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群
那天,我目睹了一场谋杀。
灵堂里外温差很大,室内冰冷的气温将前来悼念的每张脸庞都凝结成霜。户外艳阳高照,我们班同学在导师带领下出席丧礼,唯独一人缺席,不过若是引颈张望,便会看见他端立于花团锦簇之间的微笑。
现场没有人说话,几十个中学生一反常态地缄默着,我想正是这缄默,成了这起谋杀案的帮凶……
就在前两天,当布鞋胶底啪答啪答的噪音闯进早自习的静谧里,我们就知道“哑巴”又迟到了。他放慢的步伐带着战战兢兢的胆怯,却仍无法掩饰那不合脚的鞋和不合时宜的出现。
哑巴的绰号源自于他讲话结巴,这个缺陷在一群愤世嫉俗的中学生里极不寻常,于是他每次开口必招来同学的嘲讽奚落,那肆无忌惮的咯咯笑声远比他的结巴还要冗长。
哑巴拖着步子往座位上走去,穿越走道,挂好书包后迅速坐下,忽然,一道惊天动地的爆炸吓跑了满室的惺忪睡意,紧接着是哑巴摔下椅子连带撞倒桌子所发出的砰然巨响。
满抽屉各式各样的垃圾倾巢而出,捏扁的铝箔包、长满花花绿绿霉菌的袋装吐司、揉烂的糖果纸和发黑的苹果核。
“死哑巴。”小白朝哑巴扔了个纸团,引来全班讪笑。
伴随短暂的灰色烟硝,我认出那是烟火的味道,八成有人在哑巴的椅脚粘上甩炮,故意整他,而这起恶作剧八成和小白脱不了干系。
这不是第一次了,八成也不是最后一次。青春就是在某种震荡中找寻平衡,上课时间愈是抑郁,下课时间就愈疯癫。
“安静!”不知何时,班导师出现在廊前。“这次考试成绩糟糕透了,你们还笑得出来?”
考卷发下,低迷气氛持续笼罩教室。
“奇怪,明明补习班都教过,我怎么会忘了?”小白失神瞪视考卷上的红色数字,仿佛上头写的是二十八,不是八十二。“没有荣誉心、没有荣誉心!”小白喃喃自语起来,突然他开始用力捏自己的左手臂,先是以拇指和食指夹起一块皮肤,然后使劲掐、用力揉,好像他奋力攻击的是哑巴的胳膊,而不是他自己的。
“喂,没必要这样吧?”看着那一圈圈由白转红的指印,我吓到了。
“没有荣誉心、没有荣誉心……”小白持续地捏,手臂很快地肿成紫红色,光是捏还不过瘾,接着又以指甲狠抠,每一个抠痕都像烙印那般深刻。
小白的皮肤被刻压出条条细线,刚开始像是蚂蚁经过的足迹,没过多久,就像是几百只蚂蚁在手臂上乱爬。再一会儿,更像是药瘾泛滥的毒虫胳膊上数不清的针孔,千千万万。
家祭结束了,一对中年男女并肩步出灵堂,女人双手抱胸眼眶浮肿,憔悴面容和灵堂里的照片十分近似;男人的肩膀宽阔,表情刚毅眉头深锁,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导师见状迅速迎上前去,一脸哀戚道:“育强爸爸、育强妈妈请节哀,白育强是个聪明的孩子,很遗憾发生这种事。”
小白的妈妈抬头,原本冷若冰霜的表情瞬间如火山爆发:“你居然有胆子来?我问你,我们育强在学校到底发生什么事逼得他要跳楼?”
导师瞪大双眼道:“不可能!育强爸爸您是明事理的人,我真的很疼爱育强,拜托您跟太太讲讲道理吧?”
“滚开。”小白爸爸嫌恶地拍了拍衣袖。那语气、那神情,都和小白如出一辙。
“把我儿子还给我!”小白妈妈冲上前搥打导师,导师闪避不及,一下子挨了几拳,眼镜也飞了出去。
现场乱成一团,原本在灵堂内的家属这时一拥而出,上前架开失去理智的小白妈妈。某个同学捡起地上的眼镜还给导师,镜架已经歪了,不过反正她从来也没看清楚真相过。
阳光依旧炙热,并且在中学生光滑的颈项上留下一条条蜿蜒的褐色汗垢,如施公判案里的黑手印狠狠刮过净白的纸。没能挺身而出的人、置身事外的人,通通都是帮凶。
我想,我们都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