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无为、审美救赎和道德相对性*——《达洛维夫人》中克莱丽莎的生存困境

2016-01-28 15:06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生存困境

周 慧



政治无为、审美救赎和道德相对性*
——《达洛维夫人》中克莱丽莎的生存困境

周慧

摘要:《达洛维夫人》的主人公克莱丽莎有意与社会政治保持审慎的距离,用冷漠和伪装来捍卫个体的自由和独立,却又希望借道于审美来向他人传达自己的人生哲学,将无利害的自由快感和公共关系看作是挣脱个体孤独的可能途径。批评家们往往纠结于伍尔夫美学的局限性,却由于各自的立场而忽略了现代小说的真正洞见。伍尔夫的深刻不在于指出一条正确的救赎之路,而在于通过刻画个体与社会、艺术与政治、存在与行动之间的张力,揭示出现代主体的生存困境。功利与超脱、融入与逃离、宏大的革命叙事和苍白的审美救赎,无论是哪种姿态,小说都让我们看到了道德选择的种种艰难以及任何一种选择的相对性和有限性。

关键词:《达洛维夫人》; 政治无为; 审美救赎; 道德相对性; 生存困境

小说《达洛维夫人》在现实和回忆之间来回跳跃,描写了男女主人公在1923年6月,一战后某一天的经历。达洛维夫人(克莱丽莎)并非第一次出现在伍尔夫的笔下,早在她的第一本小说《远航》中,她就粉墨登场了。不过在《远航》里,伍尔夫对她的描写是完全负面的,她基本是一幅代表着自己阶级的漫画形象,世故、庸俗、肤浅,自以为是,完全没有涵养。伍尔夫的笔触尖锐犀利,带有很强的讽刺意味和批判目的。在另一篇短篇小说《邦德街的达洛维夫人》中,伍尔夫第一次用意识流的手法来揭示克莱丽莎的内心生活,删去了这个形象过于负面的特质,但是她仍然没有脱离被嘲讽的命运。最后,伍尔夫将此短篇改写为《达洛维夫人》的第一部分,增加了内心独白,去掉了她的势利和自满,将这个人物刻画得更加丰满和多面化,也使得后世对克莱丽莎的解读,变得更为复杂,充满了矛盾和不确定性。

伍尔夫采用意识流的写作技法,不停地转换视角,切入不同角色的内心生活,读者由此看到的克莱丽莎,是一个经过了多面棱镜折射后的再现效果,而不是有着本质属性、前后一致的人物形象。小说中的人物,对达洛维夫人看法很不一致:“有人看到她的重要性,有人看到她的琐碎;有人看到她的大方,有人看到她的自私;有人看到她赐予别人生命的力量,也有人看到的是她寄生腐败的生活。”*Blanche H. Gelfant, Love and Conversion in Mrs Dalloway, Criticism, 1966,Vol.8, No.3, p. 229.而批评家的解读,也不免南辕北辙。其中,不乏偏向正面理解的解读,认为达洛维夫人和乔治·艾略特笔下的多罗西娅一样,不屈服于社会与习俗的限制,是试图追寻个人自由的女英雄*Blanche H.Gelfant,Love and Conversion in Mrs Dalloway, pp. 229—245; 类似的评价参见J.S. Allen, “Mrs. Dalloway” and the Ethics of Civility, The Sewanee Review, 1999,Vol.107, No.4, pp.586—594; Daniel Mendelsohn,Not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 in The Mrs. Dalloway Reader, Orlando: Harcourt, 2003, pp.119—135; Jacob Littleton, Mrs. Dalloway: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Middle-Aged Woman, 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 1995,Vol. 41, No.1, pp.36—53。; 也有人认为伍尔夫并不喜欢克莱丽莎这个角色,其本意就是要塑造一个负面的形象,她不过是反映贵妇人浅薄世界的一面镜子*See A.D. Moody, The Unmasking of Clarissa Dalloway, Review of English Literature, 1962,3, pp.67—79; Vereen M. Bell and Vereen Bell, Misreading “Mrs. Dalloway”, The Sewanee Review, 2006,Vol.114, No.1,pp.93—111.。《达洛维夫人》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当我们试图锁定女主人公的本性时,你总能从中发现不和谐的声音,甚至迫使我们走向这一秉性的反面。

尽管小说问世已近一个世纪,但是一些核心的问题仍然在读者和批评家的解读中云遮雾罩,看不真切。如何理解克莱丽莎这一人物?伍尔夫苦心塑造的究竟是一个正面的形象,还是亦正亦邪、充满了含混和悖论的主体?现代小说创造不连贯主体的目的何在?取消了同一性和能动性,一个自我分裂、消极被动的女性又应该如何与社会共同体发生关系?借道审美和回忆,悬置价值判断,拒绝政治参与,主人公是否真的可以缓解生存悖论,走向自由王国?在私人自我与公共自我、艺术与政治、存在与行动、主观意愿和客观现实之间,小说家如何展现了这些二元对立之间的张力,又刻画了怎样的人类生存困境?本文通过对达洛维夫人这一角色的分析,试图从政治无为、审美救赎和道德相对性三个维度来回答上述问题。文章将首先探讨克莱丽莎的两个自我以及她有意与社会政治保持的审慎距离;其次,文章将分析主人公如何求助审美之路来弥补与他人及社会的裂缝;第三部分解读审美存在与实际行动之间的二律背反以及由此引发的道德选择的相对性;最后,结尾将回应批评家们对于美学救赎之路的各种评价,同时就现代小说的功用、洞见及盲点进行简单分析。

一、私人自我和公共自我:克莱丽莎的伪装与距离

小说取名《达洛维夫人》,其实已经告诉了读者主人公在社会共同体中的身份,一个不折不扣的贵妇人。她有着鸟儿一般的气质,温婉可爱,轻快活泼,在公共场合,总能表现得大方得体,颇受人欢迎。她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丈夫理查德是位谦谦君子,对朋友和下人非常友善,在下议院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两人感情虽谈不上浓烈,但也保持着相敬如宾的平淡,还有一个乖巧漂亮的女儿。在外人看来,这已经算得上幸福生活的标本了。但是,经典要塑造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幸福女人的快意生活。伍尔夫笔下的达洛维夫人,当然不是个头脑简单的浅薄之辈。她之所以自我定位为贤妻良母和在上流社会里游刃有余的女主人,只不过是因为熟谙父权社会对于女性的种种要求。她尽量带着一副面具,用心去扮演公众期待的角色,但是,在柔弱和贤良的伪装下,心底里却住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自我。仅从她的外貌,伍尔夫就有意显露出她的锋芒和她的双性特征*双性同体的概念,参见Virginia Woolf, A Room of One’s Own,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0, pp.88—89。:“下巴尖尖的,像飞镖一样,轮廓分明。”两性特征的融合,不仅体现在外表上,也表现在气质和思维方式上,她身上既有温和、感性、贤良忍让的一面,也有刚毅、理性和独立自主的一面。只不过两种悖谬的力量并不是和睦相处,而是一表一里的分裂关系。在外人面前,她始终如一地释放着自己的正能量,把错误、妒忌、虚荣和猜忌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但内心深处,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矛盾的集合体*See Virginia Woolf, Mrs Dalloway,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 2003, pp.27—28. 后文出自该小说的引文,将随文标出小说名称首字和引文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克莱丽莎天生就热爱生活。她一会醉心于郁金香,一会儿对孩子感兴趣,一会儿又心血来潮,编造荒唐的戏剧场面。骑马,跳舞,晚会,她都热爱(MD: 5, 58)。她尤其喜欢伦敦,哪怕是在街上闲逛,呼吸自由的空气,观察人生百态,也让她沉迷。百货商店和购物区的兴起,为上流社会的女性脱离家庭私密空间的束缚,走入公共社会创造了良机,尽管她们活动空间的深度和广度远不及男性城市公民*See Victoria Rosner, “Life Struck Straight Through the Street”: Mrs. Dalloway as City Novel, in Eileen Barrett & Ruth O.Saxton eds., Approaches to Teaching Woolf’s Mrs. Dalloway, New York: MLA, 2009, p.42.。 虽然身处贵族上流社会,但是克莱丽莎用一种开明的态度面对现代世界所产生的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琳琅满目的商品,快速发展带来的活力和生机,骤然巨变引发的喧嚣和动荡,摧毁传统而导致的不安和失落,这一切都构成了她热爱生活的理由(MD: 4)。

漫步街头,虽然为光鲜多变的生活所吸引,但在喧嚣中,克莱丽莎守住了自己的一份孤独。身处闹市和人群,她有时候竟感觉自己像一个远离尘世的修女,与大众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MD: 22—23)。小说告诉我们,“克莱丽莎没有太多的学问,不懂语言,不谙历史,也不爱看书”,而她的天赋就在于,“几乎凭直觉,她就能一眼看透别人”(MD: 7)。女主人公不仅仅善于用直觉应对人情世故,更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她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洞察女性在那个时代的处境以及个体为了捍卫自己灵魂的私密性所必然付出的代价。即使是最了解她的初恋情人彼得也常常看不透她,有时觉得她高深莫测,有时觉得她俗不可耐,过分热衷于社交、地位和成功。殊不知她的无知、冷漠、无动于衷,甚至有意无意表现出来的世俗和脆弱,某些时候恰恰是她的伪装,是她试图与社会机制保持距离的面具。

表面上不谙世事的克莱丽莎,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彻底的怀疑论者。她拒绝参与一切社会组织。她不像自己的先生理查德,热衷于政治,既有爱国的一腔热情,也有改善民生的良好愿望;不喜欢布鲁顿夫人热心于慈善事业,时刻惦记着将上流社会的子弟移民到加拿大,帮助他们在异国他乡开启人生之旅;她瞧不上基尔曼小姐献身于宗教组织,摆出道德和高尚的面孔,尽力帮助那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俄国人和奥地利人,却无力拯救自己;她也憎恶威廉爵士这一号人打着医学和科学的大旗,打着治病救人的幌子,暗地里却无情地吞噬和控制他人的灵魂。克莱丽莎始终警惕着宏大叙事的各种版本,她似乎一开始就明白,即便是打着真理、解放、自由、理性的名号,政治、民族、国家、宗教乃至慈善,所有这些“大事业”都有可能沦为暴力、战争和威权统治的帮凶。

克莱丽莎尤其反感宗教和科学理性话语对人的控制。小说中有两个人物,是克莱丽莎极端厌恶的。第一个是女儿伊丽莎白的历史老师基尔曼小姐。基尔曼小姐是个有着德国血统的家庭教师,家里很穷,长相平庸粗笨,一点也不优雅,还整天穿着一件雨衣,唯恐别人不知道她的艰难处境。她几乎就是克莱丽莎的反面,毫无魅力,郁郁寡欢,没有一点社交天赋,完全是一个丧失了女性特质、被僵硬的理性话语异化了的女性形象。但在政治上,基尔曼却尤其激进,还有一股子狂热的宗教情结。克莱丽莎对她的厌恶当然免不了嫉妒的成分:女儿和基尔曼走得过近,而基尔曼的爱又表现得如此强烈,甚至是占有性的,使得克莱丽莎母爱的唯一性受到了致命的挑战。不过,她的反感更多是源自后者的宗教立场和道德自恋。基督教宣扬博爱,将关爱他人和对自我欲望的否弃看作获得救赎的必要条件和道德伦理的首要原则。但是这种关爱,往往是以俘获他人的灵魂为条件的。作为一个虔诚的信徒,不仅要交出自己的灵魂,还有义务去刺探和征服他人的灵魂,要让象征着罪恶的每一个邪念、心灵深处的每一次悸动不安,都成为审查的对象。克莱丽莎希望每个人都保持自己的本色,当然也无法容忍宗教这种掠夺他人意志的行径。

第二个令克莱丽莎讨厌的人物是威廉爵士。和其他现代主义小说家一样,伍尔夫在叙述时往往会采用“显示”而不是“讲述”的手法,不喜欢在小说中直接评论*“显示”和“讲述”之分参见Wayne C. Booth, The Rhetoric of Fiction,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61, pp.3—20。。因此,《达洛维夫人》中的大部分角色,伍尔夫都运用了内部心理写实的手法,必要时则辅以各个人物互相矛盾的描述,目的在于保留人物的复杂和多面性,让我们难以对人物做一个简单的是非判断,将世界划分成非此即彼的英雄和坏蛋。即使是不受人待见的基尔曼小姐,通过详尽地展示她的心理活动(小说花了12页来描述她的内心生活),使心肠再硬的读者也不免对她的不幸遭遇报以同情的目光。唯独威廉爵士这个角色,伍尔夫的描述几乎都是外部的,而且是铁了心地不留余地,带有敌意的。这或许与伍尔夫本人的亲身体验息息相关*伍尔夫患有间歇性的精神病,自母亲去世后,伍尔夫几次崩溃,最终沉河自杀。在发病期间,伍尔夫也被迫接受与外界完全隔离的静养,深刻体会到了医学话语的专制以及病人由此而受到的身心迫害。See Elaine Showalter, 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 Princeton: Princeton UP, 1999, pp.267—280.。 在伍尔夫和克莱丽莎的眼里,作为精神心理医生的威廉爵士只是理性话语的一个符号。在他的人生字典中只有两个词最重要:一个是分寸(sense of proportion),一个是改造(conversion)(MD: 73—74)。所谓分寸和改造,说穿了,其实就是冰冷的科学主义,赤裸裸的计算思维和狂热的唯理主义。就诊时间和诊金直接挂钩,出诊距离和酬劳成正比,连诊断的方法也按照平衡的原则来进行。威廉爵士命令病人卧床休息,静养,将他们和外界的一切人和事隔离开来,不看书,不通信息,直到体重增加。这样的疗法,与其说是为了恢复健康,毋宁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终将被社会定义为反常的精神病人推向彻底崩溃的深渊。

伍尔夫通过自己的痛苦经历和对现代性的深刻认识,形象地刻画了理性话语对疯癫的控制和无情的迫害。正如福柯所言,凡是有疯癫出现的地方,一定有栅栏,有禁闭所和收容院,有必要让它与理性隔开一定的距离,让科学话语来对它实行诊断和治疗,务必要将所有偏离了常态的现象,都拉回理性的轨道上来。那种人性中悲剧性和真理性的疯癫体验要么被驯服,要么被驱逐,只是偶尔出现在赫尔德林、奈瓦尔、尼采和阿尔托的笔下*See Michel Foucault, Madness and Civilization,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88, p.278.。而事实上,这些被精神科学话语定义为疯子的人,或许是极少数勇于站在理性话语之外体验这种人间的荒唐、意义的丧失却还执着于寻找意义、担当人生荒谬的人。小说中威廉爵士迫使诗人塞普蒂莫斯自杀的例子,生动地揭示了表面上象征着公平和正义的真理话语,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对其他非理性形式的排斥和压制来实现其统治的。不过让人讶异的是,伍尔夫笔下的女主人公,一个没有太多学问,推理能力不够发达的家庭主妇,竟然敏锐地洞察到了理性话语所暗藏的疯狂,我们是该佩服克莱丽莎的直觉,还是伍尔夫式的反讽呢*启蒙理性主义者习惯于将知识和人类统治世界的能力对应起来,伍尔夫对此显然不认同。她对书本知识的疑虑,参见Virginia Woolf, Modern Fiction, The Common Reader, 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p.71。?

克莱丽莎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在爱情和婚姻的抉择中所表现出来的清醒和果断。她年轻时住在布尔顿,和彼得曾有过一段真挚热烈的感情。但她最终没有选择浪漫多情、具有叛逆精神的彼得,而是嫁给了更有安全感,看上去循规蹈矩的理查德,尽管后者只有二流的头脑,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以同样刻板的理智去处理,没有半分想象力,甚至认为正经人就不该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我们当然可以把此举解读为一个世俗女子的谨慎选择:克莱丽莎最终放弃了理想而嫁给了现实,性格温和的正人君子显然比漂泊不定的浪子更适合做一个丈夫——至少彼得是这么理解的;但这份世俗里又透出一份罕见的早熟和明智。绝大部分女子在这个年纪,看不清婚姻的本质,也很难抵制爱情的诱惑,往往不切实际,耽溺于幻想,将爱扩展为自己生活的全部而失去自我。

黑格尔曾经谈到使主体达到无限性的三种重要的世俗情感,其中之一就是爱情。所谓爱,是此一主体放弃自己的独立意识和存在,将自己的所有渗透到另外一个人的意识里,成为对方所追求和占有的对象。爱上一个人,意味着不再为自己而活,不再只操心自己,而是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和生命的意义。恋爱中的人,通过想象的作用,夸大这种情感的意义,创造出唯一的世界,把其他一切事物都提升为这种情感的装饰,把自我牺牲看作神圣而崇高的奉献。黑格尔由此断言,女子比男子更容易陷入情网而不能自拔,因为她们往往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的意义都推广为爱情,认为自己只有在爱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撑;如果在爱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会像一道光焰被一阵狂风吹灭*[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2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27页。。有意思的是,伍尔夫倒转了这一性别成见,有意让男主人公彼得延续了浪漫主义的激情,而女主人公克莱丽莎为保持灵魂的私密性不被他人侵蚀,宁可忍痛斩断情丝。即便是最亲热的关系,也决不以放弃个人的独立为代价,在这一点上,克莱丽莎的理智甚至超过了哲人。多年以后,当年过半百还可以为爱痴狂的彼得在有一天与克莱丽莎再会时,即使后者在内心深处燃起的遗憾和嫉妒之心是真诚的,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她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嫁给彼得,因为在婚姻里,在一个屋子里朝夕相处,夫妻间必须得有点儿自由,有点独立的空间。理查德给了她,而她也满足了理查德。但是和彼得在一起,什么事儿都得分享,这实在让人难以容忍。她不得不和彼得分手,否则两人都得完蛋(MD: 6)。

二、救赎之路:审美作为个人与社会的中介

克莱丽莎用一种无为的态度来拉开她与社会的距离,捍卫自己的独立与自主。然而,人终归是社会的人。博克把人类的基本情欲分成“自体保护”和“社会生活”两类:前者指维持个体生命的本能:后者则指维持种族生命的生殖欲以及一般社交愿望或群居的本能。其用意很明显,即人与社会的联系往往也是出于个体生存的本能需要,因为孤独寂寞,“乃是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大的积极的痛感”*Edmund Burke, 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 London: John C. Nimmo, 1887, p.68.。当一个女子不屑于政治、宗教、慈善事业,放弃了爱情,也看透了婚姻,她该以什么方式与社会和他人发生关系呢?

克莱丽莎年轻时,和彼得、塞莉一样,曾经都是具有反骨的热血青年。作为同性,塞莉强烈吸引着克莱丽莎。塞莉有个性,不受陈旧规距的束缚,总是用荒唐的举止挑战社会秩序和道德伦常的底线。她会抽雪茄,在阳台上骑自行车,把各种颜色的鲜花混搭在一起,还会光着身子跑去洗澡。塞莉的特立独行唤起了克莱丽莎骨子里的反叛意识,两人一起读书,一起讨论柏拉图、莫里斯和雪莱,甚至胸怀改造社会的雄心壮志,商量着建立一个废除私有财产的社会(MD:24—26)。她们那一时期的情谊,不仅仅是闺蜜之间的惺惺相惜,而是两个孤独的个体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在灵魂深处的相契相知。多年以后的一天,当克莱丽莎回忆起塞莉,回忆起她们在露台上的那个吻时,她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而陷入一阵狂喜。

一个吻而已,为何如此神圣,而使克莱丽莎称之为生活中最美妙的时刻,像一颗“钻石”,“一件无价之宝”,甚至“携带着神灵的启示”,“宗教的情感”(MD: 26—27)?这一刻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包含了太多的意义,承载了女主人公太多可望而不及的理想。它象征着一份纯粹、完整,没有利害关系的情感(MD: 25)*审美的“无利害性”(aesthetic disinterestedness),参见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Judgment, trans. J. C. Meredith, Oxford: Oxford UP, 2007, pp.35—42。。两人之间的爱慕,只是为爱而爱,没有其他的目的掺杂其中;只有在这种审美的状态下,主体既享有与另一个他者心灵感应的默契,也保全了自己的独立人格。克莱丽莎在那一刻与塞莉的倾慕之情,虽然短暂,却超越了与彼得的情感,也超越了与理查德相守一生的婚姻。彼得的爱是独占性的,他要重新塑造她,他的爱固然灼热而强烈,但是像火焰一样,会吞噬对方的存在。与理查德的婚姻固然安全而舒心,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是这种相守是带有很明显的功利目和细致的利益考量的。唯有当年与塞莉的神交与肉体接触,才是一种真正审美意义上的爱恋,它让双方保持了自己的自由和无限,既不牺牲自己的存在,也不会利用对方来为自己服务*黑格尔也强调人与艺术的审美关系不是欲求、占有和消耗的关系。参见黑格尔:《美学》第1卷,第45页。。 这也是为什么克莱丽莎将这种情感比作莎士比亚笔下奥赛罗式的心情,并声称即使在那一刻死去,也将是莫大的幸福(MD: 26)。

这个吻对于故事情节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可是对于克莱丽莎而言,却非同寻常。很多学者执着于这个吻是发生在两个女性之间,试图将其看作主人公女同性恋身份的明证,并拿人物的性取向大做文章。其实,关键不在于它是发生在女性还是男女之间,它的特别之处除了审美上的无利害关系,还在于它是一种伯格森意义上的“生命冲动”(élan vital)*See Cristina Delgado Garcia, Decentring Discourse, Self-Centred Politics: Radicalism and the Self in Virginia Woolf’s “Mrs Dalloway”, Atlantis, 2010,Vol.32, No.1, p.17.。它超越了常规,挑战了既定的秩序,开启了无限的可能性。对于克莱丽莎而言,这个吻与一种特殊的情感相连,那就是“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它把她带入一个未来尚未决定的时刻。至少在这一刹那,克莱丽莎感到自己可以挣脱流俗机械的日常时间,相信自己仍然充满希望,仍然可以做一切事情。小说中威斯敏斯特宫的大笨钟不断敲响,象征着机械时间对人类生活的粗暴干预和控制。日常的时间被看作一个可以存储过去和筹划将来的连续性流程,在这一程式中,我们总是可以基于过去,预测未来,而事件在当下发生的各种可能性却在完美的程式中被删除了。在异性恋的框架内,未来往往是已经预设好的:倾慕,追求,婚姻,生育,这就是两性关系的既定轨迹,而其他不以生育为目的的爱慕,既不为社会所容,也没有存在空间。克莱丽莎心里或许明白,那一刻之所以美好,在于它的开放和不确定性,在于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不仅是与现实的距离,还有30年的时间距离。在回忆中,在想象中,审美的要素会一点点发酵,过去的那一瞬间并没有完全消逝,而是不停地回来,给她持续的快感和慰藉。

可最具反讽意味的是,塞莉这样一个充满野性,有着浪漫情怀和反叛意识的女性,最终竟嫁了个曼彻斯特的阔佬。年轻时她可是因为休斯是煤商起家而瞧不起人家呢!曾经看透了资产阶级的本质,无法容忍他们的低俗品味,到头来不也是忘了商人的唯利是图,满足于佣人成群的富足生活和5个儿子的琐碎家事么?理想在现实面前的全线溃败,塞莉可谓是个经典的例子。克莱丽莎与现实的妥协,尚有一丝不甘,还保有一份对过往的留恋,以及与大众和周遭环境的谨慎距离;而塞莉的缴械投降,倒是彻头彻尾,完全认同于社会赋予她的角色,如鱼得水,收放自如。相比塞莉而言,克莱丽莎是有所保留的:她不愿完全交出自己,做一个遵照社会习俗并与之彻底认同的“成员”,最多,她只是一个“仆役”。依据威廉姆斯的界定,两者是有区别的,后者始终认为,在与社会的虚与委蛇之外,总还有一个值得幻想和回忆的世界。因为如果拒绝认同,必然难以生存,但是,即便是装作认同,我们仍可以在生活的许多层面保留自己的一点空间。“在正常情形下,他可以扮演好角色,就好像这真的是他自己,但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或是在他内心最深沉的个人情感被唤起的情形下,认同就会中止。”*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Harmondsworth: Penguin Books, 1965, pp.105—106.当独自直面自己的灵魂深处时,个体与角色的差异就会显露出来,虽然不影响入戏,但那一点距离和差异,是她的底线,也是她分辨局里局外的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尽管克莱丽莎不认同自己的社会角色,伍尔夫却并没有把她塑造为始终如一的叛逆者,或是一个为理想而舍身的行动主义者。伍尔夫被公认为女性主义思潮的领军人物,《自己的一间屋》、《三个基尼》、《女性的职业》等作品也成了早期经典文本,但是她对于革命的态度是颇为犹疑的。和那个时代的很多女性作家一样,伍尔夫敏锐地意识到,激进的思想和行动会让人们面临太多的威胁:暴力的泛滥、独裁的无情、阶级界限的消除、集体主义对个人的控制、安全和独立空间的丧失*See Elaine Showalter, 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 p.239.……任何理想主义,一旦运用于现实世界,一旦从边缘谋取了一个中心的位置,成为现实规则的制定者和受益者,就完全可能从受压迫者摇身一变而成为践踏他人理想的独裁者,从而陷入新的混乱和暴力循环。

真正的叛逆与社会是某种敌对的关系,个人往往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甚至以生命为代价。小说中塞普蒂莫斯是一个受害者,也是叛逆者的祭品。作为诗人,他饱受战争的折磨。暴力和死亡摧毁了他的浪漫气质,扼杀了他的想象力,让他终日惶惶,食之无味,夜不能寐,无法再感觉任何美好的东西,也看不到任何希望。因为战争的恐怖和残忍已经摧毁了现实生活的所有意义,它让生命变得荒谬,让爱情变得虚妄,让道德和一切人类的伟大事业都失去了超越的理由。塞普蒂莫斯在惊慌之下,想借与雷西娅的婚姻唤醒自己麻木的情感,可事实证明,仓促而随机的结合不仅没有缓解他的孤独和恐惧,反而将另一个无辜的女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自己不过是在通往地狱的途中又多了一重罪孽。更糟糕的是,和平终结了战争,却不能终结荒谬。所有人都想忘记,唯有他执着于过往;所有人都想恢复秩序,寻找意义,只有他仍然置身于价值的虚无,沉溺于荒唐和幻觉的悲情体验;所有人都寄希望于科学和理性话语的力量,而他能推理,能阅读,能算清楚账,却无法忍受自己失去了感觉力,无法原谅自己在挚友伊文思死亡时,表现出来的男性无情和被战火训练出来的麻木不仁;所有人都试图与他人交流,获得社会的认可,而他却无法摆脱对人类贪婪、仇恨与自利本质的厌恶。威廉爵士和霍姆斯大夫竭力想拉他回去的世界,恰恰是他苦苦挣扎着要逃离的。可如果不与大众同行,不愿放弃自己的个人化,就只有死路一条。

克莱丽莎和塞普蒂莫斯是两条平行发展的线,整个故事两人既不相识,也无缘相逢。伍尔夫只是到了最后的晚宴,才让克莱丽莎偶然从威廉爵士的嘴里得知这个陌生人的死讯。死亡在那一瞬间虽然引发了女主人的不悦,但是很快就将她逼入斗室,直面自己的存在,反思自己的人生:“无论如何,生命有一个至关紧要的中心,而在她生命中,它却被无聊的闲谈磨损了,淹没了,每天都在腐败、谎言与闲聊中虚度。那年轻人却保持了生命最重要的东西。” (MD: 133—134)克莱丽莎的这几句话,显然是对未曾谋面的塞普蒂莫斯有着很强烈的认同的。年轻人的纵身一跃,虽不免为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世界所迫,可也是反叛者保全自身尊严的主动选择:与其在无聊绝望中虚度余生,让威廉爵士的医学话语扼杀灵魂,不如一抔黄土掩风流,干脆利落地终结自己的生命。她不由得陷入深深地自责:我逃遁了,可那青年自戕了;这是她的灾难,也是她的耻辱(MD: 134)。可这种惺惺相惜和自责只是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克莱丽莎就振作起来,并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当年在布尔顿的那种幸福。小说描述了女主人公心理从暗到明的转变,却没有道破,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变化。

说到底,生与死始终是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克莱丽莎尽管热爱生活,可是从很早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和个体的无足轻重,她甚至能够想象自己不断朝向死亡的过程。问题在于,一个拥有幸福家庭和显赫地位的女性,为什么会屡屡想到死呢?多年前,聪明绝顶的姐姐西尔维亚被一棵树砸中,瞬间丧生,这一事故让她过早地感悟到生命的脆弱。克莱丽莎总是有一种感觉,即使活一天都是非常非常危险的(MD: 6—7)。更要命的是,即便可以逃离偶然,生者往往还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塞普蒂莫斯的自杀使得克莱丽莎的内心受到冲击,迫使她重新向世界索取生存的合理性。伍尔夫认为:“一旦服从,一旦因为其他人做什么,自己就跟着做什么,慵懒便开始侵入灵魂的纤细神经和各种能力。灵魂就沦为外部的做秀和内在的空洞:迟钝、麻木、冷漠。”*Virginia Woolf, The Common Reader, p.70.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感性个体的存在具有本真状态和非本真状态两种可能的模式。当你和众人一样,处于平均状态,忙于闲谈、好奇、模棱两可、人云亦云,那么,你的世界就陷入黑暗,你的生命就沦为非生命。克莱丽莎虽然过着衣食无忧的体面生活,她五十有二,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可除了重复闲聊,延续生命,还有哪样事情于他人和世界有意义呢?又有什么东西可以逃离日常生活的既定轨迹,对抗生活的千篇一律,直面人世的无常和偶然呢?死亡是对有限生命的自我意识,它迫使人们去关切自身的生存价值和意义,成为人认识自身、认识生活世界的先验前提。

死亡意识是通向诗化人生的法门,但伍尔夫却不愿意它成为故事的终点。在最初的计划中,并没有塞普蒂莫斯的位置,伍尔夫起初是打算让克莱丽莎自杀的*关于塞普蒂莫斯这一人物形象的构思和发展,参见A.J. Lewis, From “The Hours” to “Mrs. Dalloway”, The British Museum Quarterly, 1964,Vol. 28, No.1/2, pp.15—18; Erwin R. Steinberg, “Mrs. Dalloway” and T.S. Eliot’s Personal Waste Land,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1983,Vol. 10, No.1, pp.18—19。。不过,后来她改变了初衷,虚拟了一个诗人和士兵的角色,让他选择了死亡,而让克莱丽莎活了下来。这一修改彻底改变了小说的基调,它让人物角色从荒原走向现实,从绝望和无意义走向如何在虚无中自由生存的命题:“人活着可以接受荒诞,但人不能活在荒诞之中。”如果不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生命就没有出路。很显然,伍尔夫是希望克莱丽莎借塞普蒂莫斯的死,重新反思自己的生活,从麻木的沉沦状态中惊醒过来,站起来生存,而不是在碌碌无为中消磨一生。人的存在之所以和其他存在物有别,关键就在于他能挺身而出,无惧死的威胁,通过对将来的筹划担当责任,直面虚无,寻找意义,传承希望*See Martin Heidegger, Letter on Humanism, in A. Hazard & L. Searle, eds., Critical Theory Since Plato, Thomson Wadsworth, 2005, pp.1056—1057.。克莱丽莎那一会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或许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要活着,就有可能延续希望,只要一息尚存,就有可能对抗虚无。死亡固然是一种解脱,但是体面地生存又何尝不是一种战斗呢?

然而,否弃了上帝的救赎之路,否弃了政治的解放之路,克莱丽莎该如何跳出一个人的世界呢?在现世中感到困惑,却又不能离弃现世,在众人中感到不安,却又不能与之隔绝,剩下的似乎只有一条审美之路。这也是为何晚宴对于克莱丽莎来说如此重要:它不仅成为这一天的高潮,也成为克莱丽莎一生的高潮。丈夫理查德和曾经的恋人彼得都不明白为什么克莱丽莎如此看重她的宴会。彼得承认达洛维夫人确有把家里的客厅变成聚会场所的天赋,不过他笃信,后者和大部分精明而势利的贵妇人一样,这么做的目的要么是为了出风头,让一帮社会名流围着她转,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要么是为丈夫的仕途扩充人脉,搭建平台,累积更多的人力资本。理查德当然明白克莱丽莎不是汲汲于功名的世俗之徒,他也知道妻子对于自己的升迁不那么热衷,不过,他也不能理解她对宴会的热情,只能把这一举动当作爱凑热闹的妻子闲得无聊,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可克莱丽莎心里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也给大家创造一个机会。晚会把那些孤独地生活、无谓地消磨生命的人们聚拢起来,盛装出席,用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精彩照亮彼此的人生。因此,晚宴不仅仅是娱乐的场所,也是她无偿奉献给世界和他人的礼物。某种意义上,借用康德美学的“无目的的目的性”观点,克莱丽莎将自己从塞普蒂莫斯的命运中解救出来:晚会表达了她对生命的肯定,对创造性的渴望,和为他人做一点奉献的道德理想。

克莱丽莎希望“用鲜花和气垫来装饰地牢”,尽可能地保持体面的生活 (MD: 58) 。“体面”不是一种行动,而是一种审美的存在状态,伍尔夫让女主人公采纳了从佩特开始,经由王尔德和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的心理学和唯美主义*See Raymond Williams, Culture and Society: 1780—1950,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0, p.179. 关于布鲁姆斯伯里团体(Bloomsbury),参见Sue Roe & Susan Sellers eds.,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Virginia Woolf, Cambridge: Cambridge UP, 2000, pp.1—28。。所有人都暗藏着伪装好的欲望,支配、控制、改造他人的欲望,而主人公却希望通过某种审美存在来向他人传达自己的人生哲学。抛弃自己的偏执、私心和个人利益,将众人团结起来,引发他人的快感,走向一种彼此无利害的自由情感和公共关系。这里面未尝没有康德或是席勒的幽灵在其中作怪。只不过,康德和席勒最终走向的是神圣的道德王国,审美只是德育的手段,是将感性的人引向理性的道德人的中间阶段。而对伍尔夫而言,在启蒙理性摧毁了上帝神性的根基,现代性摧毁了道德的形而上学之后,救赎之路或许只有追随尼采或是海德格尔,将审美自由作为人的精神解放的最高体现,将诗意的栖居转化为存在的终极状态。布鲁姆一语中的:“伍尔夫与佩特和尼采一样,最适宜被描述为天启式的审美家,对他们而言,人类的存在与世界最终只有作为审美现象才是合理的。”*Harold Bloom, The Western Canon: The Books and School of the Ages, Orlando: Harcourt Brace & Company, 1994, p.435.布鲁姆为伍尔夫的审美救赎之路大唱赞歌。他认为,艺术是伍尔夫的宗教圣所,不论她压抑什么,都不会压抑自己的审美感受力,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艺术作品必定会比政治观念和意识形态的论争散发出更为持久的光芒。

三、 存在与行动:审美救赎的困境与道德相对性

但是,诗意的生存方式,真的可以缓解生存悖论,引领人们走向自由王国吗?人类真的可以借艺术而离开自身,离开自己的个体性,直接性和特殊性,在审美中发现更为普遍、更高的共同需要吗?很多学者对此是颇为质疑的。利维斯、斯达伯斯、伊格尔顿、肖沃尔特都直接批评过伍尔夫的美学*See Elaine Showalter, 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 pp. 294—298; Patricia Stubbs, Women and Fiction: Feminism and the Novel 1880—1920, New York: Harvester, 1981, p.231; Terry Eagleton, The English Novel, Mal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p.316.,后者甚至直言:“在个人生活的悲剧之外,她还辜负了自己的文学天资:她采用了女性美学,可最终证明那无法满足她的意图,并扼杀了她的成长……她们是双性同体的失败者,而自杀不过是某种布鲁姆斯伯里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形式。” 肖沃尔特毫不客气地断言,由于小说家的伦理道德观在写作时变成了美学问题,自己的一间屋最终成了一座坟墓*See Elaine Showalter, 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 pp.264—265, p.297.。

平心而论,这些批评家说对了一半,他们看到了美学之路的苍白,却没有看到伍尔夫背后的用心。伍尔夫的深刻不在于张扬审美主义的大旗,挖掘了一条救赎之路,而在于她自身也看到了这条路的悖论重重。伍尔夫笔下的克莱丽莎是复杂多变的,她的伪装里有一份清醒,她在热闹中谨守一段距离,但是在清高中又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些俗气和势利。克莱丽莎试图用体面的聚会把大家聚集在一起,可她的聚会很明显地只限于上流社会,中下等阶级是无缘加入这一贵族的艺术大合唱的。表姊妹埃利·亨德森的到来显然让她不悦,归根结底,她只是一个收入仅有三百镑的亲戚。在这一合唱中,除了塞莉和彼得,克莱丽莎很少能找到自己的谐音。看看她邀请的那些贵宾吧:圣·约翰森林画院中最差劲的哈里爵士;蹩脚而善于逢迎的诗人赫顿;一肚子学问,深谙中庸之道,却看不惯任何出格举动的文学教授布赖尔利;家世显赫、情感奔放但智力上稍有缺陷的布鲁顿夫人;既无激情,也没有思想,只剩下满脑子繁文缛节和绅士做派的休斯;还有扼杀人的灵魂的威廉爵士。尽管克莱丽莎洞悉这些人的本性,可缺乏了真诚,缺乏了互相欣赏,这样的交流岂不是又流于形式,陷入可有可无的闲谈?连她自己也不免觉得装腔作势,这快感“都有一种空洞之感,好似隔了一层,并非内心真正的感受”(MD: 127)。虽然克莱丽莎在思想上厌恶威廉爵士,但是在行动上,她却与后者的社会权威是相契的,恰恰是她对社会规矩的熟络和炉火纯青的“分寸感”,让她在这个圈子里进退自如,好不自在。

显然,克莱丽莎既不是一个道德的存在和正义的象征,也不是一个用伪装和不连贯的主体身份来对抗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成功例子。虽然现代小说的作者习惯于隐身,尽量少做评判,因为过多的介入会破坏叙述的真实性和客观性,但是高明的艺术家只需寥寥几笔就可粉碎读者对于人物连贯性的期待和在阅读过程中苦心建立起来的道德一致感。除了晚会的空洞无聊,彼得和塞莉对克莱丽莎势利和冷酷的评价,“隐含作者”刻意安排的场景还让我们不经意就瞥见了审美救赎之路的困境和主人公道德理想的虚妄*“隐含作者”参见Wayne C. Booth, The Rhetoric of Fiction, pp.71—76, pp.151—157。。

中午丈夫理查德回来时与妻子有一段对话。在送了玫瑰花,聊了一会基尔曼和埃利之后,理查德又起身走了,因为要赶回下议院讨论亚美尼亚人的问题。克莱丽莎此刻的心情全在玫瑰花上,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欣赏它们的美。至于那些被迫害得走投无路,受尽煎熬,沦为暴政牺牲品的亚美尼亚人,和优雅贵气的女主人又有什么相干呢?伍尔夫没有妄加任何评论,但是克莱丽莎对美的专注和对苦难的无动于衷形成了强烈对照,三言两语,已经彻底瓦解审美无政府主义的堡垒。西方媒体广泛报道了这一令人发指的大屠杀事件,英国政府和圣公会都强烈谴责了它,作为议员的丈夫也屡次谈及它,克莱丽莎不可能不知情。可是她居然搞不清楚亚美尼亚人和阿尔巴尼亚人,辨不清刽子手和受害者,岂不是如同混淆纳粹和犹太人一样可笑?贝尔的解读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克莱丽莎的问题所在:女主人公的幽居、与世隔绝和政治冷漠,最终导致了与现实生活的距离和自己的固步自封。克莱丽莎其实不懂生活,她也不关心外部的真实世界。多亏了美貌、财富和对于婚姻的明智选择,让她得以远离生活最残酷的一面;可她对生活的喜爱,不过是鲜花、伦敦的街道和眼花缭乱的百货商店;她对世界的善意,也不过是自己去拿花,对下人友善,欣赏贝克斯巴勒夫人的义卖和举办上流社会的宴会而已*See Vereen M. Bell and Vereen Bell, Misreading “Mrs. Dalloway”, The Sewanee Review, 2006,Vol.114, No.1, pp.99—100.。

审美存在所缺乏的,恰恰是与真实世界的联系和实践的勇气。小说聚焦于女主人公一天的生活,文中有着大量的回忆。无论是创造性的生命冲动,突破陈规旧矩的革命热情,还是与塞莉刻骨铭心的同性关系,都是借助于回忆来完成的。所有的美好都尘封在过去,虽然它不断地介入现在,始终影响着主人公对于当下世界的理解,但是“对于过去的持续回忆,也迫使叙事朝着已经体验过的中心发展,而阻断了人物向外、向着有待发现的可能性发展的机会”*Cristina Delgado Garcia, Decentring Discourse, Self-Centred Politics: Radicalism and the Self in Virginia Woolf’s “Mrs Dalloway”, Atlantis, 2010,Vol.32, No.1, p.22.。 仅凭着对于过去的留念,而没有对将来的筹划和行动的勇气,这样一种在“此刻”的存在,是否足够呢?至少靠回忆过往的种种激情瞬间来给当下的生活补充快感,显然是不够的。克莱丽莎告诉了我们一个人如何可以将过去保存到现在,却没有告诉我们该如何从现在走向将来;可生存的首要意义在于将来,没有将来的能在,此在现在就无法存在。克莱丽莎的晚会展示了贵族特权的魅力,以至于颠覆性的力量永远停留在人物意识的边缘,无法付诸行动。即便那些社会批评是一针见血的,但思想的火花总是犹如一道灵光,一闪而过,瞬间渺无踪迹。

从克莱丽莎的一天,我们看到了现代主体的种种生存悖论:主人公生命中涌现出来的活力,恰恰是对死亡的反思所激发的;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审美距离,既是捍卫自由空间的屏障,又是拒绝变革、维持体面生活的保护伞;主人公虽然对世事和周遭环境有着清醒的认识,可是却无力挣脱自身生存处境的迷惘和困惑;虽然用冷漠和政治无为来抗拒一切,可也用行动证明了,唯有与社会规则达成和解,才是真正得以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的法宝。功利与超脱、融入与逃离、伪装与应和、宏大的革命叙事和苍白的审美救赎之路,无论哪种姿态,小说都让我们看到了道德选择的种种艰难,以及任何一种选择的相对性和有限性。

作为一个道德形式主义者,利维斯当然希望语言的锤炼和文学的熏陶可以促进道德风尚,使人潜心向善,因为它们代表着与“大众文明”战斗的“少数人的文化”,文学应该替代宗教承担起社会黏合剂的任务,以拯救维多利亚时代以来道德滑坡的状况。作为女性主义二次浪潮的旗手,肖尔沃特一定愿意看到小说家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不要对于女性经验的软弱和被动过于敏感,而对于塑造女性经验如何变得强大却过于迟钝。布鲁姆忧心人们对文学经典兴趣索然,唯恐诗歌、戏剧、小说的教学被各种浸润着意识形态的文化研究所取代,他对伍尔夫审美救赎之路的正面解读,与其重建文学审美自主性的抱负是息息相关的。不过,他们也似乎忽略了现代小说最重要的特征。在一个上帝退隐,善恶已经不再分明的世界,现代小说的意义或许并不在于指出一条救赎之路,也不在于寻找一个更为敞亮的世界,而在于它们向我们展示了人类道德的相对性和模糊性。无论怎样的选择,我们都不可能画出一幅关于社会和人类状况的公正图画;无论怎样的权衡,我们都无法彻底逃离良心的拷问,走出人类生存的困境。当所有人都被迫陷入一个颠覆与变革、斗争与冲突、模棱两可与痛苦抉择的大漩涡中时,最富于人性的小说主题正是那些反映了道德生活含混的主题*Henry James, 转引自Wayne C. Booth, The Rhetoric of Fiction, p.49。。而道德相对性的问题就在于:你摆脱不了选择时的自我分裂,也回避不了选择后的自我质疑。这种分裂与质疑,既是现代小说的洞见,是小说用一种不同于哲学和科学的思维方式来提出人生问题的特定方式,也是它的盲点,是引发更多的生存焦虑、良心不安和价值虚无的导火线。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2.007

作者简介:周慧,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广州 510275)。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文本与政治:以德里达和福柯为个案来解读法国理论美国化的历程”(14YJC752037)

*收稿日期:2015—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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