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家 齐
大理国使入宋问题新探*
——熙宁九年后大理贡使“不常来”及政和入宋路线变化原因之考察
曹 家 齐
摘要:宋代,大理国与宋朝之间的交通路线主要有两条,一条经四川,一条则经广西,但经广西之道路在北宋前期不甚畅通。熙宁九年以前,大理国贡使入宋应是经四川一线抵达东京。熙宁九年,大理遣使入宋,可能与宋交之战殃及自身有关,其后“不常来”,虽与宋朝对大渡河外经略一贯之谨慎态度相一致,却亦与北宋讨伐交阯之战结束不无关联,同时亦有四川地区“泸夷”之乱持续不断,阻碍四川一线交通路线而使其难以前来的可能性。徽宗政和六年,大理贡使再次入宋,却从广西经荆湖南、北路而达,其原因一方面是政和五年四川地区大规模“泸夷”之乱威胁道路安全,另一方面恰又是宋朝长期对广西交通之经营,使其具备了接待外国贡使的必备条件。宋徽宗加封大理段氏,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宋太祖以来君主从不视大理为藩属国的政策,但宋廷对于大渡河外经略之谨慎态度却亦未敢稍懈。大理贡使入宋及路线之变化,看似平淡,却反映出宋代中国西南地区政治秩序之变动及宋朝对西南经略问题之复杂性。让大理贡使从新辟的广西和荆湖南北“蛮区”内道路经行,亦反映出宋徽宗向大理国夸示武威和文治的意图。
关键词:北宋; 大理; 交通; 边疆经略
大理国(937—1253)是继南诏之后雄踞今中国西南部的少数民族政权,其存在时间基本与两宋相始终,并在相当长时期内有效控制与宋之间的少数民族地区。因此,大理国势力之消长便成为影响两宋时期西南地区格局之重要因素,而与大理之关系亦是宋朝经略西南的重要内容。史籍记载,大理国多次向宋朝表示入贡要求,而宋朝却只在神宗熙宁九年(1076)以前和徽宗政和时期(1111—1117)允许其贡使前来,其他时期皆表示婉拒,只允许与其互通边贸,整体上对与大理国之交往保持谨慎和消极态度。但令人奇怪的是,熙宁九年以前大理数度入宋朝贡,其控制下的邛部川等部更是多次入贡;而自熙宁九年之后,便无大理、邛部川、两林蛮等入贡之记载,史籍则明言大理“自后不常来,亦不领于鸿胪”*脱脱:《宋史》卷488《外国四·大理》,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4072页。。大理国再次入宋朝贡是政和六年至七年之事,但此次入宋路线却又与以往不同。熙宁九年以前,大理及邛部川等贡使入宋,俱是经四川而来,而政和时入宋则从广西经湖南而至。其间发生了什么,致使大理等自熙宁九年后不常入宋,而政和时朝贡又自广西、荆湖入京?其背后又与当时西南政治格局有何关联?不能不是一些值得探讨的问题。以往研究大理与宋朝关系之论著不少*关于讨论大理与宋朝关系的代表性论著有:[美]巴克斯著,林超民译:《南诏国与唐代的西南边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段玉明:《大理国史》,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刘复生:《“云南八国”辨析——兼谈北宋与大理国的关系》,原载《四川大学学报》2002年第6期,后收入氏著《西南史地与民族:以宋代为重心的考察》,成都:巴蜀书社,2011年;黄纯艳:《宋代朝贡体系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但都未能深度涉及这些问题,今笔者不揣谫陋,欲对此略作考索。
一、大理与宋朝之交通路线及贡使往来状况
中原、关中地区与云南之间,很早就形成相互往来之交通路线,其基本走法是从关中西南行入川,再自西川至云南,对此路线里程之记载始见于唐代。唐人樊绰在咸通年间(860—873)所写的《蛮书》卷首即列《云南界内途程》一目,不仅称“自西川成都府至云南蛮王府,州、县、馆、驿、江、岭、关、塞,并里数计二千七百二十里”,更详细记载了成都府至羊苴咩城(今云南大理)的具体里程和所经驿名*樊绰撰,向达校注:《蛮书校注》卷1《云南界内途程第一》,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0页。按:《旧唐书》卷197《南诏蛮》记“【阳苴咩城】东北至成都两千四百里”。与《蛮书》稍异。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282页。。
对此记载及相关内容,近人严耕望、郑天挺、向达、冯汉镛、陈茜等先生先后都作过研究*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4卷《山剑滇黔区》,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八十三,1986年;郑天挺:《历史上的入滇通道》,原载《旅行杂志》第17卷第3期(1943年),后收入氏著《探微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向达:《唐代记载南诏诸书考略》,载《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1年;冯汉镛:《唐五代时剑南道的交通路线考》,《文史》第14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陈茜:《川滇缅印古道初考》,《中国社会科学》1981年第1期。。其中以严耕望先生用力最深。严先生参据大量文献,对樊绰所记成都府至羊苴咩城之路程进行了仔细考证,纠正《蛮书》中将成都府通羊苴咩城之路线分别称为“南路”和“北路”之不当,分别改称为“川滇西道——成都清溪通南诏驿道”和“川滇东道——戎州石门通南诏道”,并绘出交通路线图。根据严先生之研究,川滇西道的大致走向是:成都府、新津县(宋同名,今四川新津)、邛州(宋同名、今四川邛崃)、雅州(宋同名,今四川雅安)、黎州(宋同名,今四川汉源北)、清溪关(黎州南)、雟州(宋名邛部州,今四川越西)、会川(宋同名,今四川会理)、姚州(宋称弄栋府,今云南姚安)、佉龙驿(即求赠馆,姚安西南)、羊苴咩(大理国都)。川滇东道之走向是:成都府、嘉州(宋同名,今四川乐山)、犍为县(属嘉州,今同名)、戎州(宋同名,今四川宜宾)、新靖州(宋无此名,今云南盐津)、曲州(宋乌蒙部,今云南昭通)、昆州(宋称善阐府,今云南昆明)、览州(宋称威楚府,今云南楚雄)、佉龙驿、羊苴咩城*参见《唐代交通图考》第4卷《山剑滇黔区》之图16。按:此处及后文涉及的古地名今注,主要参照李昌宪:《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宋西夏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从此路之起点成都北行,有连通长安、洛阳之大驿路。笔者对宋代相关路程进一步研究,认为由唐至宋,四川与云南之间的交通干线基本上没有大的变化,而由成都至京兆府(唐长安)、洛阳和开封府之路线,亦与唐代大致相同*参见拙文:《宋代の西南地域の交通について》,《文献资料学の新たな可能性》(3),《大阪市立大学东洋史论丛别册特集号》,2007年,第61—76页。。按《太平寰宇记》记载,益州“东北至东京三千二百九十里”*乐史:《太平寰宇记》卷72《剑南西道一·益州》,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461页。,加上樊绰所记成都至羊苴咩之里程,则北宋都城东京与大理国都之路程为六千零一十里,若按《旧唐书》所记成都与大理国都之路程,亦有五千六百九十里。
大理入宋,还有经广西之道路。广西与云南、贵州之间的道路,至迟见于唐代。《册府元龟》载:“[贞观]十三年(639)六月,渝州人侯弘仁自牂牁至西赵杨蒲洞,出邕州,通交桂道,蛮俚降者二万八千余户。”*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977《外臣部·降附》,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宋本,第3894页。严耕望先生对牂牁通邕州之路线作了考证,认为:“由牂牁部族核心之牂州(宋属夔州路之黔州,今贵州关岭县)南循北盘江而下,经西赵明州(今贵州贞丰县),度入右江下行至邕州(今邕宁),又循左江而上西南至交州(今越南河内)。又一道由牂牁牂州东南四十五日行(日数?)至宜州(今广西宜山),盖亦取道北盘江,但下行红水河,度入龙江(今柳江上游)至宜州,又东至柳州(今广西柳州市)、桂州(今广西桂林市)也。”*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4卷《山剑滇黔区》之《黔中牂牁诸道》之(四),第1303—1304页及图17。这条路线实际上亦是贾耽所记“安南通天竺道”之安南沿红河西北上溯转至南诏的路线*宋祁、欧阳修:《新唐书》卷43下《地理七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151—1153页。。
至宋代,广西通大理又有新路,即《岭外代答》所记邕州横山寨通大理诸道*《岭外代答》卷3《外国门下·通道外夷》载:“中国通道南蛮,必由邕州横山寨。自横山一程至古天县,一程至归乐州,一程至唐兴州,一程至雎殿州,一程至七源州,一程至泗城州,一程至古那洞,一程至龙安州,一程至凤村山僚渡江,一程至上展,一程至博文岭,一程至罗扶,一程至自杞之境名曰磨巨,又三程至自杞国。自杞四程至(古)【石】城郡,三程至大理国之境名曰善阐府,六程至大理国矣。自大理国五程至蒲甘国,去西天竺不远,限以淤泥河不通,亦或可通,但绝险耳。凡三十二程。若欲至罗殿国,亦自横山寨如初行程,至七源州而分道。一程至马乐县,一程至恩化县,一程至罗夺州,一程至围慕州,一程至阿姝蛮,一程至朱砂蛮,一程至顺唐府,二程至罗殿国矣,凡十九程。若欲至特磨道,亦自横山,一程至上安县,一程至安德州,一程至罗博州,一程至阳县,一程至隘岸,一程至那郎,一程至西宁州,一程至富州,一程至罗拱县,一程至历水铺,一程至特磨道矣。自特磨一程至结也蛮,一程至大理界虚,一程至最宁府,六程而至大理国矣,凡二十程。所以谓大理欲以马至中国,而北阻自杞,南阻特磨者,其道里固相若也。闻自杞、特磨之间,有新路直指横山,不涉二国。今马既岁至,亦不必由他道也。”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校注本,第122—123页。按:关于广西通大理之路程,他书亦略有记及。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18《广马》云:“南诏,今大理国也,去自杞国可二十程,而自杞至邕州横山寨二十二程,横山寨至静江府又二十余程。罗殿国又远于自杞十程。”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427页。《舆地纪胜》卷106《邕州·景物上》云:“自横山寨七程至(四)【泗】城州,方属蛮界,自(四)【泗】城州共六十八程至自杞国,又一程至大理国。自安城州又二十八程至罗殿国。”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246页。《宋会要辑稿》(以下简称《宋会要》)兵二三之一○载:“【大理】出马之地,至邕州横山寨五十余程。”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7164页。。近人谭其骧、方国瑜、陈伟明、杨宗亮、杨武泉等先生先后对《岭外代答》涉及的地名进行过全部或部分考证和校注*分别见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6册34—35《广南东路广南西路》,65—66《广南东路广南西路》,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陈伟明:《宋代岭南交通路线变化考略》,《学术研究》1989年第3期;杨宗亮:《试论宋代滇桂通道及其历史作用》,《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93年第5期;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若依《岭外代答》记载,宋代广西又有四条道路通往大理及罗殿等地,而以邕州之横山寨(今广西田阳县)为枢纽。第一条从横山寨出发西北行,大致经归乐州(今广西百色北)、唐兴州(今广西百色西)、七源州(今广西田林西北、凌云东南)、泗城州(今广西凌云县西南)、上展(今贵州册亨县境)、磨巨(今贵州安龙县内)、自杞国(今贵州兴义)等地,而至大理的石城郡(今云南曲靖)、善阐府(今云南昆明)和国都(今云南大理)。第二条从横山寨出发西南行,经安德州(疑今广西安德),再西北行,经富州(今云南富宁)而至特磨道(今云南广南),进而抵达善阐府。第三条从横山寨至七源州,然后向东北行经今之广西乐业,渡红水河,向西北而至罗殿国(今贵州安顺至贞丰一带),从罗殿国亦应该有路通往大理。第四条即自杞国与特磨道之间直通横山寨之道路,只是未著里程与所经地区。
若按《岭外代答》所记,从邕州横山寨至大理国共需二十九日程,依古代一日程六十里记,约一千七百四十里。若从横山寨至北宋都城东京开封府,必从邕州经过,横山寨与邕州之距离应与邕州和旧思州之间距离大致相当,约“四百九十二里”,而邕州至东京五千里*《太平寰宇记》卷166《岭南道十·邕州》,第3172页。。三段里程相加为七千二百三十二里,比从经成都至东京的距离远一千二百里左右,要多出二十日的行程。而经广西至东京的七千余里还应是保守的估算,按《太平寰宇记》所记,邕州西北的宾州(治岭方,今广西宾阳县东南古城)距离东京亦是五千里,与邕州之间的路程却有二百四五十里*关于邕州与宾州之间的路程,《太平寰宇记》卷166《邕州》条记为“二百五十七里”,卷165《宾州》条记为“二百四十五里”,第3158页。;而前揭《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和《宋会要辑稿》所记横山寨与大理国之间的距离又在四五十程。若如此大理国经广西至宋都东京的路程比经成都更远。
从以上叙述可以看出,大理国贡使入宋朝贡,无论从地理上还是从具体行程上看,都以经成都为近便。而唐代南诏入唐朝贡亦主要经成都而至,如贞元九年(793),南诏王异牟寻“乃与酋长定计遣使:赵莫罗眉由两川,杨大和坚由黔中,或由安南。使凡三辈,致书与韦皋,各赍生金丹砂为贽。三分前皋所与牟寻书,各持其一为信。岁中,三使皆至京师”。德宗“乃赐牟寻诏书,因命韦皋遣使以观其情”。时韦皋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旧唐书》卷197《南蛮西南蛮》,第5281—5282页。,由此知南诏三路贡使无论从何地出发,皆是从四川入唐。而《新唐书》更是明言“遣使者三人异道同趣成都”*《新唐书》卷222上《南蛮上》,第6272,6291页。。正因为南诏与唐朝交通主要经成都一线,所以严耕望先生便将此道之东西两线命名为“川滇西道——成都清溪通南诏驿道”和“川滇东道——戎州石门通南诏道”。当然,南诏亦在个别时候不经此道与唐交通,如《新唐书》载,乾符四年(877),南诏遣使至邕州修好,岭南节度使辛谠遣徐云虔使南诏,至善阐府而还*《新唐书》卷222上《南蛮上》,第6272,6291页。;《唐会要》则记徐云(叟)【虔】出使“【自邕州】凡水陆四十七程至善阐府”*王溥:《唐会要》卷99,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766页。。但南诏此时与唐修和不经四川,或许与其时正值黄巢之变有关。五代十国时期,南诏与中原王朝联系仍经四川一线,如后唐天成二年(927),云南使赵和于大渡河南起社一间,留信物十五笼,并杂笺诗一卷,由黎州递至阙下*王溥:《五代会要》卷30《南诏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78页。。
北宋熙宁九年以前,大理国使有几次入宋,而两林蛮和邛部川贡使更是多次入宋,但史籍记载中多未提及行经路线。有学者直接将大理及西南少数民族与北宋的交往纳入川滇段贸易内容,虽问题不大,但缺乏必要之考证。
因经成都入宋道路最为近便,大理与北宋之交往,特别是贡使入宋,经四川一线而达,自在情理之中,但是否如此,仍须确证。
关于北宋初年大理国与宋通使情况,主要见于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引录《续锦里耆旧传》和《国史》、《实录》等书。其中云:
《续锦里耆旧传》云:“乾德三年夏,黎州递到云南牒,称大理国建昌城演习爽贺平蜀之意。又开宝元年二月,黎州递到南诏建昌城牒,云欲通好。厥后寂无文字,但遣近界邛部、两林川王子,时有进奉。”……按《续耆旧传》,则山后两林蛮及邛部川皆云南之部落耳。
又按《国史》、《实录》、《会要》,雍熙二年十月,邛部川蛮都鬼主诺驱并其母热免遣王子阿有等来贡,诏以诺驱为怀化将军。端拱二年九月,又遣王子少盖等来贡。淳化元年二月,诺驱自部马至黎州境上求市;二年七月,又遣其子牟昂叔离韈来贡,诏以诺驱为怀化大将军。
李焘考证,诺驱“实云南大理国主,而非邛部川蛮都鬼主也”。并称“自嘉州羊山江路至苴咩城凡四十九程,其至黎州境上远近可度也”,“疑使南诏者必先由邛部川,后两林川,而南诏欲贡奉于中国者,亦当先由两林川,乃达邛部川也”*以上均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卷10,开宝二年六月末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28—229页。。尽管李焘质疑诺驱越数千里,自部马来求市的可信性,并称《国史》所载两川道里与《续耆旧传》不合,但从其叙述可以看出,大理国贡使入宋选择经四川而达则是无疑的,而且亦未见经广西入宋之说。至于两林蛮、邛部川贡使入宋,因其皆在黎州(治汉源,今四川汉源县西北)南大渡河外,自然亦是经四川为便。
侬智高变乱被平定后,知邕州萧注“募死士使大理国购智高”,显然是从广西出发,但当时广西与大理之间是“林箐险深,界接生蛮,语皆重译,行百日乃通。”*《长编》卷180,至和二年六月乙巳条,第4355页。按《宋史·萧注传》表述为“募死士使入大理取智高”*《宋史》卷334《萧注传》,第10733页。,可知此次派人入大理并非正式遣使,应是派杀手去取侬智高性命。后有侬智高被大理国所杀,大理“函其首至京师”一说*李焘《长编》卷180至和二年六月乙巳条注称此说史源是《萧注传》,并称:“然智高本传云‘智高卒不出,其存亡莫可知,未知孰是。又司马光《百官表》、《大事记》,至和二年四月亦书侬智高死于大理,当考。”(第4355页)按《宋史·萧注传》云:“【死士】至,则【智高】已为其国所杀,函首归献,转为使。”《宋史》卷495《蛮夷三·广源州》则称:“然智高卒不出,其存亡莫可知也。”(第14218页)仍存不同说法。,而清人作《滇考》称“至是段氏始与宋通”*[清]冯苏:《滇考》卷上《段氏大理国始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按:近人徐文德纂校之《滇考》卷上《段氏大理国始末》与四库本文字多有出入,此事作“狄青募死士使大理求之,会智高已死,函其首至京师,段氏始闻名于中国”。似乎“函其首至京师”的不是大理国,而是狄青所遣死士。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11卷,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8页。,却未必尽可信。即便真有大理遣使函侬智高之首入宋京师之事,经四川而至亦最有可能。
熙宁九年,大理国遣使入贡,《宋史》、《宋会要》、《续资治通鉴长编》、《宋朝事实》和《玉海》诸书俱有载,均不见所经道路之痕迹*相关记载分别见《宋史》卷488《外国四·大理》,第14072页;《宋会要》蕃夷七之三三,第7856页;《长编》卷275,熙宁九年五月丙子条,第6733页;《宋朝事实》卷12《仪注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206页;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29《四裔六·南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586页;王应麟:《玉海》卷154《朝贡》,扬州:广陵书社,2003年,第2835—2836页。按:《宋会要》与《玉海》将熙宁九年大理贡方物系于八月二日,而《长编》则系于五月丙子条,卷277熙宁九年八月记事则未见。依此记载,看似熙宁九年大理两次入贡,但据他书皆记一次,且《宋会要》所记文字又与《宋史》基本相同看,熙宁九年大理入贡应为一次。。但依唐至北宋前期大理及两林蛮、邛部川贡使入贡皆走四川,而《宋史》等典籍记熙宁九年大理入贡不言路线判断,熙宁九年大理贡使入宋亦应是经行四川一线。更为重要的是,熙宁八年,交阯进攻宋之钦、廉等州,九年正月又攻陷邕州,进行屠城。紧接着,宋大军反击,邕州一带及广西多地成为战场,大理国贡使从广西入宋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熙宁九年之后大理贡使“不常来”,亦未见文献再提及大理贡使事,宋之鸿胪寺自然亦不领对大理国使之接待事务,亦无专待大理国使之礼典*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滇考》卷上《段氏大理国始末》称:“【熙宁九年大理入贡】,神宗以远人向化,不欲深拒,然非旧典,故大理使者不领于鸿胪,别为礼遣。”。直至徽宗时期,大理国再次遣使前来。《南诏野史》记大理国主段正淳在徽宗时曾遣使“入宋,求经书六十九家,药书六十二本”*[明]倪辂辑,[清]王崧校理,[清]胡蔚增订,木芹会证:《南诏野史会证》,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68—269页。;《滇考》亦有相同内容之记载,并明确系于崇宁二年(1103)*《滇考》卷上《段氏大理国始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倪蜕辑《滇云历年传》卷5记此事同,二者当是同一史源。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76页。。只是所记使者名字不同,前者为高太连,后者是高泰运(应为同一人,转音、传抄致异)。但此记载后出,且无法与宋方文献印证,故难以辨其虚实。即便是事实,亦不明其行经路线。徽宗时大理入贡,有明确记载的是政和五年(1115)。
政和五年,大理入贡事再被提起,却是广州观察使黄璘进奏,朝廷诏黄璘置局宾州(治岭方,今广西宾阳县东南古城),筹办大理国入贡事宜。次年,大理国进奉使天驷爽彦贲李紫琮、副使坦绰李伯祥来,便由黄璘和广东转运副使徐惕陪同赴京,道出荆湖南北路,由邵州(治邵阳,今湖南邵阳市)、潭州(时治善化,今湖南长沙市)、鼎州(治武陵,今湖南常德市)等地,于政和七年二月抵达东京,贡马匹、牛黄等物。宋廷对大理国王段和誉授阶勋等名并封王。后因黄璘得罪,大理又无贡使入宋,仅间岁一至黎州(治汉源,今四川汉源县西北)互市*《宋史》卷488《外国四·大理》,第14072—14073页;《宋会要》蕃夷四之五八至五九,第7742—7743页。。从黄璘置司宾州来看,政和六年至七年大理贡使入宋定是经邕州而来。
熙宁九年以前,大理贡使入宋次数并不算多,但却未见异常。熙宁九年之后却“不常来”,政和年间复来,却又不由四川,而是不厌迂远,改经广西而达。因史料阙如,我们无法从大理方面探知原委,唯有从宋朝方面一窥究竟。亦即熙宁九年前后宋朝发生了什么,会导致大理贡使不常来,政和时又是什么原因促使大理贡使自广西而达。
二、宋朝对大渡河外之态度及影响大理前来之诸因素
宋朝历史上,有几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如“杯酒释兵权”、“宋太祖誓碑”、“政事堂刻石”、“宋挥玉斧”等。几个故事本身的真实性虽皆扑朔迷离、疑窦丛生,背后却都折射出生动的历史内容。对此后人多有论述*关于“杯酒释兵权”讨论的代表性论文有:丁则良:《杯酒释兵权考》,《人文科学学报》1945年41卷21期;徐规、方建新:《“杯酒释兵权”说献疑》,《文史》第14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徐规:《再论“杯酒释兵权”》,原载中国文化大学编:《第二届宋史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996.3),后收入《仰素集》,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王育济:《论“杯酒释兵权”》,《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3期。关于“宋太祖誓碑”讨论的代表性论文有:张荫麟:《宋太祖誓碑及政事堂刻石考》,原载《文史杂志》第1卷第7期,1941年,后收入《张荫麟全集》下卷(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徐规:《宋太祖誓约辨析》,原载《历史研究》1986年第4期,后收入《仰素集》;刘浦江:《祖宗之法:再论宋太祖誓约及誓碑》,《文史》2010年第3辑。关于“政事堂刻石”之讨论,见前揭张荫麟《宋太祖誓碑及政事堂刻石考》。关于“宋挥玉斧”讨论的代表性论文有:宁超:《“宋挥玉斧”辨》,《思想战线》1978年第4期;刘复生:《从宋挥玉斧说起——略谈宋代与大理国的关系》,《历史知识》1981年第2期;尤中:《“宋挥玉斧”新解》,《思想战线》1985年第6期;许振兴:《“宋挥玉斧”说与北宋君主的边疆政策》,载《研宋集》,香港:香港研宋学会,2011年,第89—99页;周立志:《“宋挥玉斧”再认识》,《宋史研究论丛》第15辑,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综合来看,这几个故事都应是北宋中期以后人,根据一定的历史事实、背景或传闻建构成的祖宗典故,或用来美化祖宗之圣德懿行,或充当警示统治者的施政原则,因渐入载籍,后人愈加难辨,甚至有的信其为事实。
“宋挥玉斧”故事定名见于清代孙髯题云南昆明滇池大观楼长联时援用的典故,此典故在宋则一般称作“玉斧划界”,现存文献中最早见于南宋周辉于光宗绍熙前后撰成的《清波别志》,其中又是转引自大概成书于孝宗乾道年间的《西南备边录》*周辉:《清波别志》卷上,《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九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145页。另参见前揭许振兴:《“宋挥玉斧”说与北宋君主的边疆政策》。。该典故之本事,则可追溯至《宋史·宇文常传》所载宇文常在政和末知黎州时,所言宋太祖在孟氏入朝后取蜀舆地图划大渡河为境之事*《宋史》卷353《宇文常传》,第11149页。。从故事的出现及演变过程看,该故事显然是后世人建构并不断演绎而成。但其背后却有一定的历史事实可据:一是宋初平定蜀国之后,确实未再乘胜前进;二是宋朝对大渡河之南的少数民族地区采取一种低调、谨慎的态度。但这种态度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大理国贡使入宋,则仍须加以考察。
宋朝对于大渡河以南地区之谨慎、低调态度,可以说是一贯的。如熙宁八年八月,宋廷曾下诏:
闻嘉、雅、威、茂州顷者虽时有寇略,然不至大患者,盖以山川险阻足恃故也。今提举戎、黎等州买马司,乃役兵匠开隘通道,甚非守圉之利,又增价市良马,亦未见数。其罢嘉、雅、威、茂州开通险路,具所市马数以闻。*《长编》卷267,熙宁八年八月庚寅条,第6539页。
嘉、雅、威、茂四州分别位于连通大理和吐蕃的交通要塞之地,若道路通畅,于买马及边贸自是有利,但宋廷因对他们采取守势,深恐生乱,故依恃山川之险以求安,而不愿开险通路。神宗时期务广开边,虽曾对交阯、西夏大举用兵,却对四川以远仍能如此谨慎,英宗以前状况由此更可想见。
神宗之后,宋廷及四川地方官府亦基本能保守旧策。如前揭《宋史·宇文常传》载:
【宇文】常字权可。政和末,知黎州。有上书乞于大渡河外置城邑以便互市者,诏以访常。常言:“自孟氏入朝,艺祖取蜀舆地图观之,画大渡为境,历百五十年无西南夷患。今若于河外建城立邑,虏情携贰,边隙寖开,非中国之福也。”
这一记载,固然可以看成“玉斧划界”故事的传述,但更可以理解为宋廷与四川地方官府对经略四川以远地区之谨慎与保守。“玉斧划界”故事之被引述,正是作为提醒最高政治者的依据和反对向大渡河外拓边的理由。由此来看,直到南宋,对大渡河外地区之经略,仍是宋廷的谨慎之事。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
【绍兴六年九月】,翰林学士朱震言:“按大理国本唐南诏,大中、咸通间,入成都,犯邕管,召兵东方,天下骚动。艺祖皇帝鉴唐之祸,乃弃越嶲诸郡,以大渡河为界。欲寇不能,欲臣不得。最得御戎之上策。”*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以下简称《要录》)卷105,绍兴六年九月癸巳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92年,第444页。
《宋会要》载:
绍兴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臣僚言:“成都府、夔州、泸州路嘉、叙、黎、雅等州有阙,城堡等寨屯戍人兵控制诸蛮,其知城寨言,多是制置安抚司因私谒更互差权,类皆营私苟且,不恤边事,欲乞严差辟之法,定资任之制。”上谕辅臣曰:“蛮夷桀黠,从古而然。唐以前屡被侵扰入川蜀,自太祖兵威抚定,以大渡河为界,由是不敢猖獗。然沿边控御兵官,岂可非人。”汤思退奏曰:“欲下吏部措置,令本路安抚司选择差官,申制置司体量,庶革前弊。”上曰:“甚善。”*《宋会要》方域一九之二四至二五,第7637—7638页。
宋朝严格控制大渡河一线,防范的重点自然是大理国,其原因应是基于把唐朝灭亡的教训归于南诏对内地的侵扰,对大理国采取“以大渡河为界,欲寇不得,欲臣不得”的政策。所以,宋朝多次拒绝大理国的入贡要求,特别是从四川一线的入贡,直到南宋后期仍是如此。如嘉熙四年(1240),“黎守阎师古言大理国请道黎、雅入贡,【孟】珙报大理自通邕、广,不宜取道川蜀,却之”*《宋史》卷412《孟珙传》,第12378页。。
从宋朝对大理国的防范态度及对大渡河一带的严格控制来看,尽管大理国多次表达向宋朝贡要求,“不得常来”自然是正常之事。但这一原因却不能充分解释熙宁九年后大理“不常来”及政和又来却经广西的原因。因为北宋时大理毕竟有数次来朝,与宋朝一贯防范大理的态度是相冲突的。显而易见,北宋时明确见于记载的熙宁九年大理来朝,是发生在神宗变法强国、开拓边境的大背景下,怀徕四夷自然亦是神宗的愿望和政治需求,大理入贡与此正相符合。另外,熙宁八年(1075)的交阯攻宋亦可能会对大理贡使入宋有一定促动。
熙宁八年,交阯出兵十万,分水陆两路进攻广西,水路攻钦、廉二州,陆路攻邕州,两路大军最后会于邕州城下。次年,交阯军陷邕州,“尽屠五万八千余人,并钦、廉之死亡者几十余万人”*吴士连、黎僖等编纂,陈荆和编校:《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3,东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东洋学文献中心刊行委员会,1986年,第248页。。由于大理东南与宋邕州接壤,故此次交阯攻宋亦殃及大理,大理境内“惨遭杀戮者指不胜屈”*云南马关县城西南两公里处《宋代难民因公殒命古墓碑》,转引自段玉明:《大理国史》,第330页。。面对这一状况,大理国必然采取措施予以应对,因交阯的攻击目标是宋朝,大理入宋寻求解决之法自在情理之中。熙宁八年,交阯攻宋,熙宁九年宋反击交阯,同年大理入宋朝贡,不能不令人虑及其中之联系。宋军大举进攻交阯,虽损失惨重,但亦给交阯以重挫。之后,交阯继续向宋入贡,并接受宋朝的册封,对大理的威胁自然亦因此减弱,大理贡使便不再入宋,当亦在情理之中。但这只是一种猜测的可能性。若仔细考察熙宁九年之后发生在西南的重大事件,“泸夷”之乱亦应是构成影响大理贡使入宋的可能性因素。
宋代的“泸夷”即“泸州夷人”之简称,它不是单一民族的称谓,而是指宋代在泸州(治泸川,今四川泸州市)及羁縻州活动的少数民族的总称,其中包括乌蛮、僚人、都掌和罗始兜等少数民族。其活动地域大致相当于今泸州市(包括属县)、戎州(治宜僰道,今四川宜宾市)部分地区及大理国东北等地区*参见刘复生:《宋代“泸夷”非乌蛮集团的民族成分》,原载《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87年第1期,后收入氏著《西南史地与民族——以宋代为重心的考察》。。从地理上看,这一地区正好控扼成都向南通大理之东线戎州,并可通过嘉州(治龙游,今四川客山市)、蜀江(今岷江)、马湖江(今金沙江)之交通影响到西线的安全。
“泸夷”地区的民族问题非常敏感,尽管宋初统治者就曾意识到“泸州近蛮,尤宜抚绥”*《长编》卷16,开宝八年九月丁酉条,第346页。,但这里的民族冲突始终未能停息。北宋神宗时期,“泸夷”的活动达到高潮,“泸夷”与宋朝政府之间的冲突以及“泸州”各部之间的争斗出现错综复杂的局面。
熙宁六年,“晏州六县种夷”不满宋政府盐业政策,“结集夷众”造反,宋廷遣曾通判戎州,“习夷中俗”的中书检正官熊本为梓夔察访使,便宜措置夷事。熊本剿抚并用,斩杀甚众。次年,淯井、长宁、乌蛮、罗氏鬼主诸夷皆表示顺服。熙宁八年,渝州南川僚木斗又叛,熊本再出击,使木斗举溱州地五百里归宋*诸事详见《长编》卷244,熙宁六年四月乙酉条,第5936—5937页;卷249,熙宁七年正月甲子条,第6073页;《宋史》卷334《熊本传》,第10730—10731页。。至此,战事告一段落,“泸夷”暂时安定下来。熙宁九年大理贡使入宋,正好是平定“泸夷”叛乱的第二年,川南地区较为安定,四川通大理道路亦自然通畅。
但到元丰元年(1078),泸州江安县那溪寨“罗苟夷”又聚众反抗,宋廷再遣韩存宝为“都大经制泸州纳溪夷贼公事”,“于渭州及泾原路选下番土兵五千,内马军一千,及差经战斗使臣二十员随行,务在殄灭自来屈强村囤”*《长编》卷290,元丰元年七月甲戌条,第7095页。。数月后,“讨荡五十六村,十三囤蛮乞降”。元丰三年(1080)春,乌蛮部首领乞弟又围攻“熟夷”罗个牟村,前往救援的宋军全军覆没。宋廷恼怒,令韩存宝以威势弹压,欲尽获首恶,覆其巢穴。元丰四年(1081),韩存宝坐逗留无功,被诛于泸州,宋廷改命步军都虞后林广代之。林广十月从泸州出发,统四万人骑,雇夫五万,逐次进军,于次年正月荡平乞弟归来州*《宋史》卷496《蛮夷四·泸州蛮》,第14246—14247页。。此次战役,虽未获乞弟,双方亦未发生大的直接接触,但声势浩大。
徽宗政和五年正月,晏州多刚都大首领卜漏又结十余万众,分兵四出,攻围祝堡寨,连连获胜,蜀土大震。宋廷派招讨使赵遹督兵进讨,诸部族首领“节次来降”,卜漏亦被迫与赵遹“订誓”。但问题并未根本解决,冲突仍不断发生。十月,赵遹统兵三万余从江安县出发,深入“泸夷”聚居区,擒获卜漏等首领,年底班师*杨仲良:《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41《讨卜漏》,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64—2375页。。这次战役以后,“泸夷”才大致安定下来,直到南宋末,未再发生大的战事*此处关于“泸夷”之乱的史实陈述,曾参阅刘复生《宋代“泸夷”地区民族关系的演变》,原载《四川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后收入《宋史研究论文集》(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和氏著《西南史地与民族——以宋代为重心的考察》。。
从元丰、政和两个时期的“泸夷”之乱及战争规模来看,其对四川以远交通之影响是可以想见的。大理国使在北宋的几次入贡(包括《滇考》等所记崇宁二年那次),无论经过哪条线路,都是在“泸夷”之乱平息之时。“泸夷”乱时,即便不完全阻碍大理入宋路线,或大理国使愿意涉险前来,恐怕北宋方面亦难以同意。因此,在宋朝对大渡河外经略之谨慎、保守态度之下,大理国贡使自然是难以常来,而两林蛮、邛部川亦少入宋了。
徽宗崇宁以来,任用蔡京等人绍述神宗新政、继续务求边功、封段和誉为大理国王之举,改变了宋太祖以来君主从不视大理为藩属国的政策*参见许振兴:《“宋挥玉斧”说与北宋君主的边疆政策》。。但大理国贡使入宋却不由四川而来,若考虑政和五年“泸夷”卜漏纠十万众反叛,宋廷派大军征讨一事,则政和六年大理贡使不由四川入宋便好理解了。结合前揭政和末知黎州宇文常以宋太祖划大渡河为界的故事回奏朝廷,则可知北宋后期对大渡河外之兴作更是谨慎。但宋廷允许大理国贡使从广西而入,却亦不是非此即彼的简单问题,仔细考索,亦当与北宋一直以来对广西之经略及交通发展有关。
三、北宋对广西交通之经营及徽宗令大理入贡之意图
唐代邕州等地虽有通南诏之路线,但畅通之状况却不是一直维持。唐朝中期以后,盘踞剑南的南诏强大后,不断向外扩张领土,剑南、岭南及安南诸道同罹兵祸。与此同时,岭南沿边原为唐朝防御门户的诸蛮各峒主亦相继称王,并联兵二十万大举入侵,至“绵地数千里,署置官吏,攻桂管十八州。所至焚庐舍,掠士女,更四岁不能平”*《新唐书》卷222下《南蛮下》,第6329,6331页。。“邕、容两管,日以凋弊,杀伤疾患,十室九空。”*《新唐书》卷222下《南蛮下》,第6329,6331页。南诏则趁势拉拢诸部,势力进一步向东延伸。战乱延续数十载,至宣宗朝后,南诏终于突破岭南防线,并攻陷邕州,切断唐朝与安南的联系。唐朝为利用安南钳制南诏,并权置流徙的安南都护府,于咸通四年(863)七月,复置安南都护府于行交州,行交州地址位于博白、廉州西南之海门。至此,海门担负起朝廷用兵西南、收复失地的重大责任,而连通廉州海口和西江、漓江的南流江、北流江通道,即容江道,成为唐朝连通安南的主要交通线*参见王吉林:《唐代南诏与李唐关系之研究》,台北:东吴大学中国学术著作奖委员会,1976年;廖幼华:《唐末海门之兴起及地理位置考》,原载《中正大学学报》(人文分册)第8卷第1期(1997年),后收入氏著《深入南荒——唐宋时期岭南西部史地论集》,台北:文津出版社,2013年。。
唐朝势力的东移,使岭南西部“亭障不修,边防罢警”*李德裕:《第二状奉宣令更商量奏来者》,《全唐文》卷703,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3年,第7220页。,必然导致交通的破坏,与交阯和南诏的陆路交通联系亦自然衰败。五代十国时期,南汉割据岭外,虽曾辖有包括邕州在内的岭南西部地区,并一度征服安南,却未见与大理段氏政权及以前云南地区政权之交往,与安南地区之来往亦多经过海路*参见陈欣:《南汉国史》第6章《南汉的疆域》、第8章《南汉与周边政权的交往》,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五代十国时期岭南西部与云南地区的交通或许没有太多的恢复和利用。宋朝建立并统一五代十国疆域范围后,虽务求经营岭南,但已不得不承认交阯建国的事实。对广西西部之统治力量亦并未达到唐代盛时,反而对于唐代设立的羁縻式正州务实地调整为羁縻州,缩小建置甚至废置,只在交通路口及险要之处建立军寨。其经营的重心亦以邕州、宜州为主*参见廖幼华:《唐宋两朝岭南西部的羁縻式正州——对南疆统治深化程度的观察》,原载《张广达先生八十华诞祝寿论文集》,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10年,后收入氏著《深入南荒——唐宋时期岭南西部史地论集》。。邕州横山寨以西与大理国之间则仍是叛服不定的“蛮区”。这一地区,直到南宋仍有“罗殿、自杞等以国名,罗孔、特磨、白衣、九道等,以道名。而峨州以西,别有酋长,无所统属者:苏绮、罗坐、夜面、计利、流求、万寿、多岭、阿悮等蛮,谓之生蛮。酋自谓太保。大抵与山獠相似,但有首领耳”*范成大:《范成大笔记六种》之《桂海虞衡志·志蛮》,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46页。。有学者将宋代西南的这种局面称为“多国林立”*参见温春来:《从“异域”到“旧疆”:宋至清贵州西北部地区的制度、开发与认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3—14页。。以此状况推断,北宋前期从广西联系大理的交通线不可能顺畅,正如前文所揭“林箐险深,界接生蛮,语皆重译”。因此,北宋前期大理自广西入宋事,应不在两国的考虑之内。尽管如此,广西与大理间的交通状况却在北宋建立后逐渐发生改变。
北宋的外患虽主要来自西、北两面,边地经略的重点亦在西面和北面,但实际上对南部的经略亦颇为用力,仅从对广西交通之建设方面即可见一斑。如《宋会要》载:
开宝四年(971)十月十二日,知邕州范旻言:“本州至严州约三百五十里,是平稳径直道路,已令起置铺驿,其严州至桂州请修置铺驿。”诏令严州、桂州据管界道路接续修持,各置铺驿。*《宋会要》方域一○之一三,第7480页。
太宗时,陈尧叟任广南西路转运使,又“以地气蒸暑,为植树凿井,每三二十里置亭舍,具饮器,人免渴死”*《宋史》卷284《陈尧叟传》,第9584页。。这两个事例一方面说明在宋朝削平南汉之前,广西地区的交通已荒废不堪,或还很简陋;另一方面则显示自平定南汉之后,宋朝广西之地方官员便陆续把完备交通设施、改善交通环境作为地方行政的重要内容。先是建设铺驿,保障文书传递和公差人员之往来,继而沿途凿井、植树、布亭舍,解行人之暑热饥渴。而且这一系列做法是普遍性的。但宋初广西的交通建设似乎尚未充分涉及西通大理之问题,这说明宋朝当时与大理交通之需要尚不甚迫切。但从仁宗皇祐时侬智高兵败逃奔大理一事,知北宋前期广西或交阯北部连接大理的道路仍是可以通行;而北宋对侬智高叛乱之讨平,亦必然促使宋朝势力对“蛮区”的进一步渗入,交通开发与建设自然亦包括在内。
北宋重视广西与大理交通之经营,应从神宗时措置“广马”问题开始。由于经狄青平定侬智高之胜利,对岭南马战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认识。西北战局变化,马源受到威胁,军马乏缺,神宗时期开始着手从广西买马*参见刘复生:《宋代“广马”及相关问题》,原载《中国史研究》1995年第3期,后收入氏著《西南史地与民族——以宋代为重心的考察》。。买马的途径便是经特磨道至大理,因为“特磨道西接大理,地多善马”*司马光:《涑水记闻》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69页。。熙宁十年(1077)十二月,知桂州赵卨“乞专委横山寨主、监押招诱蛮人买特磨道等战马。从之”*《长编》卷286,熙宁十年十二月丁酉条,第7000页。。“自元丰间,广西帅司已置干办公事一员于邕州,专切提举左、右江峒丁同措置买马。”*《岭外代答》卷5《财计门·经略买马司》,第186页。徽宗大观时,从广西买马的制度性建设逐步完善,制订了《横山寨买马格》*熊克:《中兴小(历)【纪】》卷12,绍兴二年六月乙卯条,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56页。。尽管“广马”贸易到南宋才变得兴盛,但北宋神宗开始经营的“广马”贸易,无疑是以发展广西与大理交通为前提的。
神宗时期不仅加强了广西和大理之间的交通建设,还进一步加强广西与内地之交通,此便是荆湖西部连通广西之道路。熙宁三年(1070)和四年,湖北提刑赵鼎及辰州(治沅陵,今湖南沅陵县)布衣张翘向朝廷建请经制南、北江地区,以解决湖湘边患,得到王安石支持。熙宁五年,章惇被任以察访荆湖北路农田、水利、常平等事,以此为名,衔命出使,经营湖湘*《长编》卷236,熙宁五年闰七月庚戌条,第5727页。。除在“蛮”地置州之外,便是开辟道路。其顺序是先开梅山(邵州辖地),后辟南、北江,成效显著。史载:
于是遂檄谕开梅山,蛮徭争辟道路,以待得其地。东起宁乡县司徒岭,西抵邵阳白沙寨,北界益阳四里河,南止湘乡佛子岭。籍其民,得主、客万四千八百九户,万九千八十九丁。田二十六万四百三十六亩,均定其税,使岁一输。乃筑武阳、关硖二城,诏以山地置新化县,并二城隶邵州。自是,鼎、澧可以南至邵。*《宋史》卷494《蛮夷二·梅山峒蛮》,第14197页。
章惇经营南、北江的重点是南江,即沅江中上游,其突出成效便是设置沅州(治卢阳,今湖南芷江县)和诚州(元祐二年废为渠阳军,五年复为州,崇宁二年改为靖州。治永平县,今湖南靖县)*《宋史》卷493《蛮夷一·西南溪峒诸蛮上》,第14180—14181页。。两州设立后,其向北、向东连接辰州和邵州的道路自然亦得到开辟*《元丰九域志》卷6所记邵州、沅州、辰州和诚州之“地里”均显示其间之道路里程,第263页,第273—276页。。
随着宋朝统治势力的加强,诚州一带及广西北部地区的土著族姓陆续纳土归附。于是,元丰三年(1080),宋廷又接受知邵州关杞“于徽、诚州融岭镇择要害地筑城砦,以绝边患”*《宋史》卷494《蛮夷二·诚徽州》,第14198,14198页。的建议,开始打通荆湖西部连通广西北部的道路。其道路“自诚州至融州融江口十一程”*《长编》卷345,元丰七年五月己酉条,第8284页。。有学者将其称为“诚融通道”,其从南向北的走向是,由融州(治融水,今广西融水县)沿融江北行,至融、浔两江口的王口寨(今三江侗族自治县老堡乡)后,又分为东西两道:西道沿王江(今称都柳江)至石门(在今三江县良口乡苗江河畔石门山)后,循孟团江(今名苗江河)北行,翻过佛子坡(今湘桂交界处),过收溪寨、多星堡至罗蒙县(今湖南通道侗族自治县),再沿渠江北走,直抵诚州治所之贯保寨。东道则沿浔江堡(今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古宜镇石眼口)转而北行,顺着林溪河经文村堡(今三江文村)及临溪堡(今三江林溪村),同样可达罗蒙县及贯保寨。再由贯保寨经沅州托口寨抵沅州治所卢阳县*参见廖幼华:《宋代湘桂黔相邻地区堡寨与交通》,原载《荆楚历史地理与长江中游开发》,武汉:武汉人民出版社,2009年,后收入氏著《深入南荒——唐宋时期岭南西部史地论集》。。其后,因土著之大反叛,宋廷务省事,于元祐三年(1088)“议废堡寨,撤戍守,而以其地予蛮”*《宋史》卷494《蛮夷二·诚徽州》,第14198,14198页。。诚州与融州之间通道亦应因此废置。徽宗崇宁三年(1104),王祖道等积极经营广西时,才又重开此道*《宋史》卷88《地理四·荆湖北路》,第2193页。。另外还在元丰年间开拓石门通道的基础上,再沿王江(今称都柳江)而西,深入王江中上游地带,开建堡寨,形成“黔融通道”*详见廖幼华《宋代湘桂黔相邻地区堡寨与交通》一文。。
经过一百余年对广西的经略,宋朝统治势力对“诸蛮”地界之深入不仅超过前朝,而且在广西境内形成了较为发达的交通系统。如政和三年尚书省札子中言及梓州、夔州、江西、湖南、河北东西、河东、广西、广东路的邮传道路里程,其中广西海北二十三州就有一万二千六百余里,是诸路中最多的*《宋会要》方域一○之二九至三○,第7488页。。联系神宗以来对广西通大理交通之经营,徽宗时期的广西以内地区,完全具备接待大理国使入贡的客观条件。按宋朝接待外国使臣具有一整套的制度保障,沿途不仅有官员馆伴、迎送,而且须有丰备的交通工具和食宿供应*详见拙文《宋朝对外国使客的接待制度——以〈参天台五台山记〉为中心之考察》,《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3期。,从唐后期以来西南诸国使臣多由广西、广东入宋来看,广西地区交通干线上地方政府在接待外使方面亦当积累下丰富的经验,形成一套较为成熟的做法。
政和六年大理国使自广西入宋,自然是北宋长期经营广西,使其交通条件足备所成,但若考虑大理贡使入宋的具体情况,当亦可看出宋徽宗的特别用意。从大理贡使入宋的时间上来看,处于宋徽宗经略远方,开疆扩土的大背景中,而且是“融诚通道”再次打通之后,怀来远国正是其政治需求。当时向朝廷奏报大理欲入贡事的广州观察使黄璘,应是潭州西部蛮人中的归明人,他揣摩透了朝廷的心事,才促成大理入贡事,并由此获得措置广西边事的差遣*周辉:《清波杂志》卷6,《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九册,第68页。。又,从大理国贡使入宋路线看,其经邕州、宾州后,却道出荆湖南,计划由邵州新化县至鼎州,而不是经历来自广西入湖南的桂州(治临桂,今广西桂林市)、衡州(治衡阳,今湖南衡阳市)一线。邵州新化县至鼎州一线,正是章惇经营梅山和南北江时开辟的路线。而从地理上看,从广西至邵州新化县,则最有可能走“融诚通道”,至诚州后再向东至邵州境,而此路途亦正是崇宁时重新打通的“蛮区”道路。宋廷不让大理贡使走桂州、衡州一线,而经行北宋后期新开辟之“蛮区”,且“令监司一人主之”,又在鼎州令大理贡使李紫琼等参观学校,瞻拜宣圣(孔子)像*《宋史》卷488《外国四·大理》,第14072—14073,14072—14073,14073页。,其利用大理国入贡之机,夸示武威和文治之意图十分显豁。转运判官乔方向负责此事的黄璘献媚,擅自决定从邵州绕道黄璘的故乡潭州(时治善化,今湖南长沙市)至鼎州,应是有违此朝廷“圣意”,其与黄璘先后遭劾获罪。大理国亦因此又不向北宋入贡*《宋史》卷488《外国四·大理》,第14072—14073,14072—14073,14073页。。
结语
大理贡使入宋之史实,因史书记载之疏落,给后人留下模糊、简单之印象,自然亦影响到后人对相关问题的理解和认识。通过对相关史实的联系和厘析,可以发现,大理贡使入宋及路线之变化,看似平淡,却反映出宋代中国西南地区政治秩序之变动及宋朝对西南经略问题之复杂性。熙宁九年,大理遣使入宋,可能与宋交之战殃及自身有关,其后“不常来”,虽与宋朝对大渡河外经略一贯之谨慎态度相一致,却亦与北宋讨伐、交阯之战结束不无关联,同时亦有四川地区“泸夷”之乱持续不断,阻碍四川一线交通路线而使其难以前来的可能性。徽宗政和六年,大理贡使再次入宋,却从广西而达,其原因一方面是政和五年四川地区大规模“泸夷”之乱威胁道路安全,另一方面恰又是宋朝长期对广西交通之经营,使其具备了接待外国贡使的必备条件。宋徽宗令大理国自广西、荆湖入贡,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宋太祖以来君主从不视大理为藩属国的政策,更有向大理国夸示武威和文治的意图。另外,从宋朝对与大理国关系之处理状况看,宋廷对于大渡河外之交通一直保持谨慎态度,却渐渐因应形势的需要从广西发展与大理之关系,并控制大理。正如孝宗淳熙时知静江府张栻所言,“欲制大理,当自邕管始”*《宋史》卷488《外国四·大理》,第14072—14073,14072—14073,14073页。这一变化,亦与两宋时期西南陆路通外交通线国际性意义下降,东南海上交通成为对外交往主要途径的大趋势正相一致。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李青果】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2.012
作者简介:曹家齐,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广州 510275)。
基金项目: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攻关项目“7—16世纪中国南部边疆与海洋经略研究”(12JZD013);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10到14世纪岭南之经略及区域社会变迁研究”(11BZS039)
*收稿日期:2015—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