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踏入同一条河

2016-01-29 00:55骆灵左
小说界 2016年1期
关键词:凶手

骆灵左

男,生于上世纪80年代,1996年开始写作,作品多为科幻奇幻题材,曾多年蜗居成都,为《科幻世界》《奇幻世界》《幻王》编辑,后出川入沪,赴任《九州幻想》《九州全民幻想》主编,现为科幻电影编剧。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赫拉克利特

人一次也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

——克拉底鲁(赫拉克利特之徒,柏拉图之师)

天黑起来特别快,冬天了啊——你悚然察觉到季节的变化,裹紧了衣领,向地铁站的入口快步走去,经过垃圾桶的时候,你将手中的COSTA纸杯丢进右边的入口,那一刻你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你,你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猛地转身,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但没有一张脸在望着你。

你掉头而去,走进地下,上海的一号线陈旧死板,没有曲线,但保温效果很好,混杂着体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墙壁上的装饰面有些污损了,而你脚步轻盈,仿佛身体里装着永不疲倦的发条,在百万人里也清晰可见。

地铁来了,从站台外缓缓驶入,你抓紧手里的包,里面装着你的平板电脑、眼镜盒、移动电源和手帕纸。电视上说,每天有八百万人在上海乘坐地铁。你偶尔会在里面遇到似曾相识的面孔,但大多数时间里,你只感到孑然一身。

车门打开,你上了车,转身面对缓缓关闭的车门,这时我多想抓住你的肩膀,把你推向车厢深处……但你这么安详地站着,嘴角微笑,你正戴着耳塞,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我知道,你恨这个世界。

说起来,你早在许多年前就仇恨着世界了,只不过那时候你对世界的定义还不甚明了,你的仇恨是盲目而浅薄的,为了一点点被禁锢的痛苦,便肆意滋长那恨意——有时我想,也许是我陪你太少。

我陪你太少,呵,这话说起来也有点矛盾,我从未停止过注视你,我不愿你从我的视线中脱离一分一秒,自你来到这个世界那一天。

地铁开往锦江乐园,那是你最喜欢的一站,从那儿开始,地铁从地下缓缓驶出地面,你畏惧云霄飞车,只喜欢这安全的超重。

正说着,一号线红色的车厢轻轻晃动着停在站台,车门打开,你走出去,再过三分钟,夏楠就会出现在站台上。

你喜欢夏楠很久了,也许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三年半,但在我看来,是轮回了一千八百万次的喜欢。

你喜欢她琥珀色的瞳孔,大而无辜,会让你想起你在西湖边上,晨雾里遇见的那只鹿的眼神。当时你呆呆地看着它,唯恐惊走了它,但最终它还是消失在来时的白雾中,只在湿润的草坪上留下几处泥泞的脚印以兹证明。

你喜欢她抿嘴的表情,她看着你的时候,总是会无意识地抿嘴,仿佛要拒绝,或者要鼓励,你总是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们在一起已经三年了。

耳塞里放着的是门德尔松的《赫布里底群岛》序曲,这是你第一次遇见夏楠的时候听的曲子,从此在这几站路上,你听的都是这首曲子。

夏楠对音乐没有什么感觉,她喜欢看电影,看日本动画,但却不怎么打扮,总是穿着长风衣,中性化的半长发。有时你忍不住劝她换一个造型,但她只是笑笑,啊,你的心就融化了,比雪人跌落熔岩浆还快。

所以你还是妥协了,你举起手,说:“好吧,好吧——就还按老样子剪。”

夏楠坐在理发椅上,闭上眼睛,你用手机给她拍照,理发师的剪刀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清脆而密集的咔嚓声,你觉得也困了,朦朦胧胧地睡着,后来店员把你推醒,你赶紧问他:“我女朋友呢?”

店员剃着个可笑的茶壶盖发型,他指指外面,你看到夏楠在落地大玻璃窗外挥手。

你奔出去,陪她去商场。

这里离人民广场不远,你们到新世界百货,一楼有巧克力工厂,夏楠不怎么吃巧克力,你曾经送给她的大罐好时,都被她分给朋友了。

她来这儿,是因为你要陪她看电影,和平影都的IMAX不是最大的,但你们都很熟悉这里了。

你愿意陪她去任何地方,只要还在地球上。

你们坐在影院的黑暗之中,你望着她纤细的脖子,宛如天鹅一般,你无声地握紧了手里的饮料杯,把它挤压成一束枯萎的鸢尾花。

尖利的哨音打断了你的回忆,穿着制服的站台保安朝你挥手,你站得太近了。

你抬头盯着悬挂的液晶电视,下一班地铁还有两分钟,夏楠快要到了,她每次都赶这班地铁,虽然不是次次都那么准。

你送过她回家很多次,她就住在离地铁站步行十五分钟远的地方,独门独户,电梯公寓,她是个保守的女孩,深居简出,她从没有邀请你深入过她的闺房,在这个时代,有点不可思议是吧?但你就喜欢她这样的特别。

你在琢磨什么呢?

你今天的打扮比较隆重,尖头漆面的皮鞋映射着小小的太阳,细条纹的西装,系了上面两粒扣,星空领带,黑色皮包。你很少穿这么正式,上一次穿西装还是拍毕业照,十几年过去了,那个一脸幼稚的你好像还是个小孩子,我很担心你啊。

时间差不多了,你四处张望,人潮之中,你看到一个阴郁的中年人,头发在风中飘动,零乱不堪,衣不蔽体——你觉得奇怪,这里没有风啊。

你舔湿手指,伸在空中试探,这时你看见了夏楠,她从转弯处走过来,像一朵云,你忘了手指上还有什么感觉,你忘了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握着的一束花,由于太用力,甚至感觉到它的枝干上沁出了汁液,那也是你的汗水。

夏楠穿着黑色的半长风衣,背着黑色的包,她的围巾是红色的,是你帮她挑选的那一款,这令她整个人不是那么的呆板,一线红足以活起来,你对颜色的把握颇有心得。

你选择了这儿。

你奔上前去,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夏楠!”她回头看着你,那神情让你想起了湖边的那只鹿,你不会再默默看着它离开了。

你的勇气像爆发的火山:“夏楠你好!嫁给我吧!”

你跪在她面前,右手举起那束鸢尾花,你看到她捂着嘴,眼睛突然间氤氲起了水雾,她的耳朵红了。

人们围着你们,有人在轻轻鼓掌,有人在拍照,你觉得那十几秒像十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有一点后悔,应该在一个更华丽的地方求婚,你讨厌浮华,但女孩子容易被浮华打动。

地铁要来了,气流在呼啸,夏楠看着你,她的眼神里是欣喜与激动,一定是想让这一刻再久一点吧。

你看到这停止的一瞬中,有人动了,是那个脸色阴郁、头发在风中飘动的中年男人,他从人群中走出来,这时夏楠放下了手,张嘴说——

你没来得及听清她说什么,因为中年人抓住了你的双肩,提起你,将你推下了站台。

一号线的这一站是没有安全屏蔽门的,你跌落,落向轨道,你看到雪亮的车头大灯照着你的眼睛,倾斜的站台上人们惊恐地看着你,有两三个人在连拍,你听到细不可闻的咔嚓声,如贪婪的兽在啮咬将死的羔羊。闪光灯亮起,那个推下你的男人笔直地站着,望着你,没有逃走。

闪光过后,你才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风比之前更猛烈,你不停下坠,你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你正从一座楼顶上跌落,日光之下,楼顶上站着一个望着你的人,越来越远,你尖利的呼救声像滑丝的螺母,盘旋在离你数十米远之外。

羔羊放弃了挣扎,你终于落地了,你落在洁白的枕头上,如此松软,犹如跑了半程马拉松之后的困倦,你禁不住就睡着了,很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而我看着你,不愿去打扰。

你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你一动不动地蜷着身子,眼睛张开,看着白色窗帘后透来的天光,你有点不知所措。

有电话铃响起,你迟疑了片刻,在枕头下面翻出一个白色的iPhone,来电显示是未知联系人,铃声是陌生的提琴协奏曲,可能是巴赫的维瓦尔第什么的……

你接听了电话。

“喂?”

“喂?你是……”

“那个女人不在吗?”对方的提问没头没脑。

“什么女人?”

“别怕。”对方用安慰和警告混杂的语气说,“我这就过去。不要相信女人。”

对方挂了电话,手机返回主界面,是夏楠的照片,你愣愣地看着她甜蜜的笑容,关上手机,然后你又打开,又关上。

你把手机放回枕头下面,习惯性地伸腿下床。

你摔倒了。

在这一瞬你才发现,你的双腿已经没有了,你猛然失去了语言能力,你惊恐地吼叫起来,像气急败坏的猩猩无助地挥动手臂,但是你没有双腿了,确实没有了,只在膝盖那里有光秃秃的两块硬肉。

肾上腺素在刺激你的肌肉与心跳,但它们到不了你脚上,你手指战栗,推翻了床头小柜,你看着那上面一个一尺高的水晶玻璃花瓶跌倒,连同里面大把的鸢尾花砸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花瓶里没有水,那些花亦枯萎。

走廊里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你抓起地上的一块长条玻璃碎片当武器,缩在床脚。

推开门的是护士,白色职业装,面容姣好,恍惚中你觉得她好像夏楠。

“楠,我的脚……”

护士细声安慰他:“尚先生,不要怕,不要怕,您还没适应。”

适应什么?夏楠不会这样温柔,你想起耀眼的白灯——

贴着淡黄色小片瓷砖的站台——

被推下的失重感令你惊慌失措——

那个脸色阴郁、一脸胡子的男人的目光——

“砰!”回忆里巨大的撞击声——

你呻吟起来,痛楚如从冷冻箱里取出的冻肉慢慢解冻,你感到灼热,你抓紧了护士的手:“我要止痛针!”

护士安慰着你:“那只是幻觉,尚先生,您的腿已经切除了六个月了。”

你怔住了。六个月,半年,一百八十天,已经过去?

你扭动着身子掏出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是2014年6月26日,下午三点整。

你意识到护士的制服是夏装。

“我女朋友呢?我女朋友呢!”攥紧了护士的手腕,你瞪着眼。

“夏小姐每周来看您一次呀……”

“上次是什么时候?”

护士犹豫了一下:“上周六。”

你松了口气,说:“她还好吗?”

“她说要等你,”护士眨着眼睛,“等你好了,完全好了,她就跟你在一起,一切都听你的,一切都满足你。”

你的脸上浮起了红晕:“啊,可是我已经是个残废……”

“她说没关系,只要你还爱她,还像以前一样爱她,什么都不是问题。”

你的眼睛亮晶晶的,蓄满了水,你抓起一把枯萎的鸢尾花,问:“这是她送给我的花吗?”

护士点点头。

“你说她上周六才来?”你看看手机,现在是周三,“三四天,花不会干成这样子。”

护士的喉咙哽住了,她迟疑地揣度着你的意图,但是你盯着她:“她只是,很久以前来过,是吗?”

你甚至是在求她,给你一个渺小的希望,一片羽毛似的安慰……

这时有人敲门,笃笃,不紧不慢。

她站起来去开了门,问:“您找谁?”

你沉浸在失落里,过了约莫一分钟才意识到如此寂静。你抬头看去,女护士还站着,但是双手垂着,脚尖在地面上轻轻点动,仿佛提线木偶失去了操控,穿着丝袜的膝盖上有着淤青。

那个人又过了十几秒才松开了手,女护士瘫软在地,洁白的颈子上一圈乌紫。

“你相信她了吗?”那家伙蹲在你面前,戴着墨镜和棒球帽,一脸胡子,你看见他帽子下没压住的头发在风中摆动,但是这屋里又没有风。

你想起来这是谁了,你向后挪动,嗓子发紧,叫不出声。

“我告诉过你,不要相信女人。”凶手一把攥住你胸前的衣襟,“她们都是骗子,撒谎不眨眼。”

你打开了手机的摄像头录像,凶手浑然不觉。你得套出他的计谋和动机,而不是杀意。

“你杀人了。”你结结巴巴地说,“还想杀了我。”

糟糕,这不是你想要的句子。

但凶手只是笑了笑,和蔼地拍拍你的肩膀:“我不是在杀你,是在救你啊。”

他从房间的角落里拎出来一个折叠轻便轮椅,打开,拍了拍,说:“来,我带你去看世界。”

你拼命摇头,挣扎着不让他接近,这家伙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猛然给了你一拳,你眼前一阵眩晕,捏不住手机,落在了床脚,好在凶手没有注意到,他正费力把你抱到轮椅上,然后将棒球帽扣在你头上,挡住你乌青的眼眶。

他又把护士抱起来,你从心底涌起一股歉疚感——那女孩儿手脚软软地耷拉着,被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蒙着脸。

凶手弄完这一切,掀开你的帽子,看了看你:“没事吧?”

你习惯性地说没事,紧接着又挨了一拳,你低低哼了一声,陷入到更深、更迷茫的昏睡中去了,仿佛梦游,又似顺水漂流,你察觉到被推到走廊上,凶手推着你,不紧不慢地走向电梯,身边路过的人们依次看着你,却毫无声息。

医院的走廊如同产道,一路上挤满了陷于生老病死泥沼中的人们,他们窃窃私语,你听不清,你的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但听到清脆的“叮”一声,你被推进了电梯。

你垂着头,盯着地板的花纹看,这是个用分形图案做的地板,设计师喜欢催眠吗?你在猜测这个男人的身份,思索着是哪个仇家……你没得罪过谁。

是啊,你是个多么平和的人,甚至称得上怯弱,即使被陌生人欺凌,也激不起你的一点点反抗,你像个猪仔。

电梯一直向上加速,你又感到了那种轻微的超重,你从没乘过这么久的电梯,如同科幻小说中的太空电梯,它一直一直向上升腾,好像没有一个尽头在前方,你感到空气稀薄,内脏逐渐平息了跳动,眼眶还在发热、肿胀,你的眼泪流到了嘴唇边,竟没有咸味。

夏楠也许死了。

这个念头毒蛇般挥之不去。凶手一定早就盯上了你,而枯萎的鸢尾花说明夏楠已经很久没有去看你,她不会不去看你的。

“叮——”电梯停下,铁门打开,外面夕照刺眼,幸好你还有顶帽子,但地面也是白花花一片,你隔了几秒钟反应过来:这里是天台。

天台上有一些小花坛,种着一蓬蓬无精打采的忍冬、一串红、杂交月季,你觉得这里似曾相识,也许在过去的半年里来过这儿——可谁带你上来的呢?你的家人早已不在了。

凶手把你推到一个小花坛边上,离楼顶边缘只有一步之遥。

“你从噩梦里醒来过吧?”他掏出一支烟点上,风把烟吹到你脸上,你咳嗽连连,太久没抽烟了,闻不得烟味。

你不停下坠,你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你正从一座楼顶上跌落,日光之下,楼顶上站着一个望着你的人,越来越远……

“在那之前,你就见过我。”

那个脸色阴郁、头发在风中飘动的中年男人,他从人群中走出来……

你手无寸铁,甚至连扑过去扼住他喉咙的力气也没有,你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你哽咽了:“你为什么!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

“我们还会再见的,在下一次闪光之后。”

“什么闪光?”

“我就是你呀。”他眼神里洋溢着热切的光,“闪光是召唤,约莫还有两三次的样子,两三次之后……”他咕哝着,眼神放空,你却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在说什么?”

“我就是你呀!”他紧紧抓住你的手臂,“我,是十五年后的你。”

“你杀了夏楠吗!”你尖叫起来,想起那些枯萎的花。

“我正在坠落,”凶手自顾自地说,“知道什么是坠落吗?你之前感受到的,根本不算什么。”

他站起来,把烟头掐灭在花坛的泥土里,然后将你推到了楼顶边缘,这里有三十三层,你紧紧抓住轮椅的把手,身子向后趔着,心跳加剧。

“听见了吗?”他循循善诱。

你听见忽远忽近的警笛声。

“他们很快就要上来了,有人看到了病房里的死者。话说回来,这又不是你第一次动手了,但你还是跟第一次一样懦弱。”

你不知道这个人在说什么。

凶手说:“你看,我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是为了摆脱夏楠。”

你成功了。你的表白打动了夏楠,你们在一起,真正地在一起了,买房,装修,结婚……你们跟这个城市的其余两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

九百九十八人一样,对生活充满期待。

但善意的期待很少能持续那么久,除非是恨。

所以你们的幸福生活在前几年就已耗尽,结束得比你想象得早,早很多。而一旦生活进入无趣的循环,它只会更加单调和枯燥地重复,日子像严丝合缝的链条,毫无意外,所以你们都不约而同地试图寻找一些新的刺激,如那些夫妻一样,你们失败了,剩下的是懒得打扫的战场和日益滋生的倦怠。

夏楠渴求爱,你没有爱。

所以当你看到夏楠有了婚外情的时候,并不觉得惊讶,甚至还有些欣慰,你觉得你已经扭曲了,那又如何?你在生活的泥沼中勉强游动,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可以去爱别人。

“然后呢?”你问你自己。

终于,那一天还是到来了,夏楠提出了离婚。

你们站在医院的楼顶,这是附近最高的建筑,你站在天台的边缘,脚下是浮沉的众生。

夏楠望着你,就像望着一个陌生人,离婚协议在手里捏着,风把它吹得哗啦啦作响。

“你签了吧,”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地飘过来,如枯絮,“这样拖着有什么意义呢?”

你低头看着脚下,离边缘只有几寸,你记得你恐高啊——连我这样看着,也会腿软,但你那时候什么也不在意了,浮沉众生如浮尘,你站在小人国里而已。

想起两句古诗“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你竟觉得她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不。”你牙缝里迸出这个字,有一股奇异的快感涌上心头,呵,她也会来求你吗?

你从没想到,会拒绝她,会有一天否定她的请求……

终于白刃相见。

我离你远了点,不想靠近开始互相挖苦、咒骂、讽刺对方的你们,那些语言仿如互相投射的巨石与梭镖,你们伤痕累累,声嘶力竭,直到你跌落悬崖。

三十九岁的你,头下脚上,缓缓飘落。

你的头发多久没理了?在风中如水草般摇曳,你望着楼顶伸手凝住的夏楠,你也伸出手去,你们有多久没向对方伸出手了呀……却触不到了。

是她把你推下来的,还是你自己终于不堪忍受想解脱?我闭上眼睛,始终没有看那一幕。

你这样坠落着,从缓慢的零开始加速,你经过第三十三层的窗口,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正夹着一支烟享受,他看见你,还向你笑笑;你经过第三十二层,一个老人正凝望天空;你经过第三十一层,是个年轻人,他看到你,就用手机拍了张照,闪光灯咔嚓如雷鸣。

三十九岁的你站在锦江乐园的地铁站台上,你像一匹动物,被蒙了头带上卡车,到地方又丢下来,却不知身在何方。你有很多年没来这里了,陌生而遥远,那喧嚣却从未改变。

你看见你自己。

二十四岁的那个你,脸上写着甜蜜,握紧手里的花束像握紧未来的幸福。

你看见年轻的你走向夏楠,声音洪亮,把你吓了一跳。

“夏楠你好!嫁给我吧!”

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是注定的未来。你盯着你和夏楠,镜头快进,你眼睁睁看着蜜汁化为腐水,鲜花变成枯叶,你看见你们在天台上最后的扼杀——不不不,不要!

你奔过去。

1957年,年仅二十七岁的休·艾弗雷特三世在他的博士论文中首次提出了MWI理论,即Many Worlds Interpretation。这一理论认为,所有孤立系统的演化都遵循薛定谔方程,观察者使得系统分裂出不同的分支状态,而每个分支都对应着系统中相应的本征态,继而产生分裂的宇宙,每个分支皆并存且具备同等的实在性,波函数不会崩塌。

MWI理论提出后,学界对其异乎寻常地冷漠,艾弗雷特三世转而求助伟大的物理学家玻尔,但玻尔对此不予置评。艾弗雷特自此逐渐退出理论物理学领域,陷入到无尽的酗酒和抽烟中,直到1982年因心脏病发逝世。他没有想到,在半个世纪后,甚或更早一点,美式漫画和科幻小说中已经充斥着多元宇宙概念,现在即使是一个完全不懂量子力学的年轻人也能抛出一堆“平行宇宙”“次元空间”的名词作噱头。

也许,这是对休·艾弗雷特三世的“多世界诠释”(这一术语由布莱斯·德惠特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并推广,才引起了大众的兴趣)最好的无声的纪念。

但关于平行宇宙的交错,尚未有更进一步的理论阐释,至少在目前,平行宇宙还是各自独立的。

你看着凶手,也是看着十五年后的你,你觉得他像是另一个人,而不是自己——网上有个可笑的段子:人每七年就会新陈代谢全部的细胞,所以每七年,你都是一个全新的你。那么这个人已经是翻新了两次之后的你,你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你忍不住问:“是未来的夏楠……把你推下了天台?就在这里?”

凶手说:“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癫痫?”

你从未听说过,你摇摇头,迟疑地重复:“癫痫?”

“闪光会诱发你的癫痫,”未来的你说,“光敏性癫痫。你会全身强直性痉挛,失去神智,以及一段记忆。你把自己锁住了。”

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你从没有过这种经历。

凶手说:“在我坠落的时候,楼层的照相机闪光让我进入了癫痫态,然后我穿越了时间……”

这太荒诞了,你想反驳他,但是现实比对方的言辞更荒诞,你又闭上嘴。

“也许还有空间。”凶手说,“我又不是物理学家。但是当我出现在地铁站的时候,我知道,这是一个机会,阻止我和夏楠在一起的机会。”

“所以你谋杀我?”你忽然激动起来,喉头甚至都哽咽了,“你谋杀你自己?!”

未来的你深深地注视着你,忽然掀开了你断腿上盖着的毛毯。

你怔住了,你的双腿好好地在那儿,只略微有些发抖。

你奔过去,衣服在风中鼓荡,头发在风里飘扬,这让你觉得自己恍若神祇,但你不管不顾,你抓住夏楠的双肩,猛地把她推向轨道。

人群发出恐惧的哄叫声,正在玩手机的两三个人慌张地拍照,闪光灯喀嚓作响,你觉得头晕目眩,你听到刺耳的刹车声和气流喷涌的声音,你浑身抽搐起来,你试图去告诉那个被吓傻了的年轻的自己:别怕,一切都过去了。

但你未能如愿,你消失了。

你重新出现在坠落中,加速从零开始。你经过第三十层,一对老夫妻正在偷偷抽叶子,他们微笑着侧躺在床上,向你致意;你经过第二十九层,一个孤独的蓝色旅行箱立在席梦思床垫上;你经过第二十八层,一个小孩跟你挥手……你经过的越多,你就越坚定,你经过第二十七、二十六,直到第二十一层,你看见一对情侣,两个男孩,他们赤裸着身体在做爱,你知道皮肤比较黑的那个是摄影师,房间里打着反光板,闪光灯一秒钟二十下。

召唤又来了,你消失在空中。

双腿是真的,你按压它们,酸痛肿胀。你对凶手说:“这说不通。我记得我被你推下站台,我记得我在医院里躺了六个月……花!夏楠送给我的花!”

未来的你看着你,他说:“花是你送给她的。”

“你目睹了夏楠被推下站台,从那一刻起你就陷入了疯狂。你认为是自己的错,所以你制造了一个谎言:你才是受害人。你希望是你在承受被杀的痛苦,你希望自己死去。

“但是夏楠没有死,她被截肢,陷入昏迷的梦魇,你每隔几周会来偷偷看她,那束花是你上个月送的。

“你跟夏楠讲话,许了很多诺言。你伪装成她的样子,你认为是你被截肢,像有些真正被截肢的人会有‘幻肢的感觉,你则相反,你每次来,都把自己代入成夏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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