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K1585列车记

2016-01-31 21:21:51傅菲
草原 2016年1期
关键词:草席上饶晚点

傅菲

坐K1585列车记

傅菲

下午四点,事办好了,又没人玩,想想还是回上饶。南昌至上饶高铁一小时到达,大巴和列车也都是三小时到达,非常方便。朋友建议说,这里离南昌站近些,坐下午六点五十分的九江至上海南这趟火车,简便一些,不担心没票。我办了退房手续,即往火车站。

南昌火车站还是一副麻木不仁的老样子,灰扑扑,像一只鸵鸟。到购票处,见里面乌黑黑的一群人,溽热。我排队,看着墙上一排红红绿绿游动的电子显示屏。排了半个多小时,轮到我,我说,去上饶。答:21∶33分有站票,是武昌到温州的。问:九江至上海南这趟呢?答:最后一张站票,刚刚卖完了,21∶33有站票,最后两张,要不要。我把钱塞进窗口,说,要一张。

出了购票处,看了看车票,是K1585列车。天下起蒙蒙雨,云块一团团盘踞,厚厚的,黑黑的,像一块冬天抽干了水的泥塘,倒扣下来。廊檐下,站了好几个中年人,躲雨,缩着身子,有的抬头看天,有的低头看地上滚落的水珠。我到了二楼二号候车厅,全挤着人。我听到广播:重庆到宁波的旅客请注意了,列车马上要进站了。我进了候车厅,见要检票的人马上排队,准备检票,我找了位子坐下。我扫了一眼大厅,有两列长队,座位全坐满了人,过道和门口也全是人。我熟悉这样的环境,也不再多看。我打开刚刚在书摊买的一本八卦书,慢慢看。

20∶47分,书翻完了,给身边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看。一个妇人走过来,要买凳子吗?我说买凳子干吗?妇人五十来岁,拎一个布袋子,布袋子里有七八条小凳子。小凳子是合金的,空心,凳面是尼龙网,可以收起来。妇人说,火车上坐呀,方便。我说,那你一天能卖一百张凳子吗?妇人笑起来,你想卖凳子吗?能卖五十张不错啦,你不买凳子,买充电宝吗?我说,那你卖充电宝,能卖几个呢?妇人叫:“买凳子,十五块钱一张,买充电宝,真货。”边吆喝边走了,一只手拿充电宝,一只手掰开人群,走伸出去,再身子挪过去。一个矮矮瘦瘦有稀稀胡楂的小青年,站在我边上,背一个小包,一手拿凳子一手提笔记本电脑包。我说,你学校放假了?他的眼球在眼镜里转了两下,说,放假了。我说,学什么专业的。他说,学会计,学会计没用,老师讲的没有用,我不想读,去打工,毕业了也是打工,工资也只是两千多。我笑了,说,知识都是有用的,没有用的是没学到知识,却以为自己学到知识。他笑了,说,我父亲做石匠,养一家人,我以后做会计,不一定能养一家人。我说,是呀,你父亲做石匠是出师了,你做会计出师了,你能养十家人。他说,那会计出师要多少年呢?我说,聪明好学的人,得二十年吧。他嘟囔,能不能再活二十年都不知道。

检票处的电子显示屏游动一条字幕:K1585晚点12分钟。但大家还是站起来排队,等待检票。

21∶25分,电子显示屏游动一条新字幕:K1585晚点30分钟。一个人说,他妈的,就知道晚点,怎么不提前来呢?另一个人说,提前开,有坐不上车的人,怎么办?一个中年妇女说,晚点怕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一个声音粗哑的男中年说,中国有两样最不值钱,一个是时间,一个是权利,火车晚点不赔钱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晚点。中年妇女说,怎么赔,每个人时间的价钱是不一样的,赔多赔少大家有意见,不如不赔。学会计的学生说,把火车晚点放到网上去,让铁道部长看看。粗哑的男中年说,他看这个干什么,谁知道忙啥呢?

22∶05分,又更新了一条字幕:K1585晚点4分钟。学会计的学生说,再不会晚点下去了,人的耐性是有限的。我说,还会晚点的,这是心理学。22∶15,又更新了一条字幕:K1585晚点14分钟。

22∶27分,开始检票。也不是检票,打开栏杆,人哄的一下子,全涌了进去。相当于水库放水,蓄水太深,闸门打开,水奋不顾身冲出来。

我到餐车门口,我问乘务员:“餐车有饭吃吗?”乘务员说,有饭也没法吃了。我说,为什么。餐车的地上都坐满了人,人进不去。我也是想在餐车点几个菜,慢慢吃,吃完到家。我走到四车,四车门口堵了七八个人。乘务员叫:“里面的人快进去,不然,旅客进不去了。”乘务员四十来岁,头像一个陀螺,脸门很窄,她用手推堵在门口的旅客。旅客又进去了四个,还有四个在外面,包括我。乘务员叫:“往车厢里挤进去,里面很空,可以站很多人。”我进去了。乘务员推我,再挤挤。我头转动了一下,全是脸。乘务员进来了,你们不进去吗,不想火车开吗?把小孩抱起来,抱起来。她说。人全进来了,车门关不起来。乘务员打一个人的屁股,说,挪挪屁股,门可以关了。

门刚关上,门边各站了一个小孩过去,一个十来岁,一个四五岁。十来岁的小孩是个女孩,紧挨着是一个妇人,三十多岁,坐在一个结结实实的布包上,手抱成一个圈,头埋在圆圈里,露出一个乱蓬蓬头发的脑袋。四五岁的小孩,我看不出是男是女,看脸型是男孩子,看头发是女孩子,坐地上睡觉。紧挨着小孩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白衬衣,外穿一件藏青工作服,也坐在地上,靠着睡觉。一个看起来五十来岁的妇女把手叉在两壁,刚好把这四个人隔在车侧门过道里。中间过道连着两扇门。紧挨着坐在布包上睡觉的妇人,是一个男的,二十七八岁,一手举起一条凳子,一只手扶着过道右后门门角,伸直了身子。他戴一条粗粗的金项链(我怀疑是二十块钱一条的那种,项链有一部分褪色了,灰白的合金露出来),和一条粗粗的手链,穿白色的汗衫。我靠在左后门门角,车子开动,摇起来,磨蹭着脊背,很舒服,像抓痒。我的左边是另一侧门的过道,我的腿边,坐着一个男人,肩胛骨粗壮,整个头都低到底下,头露了一个圆圆的脑壳出来,头发粗粗直直,松叶针一样,头发短,黑白间杂,紫黑条纹相间的汗衫,在肩膀两边,离纱,有缝隙,露出肉球,圆秃秃的,黝黑色。和他并排坐的,是一个男的,三十来岁,拖鞋垫在屁股下,头发估计有三两个月没剃了,软塌塌的,有一些粉尘,他的一双脚架在对面的壁上,脚趾又粗又黑,指甲缝里都是污垢,他抽着烟,手在手机屏幕上,边滑动边看,不时大声地肆无忌惮地笑。他的脚右边是一个很大的黑色塑料袋,鼓鼓的,不知道里面塞了些什么。塑料袋边上,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矮墩墩的,靠着前门左侧角,正好和我面对面。他把手抱在下腰,穿一件黑圆领衫,脖子粗粗的,脸有粗粝感。前门右侧角,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穿高帮绑带黑皮鞋,裤子是黑牛仔裤,把腿绷出了线条。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线衫,网状的,外批了一件红色的斜领线衫,针织的,戴耳机,左手托着手机,讲英语,边讲边笑,右手抄进一个手提包,扶着她人造革的拖箱。拖箱靠在一块有半截玻璃的门上,门上有一行铝合金钉进去的字:“电房危险,闲人勿进。”拖箱边上的,是一个凹进去的空间,我刚好可以看见两个挂在壁上的灭火器。一个女孩子二十三四岁,露出半边身子,背一个鼓鼓的布包,胸前抱着一个小提琴。她有些胖,圆脸,眼睛里散发一种近似童真的光。拖箱的对面,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人,戴眼镜,坐在他自己的黑色拖箱上,在看手机。

我的右边过道站了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高高大大,手很粗,像一根圆木头,手臂上有一只蜘蛛文身。他穿一件蓝黄条纹的汗衫,有一股浓烈的汗味。他的脸上有一种长期在工厂里干活才有的缝隙一样的纹,他手上拿着一叠报纸。和他站对面的,是一个剃光头的男人,四十来岁,穿一件短袖蓝色工作服,扣了一个最下边的纽扣,肩膀结实,胸肌鼓出来。工作服上有两个白字:邦辉。他一只手抱着一条草席,另一只手撑着过道壁顶。

列车开出一刻钟,有了第一个人讲话。讲话的是拿报纸的人,说,浪费两块钱,还以为可以把报纸铺开睡觉呢。接他话的人是拿草席的人,说,从家里抱草席来,倒了两趟车,也没找到地方睡觉,我们换一个车厢看看。拿报纸的人说,你先去找,找到地方睡觉了,打电话给我。抱草席的人往后车厢,即第五车厢侧身,把脚抬起来,跨过一个蹲在地上的小孩。抱草席的人挪开身子,举凳子的人,把手放下,侧身,坐了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双手叉在两壁的妇人说,小孩真可怜。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直站着,看着门外。门外黑魆魆的,雨噼噼啪啪打在门玻璃上,雨珠溅散开,一圈圈的波纹被风吹得变形,瞬间没了。雨滴像沙子,敲击的声音尖利。小女孩穿一件有绒边的衬衣。我说,这趟火车有很多小孩。妇人说,放暑假了,大人带小孩去聚聚,一年难得和小孩见几次面。我说,你是去帮你儿子带小孩吗?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小孩才八岁。我说,你双手叉起来,像个门神。她哈哈笑起来,说,做工的妇女熬夜多,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老。

我说,那也不是,你的家庭肯定殷实,你家庭责任感比别人更强吧。她说,我老公不赌博的话,我的生活肯定好,可是他禁不住不赌博。

站在我对面的男人说,最讨厌的人又来了。我侧过头看看,一个推车卖货的女服务员来了。推车上是矿泉水、饮料、瓜子。女服务员四十七八岁,矮矮胖胖,叫卖声特别悦耳:“买饮料了哈,买瓜子了哈,让让道了哈,抬抬腿了哈,侧侧身了哈,让我过过了哈,麻烦大家了哈,我是为大家服务了哈,有需要说一声了哈,拜托了哈。”举凳子的男人站起来,又举凳子。拿报纸的男人把肚子吸进去一些。他们刚好空出退车位。坐在布包上睡觉的女人把头往后仰,继续睡。我把上身左斜,刚好空出一个车位。我问售货员:“你的叫卖声怎么那么长,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叫卖声了。”售货员说,不吆喝那么长,大家都动不了身子,人没法过,那么多睡着的人,有一个人不叫醒,车子都推不动。我问:“从车头推到车尾,要多长时间呢?”她用右手翻上来,是四,翻下去,是五,说,至少四十五分钟。我说,那你一天来回推几趟呢。她咯咯咯笑起来,你这个人真有意思,看你也不像是要来应聘卖货的。

四号车厢走来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左手拿一个方便面的盒子,盒子里全是汤料。在四处看看,又走回去。也不是走,而是分开两边的腿,挪回去。门神一样的女人说:“小朋友,小朋友,你可以把垃圾扔在座位底下。”小男孩回头,笑了笑。

我看看手机,列车已开了七十五分钟。抱草席的人回来了,对拿报纸的人说,走了七八节车厢,都找不到铺草席的地方,有几节车厢,比这里还挤。拿报纸的人埋怨说,那你怎么去那么久,我还以为你有好地方不告诉我呢?抱草席的人,你以为我找女人聊天啦,你不知道,走七八节车厢,比爬山累多了,爬山我还可以跑,可以蹲下来休息,这里蹲不下去跑不起来,我宁愿去扛四包水泥。

抱草席的人回来了,举凳子的男人再也没法坐,又把凳子举起来。我说,我给你二十块钱,把凳子给门边上的小女孩坐。他转过头,看见那个小女孩站着打瞌睡。他推推小女孩,把凳子给她。小女孩屁股一落凳子,睡着了。我翻开钱包,找找,没二十块钱,给了一张五十块的。那男的说,不能要,大家在这里,是缘分。我掏出一包烟给他,说,那交个朋友吧,烟你一定要拿着。他说,那怎么可以。我说,你不收,说明你不想交我这个朋友。他接过烟,摸摸烟盒,扯开,给每一个男人发了一圈烟。发完烟,说,厕所在哪边。大家前后看看,矮墩墩的男人说,你自己后边。他转转身,又靠在门角上,可能人太多,厕所门很难打开。我说,鹰潭快到了,会停车的。有四个人同时问:“开哪边车门呢?”我说,要列车停下来,才知道。我又随口补了一句:“可能左边吧。”我不想右边开门,那里睡了两个小孩。发烟的男人,转过身子,探头看看左边的门。我看见他的汗衫后背有一行红色的字:“中国梦我的梦。”我问他,你这衣服哪儿买的?他说,厂里发的,一人两件,挺好的,厂里订做的,三十五块钱一件,算是福利。我说,那你单位比我单位好,我老板是欧也妮·葛朗台。他说,你老板是外国佬?外国佬比中国老板好,我的老板就是德国人。

讲英语的女孩子,手撑着自己拖箱,闭目养神。披在身上的外套,落下一边。我把她衣服拉起来,搭在她手上。她眼睛睁开,说,谢谢。我说,你衣服套在前面穿,这里是通风口,往下吹,正好吹你,你容易感冒的。她把衣服套在前面穿,说,还要坐七个多小时,真难站。我说,是难站,但也不是坏事,站几次,对你以后生活有太多的好处。她看看我,微笑了一下,又闭目养神。我想起自己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我经常坐这样的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就再也没坐过了。我非常喜欢坐火车,它带着我跑,跑得我不知所终,又把我带回来。它带我去的地方,我称之为天堂;它带我回来的地方,我称之为人间。

鹰潭到了。乘务员用一张铁皮壳,击打过道的铁皮墙壁,嚷嚷:“鹰潭到了,鹰潭的旅客快点出来。”五个人,不约而同地问:“鹰潭有几个人下车?”乘务员说,我哪知道呢?要下的都会下。列车停靠下来,乘务员两边看看,对左边门的三个人叫:“快起来,要开门了,你不起来,开不了门。”

三个人呼呼呼地起来。乘务员说,往后面挤一挤,门才能开。人全挤在过道里。门开了一半,开不了。乘务员叫起来:“谁力气大,把这个栓子拔开。”矮墩墩的男人,把栓子拔开,说,那个人把栓子弄歪了。

门打开,下去了四个旅客。进来了七个旅客。门神一样的女人说,怎么进来这么多。“鸡腿,上饶鸡腿好吃,买鸡腿。”站台上,一个清清瘦瘦个子高高的男人端着一个泡沫箱,往门口探头。他手上递一桶方便面给乘务员。乘务员还给他,说,天天吃这个,看见都想吐了。他继续叫:“上饶鸡腿好吃,快买呀。”一个旅客说,这里是鹰潭,怎么会有上饶鸡腿,肯定不正宗。“你刚上来,不能站我位子啊”,不知道是谁说的。

乘务员关了门,说,下一站上饶,上饶的旅客站门口。我扫了一眼,人员基本没变,站的,蹲的,谁的,也基本各就其位。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两个人。一个是打赤脚搁脚的人,脚没地方搁了,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这个女人染黄头发,戴项圈一样的金项链(我估计也是二十块钱一条的,有一节断了,用其他金属环扣起来),穿艳艳的麻布群。打赤脚的人选择靠墙站,还在玩手机。我靠的位子,我给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他有一个蛇纹带,鼓鼓的。我只好站在四扇门的十字交叉点。矮墩墩的男人从黑塑料袋里翻出一条凳子,坐在我叉在门角的腋下。车子开出十几分钟,一个卖充电宝的人来了,他个头比较高,他把装充电宝的篮子顶在头上,叫:“充电宝,是假货就退货。”到门口过道的时候,他蹲下半截身子,一只手扶篮子,一只手撑着壁顶,说,最后卖一趟,大家看看。

六十多岁的老汉,穿一双裂了鞋头的凉鞋,圆领衫是灰褐色的,领边的线脱了几圈。他有一张饱满的脸。

雨一直击打着门窗。

车里的人差不多迷糊了。即使有人借道而过,大家起一下身子,要不了一分钟,又恢复原来的状态。这时,我看到了四号车厢五号车厢的全景:昏暗的灯光下,浮起密密麻麻的头。

吭呤哐啷。吭呤哐啷……仿佛没有尽头……仿佛天忘记了发白……吭呤哐啷。吭呤哐啷。

雨滴像铁水,凝固的铁水。吭呤哐啷。吭呤哐啷。

上饶站到了。凌晨1∶47分K1585列车靠站。一路上,我没上厕所,也没有其他人上厕所。两个女售货员各来回两次收货。卖充电宝的男人,来回三次。有一个妇女买了两个鸡腿给小孩吃。那个四五岁的小孩始终没醒过。她身边的爸爸也一样。前后左右过道的人只有八个人说过话,还有一半多,一句话也没说。有二十三人冲开水泡方便面,有四个人冲开水喝。有十七个人借道来回。有五个人姿势始终没动。没有小孩哭。举凳子的男人,蹲下,站起来,站起来,蹲下,一共四十七次。有三个人抽了烟,我抽了一支,矮墩墩的男人抽了一支,打赤脚的人抽了十三支。我是唯一没睡的人,我一直盘算着,什么时间带我女儿来坐一次这样的列车。

(责任编辑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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