从洞穴里走出来的仅仅是一只略显羞涩的小狗。

它大概将要满月的样子,肥胖滚圆,似乎还对外面明亮的世界不太适应,但它理解催促着它的母犬的叫声,作为回应,它摇晃着自己短粗的尾巴。

这是一只玲珑剔透的小狗。它身上的毛色是芒来从来没有见过的,与母犬身上那种黯淡的灰色皮毛截然不同,是一种更接近明亮金属的颜色,而且在阳光下会闪闪发亮。那颜色不好形容,总之像是质量很好的不锈钢上涂了一层蜂蜜,如同黎明某个特定时间段的曙光。而它的鼻子,则呈现出某种不真实的透明的质地。

所有的孩子都被这只小狗迷住了。

过于精美的一只小狗。

阿尔斯楞跳进了坟坑里,在那一刻,那小狗重又隐身到洞穴中。他趴在洞口,轻声地呼唤着小狗。

母犬在坑边不安地低声哀鸣,这一切让它有些不知所措。

那小狗试探着再次露出了头时,阿尔斯楞闪电般地伸出手去,揪住了它的脖子,将它拉了出来。小狗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尖利地啼鸣,站在坑边的母犬发出哽咽般的吠叫,但它终没有扑向阿尔斯楞。大概因为进入哺乳期的末尾,它护崽的本能已经随着体内某种激素的淡去而变弱了,否则,只是刚才被阿尔斯楞捏痛的幼犬的叫声,就足以让它扑过去一口咬断阿尔斯楞的手腕。

就在此时,阿尔斯楞做出了一个令所有的孩子都为之惊叹的动作,他拎着小狗,在狭窄的坟坑里直接俯身向洞中窥视。事实上,他几乎将自己的半个头颅都隐没在洞穴之中。

他再抬起头时神色凝重。只需要看一眼坑边上极度震惊中的其他的孩子,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又一次以超凡的勇气巩固了在这些孩子当中领袖的地位。

孩子们刚刚离开,那些乌鸦就怪叫着从树上落下,扑在那黄羊的残骸上。

但随后它们又开始了另一番撕扯和争吵,高声嘶鸣,这种鸟儿就是拥有这种令人厌恶的贪得无厌的品性,尽管剩下的黄羊它们也许一个月也吃不完。

在回镇子的路上,阿尔斯楞将闪亮的小狗一直抱在怀里,而那只曾经逃失的母犬,则寸步不离阿尔斯楞的左右,并不时地将头探进阿尔斯楞的怀里,以确认幼犬的安全。

那小狗倒表现得非常安稳,并没有像那些第一次离开母犬的幼犬一样,因为过于恐惧而疯狂地撕咬。它不时地从阿尔斯楞的怀里探出头来,好奇地四处张望。芒来一直跟在阿尔斯楞的身边,他注意到那小狗的眼睛是蓝色的,幽深得像冬季封冻直达湖底的坚冰。

尽管只是一只小狗,却也有一定的重量,大概因为是只独崽,营养充足,长得足有十来斤的样子。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芒来主动从阿尔斯楞的手中要过这只小狗,帮他抱着。

芒来可以感受到幼犬心脏的跳动,那节奏分明的震颤通过抱着它的手传达到他的身上。他将它捧起来,试着闻了闻,想知道那洞穴中会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但除了幼犬特有的暖烘烘的甜腥味,顶多也就是有一点灰尘的气息罢了。

此时它已经不再感到恐惧,甚至顽皮地捕捉着芒来的手指轻轻啃咬着。

芒来托着这只金属灰色的漂亮小狗,小心翼翼,像随时会失落的珍宝。母犬此时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紧紧跟在他的身边,它半抬着头,盯着他手中的狗崽。

芒来希望它能够成为自己的小狗。

走进镇子时,芒来甚至奢望阿尔斯楞会忘记将一只狗崽放在他手里的这件事。当然,像这样的奢望最终的结果往往都是不可实现的。

孩子们各自散去,此时已经是晚饭的时间。

芒来目送着阿尔斯楞抱着小狗慢慢地走远,那只健壮的母犬则在他的身后紧紧跟随。

芒来一直在想念那只小狗,所以,即使晚饭时家里端上桌的是刚刚宰杀后新煮的肉,吃在他的嘴里也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芒来的失落并没有持续太久。

晚饭后,一个孩子风一般跑来。他是先行者,信息的告知人。在得知那消息的一刻,芒来甚至感到自己有些昏眩。

芒来跟着那个孩子奔跑,在从阿尔斯楞家往这边来的路上,他们迎上了那一群孩子。

他们簇拥着中间抱着那只幼犬的阿尔斯楞。那孩子已经告诉了芒来一切——那头母犬被阿尔斯楞的父亲拴了起来,他为这头失而复得的猎犬而欣喜不已。不过,他直接拒绝了阿尔斯楞饲养这头幼犬的请求,事实上,他直接将这幼犬拎起来扔出了院门之外。

阿尔斯楞异常懊悔,他在讲述寻获母犬的过程时,不应该提到这幼犬是从坟洞中爬出来的。总之,这个多年豢养猎犬的男人直接拒绝了这头幼犬,这个杀戮一生的男人倒不会对幼犬生于坟洞这样的事实有所禁忌,只是这幼犬特殊的毛色让他确信,这是某种带有缺陷而必将羸弱的异化品种。他不会浪费食物在这种东西的身上。就在他做出决定之前,这只被它拎在手中的幼犬也许是因为被捏痛了,竟然咬伤了他的手指,这更加让他确信自己判断的正确,这小狗因为沾染了坟地里的阴鸷之气而暴戾无比。

随后又有几个孩子试着将这只幼犬带回家中,在简单地与家人交涉之后,都失望地抱着幼犬再次出现在小镇的道路上。在这草原与乡村的接合部,生活尤为艰辛,对于家中无人狩猎的家庭,不会将食物浪费在这样一只不会提供肉食的动物上,与其养狗,还不如养一头猪,至少能够将剩饭转化为冬日宰杀后提供营养的肉食。

于是,这被孩子们奉为珍宝的幼犬转瞬之间就失去了依靠。

芒来成为唯一的选择。他在家中也是被视为珍宝般的孩子。

芒来从阿尔斯楞的手中接过这柔软的狗崽。在黄昏的红色霞光中,幼犬的眼睛像琥珀般透出温暖的光。在经历数次转手的一番折腾之后,它有些疲惫了,温顺地在芒来的怀里安卧。芒来让自己的双臂在胸前团成一个温暖的窝。

它饿了,柔软而湿润的嘴唇还在寻找芒来的手指,急切地吮吸着。

芒来抱着幼崽快步向家中小跑而去,生怕阿尔斯楞会改变主意。事实上,尽管已经确信自己无力饲养这头幼犬,阿尔斯楞仍然赌气般地告知芒来,这幼崽仅仅是让他代养。

芒来走出很远之后,才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站在那里,沉默无声,似乎在目送最好的朋友去遥远的地方。昏暗中,他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终于可以凌驾于他们之上,从此拥有他的特权,独属于他的小狗。

芒来抱着已经属于自己的小狗回家。

需要一个碗,给它喂羊奶。然后,它还需要一个名字。

Ⅱ额·特日克——如熊般的猎犬

额·特日克。

老人盘腿坐在毡包前面,将这只小狗捧在怀里,眯着眼睛,仔细地揉搓着,研究它的骨骼,掰开它的嘴检查它的牙齿。后来,他非常坚定地说出这个令芒来感到异常陌生的单词。

老人独自一人住在距离镇子大约两三公里远的一个破旧的蒙古包里,自芒来记事起,那蒙古包就一直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从未像草原上那些游牧营地一样随着季节的更替而搬迁。老人还有一匹豹子斑色的马,芒来没有看见过老人骑过它,它总是被绊在蒙古包附近垂头吃草,偶尔抬起头来,那似乎从未修剪过的厚重鬃毛就像成匹的绸缎般在风中飘扬。

老人为附近草原上的牧人修理马鞍,出售一些以酸奶熟制的皮制品。据说,老人熟制的皮子,要比普通皮匠制作的皮具更为结实耐用。

老人的毡包里昏暗无光,仅有的器物都蒙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在酸奶中沤制的皮子总是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酸腐味。不过,偶尔当阳光从低矮的包门射进毡包里,在毡包一角会有什么突然闪亮,像暗夜中透过云层的星光。

那是一副古老鞍子上的银饰件。

在天气晴好的时候,老人会将那鞍子搬出毡包,用一块发黑的皮子小心地擦拭。芒来长久地蹲坐在老人的身边,仔细地研究着鞍子上那些因岁月的磨蚀而乌亮的银饰和散发着沉厚红晕的珊瑚,他让自己的指尖掠过包裹在鞍板上的青色鲨鱼皮,感受那如同砂纸般质地的鱼皮上均匀起伏的颗粒。

老人告诉芒来,鞍子的鞍板是以老树根砍成的,使用了将近二百年,却依然结实,没有一丝裂缝。

二百年,就是两个世纪,太漫长了,漫长得芒来对这个时间几乎没有明确的概念。但他知道,老人这样说,是想告诉他这鞍子的与众不同。

芒来试图从中发现这鞍子的不同之处。鞍桥上有一些未被鲨鱼皮包裹的部位,因为马汗或者是油脂的经年浸润,木质呈现出一种古老的棕红色,透过这岁月的沉积,木头的纹理漂亮而复杂,像夏日暴雨将至时天际翻涌的云团。

但芒来看不出来这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他注意到前鞍桥上那漂亮的银饰确实精美,那是两匹暴怒争斗的儿马,飘扬的长鬃被雕饰成云朵的样子。但是,他倒更愿意弄清楚,那景泰蓝马镫上漂亮的颜色是怎样填进一个个由铜圈围成的图案里的。

随后,芒来也就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目光追随乘着上升气流缓慢盘旋的鹰一直向上。毕竟,马鞍在草地上是再平常不过的物件,即使它是一件有两百年历史的老物件,曾经有几任伟大的骑手骑乘过,也仍然是一个物件而已。

一个月总会有那么一两次,母亲会让芒来送一些吃的给老人。事实上,镇子里其他的孩子也在承担着这样的工作。

老人,似乎就这样活着。

额·特日克。

芒来最终也没有弄清这名字的来历。在他的一再追问之下,老人只是说,那应该是熊的意思。

在芒来看来,无论如何,这只在毡包前追逐自己的尾巴玩耍的小狗,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熊。

那也是小狗的第一次长途跋涉,在回去的路上,它已经失去了来时的兴奋,后来索性趴在地上,无论芒来怎样引诱,它都不再挪动一步。这些天,它已经肥胖了许多,芒来抱着它也走不了几步,只好将它扛回了家。

额·特日克。

在芒来这样呼唤这只小狗时,父亲好奇地询问了名字的出处。

当得知是从老人那里得来的,他再未说什么,只告诉芒来,这个单词可能是正在渐渐被人们淡忘的古老的蒙古语或是达斡尔语。

对于一头狗,这名字显得有些太长了。

于是,芒来省略了前缀,将它叫作特日克。

Ⅲ饥饿——添补黑暗的孩子

特日克长得迅速。

在褪去了最初的奶膘之后,它变得异常瘦削,尽管每天食用大量的食物,却还是胖不起来。最后,连芒来都感到疑惑,不明白一只小狗怎么可能拥有如此令人不可思议的食量。

每天三餐,芒来的妈妈总会多做一些,也就是特日克的份额。事实上那多做的一些,恐怕也相当于一个孩子的食量了。但是,这根本满足不了特日克。于是每天芒来总会趁母亲不注意时投给它大块的羊肉和奶皮、奶渣。

在特日克刚刚到来的第一天,吃食的时候,就让芒来一家颇受震撼。

那天,芒来的母亲用奶渣将剩饭拌好,放在盆里。

盆放在幼犬面前时,它犹豫了一下,显然不太明白这是什么。盆中的食物,包括这盛着食物的器皿,对于它来说都是过于陌生的。

它慢慢地将鼻子探进了食盆里。

随后,它显然意识到了那是食物。

它将头埋进了食盆里,当它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盆里已经空空如也。

顶多不超过五秒钟的时间。

芒来根本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他惊呆了,那些食物就是他吃恐怕也要十分钟。

而小狗,仍然满怀期待地看着芒来,显然,它没有吃饱。

芒来的母亲又在盆里倒了一些酸奶。芒来用脚将小狗挡开,等待母亲倒完酸奶。

芒来的脚被有力地撞开。

风卷残云。

仍然没有超过五秒,食物又被一扫而光。

芒来的母亲也被吸引,不由得发出由衷的赞叹。

而此时,小狗的肚子已经鼓胀到极致。

芒来的母亲准备为这饥饿小狗再倒点酸奶,但被芒来的父亲制止了。

小狗会撑坏的。

事实上,饕餮进食之后,小狗很快就有了反应,它的动作突然变得僵滞,挺直了脖子,将刚刚吞下去的食物吐了出来。

但那食物几乎刚刚落地,它又以令人惊叹的气势吞了下去。

对食物本身,特日克永远拥有可怕的激情。

芒来喜欢看它进食的样子,并且常常看得发呆。他着迷于它那魔法般的进食过程,从来没有什么咀嚼,只是吞食,只要是咽喉吞得下去的,都得吞下去,即使吞不进去,也要哽咽着硬塞进去。总之,只要出现在面前的食物,无论多少都要吞下去,即使肚肠被撑破也在所不惜。芒来的父亲一再叮嘱,不能给它喂得太多。

芒来相信,特日克来自饥饿的世界,食物对于它来说是不可多得的。

进食时,它似乎要将全身的力量都投入到食盆里。在大口进食的时候,它全身的肌肉都在紧张地绷紧,腹部紧收,两肋显得异常突出。

此时,它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食物,那就是它的世界。

它什么也看不见。

芒来在直接用手喂它食物时,总是心存恐惧,有时候怀疑自己的手也会成为食物的一部分被它吞入肚子里。它幼小,却以劫掠者的凶猛,从芒来的手中取食一块肉或酸奶饼。

它有一副永远也填不饱的胃囊。

芒来注意到,在特日克吃食的时候,连父亲也会停下手中正在忙着的活计,凝神观看。事实上这种铿锵有力的进食方式无法不让人侧目。但只要小狗吃完食之后,父亲立刻就会闪开目光,也为自己竟然会为这种事情倾注精力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那段时间,芒来会经常去镇上的屠户那里,讨要牛羊的下水和骨头。

芒来永远记得当他将一根巨大的牛骨放在特日克面前时,它的样子。

在看到骨头的一刹那,它惊呆了,但它的诧异仅仅是短暂的一瞬间,随后它就冲了过来,拖着这根几乎跟它一样大的骨头跑到角落里去了。

除了吃食的时候,特日克都在对付那根骨头,不休息也不玩耍。它的世界里,只有——骨头。

过了大概三天,那根骨头被整整磨掉了一层,如果不知道它的前身,没有人会想得出那是一块骨头。骨头被特日克尖利的牙齿打磨得光滑圆润,更像是海边一块经历了无数次潮汐的石头。

那可是牛的股骨啊,三天的时间,这只小狗对这根骨头倾注了无限的执着与热情。其实在整个夜晚,都能听到它在床下与那骨头奋战的声音,搬动、啃噬,骨头有节奏地敲击地面。

每天夜里芒来就在这声音里入眠。

特日克的牙齿尚还稚嫩,对付这样的骨头确实有些困难。而芒来以幼小的年纪,迅速地掌握了用斧子劈开巨大牛腿骨的技艺。他很快发现新鲜的牛腿骨并非如同看起来那样坚硬,在两边骨股头接近棒骨的边缘用斧子重敲几下,棒骨与股骨中间就会开裂。而后,管壁坚硬脆薄的棒骨只需要轻敲就会裂开剥落,露出里面如同果冻状的红色骨髓。颤动的新鲜骨髓刚刚从骨片中露出,特日克就会迅速地冲上来,一口吸下去。

每天特日克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吃。

食物就这样隐秘地消失在它的身体里,那似乎是黑洞,是深不见底的深渊,那些食物没有任何回应,就那样永远地消失了。

芒来倾尽自己所能要填满这似乎注定是无法满足的黑洞。

那份与他的质量一样的每顿定额份饭,根本是不够的。同时,厨房里所有的剩饭、碎肉、下水、面饼,并退而求其次,所有择下的菜叶、土豆皮,都是特日克的额外食物。

邻居中一个一直未曾生育的妇女,一直对芒来极其喜爱。但此前芒来对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宠爱尚不习惯,除了迫不得已不得不陪同母亲一起去她家里做客,他总是尽量减少与那女人相遇的机会。但在得到特日克之后,芒来开始对去那女人家做客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每天午后都会催促母亲去那洁净的院落进行探访。为此,他甚至开始在母亲的面前表现得异常讨巧。其实,真正吸引他的是那女人待客时的食物,只要他出现,那女人总是在端出茶的同时,用木盘摆出各种佐茶的美食。那女人的娘家就是小镇外草原上的牧民,所以,她的家里从来不缺少最新鲜的奶食,黄油、酸奶干、奶皮子。每次,在女人将这些奶食捧给他时,只要是可以带走的,他总会趁母亲与那女人交谈的时候偷偷地放进口袋。

在与芒来的母亲交谈的时候,那女人依然不时向芒来投来温和而期待的目光,并下意识轻轻抚摸着自己平坦的腹部,显然已经在臆想有一个像芒来一样漂亮的孩子在自己的腹中孕育。

当这拜访终于结束,刚刚离开整洁的小院,芒来就抛下母亲,开始飞跑。

他跑得急切,带着完成某个隐秘任务般面红耳赤的激情。他急着回家将口袋里的食物喂给特日克。很快,特日克就发现了其中的规律,只要芒来在午后与母亲一起离开,随后回来时总会从口袋里奇迹般地变出那泛着黄晕的酸奶干——那干脆的奶味片,那美妙的小点心。

以后,当芒来跟母亲再出发时,特日克也会紧紧跟随。在他们进入那个小院之后,它就在院门外耐心地等待,当然,它不会进入那个陌生的院子。

总之,只要走出那院子的视线,芒来就急切地要将口袋中的酸奶干掏出来喂给特日克,而它,已经在他的脚边发出乞求的哀鸣焦急地打转了。

袋口太小,芒来急于将所有的奶干撒落下来,以满足特日克那狂暴的进食速度。事实上,他绝望地发现,无论他以怎样的速度投放,总也无法跟上它的进食速度。永远都是这样,当他再一次将口袋里拿出的奶干喂给它时,它都以若无其事的样子满怀期待地抬头看着他,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酸奶干,那是草地牧民将新鲜牛奶加热撇去奶油后的残留物,以线绳一片片切开、晒干,质地坚韧而薄脆,像树皮或者薄的钢板,必须小心地嚼碎,才能够吞咽下去。最好的吃法是在奶茶里浸泡一定的时间,吃的时候才会软硬恰到好处。但特日克似乎并不需要咀嚼,就那样直接吞咽下去。没有经过咀嚼和唾液的湿润软化,事实上,直接吞咽的酸奶干就像刀片一样会划伤它的咽喉,但它似乎并不在意这种伤害。

只要能将眼前的食物吞下去,无论多少吞下去就行了。

芒来甚至怀疑,即使是一麻袋奶干,特日克也能直接吞咽下去。

芒来只能无奈地翻出两个口袋的袋底,将最后一点儿残渣抖落。这难不倒特日克,它低下头,像一只饥饿已久终于以利爪剖开了白蚁巢的食蚁兽,伸出舌头舔食地上的碎屑。它舌头上的唾液似乎恰到好处地刚好可以舔起奶干的碎渣,而不会沾到泥沙,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技艺。

特日克到来后不久,芒来家杀羊的时候,它终于将自己这无尽的食欲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在芒来的父亲开始宰杀这只羊时,特日克安稳地卧在不远处,表现得颇为规矩。它极有耐心,似乎在尝试了解这一切。芒来的父亲在羊的胸口切开小口,探进手臂时,羊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特日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切,轻轻地转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似乎想探询其中的含义。甚或当芒来的父亲以拳头塞进皮肉之间,嘭嘭作响地剥除羊皮时,它也并未表现得过于兴奋。

在这小镇上尽管有部分汉人,但几乎没有人饲养猪这种动物,在这里,所有的肉类几乎都来自牛和羊。特日克了解这肉的气味,这代表着最高规格的食物,远远高于面粉和米饭之类的淀粉类食物,即使是奶制品也无法与之相比,这是可以迅速进入消化环节的食物,几乎能够全部被吸收,不会有食物的残渣。

在物质匮乏的草原小镇上,羊身上几乎没有太多可以扔掉的东西,包括内脏。但是,宰杀完毕之后,父亲还是将清理出来的一挂内脏大度地扔给了特日克。

这堆内脏包括了羊的肛门和部分淋巴,甚至一些人完全可以食用的肠子和肺子,总之是巨大的一摊,沉甸甸地直接扔在特日克的面前。

芒来和父亲知道特日克会以令人惊喜的方式进食,但随后特日克的表现却是他们并没有想象过的。

那堆羊下水扔到特日克面前,它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扑了上去。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它的动作迅捷而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它在扑向它世界的全部。

它试着撕扯,但显然这些内脏过于柔韧,它立刻放弃了这个对于它也许并无必要的环节,直接叼起大概是肠子的一头,开始吞食。

那滑腻的肠子似乎长得没有尽头,它就那样不断地吞咽着,期间因为肠子在不断地刺激着它的喉头,它一次次地发出哭泣般的抽噎,但还是没有停止这似乎永远不会完成的吞咽。终于,那巨大的一坨滑腻的肠子就被它吞了下去。

无论是芒来还是他的父亲,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在特日克每一次似乎伴随干呕的混乱抽噎声中,他们感觉自己胃里的食物也会随时喷涌而出。

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在吞掉了那副肠子之后,它又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吞掉了整个肺子,其他还有几块颤巍巍的滑腻肥油,自始至终,它保持着一种飓风般吸食的狂热气势和不顾一切的劫掠般的迅猛速度。

它完成了。

那堆几乎跟它的体积一样大小的一堆内脏就这样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个带着血迹的油腻印子,证明刚才芒来的父亲确实扔过一摊东西在那里。

特日克抬起了头,那些东西并没有就此消失,它们现在已经是它身体的一部分了。

不过,无论是营养多么充沛的食物,最终总是需要一个足够的时间才能够进入消化系统完成基本的循环。而此时,所有的食物都充塞在它的胃里,它的胃容量毕竟有限。它像一只因为吸足了血而膨胀数倍的蜱虫,细瘦的四腿支撑着巨大的肚子。这似乎已经是极限,它的肚腹呈现出吹弹可破的效果,被撑得透明的肚皮上青筋迸现。此时,恐怕只要稍稍有一点儿外力施加在上面,出现一个小小的缺口,它的肚皮就会立刻像打开的流畅拉链一样砰然涨开。

芒来惊恐地注视着已经在顷刻间变得过于笨重的特日克,此时他甚至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害怕自己任何一个突兀的动作惊动了它,都会引爆它那鼓胀到极致的肚皮。

但此时,特日克在试着移动,但它并没有成功,随后,它那一直灵活的目光开始变得呆滞。它无神地瞥了芒来一眼,然后,它的整个身体开始痉挛,在某种巨大力量的驱使下不自然地抽动,它不安地挺直了脖子,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在揉搓按压它的腹部,它在努力试着与之抗衡。其实这不过是它的内脏为了获得更多的呼吸空间而做出的本能的生理反应。

终于,它还是妥协了,它的肚腹快速地收缩,呻吟着将刚刚吞下的食物又吐了出来。

它没有太多的迟疑,打着喷嚏,擤出鼻子里的食物碎渣,随后,立刻俯身,以惊人的速度将这些刚刚在它的胃里走了一遭的食物又吞了下去。也许是因为这些食物已经经过胃液的认同,这回,它吞食得比上次又快了一些。

这些食物被重新装进了它的胃囊。

它对这个结果似乎还算满意,于是,转身向院子的一角走去,想到那里去找一个舒服的位置好好地消化。这次,比上一次好一点儿,它以一种缓慢的蟹行的方式走了大概有几米远,但这种运动方式并未能阻止那些未在胃里找到合适位置的食物再次造反。

它又吐了。

不过,没有什么,它把这吐出的一切再次吞了下去。

像是为了表达一种难以想象的决绝的意志,最后,它不以为然地舔着自己因为呕吐而从鼻孔中呛出的胃液。

如此反复数次。

最后,它终于在院子的一角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落,颇费心思地研究了一会儿,才直挺挺地卧下,终于不至于因为姿势不当而再次喷溅当场。

芒来回过神来,看到父亲正以他从没有见过的一种惶恐的神情看着他。事实上,这一会儿,他也陶醉于特日克这吞吐间的表演,忘记了手中的活计,随后,似乎在与芒来的对视中醒悟过来,低头开始分解被搁置得太久的羊。

同谋。

那天晚上,已经熄灯睡下之后,芒来还听到特日克在窗下突然发出的哽咽般的呕吐声,那样的程序,它又来了一遍。

第二天早晨,芒来走出房门时,特日克已经在门口迎接他了。它的肚腹已经不再那样夸张地膨胀,只是走动时动作略显笨拙,看来,这一夜,一部分肉食已经被它消化吸收得差不多了。

特日克就这样慢慢地成长。

当草原的天空变得明朗而辽阔,翅膀巨大的金雕开始乘着气流在高空盘旋的时候,特日克已经长成为一头漂亮的大狗了。那些食物显然没有白费,它长得强壮而高大,当它在阳光中伫立不动时,宛如一尊以名贵金属打造的塑像。芒来发现,只要用一块软皮子顺着它皮毛生长的方向擦拭,很快,那皮毛就会呈现出一种耀眼的闪亮,像刚刚磨好的以精钢打造的刀。

Ⅳ叼狼——猎杀

永远是因为饥饿。

这荒野中的兽类,也许它本来可以去攻击草原游牧人营地里的羊,不过,可能是慑于这片草原上牧羊犬的凶悍,它对这种把握不大的偷袭总是心有忌惮。确实,一头黑色的雄性牧羊犬,提升了这片草原上牧羊犬整体的质量。事实上,它的子孙已经遍布这片草原,这种黑色牧羊犬壮硕如熊,全身披覆着黑色的长毛,在胸口和爪间有一撮白毛点缀。走进这片草原上的每一个游牧营地,几乎都能看到呼啸而来的黑色巨犬,这竟然成为这片草原所有营地上标志性的一景。当风将远远在地平线上游移的兽类气息飘送过来,这些胸腔宽阔的牧羊犬发出声震荒野的咆哮。这警告已经足够了,可以让觊觎羊群的野兽立刻打消偷掠羊只的打算。

它认为小镇上的狗会相对好对付一些。确实,在人口集聚的小镇上,狗的血统异常杂乱,确实无人刻意去饲养培育草原上那种硕重强悍的牧羊犬。

而在这里,总是有各种温和的家畜和家禽,它们缺少防范意识,温驯而无知,没有草原中的畜群那样危险。在草原上,若想掳获一匹马驹,就不得不与荒悍的马群对峙多时,还要冒着被护群时如同暴怒狮子般的儿马踏断脊骨的危险。而那些羊,也会在受到攻击时拼了命地挤成一个板块,如果不能在牧人拎着马棒到来前离开,就会有被敲碎脑袋的殒命危险。

它选择在午后,这种时候行人在镇子上最少,而几乎所有的狗在此时都会安稳地在阳光下熟睡,不像午夜,看似黑暗,稍有动作就会引得镇子里的狗疯了一样地狂叫。

说来有些落魄,它最后选择了一只鸭子。

当然,它也别无选择,这种家禽,与羊相比,身上的脂肪少得可怜。但它在此时不能再有更多的奢求,有东西果腹已经让它心满意足。这种移动缓慢,受到攻击时不会尖叫飞扑的家禽确实也算是完美的猎物。

它在镇子边上的一个土坑里抓住了这只笨拙的家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异想天开地在这干旱的草原深处饲养鸭子,这里根本没有河流,甚至连季节性的河流也没有。就是水坑,也仅仅是在雨季时能存住一点儿水,雨季一旦结束,这种半荒漠气候会迅速地将存下的雨水蒸发干净。那只鸭子当时正站在已经干涸的水坑边发呆,大概在怀念雨季时宽广虚惘的水面。

它没有给这只失去飞翔能力的鸭子太多的机会,冲过去一口就叼住了细长的脖子,用力地甩动。只一下,它就利用鸭子本身的重量折断了它的脖子。

但此时是最为危险的时刻,尽管它极度渴望刚刚死去尚还柔软的鸭子肥硕肚腹内黄色的脂肪,却必须忍耐,不能急于进食。

它此时必须克制这种渴望,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人类的地方。

但命里注定它不应该那么容易成功,就在它叼着鸭子往草原深处奔去时,一只在草垛上昏睡的狗发现了它。

这是巧合。这只狗在一个梦与另一个梦的间隙短暂地苏醒,在调整自己的姿势以便睡得更舒服一点儿的时候,看到它正叼着鸭子仓皇逃窜。当然也许是风将这野兽的气味送进了这只狗的鼻子里,尽管因为不断地杂交退化,这狗的体型变得越来越小,但嗅觉毕竟还没有退化。即使这头狗缺少勇气和力量,但在草垛的顶端闭着眼睛扯着嗓子嗥叫,这种事它做起来却是得心应手。

这狗传达的信息非常明确,所有其它的狗都明白这叫声意味着什么——这是被狼吓破了胆的嗥叫。

特日克并不是第一头赶到的狗,芒来家的院子在镇子的另一侧,特日克冲出镇子时,前面已经有十几头狗在追赶了。

不过,因为发现得晚,狼已经跑出了一段时间,所以,即使跑在最前面的狗,距离那狼也大概有一公里左右的样子。

这狼再跑个两三公里,就能进入山麓的灌木丛,那里就是狼族的领地了。

所以,若想捕获这头狼,必须在狼逃进茂密的灌木丛之前将它拦截住。这个距离,追上那头狼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这些在后面追逐的狗也就是跑个高兴,权当将这理解为午睡后的消食活动,它们并没有真的想追上那头狼。

这是特日克第一次追捕狼。

现在,它已经是一头一岁的大狗了,高大健壮,四腿修长,背脊宽阔,胸腔发达,这样完美的细犬并不多见,用芒来父亲的话来讲,也许十几年才能出现一头。

之前,特日克偶尔也追逐过小镇附近的野兔,但除非在极其开阔的场地上,否则,只要有障碍物,它就会迅速放弃,它没有野兔那样灵敏的转向能力,很容易撞到障碍物受伤。

特日克只是几个纵跳,已经拉长了身体开始狂奔。很快,它就将跑在前面的狗甩在了后面。

这是视野开阔的平坦草原,正适合细犬长距离奔袭。

很多目睹那一幕的人后来向别人讲述那一切时,更愿意将特日克形容为一道划过草原的光。在阳光下,它那银灰色的皮毛更为闪亮,并富有凌驾于这灰黄草地之上的高贵光芒。

它跑得沉实而有力。

它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在验证,它确实是为奔跑而生的。肌肉绽起的强健的四腿,平滑的腰线,像杠杆一样在它每一次腾越时保持着平衡的尾巴,包括它那如同金属般的毛色,似乎也是为了让它的皮肤更为光滑,减少风的阻力。

它是风,但它显然比风更快。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它像锋利的刀片切过水面,向那奔逃的狼追去。

最初,那狼跑得轻松而畅快,毕竟,已经远远地抛下了那些狗,它们已经似有似无的叫声不会再让它感到紧张。这种场面它经历得多了,它们那慵懒散步般的追赶本来就是形式。它知道在它跑远了很久之后,那些狗还会愤愤地叫上很久,久到后来它们会忘记自己为什么而吠叫,在些许的茫然后它们也许会略显羞赧,不过,很快,它们就会忘记这一切的。它们是狗,人类并没有要求它们必须拥有捕获狼的能力,只要能够吠叫驱赶已经足够了。

没完没了地吠叫,这些狗从来不会吝啬自己的体力,事实上它们似乎就会干这个。

它相信自己很快就会进入山地的范围,到那时就安全了。

距离人类的定居点越远,远离那种令它喘不过气来的人类的气味,它的这种安全感也就更强烈一些。

但很快,它就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威胁,那感觉像被风吹过草原上空的云团留下的巨大云影,从身后袭来。

它忍不住回头望去。狼顾。

它看到那头银色的大狗已经将整个狗群扔在身后,狂奔而来。那狗跑得坚决,没有一丝犹豫,正在迅速地拉近与自己的距离。

它了解这样的狗。它们是真正的杀手,冷酷无情,不发出任何声音,它们在某种说不清的动力的驱使下,只要不断气,会一直追赶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

没有别的办法,它只能掉头继续奔跑。这是唯一可以做的。但身后这头紧紧跟随的大狗对它的奔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它突然感到叼在口中的鸭子影响了它的呼吸,仅仅用鼻子无法给它提供足够的氧气,随之而来的是它的步伐开始错乱,它几乎将自己绊倒。

它不得不重新调整步伐才能继续向前奔跑。

它慌乱了。

那大狗显然跑得比它想象的要快。

它最终还是没有来得及钻进山边的灌木丛。

在大狗冲过来时,它不得不甩掉了口中的鸭子,回身应战。

它在喘息,但它意识到这头大狗在长距离的奔袭之后却并不需要调整呼吸,直接就向它凶悍地扑咬。这头银色的猎犬,高大、强悍,带着某种令它为之战栗的威压的气势。在与大狗撕咬在一起又迅速地分开后,它受到了震撼,感觉这狗似乎是由石头和金属构成的,坚硬强大,不容违逆。

它已经绝望地意识到,逃脱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大狗狡猾地咬开它身上的皮毛,然后又迅速地跳开,它试着回咬,却总是慢上半拍。对于大狗那急骤的攻击,它疲于招架,无能为力。

大狗甚至懒得发出威胁的咆哮,只是一次又一次撕咬开它的皮肉,让它流血,然后又跳到一边。

慢慢地,它发现这头强壮的狗其实是在戏弄它。它永远咬不到这精灵般的大狗,这银色的狗像幻影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身体上满是黏液的鱼,一次次从它的齿边滑脱。

当特日克最终一口叼住这狼的咽喉时,狼其实已经放弃了反抗。

在獠牙揳入狼的脖子时,特日克凶悍地开始甩动自己的头颅,它通过这种粗鲁而强悍的摆动来折断它的颈椎,就像那狼折断鸭子的脖子一样。当拥有绝对的力量作为后盾,所谓犬类对这荒野中几乎具有象征意义的野兽惯有的恐惧也就显得毫无意义了。特日克以自己强壮的颈部肌肉和上下颌的咬合力主宰了一切。

特日克横叼着死狼回到镇子时已近黄昏。

那狼沉重,它叼得略显吃力,路途中间它停下来歇过几次。

特日克走进镇子时,那些几乎已经散去的狗群被这已经遭到屠戮的荒野的气息所吸引,它们像追随臭味的苍蝇一样,重又集聚而来。

它们的表现各不相同,有的急急地冲过来,随着距离的接近,狼的气息越来越浓重的时候,就哀号一声逃开了。

而有些只是远远地观望,扯着脖子无尽地嗥叫,似乎末日将近。

其中也有胆子大的,竟然试着从特日克的口中直接抢夺猎获物。

特日克并没有放下口中的狼去驱赶它们,它只是停下了脚步,从齿间发出低吼。

这就足够了。

这警示的愤怒低吼,这些狗熟悉,这种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它们大脑混乱的沟回中寻找到那个并不遥远的接入点。它们迅速回忆起在特日克成长的过程中不断被它咬伤和咬残的狗——它的攻击能力随着成长而逐步升级。在每一次发起攻击前,特日克就是这样警告它们的,但那些倒霉的家伙总是无法适时地判断当时的形势,结果也就非伤即残。

被特日克咬断了腿在当地哀号着打转的狗的惨状已经足够给它们留下深刻的记忆,只一次就会留下应有的条件反射,曾经的震撼让它们在回忆并战栗的同时立刻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一个犬类世界的界限,那是特日克以自己强大的威慑力在周围创建的一个属于自己的不可逾越的场。

后来,这些狗无奈地慢慢退后,目送着特日克叼着这头狼往镇子里的家中而去。

它们失魂落魄,在特日克离开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呆站在那里嗅着空气中渐渐淡去的狼的气味已经毫无意义,于是颓然间纷纷散去。

特日克一口气将这狼叼进了自家的院子。

芒来晚上玩够了回家的时候,那狼皮已经被父亲剥了下来,摊在背阴的墙上晾干。当皮子剥下抻开之后,终于显现出这头与西伯利亚的亚种更加接近的狼种巨硕的体型,从鼻尖至尾端,长度足足超过两米。

特日克正在院子的角落里舔拭自己爪子上的血。芒来仔细地查看了特日克的全身,事实上,它嘴侧的血迹包括爪子上的,都是狼的,它自己并没有受伤。

芒来用一块拧干的湿布擦净了特日克身上的血,然后,像往常每天黄昏时那样,用一块柔软的旧皮子,顺着特日克皮毛生长的方向擦拭,很快,特日克的全身就呈现一种被打磨过的银子般闪亮的效果。

Ⅴ离别——孩子的目光

那天,芒来醒得晚,起来吃早饭时,那个陌生人正与父亲喝茶。

根据母亲的指示,他称呼那人为爷爷。也就是爷爷辈分的远房亲戚。

以芒来的理解,如果按爷爷来称呼,那人确实显得年轻了一些。他安静,声音低沉,身上有某种不适宜出现在房间里的东西,似乎所有带着穹顶的地方都会让他感到不舒服,就像那些来自草地的牧人,他们更习惯于席地坐于毡垫之上,永远适应不了窄小的木凳。

据母亲说,那人是在凌晨到达的,他骑着马整整走了一天一夜。芒来在院子里看到了那匹正在闭着眼睛吃草的马。

他是猎人。芒来的母亲是这样说的。芒来努力从这人的装束和气势上寻找那种与之相关的细节,但当那人与父亲交谈偶尔转头时,芒来就知道自己不再需要什么细节了。他的颈侧露出巨大的伤痕,显然是被某种大型猛兽攻击后留下的,因为缝合时没有仔细地对齐皮肤,那痊愈后的伤疤也就更显得杂乱不堪。至于那杆装在绿色帆布袋里立于门后的枪,芒来的父亲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就警告他,碰都不能碰一下。

后来,那人起身,随芒来的父亲进了院子。他站在那张正慢慢风干的狼皮前仔细地打量,粗大的手指抚摸着狼皮肩颈上特日克的利齿留下的孔洞,张开自己拇指和食指,测量着孔洞间的距离。

此时,早晨出去遛弯的特日克进了院子。它立刻注意到了这个陌生人,犹豫了一下,扬起鼻子,翕动着鼻翼,在寻找他在院子里留下的气味,意味深长地呼吸,品味,但它并没有直视那个人。

随后它走到水盆边喝水。

喝过水后,它舔净了自己的嘴,然后,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男人注视着它,然后蹲了下来。

特日克竟然在接受这个陌生人的抚摸,芒来几乎无法想象。特日克从来不会让陌生人接近自己。

似乎有某种未知的力量在主导着特日克,让它在犹疑之间做出某种选择。

这陌生人与特日克之间似乎有什么共通的东西。那是芒来所不能理解的。

特日克失去了应有的审慎,甚至有些痴迷地嗅闻着这个陌生人身上的气味,温顺而放松地站立,耳朵贴伏着,而尾巴在轻轻地摇晃,那是毫无阻碍的放松。

同时,那陌生人也以观赏某种精美器物般的投入眯着眼睛查看特日克整体的结构,手抚过它的背,按压它肩胛上的肌肉,甚至轻轻地翻开它的嘴唇查看它的牙齿。

芒来不能理解这一切。

他不清楚从来对陌生人保持着惯有警惕的特日克怎么会突然这样驯顺,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如此信任,这让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芒来甚至感到有些尴尬的愤恨,呼唤了一声特日克。

急切的叫声让特日克猛地回头,那氤氲在它迷蒙眼中的东西一瞬间消失,眼神清澈起来。它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迷失,略显羞赧,随后迅速地退后一步,眼神中流露出凶狠的光。因为芒来的警告,它将这陌生人界定为不可信任的人。

也许是因为肌肉紧张地隆起,它的体型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大。

那陌生人并未因此而恼怒,甚至以颇为欣赏的目光审视着特日克的变化。

但这种随着芒来的警告而来的变化并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很快,那刚刚树立起来的警惕性又再一次消失不见了。

特日克又向这个陌生人靠近,甚至主动地将自己的头颅探过去,接受那骨节粗大的手略显粗鲁的抚摸。他显然懂得狗的喜好,手指灵活地在特日克的耳后和下颌处搔弄。令芒来感到悲哀的是,特日克不但主动接近,甚至在那人轻轻地为它搔痒时,竟然极其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芒来气不打一处来,过去照着特日克的屁股就是一脚。

被震动的特日克猛地回头,一瞬间伴随着愤怒的咆哮,目光中流露出芒来从来也没有见识过的一种陌生。

芒来不清楚,那人的身上究竟有什么让特日克如此痴迷。在那一刻他仍然在为它的叛变而心存愤恨。

总之,现在发生的一切都让芒来感到不安。

第二天早晨,芒来又醒得晚了。

他起床穿衣,喝奶茶时,嚼食着那个爷爷辈的陌生人带来的风干鹿肉。

他其实并没有完全清醒。所以,最初母亲跟他交谈时,他并未理解其中的意思。母亲说,那爷爷是个真正的猎手,每年都会猎获很多猎物。随后,父亲开始跟他解释——特日克是猎犬,非常好的猎犬,生活在这里只会让它荒废拥有的狩猎能力。

父亲的目光闪烁不定,似乎没有勇气与他正视。

芒来意识到什么,奔出屋门。他并没有看到特日克来迎接他,而那猎人的马也已经不见了,拴过马的地方只留下一摊马粪。

芒来所有的不安终于得到验证,这不是一个游戏。

他高声呼唤特日克。无论距离他多远,只要他呼唤,它都会箭一样冲到他的身边,从来没有超过半分钟。

但特日克并没有出现。

惊慌中芒来奔出院子,一边呼唤着特日克的名字,一边向镇口跑去。

他跑得飞快。

他看到自己跑过时,那些孩子脸上惊诧的目光,他甚至看到了阿尔斯楞站在路边。

芒来知道阿尔斯楞为什么站在那里。他相信阿尔斯楞一定目睹了特日克被带走的整个过程,他甚至似乎看到了阿尔斯楞的脸上得偿所愿般的得意神情。当然,也许那只是他的想象。自从特日克被芒来带回家中,阿尔斯楞几乎在每次与芒来见面时,都不断地重申——小狗不过是寄养在他这里。但是,当特日克迅速地成长起来,并且在阿尔斯楞一次凶暴地对待芒来时跟他獠牙相向时,他就已经明白,这头银色的猎狗无论是从理论还是实质上,都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了。

芒来飞快地奔跑。早晨刚刚起来没有多久,他幼小的心脏似乎还无法适应这种忽然而至的急骤奔跑。

他一直跑出小镇,直到镇口那条通向山地方向的道路——他知道那个猎人是从那个方向来的——仍然一无所获。

道路空旷,仅有几只鹊鸟在路上叼啄着牲口的粪球,希望在里面寻找没有被消化的粮食。

甚至在地平线上那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道路尽头,芒来也没有看到那人和特日克的影子。

他的内心像这早晨的旷野一样荒凉。他想他再也见不到特日克了。

因为剧烈地奔跑,他的胃开始痉挛,随后,他弯着腰开始呕吐。

在他的呕吐物中有棕红色的纤维状的东西,那应该是没有完全消化的鹿肉干。

Ⅵ狩猎季节——山林

确实,那人的身上有一种令特日克感到痴迷的东西。

长久以来,一直有一种冥冥中它期待着却不知晓的力量在蛊惑着它,它无法控制自己对这种未知力量的渴望,但它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也许是一种气息,不仅仅是它可以用鼻子探询的气味,而这男人身上的气味以及与之的一切让它在懵懂中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近那未知的力量。

它愿意眯起眼睛仔细地品味这男人身上的味道,那是除了马的汗味、烟火和皮革的气息外,另一种特殊的味道,它不清楚那是什么,也许是更深层次的东西吧。

总之,特日克只想更多地吸入这种味道,从中榨取它希望了解的那种隐秘的气息,而这种气息只有淤积到足够的浓度时,才足以让它根据这些气息所携带的信息做出自己的判断。

清晨,这男人和芒来的父亲一起从屋子里走出来时,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动,即使是在交谈的时候,也是压低声音的。显然,他们不想让芒来发现。这样,毕竟可以省去很多的麻烦。

特日克起身,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兴奋。它走到芒来父亲的身边,算是打招呼,当然,也仅仅是出于礼貌。但芒来父亲的手准确地牵住了它脖子上的项圈,并立刻在上面拴上了一根长绳。

直到此时,特日克也并未感到太多的恐惧,它顺从地被芒来的父亲牵出了院子。

清冷的晨光中,小镇的路上空寂无人。

绳子的另一头被交到那个男人的手中。

那男人跟芒来的父亲简短地告别之后,就扳鞍上马,靴跟轻点马腹,策马出镇。

绳子的另一头已经被这男人系在了马鞍之上。

马的速度不快,所以,当绳子被轻轻地扯起的时候,特日克只是条件反射地试着反抗,随后就跟着马轻轻地颠跑起来。

但这种惯性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出了小镇之后,特日克发现,那男人并没有停下的想法,它开始尝试着抗拒。

最初,它被拴上绳子带离时那故作镇静以此被掩饰的恐慌,此时被迅速放大。这是犬类的本能,它们长久以来被不断巩固对主人领地的依赖,此时,它希望挣脱绳子,跑回家中,安卧在屋门口,等待睡眼惺忪的芒来推开房门。每天早晨,它都以从未削减过的热情去迎接芒来。

特日克无法想象失去那样的生活。

就在特日克打算倾尽全力地与束缚自己的绳子对抗的时候,那男人几乎都没有回头,突然间扯紧了绳子,用力地一扽,同时一声轻喝。

这男人无论是掌握的力度,还是轻喝那一声的轻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特日克脖子上那根帆布背包带做成的项圈其实早已弱不禁风,只需要它倾力一挣,就会应声而断。

那男人同样清楚,这高大的猛犬是无法束缚的。在离开时他本可以要求芒来的父亲用绳子在它的脖子勒一道,腰上再缠一道。那时,特日克若要挣脱,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但他并不想这么做。如果以那样强制的手段将这头猎犬带离小镇,这头猎犬对他的怨恨与不信任也将是永久的,只要找到机会,它还会逃回来的。

他并没有太多的期待,甚至认为如果他掌握得不好,它会就此挣脱而逃开,他倒也没有太多的遗憾。

但他掌握了恰到好处的时机,脖子上突然牵拉的机械刺激以及那声轻喝,影响了特日克的判断。而特日克在犹豫之间,糊里糊涂地又跟着走了一程。

总之,只要特日克稍一表现出因为即将被带往远方的不安时,这人就恰到好处地弄出一些不太出格的动作或者什么动静,分散它的注意力。就这样,他似乎也在慢慢地消磨着特日克仅有的意志,不知不觉中,当它再次回头时,他们已经翻越了两个高坡,那小镇也就看不到了。

就在特日克即将崩溃发作的一刻,这个人又一次及时地掌握了先机。他先是发出一声猎人向猎犬发出指令追逐的尖利口哨,那种凌厉的哨音恐怕是任何犬类听到都会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的。而那人胯下的马,显然已经经历过多次围猎,听到这呼哨,条件反射地发出一声长嘶,猛地蹿出,开始狂奔。特日克似乎也被这种情绪所感染,跟随着奔跑起来。事实上,它甚至喜欢这种奔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奔跑之中,它也就可以暂时地忘记自己目前的处境——脖子上的长绳,在前面骑着马带着它奔跑的陌生人,对可能再也见不到芒来的恐惧……

就这样,特日克跟着骑马的陌生人跑了很久,跑到最后它已经有些恍惚,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奔跑。

终于,当那人控制着马,放慢了速度的时候,马的身上已经因为出汗而泛起了一层泡沫,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马汗的味道,这种气味让特日克感到舒服。

马开始慢慢地颠跑,特日克从狂奔的兴奋中慢慢回味过来,它感到疲惫,口干舌燥,呼吸不再顺畅,它伸出舌头喘息着。而此时,它注意到,周围的景物正在悄然间发生变化,地势由平坦的草原变化为起伏的平缓山地,同样,空气中的气味也有所变化,那种干燥的草原气息正被一种更加湿润的林木的味道所取代。

特日克此时因为刚刚长久地奔跑,大脑缺氧而不愿意再思考更多的东西,疲惫正在取代它的不安。它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

真的,就这样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一天。

那人骑在马上一路无声,特日克也不再挣扎。

他们开始进入山地。

在山地间行走时,有各种特日克以前从未嗅过的气味让它应接不暇。

那是与草原迥异不同的更为荒野的气息。

在穿越一条溪流时,溪边的黑泥上有某种大型野兽留下了巨大的爪印。在那人下马查看时,特日克也在嗅闻那爪印的气味。爪印在泥土中留下的深度,爪垫的纹理,爪子在泥上留下的钩痕,都在告知特日克,这是一种它从未见识过的巨大的野兽。尽管那爪印上的气味正随着野兽的离去而慢慢淡化,但残存的气味中那种荒野的力量已经足以令特日克感到震撼。它深深地吸气,让这饱含着荒野巨兽气息的空气充分流经自己的鼻腔,鼻黏膜,它所有的嗅觉细胞都为此而兴奋地战栗,要永远地记住这气味。

也许是因为野兽过去的时间太久了,那人只是用手掌丈量了爪印的宽度,发出轻声的叹息,随后就起身上马,继续赶路。

一直走到天色将暗,那人在一片背风的谷地间找了块平坦的地方,从马鞍的捎皮绳上取下一个皮袋,给马卸了鞍具,绊上马绊,放它自己去吃草。

他将特日克拴在一棵树上。

他并没有生火,只是从口袋里取了一块肉干,吃了,然后喝了水壶里的水。

他扔给了特日克一块成人手掌般大的肉干,上面附着干缩之后呈现出琥珀般色泽的半透明的脂肪。这种食物,没有狗可以抗拒得了,特日克也不能。

在镇子里,它从来不接受陌生人的食物,但在这里不同,这个人的身上散发着坦然而诚实的气息,让特日克感到安心。不像镇子上那些心怀叵测的闲人,他们因为即将施行的诡计,身上会散发出那种担心诡计败露的恐惧的气味,包括他们汗湿的手拿过的食物,上面也会留下这样的气味。所以,即使是肉,特日克也不会瞧上一眼。这种带着人的手汗气味的肉不过是险恶的诱饵罢了。特日克明白,旷野之中永远不会凭空地出现一块美味多汁的鲜肉来,于是,当其它的狗受不了这种诱惑去吞食那块肉时,特日克总是远远地观望。在轰然巨响中,那狗的半个头都会不翼而飞,那肉中包着炸子,只要任何动物受不了诱惑一口咬上去,结果就是烟消云散。而那些在镇子里道路上出现的肉更是绝对不能碰,但那些不知深浅的饥饿的狗一口将那肉吞下去——犬类是从来不会咀嚼的。随后,麻绳另一端的埋伏者就出现了,他们狞笑着轻抖肉上拴着的细麻绳,那藏在肉中的钓钩立刻现身。而此时那肉块已经穿过狗短粗的肠道进入胃里,锋利的钩尖也就顺理成章地刺入狗的胃壁。所以,当那设伏者牵动麻绳时,再凶悍的狗也无法与钩尖刺痛胃肠的疼痛对抗,只能乖乖地走向那人。他们手中拎着的锤子或者短斧准确地击打在狗的后脑上,在一片黑暗之中,它们的生命也就此终结,灰飞烟灭。它们会被迅速地剥皮切块煮制,进入另一个永恒的循环。很多狗就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落入本来是捕获野兽的陷阱,或者是被同样渴求狗肉的人捕获,当然,最终的结果都是被吃掉,而皮子会被制成御寒的棉帽和皮褥。此地的居民很多来自东北,那里有入冬之后食狗肉和戴狗皮帽子的习惯。那些没有太大用处的狗,本身就是一种食物,而一些居民,也会在落第一场雪之后屠杀自己家中饲养的狗,那时的狗肉最为肥美,皮质也最好。还好,对于猎犬他们还是倍加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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