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子平
1970年赴云南橄榄坝农场。1978年回沪在外贸公司工作。1988年赴日本留学,现从事中日经贸活动。业余从事翻译、创作,有小说、散文、电视剧本若干。
从东昌路码头上来,便感觉与江对面的十六铺景色大相径庭了。刚才一起坐摆渡船的乘客如一蓬烟已经散去,码头外的马路上孤零零地站着我与父亲两人。与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十六铺相比,眼前的景色则是冷冷清清、鲜见人影。
早春下午的风吹着脸还是冷飕飕的,爷俩站在路中央没有了方向。今天是我中学报到的日子,父亲是送我来的。此时见父亲手拿那张粉红色入学通知书一筹莫展的模样,我也不由得有些不安,紧紧地拽着父亲衣角一声不响。
“川光中学……张杨路86号。”父亲看着入学通知书,嘴里讷讷地念着。一辆三轮晃晃悠悠地从眼前摇过,“三轮车!”父亲赶紧大声呼叫起来。三轮车又晃晃悠悠地摇了大半个时辰,才将我们爷俩带到浦东南路的一条岔路口。路边竖着一个路牌,上书“张杨路”三字。另有一块大牌子,那上面要复杂多了,用中、英、日三国文字写着“外国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的字样。三轮车晃入这条岔路,身子马上开始摇晃,一股牛粪味也扑鼻而来。
后来才知道,那里有市区一家牛奶公司的养牛场;路边那块“外国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的大牌子,表示这路里面有保密工厂。再后来又知道,那养牛场紧挨着我的中学,整日臭气熏天;保密工厂则子虚乌有,之所以不让外国人入内,纯粹是因为那里太破烂,怕被人看见了有损国家形象,所以竖上一块遮羞牌。当时整条浦东大道和浦东南路的岔道入口处,差不多都竖有这样的牌子。
我的中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那是1967年的3月初。我1966年7月小学毕业,正常的话,应该这一年9月升中学的。可碰上突发事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所以我的入学也就只好推迟了整整半年。当然也有好处的,就是这半年不需用功读书,可以尽情地玩耍,蛮惬意的!再则就是入中学也不用考试,只有两个志愿让我们挑选,填写一下即可。这两个志愿一个是“走读”,一个是“住读”,我毫不犹豫地填了“住读”,也没有与父母商量。因为父母每天在单位里挨整,难得见得着他们人影,而且家里已被查抄了好几次,墙壁地板千孔百洞,所有的东西都凌乱不堪,家已不成其为家,所以住到学校里去,对我来说是最理想的选择了。
新生报到分班级、分宿舍、分床位,铺被挂蚊帐,买食堂饭菜票……诸多杂事,一场忙乱总算安定下来。我们一个年级共有十二个班:一班到四班是浦西班,住宿在校;五班至十二班是浦东班,学生家都在学校附近,每天走读上学。我分在四班。宿舍是幢五层砖木结构的楼房,坐落在校园最里面,一楼至三楼为男宿舍,四楼至五楼为女宿舍。我的宿舍分在二楼走廊到底的一间,218室。
房间大约十六平米,当中进门,靠左右两边各放两张上下铺的双人床,所以每间房可住8人。床与床之间有条一米左右的走道,到底是一扇窗。靠窗放一张课桌,这便是8人吃饭、写字共用的桌子,盆碗等杂物也都放在这桌子上。然而没过几天,宿舍里的同学都感到那桌子不方便,吃饭什么的都各自在自己床铺上完成,实际上每张床倒成了每个人除了大小便外所有活动的领地。结果这桌子什么用场都派不到,成了靠窗左右两位上铺同学上下床时的踏脚台阶。窗外就是围墙,围墙外则是居民住地了。
再说整幢宿舍大楼。一楼进门第一间便是传达室。说是传达室,实际上是全宿舍的管理中心,学生进出都在其监视之下,陌生人会被拦住询问。学校有严格的作息时间,晚上八时宿舍就不许学生随便出入了。传达室里的管理员是一位老校工,长相很凶,满脸横肉,又不苟言笑,所以学生都有些怕他。没几天我们便给他起了个绰号:肉横头老。这绰号一看便知是横肉老头反过来读,因为我们怕直接叫横肉老头太露骨,被他听见不得了,所以才反过来叫。这种办法当时在我们学生中很流行,比如“赤佬”说成“佬赤”、“四眼狗”说成“狗眼四”等等等等。现在想来,这也许可以说是我们学生时代的一种时尚语吧!
进了宿舍大门便是一条走廊通到底。走廊两边各十个房间,右边当中两间打通成一大间,是供学生漱洗用的,装有几十只水龙头与水槽。左边当中两间同样打通成一大间,那是厕所,进门右边小便,左边大便。每层楼面都是相同模式。一楼二楼是低年级男生住,三楼是高年级男生住。女生则住四五两层,她们具体怎么分,我们不得而知。前面说过我住在218室,是二楼走廊尽头最后一间,进出最不方便。后来好些学生不再住校,宿舍多了出来。我们218室除了不再住校的,还有搬去朝阳好房间的,唯有我与另外两位同学,一直在这218室坚持住到最后。
正式开始上课了。走进教室,第一件事便是寻找熟人,看看有没有自己相熟的同学。由于突如其来的“文化大革命”,我们这届学生小学毕业后已经在社会上放荡了将近半年,这期间同学间大都没有联系,所以同一年级同一班级有谁也与我一样进了这川光中学,事先是完全不知道的。昨天在宿舍里碰到一位男生,是我同一小学隔壁班级的,可谓面熟但陌生。现在到了班上便急切地寻找,最好有自己过去同过班的熟人。上天保佑,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郑若敏。我只感到心一阵狂跳,马上觉悟到,其实潜意识中,我想寻找的就是她。 我有些情不自禁了,坐在位子上,时不时地回过头去,老师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然而她一脸漠然,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存在。“喂,若敏啊,你怎么……没看到我吗!”我心里好几次这样喊着。慢慢地,犹如电影“Back to the Future”的情节一般,眼前的景色开始迅速地朝后退去。
绝对不会记错,因为我是七岁上小学的。那时我还没上小学,所以应该是在五六岁时发生的事情。记得那是一个暮春的傍晚,一缕金色的夕阳洒在弄堂里,顺着阳光望去,天际一片晚霞彤红彤红的,美艳非凡。那天我与小伙伴在弄堂里玩耍,好像是做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我的角色是强盗,所以满弄堂拼命地奔跑,一心只想着不要被官兵抓着。奔出我家所在的支弄,转入大弄堂,夕阳晚霞更加光彩夺目。突然,我像着了定身法似的停住脚步,只见夕阳中一个小姑娘亭亭玉立,正好站在一缕夕阳之中,看上去就像是在舞台上的聚光灯下,被映照得熠熠生辉。暮春乍暖还寒时分,小姑娘已穿上了一条鹅黄色的折褶连衣裙,脚上白袜配着一双红皮鞋,头上没有任何装饰,两根辫子也不用什么红头绳蝴蝶结,然而那张脸漂亮得能使人窒息。她一个人愣愣地站着,也许在等什么人?我忘记有人在追赶自己,呆呆地站在离她五六米的地方不动。我在想她是住在几号里的,平时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她长得实在太美了,那天的打扮又漂亮,也许是跟父母去走亲戚吧。我这么胡乱猜着,就是不想移动自己的脚步。当时我才五六岁,应该说不会有非分之想,被那小姑娘吸引住,可以说纯粹是人的天性使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试想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吸引他的应该是玩具、零食,一个小姑娘会对其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可见那姑娘的魅力绝非一般了。我愣愣地看着她,她起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慢慢地发现有人在注视自己,便也愣愣地看起我来。夕阳在流动,晚霞如一张大幕,小姑娘身上的色彩也格外夺目。我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心灵的感受无法用语言表达,只感到一种原始的冲动在胸中汹涌澎湃。我们大约愣愣地相互望了好几分钟,终于过来一位妇女,牵起那姑娘的手朝弄堂外走去。那妇女也许是她的母亲,瘦瘦高高的个子,烫着卷发。我本能地对她不十分喜欢,恨她将这么一个美人儿硬生生地从我眼前拉走。这第一印象成了我对她的偏见,以致后来知道她确实是那小姑娘的母亲后,对她的印象也仍然好不起来。
转眼我七岁了,是上小学的年龄了。记得开学第一天正好下雨,所以母亲一早给我穿上了一双新套鞋。这是前天去南京西路向阳儿童商店父亲特地给买的,宝蓝色的橡胶,光晶晶的非常显眼。平时我们孩子大多数是穿布鞋、球鞋,色泽大多黑不溜秋的很沉闷,所以买了这双套鞋我就想马上穿在脚上。但昨天没下雨,没有穿的机会。苍天有眼,开学第一天下雨了,我终于能有机会穿上这双漂亮的套鞋,在新同学面前大大地显摆显摆了!
开学第一天,我上学去的心情完全可以用兴高采烈来形容。刚才说过脚上穿的套鞋是新的,其他衣服裤子、书包文具也是新的,连手里拿的雨伞,头上戴的帽子都是崭新的。走在路上整个人喜气洋洋的,绝对是一个小男孩最幸福的时刻!
走进新教室,迎面便是一群女生在嘻嘻哈哈地说笑。一眼瞥去,人堆里有一张熟悉而又明艳的脸在晃动。说实在话,那天在弄堂里首次看到她时惊为天人,一道异性的亮色首次抹到了我的心灵上。然而毕竟我还是个小孩,几天一过,这事也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今天重见,心里的波澜又翻腾起来。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竟一下子撞了过去,对着她朗声招呼起来:“我们见过的,那天在弄堂里……你也是这班的呀,太好了!”我自顾没头没脑地说着,只见她的表情先是惊异,慢慢地转为轻蔑,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谁认识你呀!”“嘻嘻,猢狲精一样的,哇,还穿这种女人的套鞋呢,哈哈!哈哈!”边上的一群女生也帮起腔来,我一下子无地自容,刚才那种兴高采烈的心情荡然无存。看看她,脚上还是上次见到的那双红皮鞋,身上则换了一套粉红色的朝阳格学生裙;跟她相比,我这身全新的行头,实在像个乡下孩子第一次进城,土得都可以掉渣了。
“咱们走吧,若敏,这只小猢狲,十三点兮兮的。”
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那些女孩子边说边拉着她,嘻嘻哈哈没事人一般扬长而去了。我愣愣地呆在那里,脑子里一团糨糊,想想自己也没什么不对,可她们……真是可气可恨!“哼,你不理我,我还懒得睬你呢!”好在我这个人气性小,转眼碰上几个熟人,一玩耍便将这些事丢在了脑后。一会儿老师来了,大家按老师的吩咐各就各位。开学第一天也不正式上课,老师点名,让大家互相熟悉一下。点到了她,名叫郑若敏。我于是便将这名字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从今往后,时刻提醒自己再也不许与她说话,视为陌人,敬而远之。
这绝对不是在说空话,现在回想起来,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我真的想不起与她有什么正经的对话。她德智体都很优秀,所以二年级就戴上了红领巾,马上就是一条杠、二条杠、三条杠,成了全班仅有的两位少先队大队干部中的一位。我呢,则完全相反。现在想想也不见得怎么坏,成绩也不算差,只是不知怎地老师看着我不顺眼,所以到五年级也没戴上红领巾。每天早操时升旗奏国歌,其他同学都敬队礼,只有我没有资格敬礼,垂头丧气地站着。起先还有些不自在,慢慢地习以为常,再后来破罐子破摔,专找那些留级下来的差生一起玩,所以自然我也成了班里一小撮差生中的一分子,成了调皮捣蛋的坏学生。好在我的学习成绩不错,因此还不至于留级。
到了五年级,情况有了转机,因为班主任老师换了。上任伊始,新的班主任老师便在暑假里对每个学生进行了家访。由于新老师对学生情况不熟,这次家访由老的班主任陪同,对他们两人来说也许便是工作交接了。当时我们学生中有一种说法,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师到我家。所以当天知道老师要来,我早就吓得魂不守舍,躲在外面不敢回家。当时通讯业不发达,老师家访也大多不事先通知,突如其来的,碰到学生家里没人也就只能作罢。那天我的两位老师到我家时,正好父母都在,于是他们谈了整整两个多小时。谈的内容都是关于我在学校的表现怎样地差劲,最后我父母与老师之间似乎达成了一个什么协议。后来从我父母处知道,他们一致认为我这孩子本质不坏,只是轧道轧得不好。另外他们还解开了一桩悬案,就是我的班主任为什么总是瞧我不顺眼,对我很有成见。原因是她几年来经常对我家访,将我在学校的表现对我父亲反复讲述,但却见我一点都不在乎,到了学校还是我行我素,所以认为我父亲对我的教育有问题,心里埋怨家长怎么这么糊涂。今天碰到我父亲,谈话间才终于搞明白,这实在是一场误会。原来我父亲是双胞胎,我们两家都与爷爷奶奶住在一幢房子里,平时我父母都要上班,而父亲那位双胞胎哥哥——我的二伯父——则长期病假在家,有客人来了,总是由我二伯父出面接待,所以长期以来,老师家访向我父亲告状,其实都告到了二伯父耳朵里。至于二伯父为什么不对老师说明,这个实在就不知道了。只是我们家人以及熟悉这对双胞胎兄弟的人都知道,他们俩是从来不愿意在人前承认自己是双胞胎的。现在他们两位老人家都已去了天国,所以什么原因也只有天知道了。当然老师走后,二伯父也会教训我,但毕竟隔了一层关系不便十分认真。至于他老人家不与我父亲通气,个中原因我就更不清楚了。不过总算这桩悬案那天解开,老班主任应该不会再对我有什么成见,新班主任嘛,本来就没有任何成见,所以那天家访可以说是得到了空前的成功。
这成功的结果不久就显现了出来。五年级新学期开始,学生的座位重新调动,原则是个子高的在后,个子矮的坐前;视力好的靠后,视力差的靠前;男生女生搭配;差生优秀生搭配。这样一来,不知怎地,我竟与郑若敏阴差阳错分在了一张课桌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现在用成人的思维来梳理一下当时我的心情。原本是自己对她一见钟情,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也对自己有好感,所以才会在开学第一天见到她时那么冲动自信。结果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受了一顿奚落,从此以后心里便开始对她又是敬畏又是忌恨。但是孩子的心灵是纯洁无邪的,当然也就藏不住那么多私心杂念,况且光阴也已逝去五年,所以现在突然又有机会与她近距离接触,感觉自然别有一番滋味了。坐在她的身边,能闻到她吐气如兰,能嗅到她身体的芳香,甚至还能感到她热切的体温,而且每天如此,这怎么能不使一个情窦有些初开的少年心意荡漾呢。然而,她对我的态度却是不冷不热。不知老师事先找她谈过话没有,将她与我分在一张桌子,是为了让她帮助我这个差生,所以或许她心里对我是一万个讨厌。但也许她现在是大队长,表面还得过得去,况且五年级了,我们自己都感到自己是个大人,起码的礼貌还是要的。因此开始一段时期,尽管她也能感觉出我对她的好感,但她对我总是客客气气、不卑不亢。回家作业忘了,她会提醒我;上课做小动作,她会警告我;事事恪尽班干部的职守,处处不失大队长的身份。
然而,这样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大概最多一两个月吧,契机是几根小小的鸡毛。当时我们这些小孩的课余玩耍是很枯燥的。男孩子大多是去附近弄堂、公园什么的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或是用纸折成四方形的“豆腐格子”掷着斗输赢,夏天则是去公园捉捉小虫、知了、蚂蚱、蟋蟀。女孩子则大多是跳橡皮筋,扔沙包翻麻将牌,不然就是踢毽子。这毽子当时多是自己做的。好在那时没人玩古董,家家户户都有几个以前留下来的铜钱,再不济便出去捡几个啤酒瓶盖来做毽子底座就行了。但座子做好了,鸡毛就成了大问题。城里养鸡的人家少,吃鸡的人家更少,一般人家不是逢年过节是不会买鸡的,所以鸡毛便成了稀有宝贝。对玩毽子的小女孩来说,能拥有几根大公鸡的漂亮羽毛,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她也一样。有一天我见她的铅笔盒子里有好几枚铜钱,一望便知那是为做毽子而备的,于是我便搭讪道:“你的铜钱是做毽子的吧?”“嗯。”她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那怎么不做呀?”“没有鸡毛呀。”她声音还是平平的。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我脱口而出:“鸡毛呀,干吗不找我呀?我有呀,你要多少有多少!”“啊?”她的声音明显激动了:“你有?哪里找得到呢?”“放心,放心。一、二、三……”我数着她铅笔盒子里的铜钱,“先给你十几根,够了吧?”“真的?”她的表情生动起来。“当然啰,以后要多少,我都能给你,小事一桩。”我得意忘形,干脆大吹大擂起来。“那什么时候给我呀?”“过几天吧。”“一言为定啰。今天回去我先将这座子做好,这座子上插鸡毛的套管我是有的,用喝汽水的吸管。”她一下子话开始多了起来,以致老师在讲台上对着我们用黑板刷子重重地敲了好几下。她马上调皮地伸了几下舌头,对着我笑了笑,正襟危坐起来。
从那天以后,我与她的关系便开始正常化,真正如一般的同学关系了。
然而,要在几天时间里搞到十几根鸡毛,事后我才知道自己当时夸下的海口后果有多么的严重。当时我们是每星期三天上午上课,三天下午上课的,记得那几天正好是上午上课,所以放学后,我便放弃了与同学玩耍的机会,连着两天在外面东奔西忙。首先我去了离学校不远的福州路菜场,可是下午了,菜场里空空如也,别说鸡,就是青菜皮也不见一根。接着又在附近的弄堂里瞎转,希望碰到有哪家养鸡的,能拔几根毛来交差,然而无疑也是徒劳。这样像无头苍蝇似的兜了两个半天,一无所获。看看天色将晚,只好垂头丧气地朝家去。心里忖思着:答应人家“过几天”的,现在都过了两天了,再没有结果,唉……尽管这两天上课时她没问我鸡毛的事,但从表情完全可以看出,她是十分期待着的。怎么办?怎么办?我无精打采的,抬起头发觉自己正走在福州路广西路口,转弯口上是“稻香村”,著名的鸭肫肝商店。我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盐水鸭远近闻名,鸭肫肝小的一角五一只,大的二角五一只,相当贵的呢,我喜欢吃,但也不能经常光顾。退而求次,在云南路上有一家“小宁波”鸡粥店,那里的肫肝要便宜得多,才八分钱一只,鸡粥也才八分钱一碗,父母给的点心钱我大多是去那里吃一碗鸡粥,一只鸡肫,一角六分,心满意足。哎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子,那“小宁波”门口不是经常放着一笼一笼的活鸡吗?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拐入广西路朝延安路方向狂奔,穿过延安路,右拐再左拐转入云南路,一会儿便来到了“小宁波”鸡粥店的大门口。
说起这“小宁波”,可不能与现在的那些鸡粥店相比。它只有一开间门面,店堂大约二十多平方米,放着几张擦得发白的四仙桌。一口灶头对着马路,往灶头里加煤,往大锅里加水都是在马路的人行道上作业,这样便节约了店堂里的地方。店里的经营者则要比现在鸡粥店的挺刮多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小宁波本人。当时约五十来岁,一身白衣裤,头上一顶白帽子,只是脚上永远是一双黑色的半高筒套鞋。我与这位小宁波可以说是熟人了,我一个星期要光顾这里好几次,大都是他招待我的,所以我一去不用讲话,找个位子坐下,他便会将一碗鸡粥和一只肫肝放到我面前。只是平时我是顾客,他是店员,年纪又相差颇大,所以他除了见面笑笑,说声“小朋友几岁啦”之类的寒暄话,我们之间是没有什么交情的。
可今天却不同了,我来这里有重大使命,是有求于他的。所以一到店门口,我先观察有没有鸡。记得当时夜幕已经降临,店堂里灯火通明,射出的灯光将门口也照得雪亮。有,有鸡!店门口的人行道上放着好几个笼子,里面塞满了一只只活鸡。“该怎么行动?”我小脑袋里在紧急地转动,是去与小宁波套近乎,再向他要呢,还是趁着店里忙,没人注意,先去笼子边拔上几根鸡毛再说?当机立断,采取第二种方案。我于是偷偷地走到鸡笼边,看准一撮露出来的鸡毛,一把抓住狠命地一拔……拔鸡毛有经验的人肯定要笑了,这鸡毛是应该看准一根抓紧猛一用力,拔下只是瞬间的工夫,鸡还没反应过来,又不太痛,所以也不会引起鸡的惊恐和乱叫。我那样抓住一大蓬想一下子拔出来,正是应了一句老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非但没拔到鸡毛,还把鸡惊吓得乱扑乱叫,当然也马上惊动了店里的小宁波。他满脸怒气冲出店来,嘴里大吼:“作死啊!小赤佬。”我已吓得手缩了回去,惊恐地望着他话也说不出来。“怎么是你?小顽。”他看清是我,口气明显地缓和下来。“我,我……”我还是讲不出话来。“噢,小顽,你想要鸡毛,做毽子呀?”他恍然大悟,“这些鸡的毛不能拔的,拔了它们紧张得肉都收紧,杀出来的鸡就不好吃了。来,跟我走。”后来才知道,到这里来拔鸡毛的岂止我一个,每天都有好几拨呢,所以小宁波一见我的样子便猜中了我的来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跟着小宁波到店后面,他在一只泔水缸似的桶里捞了几下,竟递给我一大把鸡毛。虽然有些湿,但我知道无关紧要,回家放着晾晾干就万事大吉了。太高兴了!我一路是兴冲冲奔着回家的。从那以后,我与小宁波成了朋友,去他店里吃东西时,我总是甜甜地叫他一声“小宁波老伯伯”,并且还不时地帮他拎拎水、收收碗筷什么的,这样他自然而然地喜欢我了。知道我要鸡毛他更是十分慷慨大方,在他店里见到漂亮的鸡毛后,只要对他说一声,他便会给我特地留着。这样一来,在郑若敏看来我真的是没有吹牛,她要多少鸡毛我都能给她办到了。
借着鸡毛的光,我与郑若敏的关系大踏步地前进了。我嘛,当然一如既往地巴结她,她呢,渐渐地对我也热络起来。平时上课彼此话也多了,有些新的东西,比如橡皮、活动铅笔芯什么的,也不再计较你我。最明显的是,我上课时做小动作,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本正经地警告我,反而为我望起风来。当老师目光注意到我时,她会用膝盖轻轻地碰我一下提醒我;碰到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答不出来时她也会轻轻地告诉我;更有甚者,碰到测试什么的时候,她会将卷子朝我的方向移动,有意让我可以看清她的答案。我们的关系很快亲热起来,在班级其他同学的眼里,我似乎成了她的马仔,上学放学都紧随其后,有什么事,只要她吩咐一声我便心甘情愿地去做。就拿那桩鸡毛的事来说吧,她不但自己要,还喜欢拿它去做人情,对与她一起玩的小伙伴都十分慷慨大方,所以一时间鸡毛的需求量是成倍地增加,搞得我每天放学便直奔“小宁波”,为了她我几乎成了“小宁波”的童工。
一到店里,我便会对小宁波“老伯伯”长“老伯伯”短地拍马屁,接着又为他干杂活,提水洗碗擦桌子什么都干。有几位老吃客,都误以为我是小宁波的亲戚,和我也搞得火热。当然,小宁波对我也是不错的,鸡毛自然随我拿,时常还请我吃上一碗鸡粥,一盘时件什么的,还经常对我述说他的三黄鸡道道。比如,他说他店里的鸡都是正宗的浦东鸡,饲料里都拌有花生米碎末,由专门的养殖户饲养,每只鸡长足二斤,多一两少一两都不行。因为正宗的浦东鸡种只能长到二斤,重了就不正宗了。又比如,他说杀鸡是非常有学问的,每天杀几只鸡都有定数,宁缺毋滥。第二天要杀的鸡,头天晚上都要一只一只单独关在笼子里,笼子外要用黑布遮住,让里面的鸡不能见光。“接下来嘛,小顽,告诉你些秘密,”小宁波神采奕奕起来,“这可是我的独门暗器,看你小顽忠厚,教教你吧——就是隔夜每只鸡灌一调羹雄黄,方法是将鸡嘴扒开,用调羹柄插入鸡嘴里硬灌进去。”说着他还真捉了只鸡示范了一遍。我当时见他用的雄黄就像我们端午节抹在额头上的那种黄黄的液体。据小宁波说,这雄黄鸡入肚后整个晚上便不会蹲下睡觉,它们会站一个晚上,而且雄黄能使鸡浑身的肌肉松弛,第二天一早杀出来的鸡肉就特别鲜嫩。“记住,这杀鸡也有讲究,第一,刀要锋利;第二,动作要快,绝对不能让鸡感到紧张,因为鸡一紧张,肌肉便会收紧,那么给它灌雄黄什么的便是枉费心机,一切都前功尽弃;第三,鸡血一定要滴干,不能有一点留在鸡身体里,特别是鸡翅膀下面,要用手轻揉,让里面的血流出来。”小宁波满脸认真的样子,现在想来,也许在当时的一瞬间,他真的有将我培养成传人的想法呢。可惜没过多久便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们的人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等到几十年后他的三黄鸡遍地开花时,他已修成正果南海成佛去了。今天写下这段文字,也算是对这位三黄鸡的祖师爷表示一番纪念吧!
我与郑若敏每天亲亲密密的,俨然成了一对小恋人。我们当事人还不觉得怎样,可班级里却沸沸扬扬起来了。最后老师都传出话来说,本来指望让郑若敏去帮助我的,不想现在倒了过来,郑若敏反而被我带坏了。老师发话了,这可非同小可,况且郑若敏毕竟是大队长,她是很在乎这个荣誉的,所以有好几天她明显地对我冷淡起来。我则心里一头雾水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这样过了三五天,这天中午临放学,她突然凑近我耳边悄声道:“下午到我家门口来。”然后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看看她的表情,有些怀疑刚才那耳边的话是否听错。不过,下午两点我还是如约去了她家。她家与我家在一个大弄堂里,我家是一弄,她家是五弄,平时玩耍或为家里买东西什么的经常经过她家的门口,不过从来没有进去过。今天我是算好了时间,如约而至。快到她家门口,刚想着怎样叫门,门便开了。门缝里露出她那美丽而兴奋的脸蛋,朝我招着手,我赶紧奔了过去,她将我让进门便赶紧将门关上。一下子,眼睛不能适应屋里的黑暗,只感到一团漆黑,隔了有一会,才看清这是一间很大的客厅。“快,跟我来。”郑若敏催促着,所以我对客厅的观察不能很仔细,只感到沙发家具摆设很洋气,天花板上悬吊着一大朵鲜花似的水晶灯,只是也许平时不太使用,客厅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味。我跟着郑若敏穿过客厅,到底的右侧墙上有一扇门,郑若敏打开门将我引了进去。一进这屋子,更显得黑暗,陈腐气味更浓,好在最里面的一角亮着一抹昏黄的灯光,因此我才借着这灯光看清屋子。原来这里比外面的客厅还大,大约有五六十平方米,除了走路的通道,整间屋子堆满了各种家具,椅子、桌子、大橱、小柜……什么都有。“这是我爸的仓库,”郑若敏看我一脸迷惘便解释道,“这里本来是天井,临时搭出来堆放杂物的。”经她这么一讲,我才发觉自己脚下踩着的地方果然是一尺见方的花色磨光水泥地,这整条弄堂的房子都是一样的,我家的天井里也是这样的地面。“来,愣着干吗?我们去里面坐。”受到郑若敏的招呼,我去到屋子里面发出灯光的那个地方。哇,真是别有洞天!只见横七竖八的家具堆里,撇出了一块四五平方米的空间,放着一张八仙桌和四把太师椅,都是红木的,桌子上一盏台灯,光亮就是它发出来的。
“这里是我与哥哥的秘密基地,我父母是不知道的,今天他们都不在家,你放心好了。”一边说着,郑若敏变戏法似的在桌子上放了好些零食,有桃瓣、话梅、盐晶枣、山楂片……竟然还有几只鸭肫肝。那是“稻香村”的,两角五分一个,我一眼就判断得准确无误。“什么道理呀?”我又变得受宠若惊起来:“你发财啦?”“是呀,这个月的零用钱,还有爸爸给我买点心的钱,小小地发了一笔财。”“这个……可是我还不起这么多的礼呀。”我还是有些吃不准她的用意。“谁说要你还啦?你这猢狲精……”
“啊,你叫我什么?!”“啊!”她自知失言,不由叫了起来。总算搞明白了,这么多年来,她和一起玩耍的女同学们在背后一直是称我为猢狲精的。“对不起哟,不过这也不是骂你,你还记得那天你冲着我老嘎嘎地说你认识我时的神气吗?那身打扮,那副样子,与花果山上的小猢狲一般无二的呢,嘻嘻……”说到这里,郑若敏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嘿嘿……”我也只好对她恨恨地苦笑几声,因为从来也不敢对她真正发脾气的。“好啦,好啦,今天请你吃好东西,就算给你赔礼啦。噢,还送你一个礼物。”说着她翻开书包,拿出了一支崭新的活动铅笔。“啊!”这下轮到我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概念?这支笔要8角1分,用现在的标准来讲,等同于送了一件很贵重的礼品呢!“这,这是为什么?”望着那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活动铅笔,我真的诚惶诚恐起来。我为她做了什么?我送了她什么东西?不就几根鸡毛吗!难道值得她这样……“为什么呀!”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祝贺你呀,你忘了,明天是你生日呀。生日快乐!希望你用了这支笔,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本来活动铅笔我是有一支的,只是用了好几年,颜色又是黑的,看着黑不溜秋脏兮兮的,所以那天见她铅笔盒里有一支新的蓝色活动铅笔,便情不自禁地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些时候。也许当时自己脸上还流露出羡慕或喜欢的神色,没想到她竟瞧在眼里记在心里,今天亲手将这么一件珍贵东西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我真的感动了。小男孩的心第一次被深深地打动了!我仰起脸,我想说,郑若敏你真美,你真好,我爱你!但这些话在我们那个时代是说不出口的!我感到憋得慌,憋得满眼热泪盈眶。“来,吃话梅,吃桃瓣,吃鸭肫……”她突然一股脑将桌上的零食都推到我面前,像是有些怕我似的,低着头不敢看我,脸色红扑扑的,声音里显出喜盈盈的羞涩。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突然抓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拉了过来。这举动突如其来,她却一点也不挣扎,顺势靠了过来,被我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看官们请不要胡思乱想,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这样相拥相抱着,在我则是使劲贪婪地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熟悉又好闻的馨香,许久,许久,彼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从那以后,郑若敏家那间仓库的一角——她的秘密基地,便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放学回家匆匆吃过饭,我便会兴冲冲地去她家里。在那秘密基地里,我们一起做作业,一起吃零食,一起看小人书,一起说闲话。记得有一天下午,天气非常闷热,她家那间仓库的顶棚又不隔热,我们两人在里面待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热得喘气都有些困难。郑若敏突然提出要吃大雪糕,“好,我去买。”我爽快地答应,甘心情愿为她服务。不过问题是从她家到最近的有大雪糕卖的商店也得走15分钟路程,来回得半个小时。我倒不是怕累,只是想到一路上晒在似火的烈日下,大雪糕肯定是要化成水的。怎么办?我俩想着办法。“有了!”她忽然站起身来,出了仓库,过了一会笑嘻嘻地拿着一只钢精饭盒进来。“你带这饭盒去买,雪糕就放在饭盒里,快去快回。”说着便将饭盒与二角四分钱递给了我,那神情就像平时母亲让我去帮她买酱油或料酒似的。“遵命!” 我一下子乐了,调皮地对她敬了个礼,接过饭盒和钱便出了门。当时我们住的那一带,附近的小商店夏天只卖棒冰,最多也就小雪糕,要吃大雪糕必须去大商店。现在想来原因大概就是保温的问题了。小商店大多没有冰箱,只是在木箱里面垫上一层厚厚的棉花胎,算是冰箱了。棒冰四分钱一根,卖得很快,不需要保温时间太长;而大雪糕一角二分一根,那种高消费一般买的人不多。如果小商店里进了货放在棉花冰箱里,时间一长就会化掉,商店就要亏本了。因此那天跑了好些路,直到西藏路上一家叫“和平商店”的大食品店里,才买到了大雪糕。我赶紧放入饭盒,往回奔跑。然而毕竟是小孩的思维,只想到雪糕拿在手里会化,不知其放在饭盒里也会化,而且饭盒是钢精的,来的时候让太阳晒得已经滚烫,现在两根大雪糕放进去化得其实比拿在手里更快。结果,当我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郑若敏家,打开饭盒盖时,我们俩都一下愣住了。黄色的灯光下,哪里还有什么大雪糕,饭盒里只有浅浅的一层淡黄色的浊水,拿掉两张包装纸,水面上浮着两根雪糕柄。“啊……”我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随即马上都笑了。“你,你……笨蛋!”郑若敏指着我笑得前仰后合。好在大雪糕虽然化成了水,但这水还是凉凉的。于是我与她凑着饭盒,你一口我一口地很快将那些水喝了个精光。水,透心地凉,而且蜜甜蜜甜的,喝在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和幸福。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是我少年时最愉快、最有生活亮点的时期。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惜这样的好景不长,一开始去她家,还是心里有些顾忌,怕被她家里人撞见,所以每次去都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可去的次数多了,便慢慢地将那些顾忌丢在了脑后。那天,我又在她的秘密基地里高谈阔论,正手舞足蹈地讲得来劲,突然仓库的门开了,她母亲神情严肃地走了进来。这下全都完了,我们俩被逮了个正着,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隐瞒了。“阿敏啊,你怎么搞的?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将人带回家来?”郑若敏的母亲很不客气地看了我一眼,对着女儿严厉地教训起来。“他是我同学,我们在一起做作业……”郑若敏分辨道。“做作业?他没有家的?野在外面,大人也不管教!”郑若敏的母亲打断女儿的话头,架势依然对着女儿,口气则是在说我。碰到这种场合,我真的是男子汉大豆腐了。一句话也不敢说,唯唯诺诺地不断将身子朝后挪。小孩的想法,打算趁郑若敏母亲不注意溜之大吉。“你给我听着,”郑若敏母亲马上察觉了我的意图,“从今以后,不许再到我家来,不许再来找郑若敏玩!”“噢,晓得了。”我老老实实地答应着,见她不注意,转身便快步冲向门口,逃了出去。“扑哧!”身后传来郑若敏忍不住的笑声,还听到“这种小赤佬”什么什么的,那是郑若敏母亲在严厉训斥她。这是我唯一的一次与郑若敏母亲正面打交道。她母亲打扮得很时髦,烫着卷发,双绉印花绸的短袖衬衫,下身是纺绸蓝格裙子,玻璃丝袜配上高跟鞋,这身打扮在上世纪60年代是超时尚的了。只是前面说过我对她的印象本来就不好,对我就不说了,对她自己女儿也是凶神恶煞似的,一个女人这么凶巴巴的,实在是不可爱。后来看电影《列宁在1918》,影片中那个试图暗杀列宁的女特务,使我突然感到与她母亲太相像了。以致有一次我与她约会,寿头兮兮地对她说,你妈真像《列宁在1918》的那位女特务。不料我这么一句玩笑后果相当严重,惹得她足足好几天没理我!
秘密基地被摧毁了,从那天以后,我与郑若敏的约会不得不另想办法。办法很快就想出来了,那就是在外面约会。每天放学后如果有空,彼此便去相约,具体说来我有空便去她家约她,她有空便来我家约我。而且为了掩人耳目,外面还约好了暗号,我们的暗号便是“阿三,老鹰来啰”。我去约她便到她家门口扯着嗓子叫喊“阿三,老鹰来啰”。有时心急便会连着叫喊,而且一声比一声响,现在想想这真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尤其是晚饭后,弄堂里静悄悄的,突如其来的“阿三,老鹰来啰”不引起人的怀疑才怪呢。不过当时我们的智商就这水平,而且这方法也真灵,叫上一两声彼此便会响应,也不见有什么人来干涉。当然我们那时的所谓约会,其实就是一起玩耍。过去在她家里,玩得比较文雅,现在约在外面则要野蛮多了,这样我就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如果是下午,我便会带她去公园,捉昆虫、捞小鱼、扑蝴蝶、捉迷藏、挖沙坑、爬树、摘野果,这都是我们经常玩的游戏。如果是晚饭后,我们则去逛商店,捡糖纸头(各种水果糖的包装纸,这种纸上往往都印有数字,以数字的大小可以与小伙伴交换游戏),买零食吃。再就是去南京路上的中百公司,里面一楼至四楼有自动扶梯,我们从一楼乘到四楼,从楼梯走下来,再乘上去,这样上上下下乐此不疲。还有时我们会去找人踏球、打弹子、刮豆腐格子,当然也忘不了抽时间去小宁波,搞些漂亮的鸡毛。郑若敏以前是个乖乖的大小姐,外面的一切她都十分新奇,跟着我没多久,她的皮肤也黑了,人也精神了,干脆她将头发剪短,看上去就像一个俊美的小男生。总之,走出家门,广阔天地,真正有了一种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舒畅和快意!
应该是1966年8月的一天吧,那天不知是星期天呢,还是上午上完课放学回家,午饭后我感到有些疲倦,便睡了个午觉。大约下午三四点钟时刻吧,我醒来,却听到外面弄堂里人声鼎沸,异常热闹。我好奇地走出家门,弄堂里好多人正朝马路涌去,我也跟着走到马路上。好家伙,只见好些学生,有穿军装的,有穿平常衣服的,腰间一律系着宽宽的牛皮带,臂上别着红袖章,手里举着红旗。打出的红色横幅更是触目惊心,上面公然写着:“造反有理!”造反怎么会有理呢?第一个反应告诉我,这是条反动标语。但见这些学生肆无忌惮的样子,而且一拨一拨地敲锣打鼓,又感到不可思议,反动标语哪有这么大张旗鼓明目张胆的?于是赶紧挤到人群中,朝西面的人民广场方向走去。一路上人越来越多,到了福州路西藏路口,已是人山人海,犹如国庆大游行的光景了。右拐朝南京路方向去到汉口路口,只见平时少有人进出的“沐恩堂”尖尖的屋顶上,竟有好些人影在晃动。他们不断将大批经书如天女散花般地朝下丢,下面已有好些人在马路中央点了好几堆篝火焚烧这些经书。所有的一切都乱了,大街小巷都沸腾起来。人民广场更是每天都黑烟冲天,一堆一堆地烧四旧。印象最深的是烧棺材,好家伙,都是用卡车不知从哪里运来的,有整口的髹得铮亮的棺材,有一块块厚厚的板材,都是好木料,烧起来香气老远都能闻到。又过了几天,街上开始剪头发、剪小裤脚管了。对象大多是打扮时髦的妇女。那些造反的人提着糨糊,拿着剪刀皮尺,见到烫发的时髦女郎路过,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便是一勺糨糊粘在头上,再用剪刀胡乱剪几下。见到裤脚管小的便强行用皮尺量,直径六寸半、周长十三寸以下的一律算小裤脚管,立马用剪子从裤脚口朝上一直剪到大腿,好些人被剪子划伤了也不敢怒不敢言。看到穿高跟鞋的,更是不问青红皂白一律勒令脱下没收。所以那些天大街上时常能见到赤着脚的,头发阴一撮阳一撮的,裤管敞开腿脚暴露无遗的妇女们狼狈不堪的情景。有的妇女被破了四旧,脸皮薄的不好意思再在马路上走,便只好硬着头皮就近求人家让自己躲避一阵,整理一下,到夜里再偷偷地回家。我家就碰到过这样的事情。记得有两位女士求上门来,她们的裤脚让人剪了,皮鞋被人扔了,连穿在脚上的玻璃丝袜也成了一条条碎片。结果她们在我家的客堂里坐了一下午,最后我奶奶给她们针线将裤管如钉被子似的草草缝住,又给了她们两双旧布鞋,直到天黑她们才千恩万谢地告辞。这所有的一切终于有了一个响亮的新名词,就是“文化大革命”,那些戴红袖章的人都被称为“红卫兵”。
街上的形势没过多久便传到学校里,好些老师都被打倒了。于是学生便自由起来,上课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们那时已是六年级,是学校最高级别的大哥哥大姐姐了,所以有人仿照外面样子,弄几个红袖章套在胳膊上,几个人凑起来便是什么战斗队之类的组织了。班级里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家庭成分不好的,一派是根正苗红的“劳动人民”家庭的子女。我们班成分不好的占大多数,而且都是学习成绩优良的乖乖孩子,郑若敏当然是这大多数里的一员。我属于哪一派呢?说出来有些滑稽。一直到解放后公私合营,我父亲一直在我爷爷的公司里帮着打理,实际上公司的经营者应该是我父亲,划成分时也将他算作资方,1960年还被强制下放到嘉定外冈公社劳动改造。可是后来回到上海重新分配工作再次政审时,发现那家公司的股东名单里没有我父亲的名字,这样就不能将我父亲定性为资方,但调查下来实际上公司的一切都是我父亲掌权,他的父亲——我爷爷只是挂个名头而已。这怎么办?有关方面大约是经过反复讨论,结果给出了一个十分滑稽的答案,将我父亲的成分定为“资方的尾巴”。资方的尾巴,这是个什么成分?大概找遍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也是无从寻到答案的。现在“文化大革命”来了,人们见面便要问你家庭成分,我回答说是资方的尾巴,实实在在地笑翻了不少人。好在平时我在班里属于差生,结交的朋友也都是一鼻孔出气的货色,而这些人现在神气起来,老子好汉儿好汉,他们都摇身一变成了战斗队的小头头。他们与我关系好,不管什么资方的尾巴不尾巴,不把我当坏分子,也发给我一个红袖章,算作他们一伙的了。我心里思忖,好像自己有些“混进无产阶级队伍”的那种味道,所以对那些人十分巴结,造反也相当积极。每天跟着这帮人瞎混,有时也去学校,但不上课,找几个坏分子来批斗一通,或者干脆砸几块窗玻璃什么的,搞些破坏活动。在校外则大多去较远的公园玩,比如西郊公园、长风公园、闸北公园、中山公园等等。这些公园离住处都较远,平时是不太能去的,一是要上课没时间,二是来回车票、公园门票的开销太大。现在“文化大革命”了,我们红卫兵只要戴个红袖章,举本红宝书乘上公交车,唱几首语录歌,便可免费,公园门票也一样。不想坐车还可以战斗队的名义向附近的商店借黄鱼车,几个人轮流踩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切都是通行无阻,一切都能随心所欲。这“文化大革命”真他娘太妙了!
不过,我的心头始终有件事放不下,那便是郑若敏。我们已经好些日子没单独见面了,偶尔在学校遇到,也发觉她的衣着打扮都换成了旧的。她也不主动与我讲话,也许是顾忌到了我们彼此的身份。我呢,整天在外面瞎混,就像阿Q找到了革命党,忙忙碌碌不亦乐乎,所以心里虽然想着她,可也没有再去约她会面。一天晚上,天气很热,晚饭后我便想出去乘凉,然而母亲突然将我叫住,说今天不许出去。原来是下午父亲单位来电话,通知说父亲被隔离审查了,因为查出他好像年轻时当过国民党的什么保安司令副官。这可不再是什么资方的尾巴,而是名副其实的反革命啊!据母亲说,这段历史是父亲与母亲结婚之前的事,所以她也完全不知道。晚上约了父亲的几位兄弟来商量一下办法,因此不让我们孩子出去,怕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听了这个消息,我完全傻了,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将那台华生电扇开到最强档,让风使劲地吹,想借此清醒一下头脑。然而,世上之事真所谓运来推不开,倒霉一起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从门口传来了一个熟悉而久违的声音:“阿三,老鹰来啰。”是郑若敏。我顿时奔出门去,下楼到了客堂,见母亲与几位叔伯正在谈也许是父亲的事情。“去哪儿?叫你不许出去的嘛!”母亲严声地叫住了我。“我,去买支铅笔,隔壁烟纸店,马上回来的。”“鬼话,骗谁呢?外面在叫鬼呢,你给我站住,今天什么地方都不许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这种花招能蒙谁呀!平时叫做眼开眼闭放放你的风,今天就是不行!”原来这“阿三,老鹰来啰”什么意思,母亲早就知道了。她见我还犟在客堂间里不肯回楼上去,便威胁道:“再不回房去,我就出去把那丫头赶走啦!”这是个杀手锏,我想到那天在郑若敏家里被她母亲赶出来的情形,当然不愿让她受到相同的遭遇。于是,我马上乖乖地答应着朝楼上走去。回到房里,门口那声音还在传来,而且一声比一声急促。我自己的房间是朝后门的,便奔到母亲的前楼,但是前面有个大天井,大门的围墙又高,看不到门外的郑若敏。我想叫但不敢,怕母亲生气了真的出去给她难堪,所以只好在房里东张西望地干着急。过了好久,那声音终于停止了,最后的一声凄凉而又悠长,久久地在我耳边回响。第二天早饭后我赶紧去郑若敏家,到她家门口一看吓了一跳。门口有好些人围着,原来她家门前不知让什么人贴了张大字报,是揭发她父亲的。我挤进去看了一遍,才知道她父亲是一家著名红木家具厂的老板,大字报的内容当然是列数其剥削罪行,最后在她父亲的名字上打上了好几个大红叉叉。 突然明白了,她家遭到巨大的变故,昨夜她来约我,应该是来向我求救的。然而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接下来的好些天, 家里也混乱起来,我父亲一直不能回家。那个什么国民党的保安司令副官问题,后来也查清楚了。其实是我父亲年轻时在上海生了伤寒症,那时的伤寒可谓绝症,花了好些钱总算死里逃生,只是人瘦得皮包骨头虚得不得了,于是想到故乡有位亲戚叫曹颖甫,是专治伤寒的中医专家,所以便回到故乡去住了一段时间,想请他帮着调理一下。父亲有位堂兄,当时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官,他见我父亲整天闲在家里,便好心在地方保安队里给他挂了个司令副官的头衔,目的是领一份空饷,这在当时的国民党军队里也是常有的事。实际上我父亲一天也没去当过这个司令副官。可现在有人翻老账,当事人——父亲的堂兄又早死了,所以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不过还好,也许是父亲在单位里人缘不错,那些调查他的人见他这副样子,心想不要说司令副官了,让他当个小兵也是不会称职的,所以便相信了我父亲的陈述,审了几天便放他回家了。见到父亲回家,虽说蓬头垢面的,但全家总算松了口气,可谓有惊无险阿弥陀佛。
但是在学校里我还是不敢大意,生怕父亲的这段历史被什么人知道,所以在我们那一伙人里我便显得更加积极,尽量讨好那些可以说对我具有生杀权力的人。那天我们照例去学校进行革命行动,已放暑假的校园里冷冷清清,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革命的对象。正有些垂头丧气,突然听到大礼堂后面的一间教室里隐隐传出音乐声来。“什么人?这么大胆,还在听靡靡之音!”头头一声令下,我们个个像苍蝇见到鲜血一般,抖擞起精神朝那教室冲去。踢开门进去一看,里面有十几个男女生,我一眼瞅见郑若敏也在其中。他们正在一位女老师的辅导下排练舞蹈,是为了国庆节演出的,内容也相当革命。好像是说一位志愿军的空军战士在朝鲜战场上将一架美国飞机击中,自己的飞机也不幸中弹起火,那位解放军跳伞负了伤,碰上一群女兵救他,并为他护理伤口,最后他痊愈重返前线。这本来是蛮正常的事情,应该说没有什么不对。可也许我们那位头儿在学校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捉弄的对象,而这些参加排演的男女生又都是各班级的尖子,从来都是看不起他的,今天仗着有老师在,对他更是不屑一顾,大家侧着身子,连正眼也不看他。这下头儿恼羞成怒了,在这些人面前晃了几个来回,突然用手里的鞭子指着郑若敏,恶狠狠地吼道:“你这资本家的臭婊子,总是穿得妖里妖气的,完全是个阿飞……阿飞总司令!”他手里的鞭子抖动着,这鞭子是用三股电线如女孩的辫子似的编起来的,我们人手一根,也算是一种造反的标志。用它抽人十分厉害,我手里也有一根,对它的威力自然心知肚明。现在见头儿冲着郑若敏撒野,鞭子要是真抽过去,那后果……“啊!”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老茄生,她,她她,又没惹你……”情急之中我也顾不得遣词造句了。老茄生是这个头儿的绰号,是老东西的意思,因为这个主儿连着留了好几级,论年龄早就该是初中生了,所以同学们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平时叫惯了,现在他尽管成了我们的头儿,我们还是如此称呼他的。老茄生见我跳出来为郑若敏说情,一下子倒愣了一会,因为他也知道我与郑若敏的关系,而郑若敏也是班里公然看不起他的女生之一,平时也时常告诫我不要与他交往。这些事他当然也知道,可平时在班级里他也只能无可奈何。今天也许正是这些往事一下子勾起了他的宿怨,所以才专对郑若敏找茬。现在见我公然为她说情,一下子便将火朝我身上撒了过来:“你妈勒个×,吃里扒外。好!我不动手,给你个与这阿飞总司令划清界限、立功赎罪的机会。去,去对她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哎?”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哎?什么哎?叫你去抽那婊子!你去还是不去?”头儿完全失去了理智,凶神恶煞地对我大声吼叫。说实在的,我害怕了。这个老茄生已经发育得又高又大,身躯如同一座铁塔。此时他居高临下地对我吹胡子瞪眼的,真有想把我一口吃掉的样子。“我,我去抽……”结结巴巴的这句话不知道是怎样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我懊悔得无以名状,当时心里翻腾着许多想法,只是现在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狠狠心,猛冲到郑若敏面前,挥手一鞭子抽了过去。一刹那的时间,她也许根本没反应过来,竟没有避让。又是一刹那的时间,我的手在空中一抖,鞭子才没落在她的脸上,朝着肩上抽去,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红红的印痕!“你给我住手!”一旁的老师对我严厉呵斥。再看郑若敏,白嫩得如一段鲜藕的颈项上,一道红杠分外显眼。她一声也不响,只是双眼狠狠地怒视着我,眼眶里却滚动着晶莹的泪花!这双眼,太狠了,太毒了,太美了……当时我还没意识到,在以后的岁月中才渐渐地悟到,永远,永远的,我的心里已经被她深深地穿了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