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小说林》的整理再版与学术考察*

2016-01-28 15:06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晚清

王 燕



《中外小说林》的整理再版与学术考察*

王燕

摘要:《中外小说林》是清末穗港小说期刊的典范之作,代表了清末上海之外创刊的小说期刊的最高成就,也是清末穗港著、译小说作品的集大成者,其文学意义和学术价值,绝不亚于《新小说》等“晚清四大小说杂志”。通过结合晚清文学背景,系统考察《中外小说林》的创刊始末、小说观念、创作实绩及该刊所体现的地方特色,对研究晚清广州、香港地区的文学发展,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关键词:晚清; 《中外小说林》; 黄世仲; 黄伯耀

“2011—2020年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项目之一——《晚清小说期刊辑存》于2015年5月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整理再版。这套资料涵盖了包括“晚清四大小说杂志”在内的十种小说期刊,其中最为罕见的是16期《中外小说林》。这是该刊问世以来的首次完整影印,以原生态的方式保存了清季广州、香港文学发展的全息图像,对于研究易代之际的穗港文学,尤其是龙舟歌、粤讴等广州曲艺文学,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随着“小说界革命”的深入展开,1902年《新小说》创刊以来,小说期刊不断涌现。除了上海,鸦片战争后开埠最早的广州、香港也出现了小说期刊,著名的有6种:《粤东小说林》、《中外小说林》、《绘图中外小说林》、《广东戒烟新小说》、《小说世界》和《新小说丛》。其中,阿英对《新小说丛》青睐有加,他说:“此志之可珍,在于说明当时香港已有文艺刊物,并足见当时文艺界之倾向。”*阿英:《晚清文艺报刊述略》,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36页。清季广州、香港刊行的小说杂志,阿英只见过《新小说丛》与《小说世界》,故有此论。实际上,真正能代表广州、香港小说期刊最高成就的,无疑是《粤东小说林》、《中外小说林》和《绘图中外小说林》。三种《小说林》均由广东番禺人黄世仲、黄伯耀创办,实际是同一种小说期刊的前后3个刊名。

最早创刊的《粤东小说林》光绪丁未年(1906)八月二十九日出版于广州,丙午年(1907)五月十一日迁至香港,更名《中外小说林》,16期后又更名《绘图中外小说林》。三种《小说林》均月出3册,单面印,80余页,每期30 000余言,虽几经改刊,售价却始终是“全月三册,阅费四毫,零沽每册一毫半”。在创刊时间上,《粤东小说林》比曾朴、徐念慈创办的沪上《小说林》早出半年,为方便区分,不妨把广州、香港创办的三种《小说林》称为穗港《小说林》。穗港《小说林》前后出刊3年之久,共刊载小说理论文章25篇,自著小说52篇,翻译小说11篇,杂著52篇,另有漫画、广告等若干。三种《小说林》是清末穗港小说期刊的典范之作,代表了清末上海之外的小说期刊的最高成就,也是清末穗港著、译小说作品的集大成者,其文学意义和学术价值,绝不逊色于《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等“晚清四大小说杂志”。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整理再版16期《中外小说林》之前,香港夏菲尔国际出版有限公司曾于2000年出版过一套《中外小说林》,包括《粤东小说林》3期、《中外小说林》6期和《绘图中外小说林》11期,总共30期,其中《中外小说林》部分仅辑得第5、6、9、11、12、15期,这是近百年来出版界对于穗港《小说林》的第一次系统整理,只是这个新刊本印量有限,较为罕见,故此,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整理影印的16期《中外小说林》既为全璧,就显得弥足珍贵。为方便学界对《中外小说林》做深入研究,本文先就该刊的创刊始末、小说观念、创作实绩及地方特色等做一简要介绍,以使学界对这一刊物的大致风貌有个基本了解。

一、创刊始末

《中外小说林》创刊于光绪丁未年(1907)五月十一日,共发行16期,是逢一出版的旬刊。在创办、编辑与发行方面,与此前创刊的《粤东小说林》,以及之后出版的《绘图中外小说林》一脉相承。

《中外小说林》的前身是《粤东小说林》。该刊是逢九出版的小说旬刊,由省城十八甫森宝阁总发行。《粤东小说林》创刊伊始就确立了三种《小说林》的编辑人员、办刊宗旨及版式设计等。

首先,就编辑人员而言,《粤东小说林》由黄世仲及其兄黄伯耀共同创办,两种续刊也是出自黄氏昆仲之手。黄世仲,字小配,别署世次郎、世、老棣、棣、棠、荪等。其兄黄伯耀,字耀公,别署伯、老伯、耀、光翟、耀公等。这些别署字号,多数见于三种《小说林》。两人曾支持变法,戊戌政变后,追随保皇党,担任新加坡《天南新报》记者。1901年后,受兴中会会员尤列等人的影响,政治立场发生改变,参与《中国日报》、《世界公益报》、《广东日报》、《有所谓》等资产阶级革命派报刊的编撰工作,成为晚清革命派政治宣传家。从1905年开始,黄世仲在《有所谓报》连载历史小说《洪秀全演义》,至1912年被陈炯明陷害致死,八年间创作了中长篇小说十余部,成为晚清著名小说家,甚至被阿英看作是“辛亥革命时期最可称的小说作家”*范伯群:《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5页。,方志强编著《黄世仲大传》时也称他是“晚清文坛奇才”。穗港《小说林》的两部拳头力作——《黄粱梦》和《宦海潮》,以及近半数小说理论文章,均出自黄世仲之手。黄伯耀在小说创作方面虽乏鸿篇巨制,但穗港《小说林》先后发表其短篇小说12种,近半数小说理论文章也是出自黄伯耀之手。由此可见,黄氏昆仲始终是穗港《小说林》的创办者兼编撰人员。

其次,就办刊宗旨而言,《粤东小说林》对于小说社会价值的肯定,成为《中外小说林》及《绘图中外小说林》的共同要旨。香港《少年报》为《粤东小说林》所刊广告云:“小说一道,离奇变幻,体用兼赅,最宜于今日社会。泰东西各国至奉为教育专科,其价值可见。”*光绪丙午年(1906)八月初七、初八日,香港《少年报》所刊广告《粤东小说林出世》。通过小说来导引社会、启迪国民的办刊宗旨,在《中外小说林》中有着更为明确的表达,创刊号刊登的《小说林之趣旨》云:“处二十世纪时代,文野过渡,其足以唤醒国魂,开通民智,诚莫小说若。本社同志,深知其理,爰拟各展所长,分门担任,组织此《小说林》。冀得登报界之舞台,稍尽启迪国民之义务。词旨以觉迷自任,谐论讽时,务令普通社会,均能领略欢迎,为文明之先导,此《小说林》开宗明义之趣旨也。”*光绪丙午年(1906)八月初七、初八日,香港《少年报》所刊广告《粤东小说林出世》。

再者,就版式特点,尤其是小说栏目而言,《粤东小说林》同样是后续二刊的效仿对象。自《粤东小说林》开始,三刊均没有单独的目录页,作品被大致分为三个部分:外书、小说与杂著。除了《中外小说林》前五期,目前所见三种《小说林》,开卷“外书”一栏均是一篇小说理论论文。其后便是小说作品,占据刊物泰半篇幅,体例不一,门类庞杂。杂著主要包括谐文、南音、龙舟歌、白话等。具体而言,编者云,《粤东小说林》作品“特聘出色小说家多人分门担任,或著述近事,或翻译精本。如冒险、如侦探、如艳情,错综杂出;或章回,或短篇,或传奇,务臻美善。附以外书、谐文、白话、讴歌、杂俎、噱谈等等,按期排刊成帙,颜曰《粤东小说林》,以脔我同胞,以导引文明、启迪社会为方针”*光绪丙午年(1906)八月初七、初八日,香港《少年报》所刊广告《粤东小说林出世》。。整体看来,上述作品内容与编辑体例贯穿了三种《小说林》之始末。

《中外小说林》的后续之作是《绘图中外小说林》。其间变故自《中外小说林》第15期已露端倪,该期本该十月一日出,结果延期至十日。自第16期始,开卷增加了“时谐漫画”和“名人胜迹”照片,另外,黄世仲的拳头力作《宦海潮》和《黄粱梦》,正文前各增“绣像插图”两幅。自十二月十五日出版第17期始,正式更名为《绘图中外小说林》。根据该期封底广告,《中外小说林》由“中外小说林社”改由“公理堂”接办,故此更名,两社交接于“十二月初五日”,而第16期出版于“十二月初十日”,所以,第16期实际已由公理堂出刊。《绘图中外小说林》停刊时间不详,目前所见最后一期,是戊申年(1908)出版的第11期。

相比于此前二刊,《绘图中外小说林》仅增加了“绘图”,具体内容与编辑体例并无明显改变。在所增“绘图”中,“绣像插图”早为明清以来的小说读者熟知,而且作为小说期刊,刊载其上的“绣像插图”,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均没有超越以图文并茂著称的《海上奇书》和《绣像小说》。“名人胜迹”等人物、风景照片,在选图的丰富、画面的精美方面,也难与此前的《新小说》、《月月小说》,或稍后的《小说时报》、《小说月报》相媲美。惟独开卷所增“时谐漫画”一栏,是晚清小说期刊中绝无仅有的内容,这些讽刺漫画虽数量有限、笔法粗糙,但构思精巧,针砭时弊,成为《绘图中外小说林》的重要特色。

二、小说观念

晚清小说期刊大都刊载小说评论性文字,有的是发刊词、作品序跋,有的是眉批、尾评,还有的是出书征文、广告。以单篇论文发表的小说评论性文字也有,著名的如梁启超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楚卿的《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等等。相比于此前刊物,穗港《小说林》尤其重视刊载这类小说论文,不仅辟有“外书”专栏,而且置之卷首。就目前存留下来的各期来看,除《中外小说林》前5期没有“外书”,另外25期均有此栏目,且各载文一篇,每篇均长达4页,2 000余字。这些小说论文大都出自黄世仲、黄伯耀二人之手,不仅传达了其办刊理念、小说观念,而且也成为两人重要学术贡献,使二人跻身晚清重要小说评论家行列。“外书”所刊小说论文主题明确、论述详尽,概而言之,主要涉及两方面问题。

一是对《水浒传》、《金瓶梅》等传统小说的价值重估。

黄世仲、黄伯耀二人一反梁启超视《红楼》、《水浒》不出“诲淫诲盗”二端,乃至是“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的偏激看法,认为中国小说蔚为大观、成就显著。所谓:“吾国小说,至明元而大行,至清初而愈盛。昔之《齐谐志》、《山海经》,奇闻夥矣;《东周》、《三国》、《东西汉》、《晋》、《隋唐》、《宋》诸演义,历史备矣。后之《水浒传》、《西厢记》、《红楼梦》、《金瓶梅》、《阅微草堂》、《聊斋志异》,五光十色,美不胜收。”*世:《小说风尚之进步以翻译说部为风气之光》,《绘图中外小说林》第2年第4期。就是被视为淫书的《金瓶梅》也有其自身的艺术价值。“就人情世故之所近,取其情理之所有,顺其一言一事之所必然,本深邃之意,用浅白之词,运以灵警之笔,淋漓透切,此小说之上乘也,《金瓶梅》其近之矣。”*世次郎:《文言小说〈金瓶梅〉于人情上之观感》,《粤东小说林》第2年第7期。

上述小说之所以被奉为经典,除了其特有的文学价值、艺术价值,还在于它们蕴涵有丰富的知识,有助于开启民智。

如《镜花缘》之博地理、哲学,即格致之影子也;如《三国志》之详阴符、游说,即科学之流源也。阐心理之学,则《西游记》得其恍惚焉;纪义侠之流,则《水浒传》得其梗概焉。而艳情之作,又如《西厢》也,《红楼梦》也;武士之风,又如《说岳》也,《杨家将》也。诸如此类。虽其中用笔间架,或不无穿凿附会之痕迹,为近世哲士指摘而讥评;而其用意之关合,记事之寓言,要莫非根源于学问之讲求,而有益于人群观感之助力。特风气未开,拘守之儒,束之高阁;而一二披读者,又不善领会,只视小说为睡媒之具;此小说之功用,所以弗彰也,其亦冤矣哉。*耀公:《小说发达足以增长人群学问之进步》,《绘图中外小说林》第2年第1期。

“小说既备,而社会智识,犹迟迟未发达者何也?则以知重小说与不重小说之故也。”*棣:《小说种类之区别实足移易社会之灵魂》,《中外小说林》第1年第13期。由此,一方面,对于优秀的小说,“国民不欲求进步则已,国民而欲求进步,势不得不研攻小说”*老棣:《学堂宜推广以小说为教书》,《绘图中外小说林》第1年第18期。。另一方面,对于传统小说中渗透的荒诞无稽的鬼神迷信思想。“我同胞其谢绝之!毋使无烟毒炮、无形砒霜,以昏我脑灵,而阻碍进化之进步也。”*棠:《中国小说家向多托言鬼神最阻人群慧力之进步》,《中外小说林》第1年第9期。由此可见,论者之所以肯定传统小说的价值,主要是为自己倡导小说和编辑小说期刊提供理论依据。

二是对小说社会功能的充分肯定。

论者真诚地相信“小说”与“时势”互为动力,“小说造时势”,“时势造小说”。“谓时代风气足以使小说之发达也可,谓小说发达而足以转移时代之风气也,亦无不可。吾尝有言:一代文风之宗尚,视风气为变迁。”*棣:《小说种类之区别实足移易社会之灵魂》,《中外小说林》第1年第13期。一方面,社会的进步与否影响着小说的发达与否。“惟其风气渐开通,故小说亦因之而发达。惟其发达也,而小说之种类日繁。”*耀公:《小说发达足以增长人群学问之进步》,《绘图中外小说林》第2年第1期。另一方面,“风俗之开明,诚小说为之导师”*耀公:《小说与风俗之关系》,《绘图中外小说林》第2年第5期。;“小说之于转移社会,有特别之龙象力”*耀公:《小说发达足以增长人群学问之进步》,《绘图中外小说林》第2年第1期。,“自今以往,为灌贯知识计,势将敝屣群书,而小说于社会上之位置,其将为文坛盟主哉”*老棣:《文风之变迁与小说将来之位置》,《中外小说林》第1年第6期。。

论者对小说的赞美不惜笔墨、不遗余力。维新派文学家梁启超用一句“小说乃文学之最上乘”发出的赞叹,在革命家黄氏昆仲的笔下,演化为无量抒情的感慨。“小说为益智之母”*耀:《学校教育当以小说为钥智之利导》,《中外小说林》第1年第8期。;“小说者,学问之渡海航也”*耀公:《小说发达足以增长人群学问之进步》,《绘图中外小说林》第2年第1期。。“小说其救病之圣药哉!小说其导光之引线哉!”“伟矣哉!神矣哉!今之支配于世界上者,舍小说其又谁从哉!”“宝贵哉!小说之声价。圆满哉!小说之效果。小说而在世界,则世界之知识输灌也易;世界而无小说,则世界之风气被动难。”*伯耀:《小说之支配于世界上纯以情理之真趣为观感》,《中外小说林》第1年第15期。梁启超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发出的号召,黄氏昆仲则洋洋洒洒,推衍出十数篇:《学校教育当以小说为钥智之利导》、《普及乡闾教化宜办演讲小说会》、《学堂宜推广以小说为教书》、《小说之功用比报纸之影响为更普及》、《小说之发达足以增长人群学问之进步》、《小说与风俗之关系》、《文风之变迁与小说将来之位置》、《改良剧本与改良小说关于社会之重轻》,如此等等。

梁启超制造了一个小说的文体神话,黄氏昆仲则泼墨浓彩地构画出了一个激情燃烧的小说时代。“二十世纪开幕,为吾国小说界发达之滥觞*耀公:《小说与风俗之关系》,《绘图中外小说林》第2年第5期。;“小说之于转移社会,有特别之龙象力”*;“二十世纪开幕,为吾国小说界腾达之烧点”*老伯:《曲本小说与白话小说之宜于普通社会》,《绘图中外小说林》第2年第6期。。论者如此夸大小说功用、渲染小说能量,主要是为小说的创作和小说期刊的编辑制造必要的氛围,以实现其导引文明、启迪社会,以及寄托独立思想、阐发革命大义的办刊理念。

三、创作实绩

根据目前所存30期穗港《小说林》统计,三刊共发表小说63种。这些作品具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自著小说多于译作小说;二是在各种题材的小说作品中,近事小说与侠情小说最为显著。

穗港《小说林》出版于1906年至1908年间,当时小说界出现一特殊现象,即译作多于创作。1908年,沪上《小说林》编者徐念慈统计上一年的小说出版情况,宣称:“则著作者十不得一二,翻译者十常居八九。”*觉我:《余之小说观》,《小说林》1908年第9期。陈平原在《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中说:“据粗略统计,1906—1908年这三年为晚清翻译小说出版的高峰,分别为105种、135种和94种,大致都等于创作小说的两倍。”*陈平原:《陈平原小说史论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15页。相比之下,穗港三种《小说林》却逆潮流而行,出现了创作多于译作的情况。《粤东小说林》、《中外小说林》和《绘图中外小说林》分别发表“自著小说”6种、22种、24种,总计52种;同时分别发表“翻译小说”4种、5种、2种,总计11种。从数量来看,自著小说远远多于翻译小说;就所占页码而言,自著小说也相当于翻译小说的一倍。这与当时小说界译作多于创作的情况背道而驰。

究其原因,译作先行以导文风,创作跟进以开民智,这种以译作为工具,以创作为旨归的小说观念,在黄氏昆仲的小说论文中有着清晰的表达。黄伯耀认为:“二十世纪开幕,我国文人学士,日贡其心思材力,以隐寄爱国导群之热念,于是新报也,新书也,靡不编辑小说以为人群钥智之利导。初亦乞灵译本,以鼓风潮;渐而思想发达,人材蔚起,知小说与现象社会有密切关系,乃殚力小说,著作日多。政治也,民族也,义侠也,艳情也,种种名目;或章回,或短构,风气殆蒸蒸日上矣。”*耀公:《探险小说最足为中国现象社会增进勇敢之慧力》,《中外小说林》第1年第12期。此中逻辑格外豁朗,中国小说的发达,需要借力于译作,但真正的繁荣,却有待于本国作家的创作。

黄世仲也把翻译小说看作是“开道之骅骝”,但相比于黄伯耀,作为少数有小说创作实力的政治宣传家,他更强调创作实践的重要性。他说:“翻译者如前锋,自著者如后劲……与其乞灵于译本,诚不如归而求之。”又说:“盖历史小说耶,则何国无历史;政治小说耶,则何国无政治;种族小说耶,又何国无种族。外人之可以为历史、政治、种族与种种小说者,吾中国何不可以为历史、政治、种族与种种诸小说?”由此,他主张:“先以译本诱其脑筋,吾国著作家于是乎观社会之现情,审风气之趋势,起而挺笔研墨以继其后。”*世:《小说风尚之进步以翻译说部为风气之先》,《绘图中外小说林》第2年第4期。

上述小说观念付诸实践,就形成了《中外小说林》的两部拳头力作——黄世仲亲手执笔的《宦海潮》与《黄粱梦》。前者自《中外小说林》第1期开始连载,后者已在《粤东小说林》连载7回,自《中外小说林》第2期续载。两部小说在《中外小说林》连载不辍,至《绘图中外小说林》依然如故,它们占据了每期刊物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堪称穗港《小说林》的灵魂之作。在题材类型上,两部小说分别被列为“广东近事小说”和“近事小说”。前者借张任磐的一生,表现宦海之沉浮。后者借清代权臣和珍的一生,反映世态之炎凉。两部小说分别影射清末外交官张荫桓、乾隆朝权臣和珅,通过这些权贵的命运,隐喻大清国势的衰微。这种借本国人物与故事,反映当下社会与现实的做法,正体现了黄氏昆仲一贯的小说理论主张。

除了近事小说,穗港《小说林》最为青睐的小说类型是侠情小说。16期《中外小说林》刊载的27种小说中,明确带有“侠”或“情”字的小说,就有8种,包括憾情小说《长恨天》、痴情小说《奈何天》、义侠小说《恩仇报》、《华复兴》、《巾帼英雄》、艳情小说《好姻缘》、《难中缘》、情侠小说《美团圆》。另外,章回小说中的《冰炭缘》、短篇小说中的《爱缘》、《情天石》、《情痴镜》,以及杂著中的义侠戏本《妓侠》,也可划归此类。这些侠情小说几乎全是一期刊完的短篇小说,三分之一出自黄伯耀之手,若加上《绘图中外小说林》中刊载的作品,黄伯耀之于侠情小说的贡献更为显著。

穗港《小说林》之所以大量刊载侠情小说,同样是黄氏昆仲,尤其是黄伯耀理论反思与创作实践相结合的产物。黄伯耀认为:“小说之所以能左右世界、转移风气者,果何为乎?曰为其能感人也,为其能感人而灌输社会之智慧,枨触社会之性情,合上下流人格于一炉而共冶之也。”*老伯:《曲本小说与白话小说之宜于普通社会》,《绘图中外小说林》第2年第6期。为了最大限度地通过小说的文学感染力发挥其社会功能,就要对小说类型有所取舍。在众多题材中,侠情小说最易感人,故需要大力提倡。黄伯耀说:“义侠小说也,艳情小说也,均于楮墨间喻写其忠爱之悃忱者也,而亦即与人类普通社会性情之相近者也。夫天下惟相近者,乃能相入。有所观感,则其顽性去;有所触发,则其慧根生。灌输之神速,莫有逾于此者。”*伯:《义侠小说与艳情小说具输灌社会感情之速力》,《中外小说林》第1年第7期。为了更好地服务当下,黄伯耀将时代主题与革命内容赋予侠情小说,他说:“比年以来,风气蓬勃,轻掷头颅以博国事者,指不胜屈。即所谓下流社会者,亦群焉知人间有羞耻事。以是为义侠小说输贯之力,盖无多让焉。”*伯:《义侠小说与艳情小说具输灌社会感情之速力》,《中外小说林》第1年第7期。故此,黄伯耀笔下的儿女英雄、志士豪侠,多是秋瑾般怀抱家国情怀的民族英雄,这使他创作的侠情小说,洋溢着一股民族气节与浩然正气。

四、地方特色

《粤东小说林》创刊前,香港《少年报》为之刊登的广告云:“近世纪中国人士沐染新风,稍知小说之益,故东京、上海亦有说部丛书等问世,惟吾粤阙如。同人等深以为憾,爰组织此社。”*光绪丙午年(1906年)八月初七、初八日,香港《少年报》所刊广告《粤东小说林出世》。由此可见《粤东小说林》是黄氏昆仲受东京、上海小说期刊的启发,基于“吾粤阙如”的事实,有意识地创办的本地小说专刊。这种服务本地民众的桑梓情怀,赋予穗港《小说林》以浓郁的地方特色。

晚清时期,影响最大的方言主要有3种:北京话、吴语及粤语。广州据岭南之地利,挟时代之风雷,近代政治、社会、文化变革的几位领袖人物,都是广东人,如康有为、梁启超、黄遵宪等。晚清重要文学家吴趼人、丘逢甲、苏曼殊等,也是广东人。他们在政界、文坛的巨大影响,推动了广东地方文艺的发展,这很早就反映在小说期刊中。开启晚清小说期刊时代的《新小说》就设有“粤讴及广东戏本”专栏,“此门专为广东人而设,纯用粤语”*《新民丛报》14号,1902年。。小说期刊大量刊载广东地方文艺作品,当以三种《小说林》最为集中,每期约有五分之一的篇幅用来刊载这类杂著,仅16期《中外小说林》就有58种。这些作品可大致分为两类:一是广东地方曲艺作品,包括班本8篇,龙舟歌10篇,粤讴3篇,南音4篇;二是结合地方人事创作的评论性文字,包括谐文15篇,谐谈6篇,舞台留影记7篇,白话5篇。

晚清时期,中国曲艺的发展出现了重大转变:原来风靡全国的大剧种昆曲逐渐衰落,各种地方戏相继产生,戏剧史学家们称这段历史为“花雅之争”。“花”是“花部”,指地方剧种,“雅”是“雅部”,指昆曲。广州曲艺是花部崛起的重要地方种类。广义的广东曲艺包括粤曲、木鱼、龙舟歌、南音、客家竹板歌、咸水歌等。穗港《小说林》几乎包罗了上述大部分广州曲艺品种。班本、粤讴、龙舟歌、南音等都产生于广州民间,用广州方言演唱,具有浓郁的地方特点。

班本又称粤曲,流行于广州、香港、澳门等地,并传播到东南亚、美洲华人聚居的地方,是广州方言区传播最广的一种曲种。一般篇幅较长,搬演一个完整的故事,带有较强的叙事性。但《中外小说林》刊载的班本多为短制,著名的如《怀人写恨》、《烟精归天》、《旗民诉苦》、《梁启超被打》等,长篇作品仅有一部《妓侠》。龙舟歌是粤曲清唱形式,也是粤剧、班本常用的曲牌之一,其唱词以七字句为主,长篇较少,短曲为多,《中外小说林》刊载的龙舟歌有《秋女士泉台诉恨》、《中秋夜拜月伤时》等。粤讴即广州民间歌谣,一般篇幅短小,形式灵活,《中外小说林》刊载的粤讴有《又试呷醋》、《唔怕丑》等。南音是粤剧、粤曲常用的曲牌,它是在木鱼、龙舟的基础上,吸收苏州弹词的特点发展而成的曲调,为了区别于吴声而名之为“南音”,《中外小说林》刊载的南音有《嫖赌吹三客谈情》、《宦海悲秋》等。三种《小说林》刊登的广东地方戏曲、说唱作品,是研究广东曲艺的重要史料。

除了粤曲,《中外小说林》还刊载了大量谐文、谐谈、舞台留影记和白话,这些作品涉及的人与事,多取材于广东掌故与时事。谐文如《戏拟自由女要求夫家之权力》、《保官险公司章程》、《败家之与亡国》、《嫖界自治会规则》等;谐谈如《巫医告状》、《最新禁烟善法》等;舞台留影记如《题肖丽湘小传》、《蛇王苏小传》等;白话如《近事演说》、《敬告外埠华侨》等。较之粤曲,这些作品的地方色彩虽相对淡化,但其就地取材的特点、嬉笑怒骂的风格,对于晚清人物与时局的批评,却达到了冷峻犀利、入木三分的效果。

惟一令人不解的是,统观穗港《小说林》,竟没有推出一部优秀的粤语小说,这不免令人感到遗憾。晚清三种重要方言中,接近京话的普通话小说和吴语小说在当时都有上乘佳作,四大谴责小说和《海上花列传》是其代表,惟独粤语小说始终阙如。如果说韩邦庆、李伯元、吴趼人等人的小说创作,是受了上海文坛的影响,那么,黄氏伯仲是广东人,又在穗港创办小说期刊,主张创作应“各随其省界,各用其土音”,*老伯:《曲本小说与白话小说之宜于普通社会》,《绘图中外小说林》第2年第6期。还提倡创作曲本小说和白话小说。故此,人们有理由期待《中外小说林》推出一部出色的粤语小说,然而甚至连颇具小说创作才华的黄世仲写作的《宦海潮》和《黄粱梦》,也放弃粤语而使用白话,清末粤语小说写作的最后一线希望就此破灭。尽管如此,《中外小说林》作为岭南地区最富影响力的清末小说期刊,无论对于研究晚清小说期刊的演变,还是对于研究广州地方文学的发展,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2.003

作者简介:王燕,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收稿日期:201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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