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干校”,钱锺书号称“钱半开”

2016-01-29 17:43陈骏涛著陈墨编
中外书摘 2016年1期
关键词:先遣队息县罗山

陈骏涛著+陈墨编

陈骏涛:多年从事文学研究工作,经历了新中国文学的成长、曲折和发展;他与中国当代许多作家建立了紧密联系,与文学界渊源颇深。

采访者陈墨:陈骏涛的硕士研究生。

问:咱们按时间来,先说干校,您怎么成了去干校的先遣队员?

答:那个时候基本上就是连锅端。我们也没感到意外,事先就已经有风声了。在我们之前,有些单位都已经走人了,就风传着社科院也得下去,什么时候下去还不知道。这回通知真的来了,所以并不感到意外。如果说有意外,那就是连锅端,这个出乎不少人的意料。原以为像俞平伯、钱锺书这样的人可以不去的,但也都要去。他们都是带着家属去,俞平伯是带着他的夫人,一个小脚老太太,比他年龄还要大点。让这些老人都下去,这种做法真是不人道。

问:当时您是不是觉得这是很自然的,没有去想是否合理?

答:没有想。就是觉得这条路必须走,必定要走。也不是强迫,而是我自己觉得应该去适应它。我记得从通知下达到我们动身,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样子。在这之前已经有思想准备了。我当先遣队,先遣队里面还有钱锺书。

问:文学所先遣队一共有多少人?

答:大概是十来个,或二十个人的样子?

问:先遣队是去选地方?任务是什么?

答:不是选地方,地方已经定了。也就是需要有人先去,打前站。先走一批人,就这么回事。

问:先遣队出发的时候,有人送行吗?

答:有人送,而且送的人还不少。当时好像还觉得挺光荣的。先遣队是打前站的,是干活的,我这样年轻力壮的人完全可以,也比较听话,积极性比较高。像钱锺书这样的,也当先遣队,后来想想,觉得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组合。为什么要钱锺书当先遣队呢?可能是先遣队里面也需要老中青结合吧。是坐火车去的,在老北京站。有不少人送行。我家里没有人送,你师母上班,带孩子,哪有时间?我记得钱锺书,是他夫人杨绛,还有他们的独生女钱媛来送。在什么地方下车?反正是河南的什么站,我忘了。下车后,坐汽车,到了罗山县。

在罗山期间的事忘得太多。我曾经说过在罗山我们住的是老乡房子,实际上我们住的是前劳改队的一个大营房。我们这些人去就是打前站,负责生活安排什么的。给我的任务是筹组炊事班,检查那些灶具,食堂的桌椅板凳什么的,缺什么就去采购……

问:一般食堂都是女士负责,怎么分您去负责?

答:总得有人撑头呗!可能是因为我比较热心?也有女的,还有别的人。厨师好像是从当地请的,不是文学所的。大队人马来了以后,就从原来行政人员中抽出人管食堂,我就不管了。

问:在罗山待了多久?

答:大概也就待了一两个月吧!原来是准备在罗山驻扎下去的,后来因为罗山地盘小,土地也不多,就搬到息县去了。

问:1970年的春节在哪儿过的?

答:春节肯定在下面过的,不可能回北京。我去干校一共就回来过两次,三年时间就回来两次。第二次超过了两天,不但扣发了工资,还在大会上被点名批评。当时就因为女儿漫红发烧了,我不忍心走,拖了两天。

问:下去的第一个春节是在罗山过的,还是在息县过的?

答:那肯定是在息县过的,因为在罗山待的时间很短。

问:在“干校”吃饭,就餐需要买饭菜票吗?自己可以选吗?

答:就是一个人打一份,不需要什么饭菜票,要选的话也就是从几种菜中选一两种。也就是这样。

问:那饭量大饭量小,吃多吃少都一样?

答:基本上就是这样,不过吃多一点或吃少一点也是有的。

问:食堂有核算吗?比如节余多少?亏损多少?

答:这个有专人管账。我不管这些东西。

问:您不是负责人吗?

答:那是在开头阶段,在罗山时的筹备阶段,我曾负责过。后来大批人马来了,我就不管了,我就改任保管员。到息县以后,就分给我钱锺书、吴晓铃、吴世昌、范宁这四个老人,开头可能还有一个劳洪,原名熊白施。这几个人,我们在一块,专门管劳动工具、环境卫生、便民服务,还有邮政收发这些杂务。也就是后勤组吧,虽然没有后勤组这个名义,实际上是一个班的建制。那个时候像部队一样,以连队建制,连下面有排,排下面有班。我这个组就相当于一个班,一个小班,也就那么几个人。钱锺书先生后来在信里说我是“鸡首”,就是说我在这一段日子里是他们的头,当然是一句开玩笑的话,却成了“经典”。

问:您对清查“五一六”的记忆有哪些?

答:搞“五一六”,还是在下“干校”之前,在北京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坦白交代说,有一个叫“五一六”组织,他参加了,等等,于是就疯传开来。当时中央领导、中央“文革”那些人也首肯了,在他们的讲话中也提到了有这么一个“五一六”组织,而且学部还是“五一六”的一个大本营。学部“干校”后来从息县搬到了明港,集中在明港一座废弃的兵营里,主要就是为了搞运动。那个时候息县也没有多少活可干了,房子盖起来了,地里的活也做了,地里的活本来就不多,我们该干的都干了。上面也有这个精神,有这个文件,要学部继续清查“五一六”,还传达了中央领导的意见。所以干脆就搬到了明港。开头当然是学习,以连为单位。文学所这个连成立了一个核心领导小组,郭怀宝、何文轩(何西来)、王保生他们,郭怀宝是转业军人,何文轩、王保生都出身贫下中农或工人家庭,他们这批人就出来撑头了。

一开始到“干校”的时候,我还是挺积极的,虽然分配给我的都是一些边缘性的工作。但时间长了,就觉得我是一个不受重用的、被排挤的人物,一个边缘性的人物。说起来,这当然也是有缘由的——

在北京的时候,我本来属于学部总队。总队与联队是对立派。后来又出来一个第三派——大批判指挥部,是由联队和总队分化出来的一批人组成的。我就参加了这第三派,而且是这一派文学所分支的一个小头头。当时,学部被揪出的所谓“五一六”,都是出自联队的。我因为参加了大批判指挥部,就成了与联队有点瓜葛的人,一个可疑人物。这就是我不受重用、被怀疑、被排挤的深层原因。因此,到后来,特别是到了明港以后,我就有些泄气,不怎么积极了。那时候,既没有后勤组,也没有什么活可干,多数时间都是在那儿捕风捉影地抓“五一六”。

文学所究竟有多少人被查呢?这我也说不太清楚。当然目标主要是对准原来“联队”那些人,揪出来的人有王春元、钱中文、杜书瀛、张炯等,这是几个比较有名的人物,当然还有别的人。开张炯斗争会的时候,说他是“反革命分子”之类的。

问:他是共产党员,也戴帽子?

答:当然了,不仅戴帽子,还开除了党籍嘛。他实际上是在检查交代思想的时候,把他日记里的一些内容也在会上说出来了。说他对“文化大革命”、对毛主席的一些怀疑、一些疑问。他是把这些作为一种错误的东西说出来的。说如何不应该,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不应该对“文化大革命”有所怀疑,也不应该对毛主席有所怀疑,等等。开批斗会,大家都是要参加的,钱锺书也参加了。一般开会,钱锺书总是在边缘的地方坐着。那时候没有礼堂,开大会都是在饭堂这些地方,大家都带个马扎什么的。我和钱先生正好坐在一起,他低着头,一般开会他总是不看台上。批斗会开完,他就悄悄跟我说,他怎么可能是反革命呢?他不是在日记里还说对毛主席无限忠诚、无限崇拜吗?

有钱锺书这样看法的,当时绝不是个别人,但谁也不敢说。

问:连队有家属去探亲,他们吃饭怎么办?

答:这个有,不时有家属来探亲。那个时候有个家属区,也就是什么旧建筑之类改建成的大棚子,分隔成若干间,给带家属的人住的。他们有时自己也做点菜,但主要还得靠食堂。临时来探亲的家属当然也得吃食堂。

问:住呢?住是一个什么情况?说您的情况就行了。

答:罗山—息县—明港三个地方,不太一样。罗山待的时间短,我们没盖房子,就住原来劳改农场的房子。好像是睡通铺。我就跟炊事班住一起。和谁,记不清了。到了息县以后,我记得开始也是搭席棚,睡通铺。

问:您呢?您跟几个老人住在一起吗?

答:对,我们这几个人,一个小班的几个人,钱锺书、吴世昌、吴晓铃、范宁、我,开始还有劳洪,就是熊白施,我们六个人,三张双层床,也许是四张?我当然是睡上铺了,我最年轻嘛!劳洪好像也睡过上铺。钱锺书、吴世昌、范宁、吴晓铃在下铺,这个住了相当长时间。到了明港就住部队的营房了,那就要好一些。

问:您说您搞采购,采购什么?

答:我不是搞后勤吗?后勤不是有“便民服务”这一项吗?吃的、用的东西,我们不是有个“小卖部”吗?还要买点杂物什么的,再转手给连队需要的人,给大家提供个方便。

问:热水啊什么的有问题吗?多长时间洗一次澡?

答:有一个烧水的锅炉,热水就从锅炉打。这有专人负责,像蔡仪、钱锺书、吴晓铃这些老先生都曾经烧过锅炉。锅炉烧水只能供喝水,当然,有时候女同志也有用来洗头什么的。至于洗澡,我的印象,基本上都是出去洗。那时候,十天一休,到明港以后就改成七天一休——有一个休息日。休息日不是每个人都出去,但大部分人都利用休息天出去——到县城去,到信阳市去。一个是为了“打牙祭”——吃点红烧肉之类,第二个就是为洗澡,上那种大澡堂洗澡。到明港以后情况就好一些,因为原先是军营嘛,条件要比农村好一些。我的印象就是这样。

问:钱锺书先生烧开水,号称“钱半开”,这事是和您一起时发生的吗?

答:“钱半开”是在罗山还是到了息县以后?是不是归我管?这个有点记不清了。总之是有这么回事!

问:在罗山烧开水是他一个人烧吗?

答:不,还有蔡仪。

问:蔡先生也不会烧开水吗?

答:不,他烧得很好。

问:钱先生为什么总是烧半开呢?

答:钱锺书本来这种事就不会做,家务事都是他夫人杨绛,还有保姆做的。在“干校”时他跟吴晓铃抬杠,争论菜谱的事,好像对做菜很内行,实际上他从来就没有做过菜,他的做菜“理论”,完全来自菜谱。

问:就是有烧开水的理论,实际烧半开?

答:对,对。蔡仪就比他强。蔡仪到了息县还烧开水。蔡仪烧开水,还有一段故事,惹了一点麻烦。是这样的。那时候当地有的老百姓喜欢到我们那里看看、玩玩,说个话什么的。有一个小男孩,梳着一条小辫子,很长的,这辫子按照他们家里的说法是这孩子的命根子。蔡仪觉着挺碍眼的:小孩长得挺好的,怎么还留个小辫?蔡仪说,我把你这辫子剪了吧!孩子说,那不行,我妈说了,这是我的命根子。有一天,蔡仪不知给了他什么好处,也就是给了他好吃的吧,就把他的辫子给剪了。这就惹出事来了。家长上门来交涉,说怎么搞的,谁把我们家孩子的辫子给剪了?这就成了当年一档不大不小的“事件”!后来我们连部还特地登门向这个老乡道了歉!

问:在息县的后勤组,您分工管什么?

答:出差采购呀这类事。钱锺书是管收发,跑邮局,也不是每天跑。邮局大概有七八里地吧,不到十里,那时候叫邮电所。吴晓铃管工具,因为他比较细致,有条理,工具交回来后,他都擦得干干净净的。吴晓铃还和范宁一起管过小卖部,所谓小卖部,不是说开个铺子之类,而是根据队友的需要,为他们代购日常生活用品。为这事,吴晓铃经常备有一个小本,记下张三要什么,李四要什么,然后我们——吴晓铃、范宁或者我,就出去采购,买回来就交给他们。

问:您和他们差不多二十四小时在一起,劳动在一起,住宿也一起,吃饭也是一块。在劳动之余,您和这些老先生闲聊些什么?

答:我现在能记得的,就是写在文章里的那些东西,包括我跟钱锺书、吴晓铃两位先生的二十几封通信。

问:总还有些没写出来的吧?

答:当然会有了,但我记性不好,多数都忘了。就讲讲钱锺书和杨绛吧。杨绛在外国文学所,那时候文学所和外文所已经分家了。杨绛在外文所是看菜园子的,外文所离我们很近。因为钱锺书是搞后勤的,时间比较灵活,所以有时候就去菜园子找杨绛。杨绛有时候也到我们这里来,但杨绛来得少,多半是钱锺书去找杨绛。钱锺书找杨绛的时候,有时还带着一本书,多半是外文字典。他不是有句名言吗?说“字典乃旅途之良伴也”。他到邮电所取邮件的时候,有时候也带着字典,歇脚的时候就翻翻字典。

问:杨绛先生《干校六记》中写了好几个年轻人,哪一个是您?

答:我看过这本书。里面可能有我。至于哪个是我,我也说不清。

问:“干校”里有阅览室什么的吗?

答:是不是有专设的阅览室,不记得了。但肯定有一些书报之类,供大家闲时阅览,不过那是到明港之后的事了。我仿佛记得,还让我兼管过这类事。在我们集体宿舍,进门的地方,两侧可能是摆过一些书报刊之类。

问:“干校”后期有很多人泡病假、泡事假,文学所有吗?

答:有,这肯定有。请假以后,又延长,找各种理由拖呗。1972年,特别是1972年的五六月份以后,那个时候军宣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我不会,也不敢,从没这么干过。这当然也并不表明我就特别清正,只是因为我胆小,不敢造假罢了。

问:“干校”结束,回北京有先后吗?

答:很少的一些人,比如俞平伯、何其芳、吴晓铃、钱锺书等,这些老人,都已经先后回北京了。比如让钱锺书回京翻译毛主席的诗词,让吴晓铃回京开一个什么会,整理什么资料,等等。年轻的,我记忆当中,好像没有;即使有,也是或者确实有些特殊情况,或者就是编造一些借口,或者就是找各种理由在北京拖延时间,等等。

问:返京的消息正式公布后,怎么回来的,您还记得吗?

答:那是挺高兴的。我原以为,我会早一点回来的,结果没有。行李很简单,没有什么太复杂的。集中买的火车票,也是分几批回来的,我是稍微靠后一点。

[2013年10月25日采访时补充]

答:这几天我又查了点资料,对以前说过的“干校”的事做点修正补充。一个是1969年我们到罗山住的房子,是原先劳改农场的。很简陋,基本上是打通铺。

问:原来您不是说住老乡家?

答:是有一点老乡家的房子,但是很少。

另一个是,“干校”从息县迁到明港,是因为学部受到了上面的批评。当时上面认为学部动作太迟缓,运动的成果不显著,落后于别的单位。这跟学部运动领导不得力有关,所以后来又派了新的军队领导来加强,并且决定关门搞运动,就搬到明港去了。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搬迁动作。那个时候,我们在息县建设得还是不错的。当地老百姓知道我们要走了,不少人还主动过来跟我们联系,要这要那的。当然,后来这些事就交给他们大队部来统一处理了。

另外还有一个关于何其芳养猪的故事,后来流传很广的。不单我们单位的人,外单位的人也知道。何其芳一向听党的话,听上面的话。“干校”的时候,分配他养猪,这个养猪班有几个人,属何其芳年纪最大。何其芳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做什么事都是这样。就像搞创作、搞研究一样,他对养猪这件事也很投入。开始的时候他对猪的习性当然不太了解,后来也就慢慢摸清楚了。他经常赶着猪在外面遛弯,“啰啰啰,啰啰啰”地叫唤,大家就学他,也“啰啰啰,啰啰啰”地叫唤。渐渐地,他跟猪有了感情,甚至到了“猪忧亦忧,猪喜亦喜”(这是他自己说的)的地步。一个这么大的知识分子,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后来,在谈到“干校”的时候,有人就觉得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悲剧,也是对这场运动的一个极大的讽刺!

还有,就是在“干校”后期,吴晓铃、钱锺书先期回京之后,我跟两位先生曾有过一段通信往来。这些书信绝大部分都保存下来了,对我来说,这都是一些很珍贵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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