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刘昊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郜碧澄
督察期间的专门值班电话刚一开通被就打爆。“举报的人比较多,需要排队。”一位值班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他们来河北,就是查问题、接举报、看环保政策是否真正落实。需要调取哪个城市、哪个部门的材料,我们就给。”
具体行程由督察组自己决定。“他们每天早上出发调研,晚上会开个会,9点多才会定下第二天去哪儿。”
邢台某钢铁企业的喷漆和机加工车间都被强制停电了,“之前所有机器都会‘叮当叮当干活,现在特别安静”。
南方周末记者 刘昊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郜碧澄
发自河北
刚经历了2015年底的重度雾霾和与之相应的环保突击检查,2016年对河北官员来讲,从一开始就不轻松——一场更高级别的考试来了,“考官”是党中央、国务院,考期也比以往长:从1月4日到2月4日。
2016年1月4日,环保部网站消息显示,经国务院批准,中央环境保护督察组已进驻河北省开展环境保护督察试点工作。央视报道称,这是中国首次启动环保督察试点工作,河北也成为首个被环保督察的省份。
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牵头,驻扎一个月进行督察,并发动社会公众进行举报和监督——此次中央环保督察被视为对河北的一次力度空前的环保“大考”。距离督察结束时间仅剩一周,这个史无前例的督察组在河北度过了怎样的督察期?河北各界又有着怎样的应对?
“行动是严格保密的”
2016年1月4日,河北官员们新年上班的第一天,中央环保督察组来了。
河北省为此开了一场工作动员大会,省长张庆伟当主持人,省委书记赵克志做动员讲话。主席台上端坐的两位“来客”——督察组组长周建和副组长翟青也作了发言。前者是刚退休的原环保部副部长,后者是现任环保部副部长。
“……生态质量持续恶化的地方,该约谈的约谈,该追责的追责,决不能顾及情面”,“对党政领导干部,在环境保护方面不作为、乱作为,甚至失职渎职、滥用职权的,要依法依纪严肃处理”。央视随后播出的画面,记录了赵克志面色凝重的表态。
“那天中央环保督察组一共来了38个人。”河北省环保厅一位处级干部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这三十多人的主要“班底”是环保部相关人员,此外也有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督查室的工作人员,“他们这次代表的是党中央和国务院”。
1月5日晚间,央视《新闻1+1》还公布了督察组与河北主要领导谈话的镜头:长桌一边坐着周建和翟青,另一边先后坐了赵克志和张庆伟,他们身后有一位负责记录的工作人员。
画面类似纪委约谈。人们津津乐道于这短短几秒的镜头:尽管2015年环保部就已陆续约谈了十多位地方党政一把手,但省级党政一把手被晒出环保约谈的场景还是头一遭。不过,一位接近河北官方的人士透露,河北官方认为,把这个画面表述为“个别谈话”而不是“约谈”,“会更准确”。
直到现在,进驻河北的时间已经过半,中央环保督察组的具体行程和工作方式,仍然不为外界所知。
在对外释放消息时,中央环保督察组显得谨慎低调,与之相关的河北官员也往往用“上面有要求”来回应媒体的好奇。河北省环保厅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次中央督察组只在督察启动头两天邀请了少量的中央媒体记者,在后续的督察中不接受随行报道。
“督察组的行动是保密的,”上述工作人员说,“河北是中央环保督察的第一个试点,要是(其他省)都知道河北的督察是怎么搞的,都知道怎么应对了,那不成了形式了么?”
最初几日,中央环保督察组下榻在石家庄西郊的省级招待中心,央视《新闻1+1》披露的画面显示,两位值班电话接线员坐在酒店房间中,把桌子布置成临时办公区域。据河北省环保厅相关工作人员透露,督察组之后兵分几路,“下沉”到河北各个污染严重的城市。
21日傍晚6点,在中央环保督察组于保定下榻的政府招待中心门口,南方周末记者遇到督察组成员乘坐的中巴车驶回住处。据附近人员介绍,督察组成员总是一早一晚乘中巴车出入大门口,他们也未曾见过这些成员的“本尊”。
与中央巡视组类似,普通人想要联系中央环保督察组,要么得打每天12小时的值班电话,要么得寄信给一个不带具体位置信息的邮政专门信箱。1月4日下午,督察期间的专门值班电话0311-87808211刚一开通就被打爆。“举报的人比较多,所以需要排队。”一位值班人员这样告诉偶然拨通电话的南方周末记者。
数位曾打通热线的举报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接线人员不愿多谈督察组的工作细节。由于打电话者太多了,以至于接线员甚至建议“你们打不通的话,可以再打12369”。1月12日,山东临沂郯城县地下水四氯化碳污染问题受害者刘女士也试着拨通了热线。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电话那头的女士回复说:“对不起,我们现在不受理山东的事。”她心急地追问督察组“什么时候到山东”,对方表示:“我们也不太清楚。”
“去冒烟最多的地方”
尽管河北省环保厅为此次督察专门成立了工作协调小组,但数位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自己对督察组的工作方式了解甚少。“他们来河北,就是查问题、接举报、看环保政策是否达到落实,但他们到各个地方具体做的事儿,省环保厅拿不准,”河北省环保厅一位文职人员介绍,“督察组需要调取哪个城市、哪个部门的材料,我们就给。”
督察组还“下沉”到河北各个空气污染严重的城市,在每座城市停留一周,由当地环保局负责接待和陪同,但具体行程由督察组自己决定。1月20日,保定市政府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督察组的其中一队人马1月17日就从衡水来了保定,“他们每天早上出发调研,晚上会开个会,9点多才会定下第二天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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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从数位与督察组人员有过接触的人士口中拼出的“督察路线图”还不够完整,但足以一窥督察组的关注重点。
17日下午3点左右,中央环保督察组在保定安新县大张庄村——那里有六十多家生产鸭毛原料的企业,他们选择了一家羽绒制品公司和一家食品制造企业进行走访;21日上午,他们去视察了保定市满城区的集中供热和洁净煤的配送中心,之后去到当地缺少公共供暖设施、遍地黑烟煤炉的城中村。
1月19日,中央环保督察组的邢台“分队”主要督察了当地落后产能的淘汰情况,并从水务、电力等数据倒推企业运行情况。1月21日,他们又去到了当地最大的玻璃企业和一家钢铁上市公司。这家钢铁公司的文职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天“来了一车人”,在车间里待了半个多小时,去看了炼钢、炼铁和烧结等工序,“都是冒烟冒得最厉害的地方”。
督察组有时来得出其不意。在回答同事的追问时,河北某市环保局一位陪同督察组的工作人员保守地描述自己的观察:“暂时没有要去你的单位的明显迹象”。也有一些部门在接到督察组要来的通知后准备了一番,却听说督察组突然直奔另一个部门而去。
河北某地级市一位不愿具名的区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督察组来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里办公,没有提前接到电话通知,见面后他甚至分不清来的人中哪些是中央的人,哪些是地方上的陪同人员,说不清督察人员“有四五个,还是五六个”,没有人介绍身份或者寒暄,也没有交换名片,“就直接介绍情况”。
也有人接到过督察组要来的“准信儿”,邢台另一家钢铁厂的工人赵磊(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督察组到来前一天,公司的各个车间开了小会,统一传达了一条方便所有人理解的消息:“明天有验收检查的,不要有扬尘”。他所在的车间主要是检查除尘和烟气排放。
保定市大张庄村的村民王健(化名)也回忆,督察组来之前一天,县里、村里、组里都听到了一些风声,党支部和村委会给工厂联合发了紧急通知:“中央环保督察组明天将进驻大张庄企业园区督察我村环保工作……在污水处理、锅炉拆除改造、环境卫生等环节坚决不能出现丝毫问题……所有企业锅炉要拆除到位,生活锅炉一律关停,保证厂区不冒一股烟”。
这份通知上面又补上了一行钢笔字:“因本厂环境卫生不达标,坚决取缔,责任自负”。据王健介绍,“从县城到我们村的路上,布置了好多人打扫卫生”,所有的土堆和砂石堆都被盖住以避免扬尘。
“主要是督促 党委和政府”
在公众视野中,每隔一段时间,河北各大主要城市的政府网站和官媒就会公布本地查处督察组移交问题的进展。石家庄、衡水、沧州、邢台、邯郸、保定、唐山、廊坊等地均更新了对移交问题的查处和查办情况。问题小到扬尘污染、油烟污染、垃圾乱堆、噪音扰民,大到久拖不决的工厂有害气体排放、水污染等问题。
各地对移交问题的处理和公示也显出坚决的态度。唐山对不符合国家产业政策、没有审批手续和治污设施的10家小企业,直接断水、断电、清原料、清设备、清产品。在处理一桩建材公司违规违建投诉时,石家庄的阵仗颇大,张楞乡、蒲宏村共出动了两百多位两委班子成员,调用了大型钩机和吊车等三十多辆机械车,强制拆除了这家公司的违建项目。
这次督察显然压力空前。“这次(中央环保督察组)的督察给人带来的压力跟以前肯定不一样,从我们接到的件儿都能看出来,这次级别很高”,河北某市城管系统一位不愿具名的公务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这次接到的督办单传真件,函头写着“中央环保督察组”,文件上有市政府和区政府的层层批示。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到环保的文件,但写着“中央”的文件还是第一次。
不过在督察启动之初,中央环保督察组的工作人员就通过央视表示了态度:“主要目的不是查办具体案件,而是督促落实地方党委和政府环境主体责任”。
“工业围城”、“一钢独大”、“一煤独大”,河北的空气质量一直被人诟病。2016年1月20日,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发布《2015年度中国366座城市PM2.5浓度排名》,京津冀一带榜上有名,PM2.5年平均浓度最高的前五名省市是河南、北京、河北、天津和山东。同时,保定、邢台和衡水是中国PM2.5年平均浓度中排名第二、第四和第五高的城市——而这三座城市已经两次位居空气质量污染排行榜前十名。
近几年,河北官员的环境压力渐渐“加码”,环保部的督察力度也逐渐加大。2008年12月,环保部就成立了华北督查中心。2015年以来,环保部约谈了十多个地市的政府主要负责人,其中就包括河北的沧州、承德和保定。2015年12月17日,在重度雾霾持续多日后,环保部派出多个督察组,京津冀地区的工业企业、燃煤设施等应急响应落实情况再度成为督察重点。
此次督察被冠以“试点”之名,它可以追溯到2015年7月1日,中央深化改革小组十四次会议审议通过的《环境保护督察方案(试行)》。这次会议强调,“生态环境保护能否落到实处,关键在领导干部”,“对造成生态环境损害负有责任的领导干部,不论是否已调离、提拔或者退休,都必须严肃追责”。
2015年9月,翟青在为中央环保督察组预热时亦提到,“中央环保督察的对象,主要是各省级党委和政府及其有关部门”,督察结束以后,重大问题要向中央报告,督察结果要向中央组织部移交移送,这些结果作为被督察对象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考核评价任免的重要依据。也有坊间人士据此解读从“督查”到“督察”的变化:不是简单查企业,而是问责干部。
“现在环保压力特别大,工作任务特别重,大家提到环保都很敏感,并不是因为有督查才抓这个事儿,”河北某市一位不愿具名区长表示,“大气污染防治总是有一个过程。”
为了应对督察,河北各级政府部门都召开了专题会议。唐山市大城县在自己官网上发布了一则消息,县长侯贵松要求,为了迎接督察组,县里要对工业企业进行“拉网突击检查”;对子牙河等沟渠周边进行垃圾清理,打造环境整治工作亮点和精品区域,将过去的档案认真梳理,随时准备迎检。
2015年2月5日,河北省保定市“两会”上,市长马誉峰为空气质量不佳作出道歉。而24日,他在婉拒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这两年围绕治理大气污染,我们丝毫没有懈怠,也做了很多工作,但效果仍不太理想,所以,我们还会按照中央和省(里的)要求,坚定不移抓下去,争取今年有大的突破。”
“督察组走后 怎么办?”
“从2014年底开始,我们厂大会小会都说,环保问题是最重要的。”河北邢台某钢铁企业管理人员说,市环保局不定期驻在厂区里,“盯着违规排放”,过去一年,这个工厂“投资好几个亿,上了除尘排烟设备”。
不过从1月下旬开始,这家企业的喷漆和机加工车间都被强制停电了,“之前所有的机器都会‘叮当叮当地干活,现在特别安静。”上述管理人员介绍,从2015年开始,这家工厂因为重度雾霾而停工了几次,“这样安静的时间起码有十来天”,厂里现在还在赶去年的订单,老板开始拖延发工资。
他颇为自嘲地说:“焦化厂和炼钢的废气排放更严重,我们的产值和纳税额度比不上他们,重点整治的应该是他们……”
比起河北各级党委政府和企业感受到的“环保风暴”,河北的普通居民感受的氛围较为平静,城市居民的供暖未曾受到影响,接受南方周末记者访问的当地居民几乎都表示“不知道督察组来了”。但从拨打值班电话的情况来看,不少普通居民也在积极表态发声。
官方统计显示,截至1月25日,仅唐山一个城市,就收到了中央环保督察组移交的241件环境污染问题举报线索,其中有79件经查基本属实。
赵亮是倡导大气污染源监管公众参与的“好空气保卫侠”行动网络成员,在中央环保督察组来到河北期间,他鼓励一些长期受困的污染受害者给中央环保督察组打电话投诉。
王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就在中央环保督察组来他们村的前一晚,还有一个企业在烧劣质煤,3家企业在偷排污水。他列举出本地的数个长期存在的环境污染问题:白洋淀西边的河水被污染数十年、大量生产鸭毛原料的工厂没有排污许可证、从污水处理厂流出的水直接排向了庄稼地。“我就想问,这些事儿中央环保督察组来了以后知道吗?”
中央督察组的投诉电话被人们视为向更高决策层表达诉求的途径。受地下水污染之害的廊坊大厂回族自治县夏垫镇居民冯军打通了督察组的电话,希望对相关单位的环评提出质疑,督察组工作人员回复他“会向领导反映”。他还给督察组寄信,并收到邮政发送的“已收妥”的短信。
来自秦皇岛的解女士也是投诉者中的一员,她和她的邻居常常半夜被一股烧沥青的味道呛醒,在她所住的小区附近有5个玻璃厂,其中,耀华玻璃厂曾在2015年12月,被河北省环保厅督查出存在超标排放。而根据居民们的监测,这家玻璃厂至今仍在超标排放,且排放时间与他们闻到刺鼻气味的时间相吻合。
据她回忆,自己告诉电话那头的接线员,“我参与举报已经两年多了,我们给12369、市环保局、省环保厅、国家环保部都投诉过,也希望这次中央环保督察组能帮我们解决。”
目前,赵亮正在编辑一份“中央环保督察组公众参与指南”,它回答的其中一个问题是:督察组走后怎么办?“中央督察组不可能一直盯着某个地方,后续的问题还是需要在地居民持续监督,我们也会一直跟进,希望有问题可以有途径继续向督察组提出反馈意见。”他说。
(汪韬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