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李建军
讽刺是一种优雅的冒犯
——论谢德林的仇恨叙事学及其成因(上)
北京李建军
摘 要:本文从讽刺、作者形象、影响力等角度,全面考察了谢德林作品,分析了其内在的问题,进而指出: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固然应该是尖锐的,但也应该是仁慈的;它考验作家的道德勇气,也考验他的包容心和爱的能力。也就是说,作家不能冷冰冰地观察和叙述,更不能抱着充满敌意和仇恨的态度来写作。一切极端形态的憎恨情绪,都将减损作品的影响力和生命力。
关键词:谢德林 讽刺 仇恨叙事 作者形象
重估俄苏文学(十六)
仙人掌歪歪扭扭,茅草凌乱,
还有带来恐惧的毒蛇、蜥蜴,
你们是大自然母亲凄惨的梦,
我觉得你们同样值得珍惜。
瘟疫,疾病,黑暗,杀戮与灾难,
蛾摩拉与所多玛,盲目的城镇,
欲壑难填的愿望,张开的嘴唇,——哦,
你们也会轮到祈祷的时辰!
以上帝的名义,永远宽容慈悲,
我祝福你们,祝你们也有好运!
——巴尔蒙特:《丑八怪(十四行诗)》(1899)
文学叙事的说服力和感染力,来自于作者对自己情绪和语气的理性控制。越是克制和内敛的叙事,越是会吸引读者;越是恣纵和发泄的叙事,越是会令人厌倦。真正好的有力量的反讽,也应该是深沉而内敛的。讽刺当然是对丑和恶的冒犯,但它是一种优雅的冒犯,体现着一种良好的人文教养。
在19世纪的俄罗斯作家中,萨尔蒂科夫-谢德林是一个情感特别外向和激烈的人。不满和仇恨是他面对生活的基本态度,也是他展开写作的叙事动力。他看得见生活的黑暗,却看不见它的光明;听得见冬天夜晚里鸱枭的叫声,却听不见春天阳光下燕子的呢喃。他的小说所描写的世界,几乎没有一丝光芒和温暖。他只描写一种德行,那就是邪恶。这种关于恶的极端化叙事,常常使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1897年4月10日,契诃夫就曾在写给柯诺维采尔的信中,批评谢德林的“单调的写法却使人有点疲倦”①。
就叙事内容来看,谢德林的作品所处理的事象和题材,与果戈理、冈察洛夫和阿克萨科夫的小说比较接近。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以叙事的滞缓和描写的密实为特点,但是,它不仅具有分析生活的理性态度,而且,对人物内心深处的善良和残存的教养,也绝不抹杀;阿克萨科夫的《家庭纪事》,则平静而舒缓,用充满暖意和人情味的笔触,写出了家庭内部的细小而微妙的冲突,常常带给读者会心一笑的亲切感;果戈理的叙事,虽然充满讽刺和嘲笑,却谑而不虐,既表达了对生活的不满甚至抗议,也表达了对人物的同情,显示出一种感伤中不乏温暖、讽刺中充满哀矜的叙事态度。
然而,与这些“柔性叙事”和“软性讽刺”不同,谢德林的叙事显得僵硬而恣意,充满对生活和人物的毫不宽假的仇恨情绪和否定态度。谢德林在一个地方说:“我们的文学至今尚未完全摆脱长期统治着它的对待生活的否定态度。我们迄今对正面典型还抱着不信任的态度。”②事实上,很多时候,他自己就不曾摆脱“对待生活的否定态度”,就对“正面典型”抱着不信任的态度。他总是以绝对的“否定态度”来写绝对的“负面典型”。他倾向于将人性和生活中的恶无限放大,习惯于用极端化的方式揭露贵族和农奴主不可理喻的颟顸和歇斯底里的残暴。
谢德林的《外省散记》(1857)曾经是一部影响很大的纪事作品,它所讲述的,多是“结构松散、斑驳杂陈的故事”;而且,作者在展开叙述的时候,锋芒外露,语气严厉,淋漓尽致地发泄着自己对生活的不满和厌恶:“哦,外省!你腐蚀人们,扼杀一切独立的见解,冷却心灵的火花,你毁灭一切,连希望这一本能在内。”③总之,“外省的生活坏透了”④!这样的生活,只配被诅咒;生活在其中的人,也只配得到毁灭的命运。在这部纪实性质的作品所写到的近三百个人物中,多有人格变态的“畸形儿”和“冷嘲狂”。其中的菲罗维里托夫简直就是一个毫无人格尊严的变态狂。他喜欢人家叫他“一条狗”的诨名;他仇恨一切,“若是仇恨和愤怒把我的心咬噬得还不够,我就使足劲儿用人为的办法在自己身体里煽起肝火”⑤。这样的人物,显然是畸形和虚假的。他是作家发泄情绪的工具,是任性的主观化写作的牺牲品。
在四幕讽刺剧《影子》⑥里,年轻的局长克拉维罗夫为了巴结公爵大人,竟然勾引老同学的妻子索菲亚,并把她送给公爵当情人。在长篇小说《波谢洪尼耶遗风》中,谢德林同样淋漓尽致地渲染那些极端残暴的施虐狂行为。“我”的母亲心理阴暗而狠毒,原本自由的姑娘马芙露莎,为了爱情嫁给了农奴巴威尔,但又不愿放弃自己的自由身份,这惹怒了“我”的无法无天的母亲。她命令马芙露莎的丈夫亲自动手鞭打她,直到将她活活折磨死。“我”的姑父萨维里采夫,也同样心狠手辣,他将新婚不久的妻子打得死去活来,女仆乌丽塔则被他用皮鞭活活打死。“我”的姑姑对丈夫萨维里采夫的复仇手段,更显阴鸷和酷虐——她通过要挟手段,将丈夫的财产剥夺过来,然后,像对待农奴一样对待他,毫不留情地折磨他:“有一次,她忽然想到给丈夫套上调马索,赶着他像马似的跑圆场。”⑦她还让情人帮助自己折磨丈夫,直到将他整死才罢休。然而,她自己的下场,也一样悲惨和窝囊,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她宠爱的女管家,竟然唆使一群女仆,用枕头将她活活闷死了。
童话和寓言,本来是一种活泼有趣的文体,然而,谢德林《童话集》中的寓言故事,却叙事单调,词锋外露,了无意趣。例如,在《健忘的绵羊》中,他将动物与人直接联系起来:“凡是从他身旁走过的人都会说,这只绵羊放在牲口棚里可不是地方,应该让他当村长啊!……一只绵羊,而且还是忧郁症患者,今后等待着他的,除了一把屠刀,还能有什么呢?!”⑧这样的叙事,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滑稽和唐突,不仅缺乏《伊索寓言》和《克雷洛夫寓言》含蓄而深永的意味,而且,像他的两部长篇小说和一部四幕讽刺剧一样,给人一种阴郁而僵硬的消极印象。
1875年至1880年,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完成并出版了长篇小说《戈洛夫廖夫老爷一家》(亦译《哥略夫里奥夫家族》《戈洛夫廖夫一家》)。在他的笔下,戈洛夫廖夫一家,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没一个好人。他们从降生那一刻起,就是不道德的人,就是令人厌恶的人。他们没有过哪怕一瞬间的可爱的时候,也不曾做过哪怕一件值得赞赏的事情。在他们的内心,甚至从来就不曾产生过正常人的愿望和思想。他们生来就属于丑恶的“可恨阶级”,就只配做小说家笔下被嘲笑的坏蛋。
无论从事理的角度还是从人情的角度来看,谢德林的叙事都很难令人信服。他对生活和人物充满仇恨和偏见。对小说中人物的命名,从来就是一种严肃的修辞行为,总会表现出作者对人物的态度。在《戈洛夫廖夫老爷一家》里,作者给人物起了很多侮辱性的诨名,什么“浑虫”“讨厌鬼”“真正的吸血鬼”“小犹大”等;在长篇小说《波谢洪尼耶遗风》里,他给人物起了“蛇妖菲斯卡”“万卡-该隐”等诨名。⑨在他的叙述中,人物一出场就是坏人,在整个生活的过程中也一直是坏人,到死的那一刻仍然是坏人。作者对人性中善恶的交织和冲突,毫无兴趣,对人物在某些特定时刻应该有的欢乐、善念和悲伤,全都采取无视的态度。陀思妥耶夫斯基试图揭示善恶斗争的复杂情形,并致力于在恶中发现善的存在,揭示出善的艰难成长和重要价值;而谢德林没有这样的兴趣,他从不分析人物的个性和生活态度形成的复杂原因和具体过程,也看不到善的存在和巨大力量。他的叙述属于典型的“片面化叙事”和“无过程化叙事”。
在《戈洛夫廖夫老爷一家》开始的时候,女主人阿林娜·彼得罗夫娜·戈洛廖娃,就已经是年近六十的一家之长。她贪婪吝啬,专横独断,是一个除了金钱什么也不爱的孤家寡人。为了聚敛财富,她甘愿吃别人无法吃的苦。但是,作者并不打算赞美她勤勤恳恳的吃苦精神。在他看来,挣钱本身就是罪过,所以,无论为此付出多少努力,都是不值得赞赏的;不仅如此,作者还要把有钱人的坏德性全都加之于她。
作为一个有钱的地主,阿林娜自然是不配得到婚姻上的幸福的。她的丈夫简直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他从小就胡作非为,毫无可爱之处,到了老年,依然像顽童一样令人厌恶。他“模仿椋鸟啼叫、公鸡打鸣以及诸如此类的玩意,还撰写所谓的‘自由体诗’”⑩。他喜欢吹牛、酗酒,埋伏在走廊里骚扰使女们,对妻子则既惧怕又充满仇恨,偶尔把头探进妻子房间半开的门里,骂一声“魔鬼”,然后跑开。他们没有丝毫夫妻的情分,彼此只有厌恶和仇恨:“丈夫管妻子叫‘妖婆’和‘魔鬼’,妻子管丈夫叫‘风磨机’和‘无弦琴’。他们就在这种关系中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两人谁都不曾想过这种生活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⑪这样的心性和人格完全不成熟的人物,简直就是病态的偶然现象,很难让人相信它有什么正常意义上的普遍性。
最让人费解的是,在谢德林的叙述中,阿林娜对自己的四个孩子——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同样抱着冷漠无情的态度,视之为“多余的累赘”:“对大儿子和女儿,她连提都不屑一提,对小儿子,也多少有点冷淡,不过对二儿子波尔菲里,倒不是喜爱,而是有点怕他。”⑫他的大儿子从小就特别坏,屡教不改,就连毒打都不起作用,阿林娜一再对他说:“我非宰了你不可!我就是宰了你,也不担责任!皇上也不会为这事惩罚我!”当他陷入绝境,母亲却毫无恻隐之心,拒绝施以援手,甚至想把他推给农民去养活,最后,在不得不接受他的情况下,也要严格地执行自己的“计划”:“只要讨厌鬼不饿死就行了。”
在作者的叙述中,阿林娜对女儿安娜也同样无情。听到女儿的死讯,她完全无动于衷;对两个没爹没娘的外孙女,她也极为冷淡,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点外祖母应该有的慈爱。她的利害算计完全是不可理喻的:“上帝多么仁慈,两个孤女吃不了多少面包,可是我的老年却得到了安慰!上帝召去一个女儿——倒给了两个!”⑬她整天琢磨的问题,就是她的哪一个儿女将成为她的“死对头”。
这样的描写,不仅缺乏人性意义上的真实和可信,而且缺乏文学意义上的价值。就前者说,自从孩子出生后,从哺乳喂养他们开始,母婴之间就会确立最自然意义上的亲密而牢固的关系,无论后来有多么大的变化,这种超乎一切的爱的关系,都会在他们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甚至会使他们在无论什么情况下,回忆起这种爱来,哪怕是一瞬间,都会体验到深深的幸福和感动;就后者说,文学叙事和描写的效果,会因作者的非人性化处理,而失去最起码的说服力。读者会问:如此毫无人性的母亲,果真有吗?即便真有,将她写出来,于读者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在谈到莎士比亚所塑造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的时候,罗斯金说:“在他的笔下,她们被描写成一贯决策正确、可信、聪慧的顾问——公正无私与纯洁的楷模——即使她们无力救人,但意志仍然坚定。”⑭他认为这些美好的女性形象,“幻化出了无穷无尽、各式各样的温柔、典雅和智慧力量,从中我们不难发现尊贵与公正蕴涵着某种经久不衰、无与伦比的意义”⑮。当然,我们并不反对作家塑造“恶妇”的形象,因为,莎士比亚自己就塑造了麦克白夫人(Lady Macbeth)、里根(Regan)和高纳里尔(Goneril)这三个可怕的女人形象;我们不能接受的是那种自始至终、一成不变地完全将人写成绝对的恶人的极端而不真实的写法。无论怎么说,莎士比亚笔下的三个坏女人,都是真实而可信的活人;而谢德林笔下的阿林娜,则完全是一个空洞而虚假的符号,是一个徒有人形的怪物。
谢德林不仅要把人物写成可鄙与可恶的人,还要将作者的态度强塞给他们,让他们自己也厌恶自己和鄙视自己。作者从大儿子斯捷潘的角度,写了他令人讨厌的处境:“这片讨厌的土地把他生为讨厌的人,养成为讨厌的人,如今又把他这讨厌的人拥入自己的怀抱。”接下来,作者索性直接让人物诅咒起自己的庄园:“他觉得那里好像是一口棺材!棺材!棺材!——他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⑯作者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一直是将自己笔下的人物,写成一群内心生活混沌而无力的人,而这种人物的内心感受始终是“模模糊糊”的,所以,压根儿就不可能有如此清晰而强烈的情感反应。换句话说,作者这是将自己的诅咒塞进了人物的口中。“吸血鬼”波尔菲什卡在讨好母亲阿林娜的时候说:“父母可以审判孩子。孩子永远不能审判父母。”在小说中,作者谢德林似乎也总是这样自己讨好自己,因为,在他看来,作者永远可以审判人物,而人物则不仅不能审判作者,而且还要按照作者的意旨来自己诅咒自己、自己羞辱自己。
在谢德林的笔下,戈家庄作为一个自然意义上的地理符号,也被“憎恨”地描写,也被严重地“污名化”:“戈家庄就是残酷的、没有心肝的死神,就是永远窥伺新牺牲品的死神……一切死亡,一切毒剂,一切脓疮,都是从这里产生的……比戈家庄更糟糕、更可恶的地方料想是不会有的了……不管怎样也得摧毁这种过去,以免它毒化血液,把心撕碎!必须用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它,把它压烂,压得粉碎!”⑰作者的诅咒和愿望,几乎样样都实现了,他的后代们确实用“沉重的东西”,将“这种过去”压得粉碎。但是,“粉碎”之后,结果如何呢?他们所得到的,不过是更可怕的“毒剂”和“脓疮”,是血液更严重的“毒化”,是整个生活和生命更巨大、更悲惨的粉碎。严酷的现实无情地嘲弄和否定了谢德林的冷酷而独断的“憎恨叙事学”。
谢德林常常被当作讽刺文学作家,而与果戈理相提并论。然而,从情感态度和伦理境界方面看,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作品:果戈理的讽刺是同情的,而谢德林的讽刺是无情的;果戈理要教会人们懂得教养和尊严,而谢德林却要教会人们学会憎恶和仇恨。在《果戈理是怎样写作的》中,魏列萨耶夫就曾指出,果戈理的讽刺所引发的“笑”,是一种“罕见的优雅的笑”,完全不同于“我们的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的粗野而累赘的笑”⑱。
事实上,在谢德林看来,一切艺术和文学即便不是仇恨情绪的发泄,也不能说是爱的情感的表达,所以,他态度明确地排斥艺术活动中的宽容心和同情心:“艺术同科学一样,只根据各种生活现象的内在价值做出相应的评价,并不需要任何宽宏大量或同情心的参与。”⑲这样的理念之花,必然结出同样性质的实践之果。所以,就美学效果来看,他的作品就显得过于严苛,有些不近人情,缺乏幽默气质所应有的宽缓和包容,缺乏积极的讽刺效果和喜剧效果。毛姆批评说,俄罗斯人缺乏幽默感,所以,“俄罗斯小说里的反讽粗劣且浅显”⑳。这样的认知和判断,用之于果戈理和契诃夫的评价,显然是不恰当的,但用它来说明谢德林的讽刺,则大体不差。
谢德林知道喜剧是很有力量的,但他却错误地理解了它,仅仅将它当作一种令人害怕的“武器”。他希望人们笑,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有引人发笑的力量。但是,他所理解的笑,不是解放性和积极性的,而是压抑性和消极性的:“‘这是最锋利的武器,因为没有比意识更能致缺陷于死命的,缺陷已被识破并且因它而发出了笑声。’笑能够在精神上打倒人。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写道:‘笑是最可怕的。’”㉑在谢德林的理解中,“笑”不是包含着自由、宽容的幽默,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讽刺,而是一种紧张的心理反应,是严厉而无情的嘲弄和谴责,而他引人发笑的目的,也不是别的,而是要引起人们的恐惧情绪和仇恨冲动。他把“笑”当作“可怕的”鞭子,向着所嘲笑的对象,使劲地抽打,直到他流出血来甚至毙命为止。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他的单向度的讽刺型叙事,也确实极大地激发了人们的不满和仇恨,正像马克·斯洛宁所说的那样:“凡是意欲明了俄国大革命及内战的种种仇恨与残暴力量者,不可不读萨尔蒂科夫的作品。屠格涅夫曾经听过萨尔蒂科夫的讽刺文章的公开朗诵,他说:‘全场听众之笑声令人毛骨悚然。萨尔蒂科夫笔锋异常锐利,不饶任何人。’”㉒
极端形态的夸张,是谢德林最重要的修辞手段和叙事方式。著名批评家、契诃夫的好友苏沃林,并不赞成谢德林在讽刺中运用夸张和怪诞的手法,认为他在《一个城市的历史》中关于愚人城市长八音琴脑袋等的描写是“无稽之谈”㉓。然而,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毕达可夫却说:“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创造了许多故意夸大了的形象……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的极力夸大的形象是深刻暴露剥削阶级社会内部的腐朽性、劣根性及其惊人的社会矛盾的一种最重要的手段。”㉔谢德林的“故意夸大”的技巧,典型地见之于对波尔菲里形象的塑造上。很多时候,在谢德林的作品里,这种“故意夸张”不是通过具体的描写来实现的,而是通过笼统而绝对化的议论来体现的。例如,作者就这样议论和评价波尔菲里:“不要以为犹大什卡是个类似答尔多夫或任何一个像夜莺般歌颂社会原则的现代法国资产者那样的伪君子。不,如果他是伪君子,那也是个纯粹俄国的伪君子,就是说,他不过是个缺乏任何道德准则的人,除去识字课本上所讲的以外,不懂其他道理。他极端无知,喜欢诉讼,撒谎,说空话,此外还怕鬼。这一切品质绝不能为伪君子提供可靠的资料。”㉕随后,又这样评价道:“犹大什卡与其说是个伪君子,还不如说是个无赖、撒谎者和夸夸其谈者。”㉖在作者的抽象的道德评价里,犹大什卡简直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倒伏在地的开始朽烂的枯树:“对他来说,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没有仇恨,也没有爱心。在他眼里,整个世界是一口棺材,只能供他无穷无尽地夸夸其谈的由头而已。”㉗这种抽象的近乎诅咒的议论,频繁出现,喋喋不休,显示出作者的独断而颟顸的叙事姿态。如果说,尊重人物言说权利的多声部的对话,是小说叙事伦理的重要原则,那么,谢德林的这种单声部的独白,就是对这一原则的蔑视和破坏。在他的叙事世界里,人物这个沉默的受辱者,无权发出自己抗辩的声音,只能接受作者无情的鞭挞和审判。
其实,即使在对人物的性格和行为进行描写的时候,作者的处理也是简单化的。在作者的笔下,无论在哪一个情感领域里,波尔菲里都是冷酷无情的。他等于直接害死了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为了夺得家产,他花言巧语欺哄母亲,一旦得手,就将她赶出了家门;他千方百计剥夺了两个侄女的继承权,甚至还想与其中的一个发生暧昧关系;他完全不知道父爱为何物,没有最起码的舐犊之情——三个儿子,一个被他逼得自杀而死,一个被他逼得犯罪流放,一个一生下来就被抛弃到了育婴堂。
显然,谢德林是将波尔菲里当作强大的国家“利维坦”的象征来写的。为了表达他对现实的憎恨和否定,他要将这个人物塑造成一个绝对邪恶的人,一个绝对贪婪的人,一个绝对虚伪的人。最终,他要给读者留下这样一个强烈印象,那就是:波尔菲里来到人间的唯一目的,就是作恶,而他唯一的命运,就是毁灭:“他烦腻人,折磨人,虐待人(主要是对那些最无依无靠的人,而且都是所谓自找倒霉的人),结果却往往是自讨没趣……他心里喜欢折磨别人,让人破产,使人不幸,吸人家血。”㉘他不仅在现实生活中报复一切人,而且还将这种报复内化为一种幻想性的精神狂欢:“报复了活人,也报复了死人……他幻想着,不知不觉竟陶醉了;大地从他脚下消失了,背后好像长出了一对翅膀似的。两眼发亮,双唇颤抖,满是唾沫,面色苍白,现出威胁的神情。由于幻想越来越厉害,他周围整个空间满是幽灵,他在一场想象的斗争中与之搏斗……那不受限制的想象力创造出虚构的现实,因脑力经常刺激,这虚构的竟变为具体的,几乎是触摸得到的了。这不是信仰,也不是信念,而正是智力紊乱,神魂颠倒。各种人物变得不像人样;他们的面孔变相,眼睛发亮,舌头讲出无意识的话,身子做出无意识的动作。”㉙在如此描写的时候,谢德林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在写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他简直就像中世纪的浮夸的浪漫主义作家一样,不受任何节制地想象和描写魔鬼的心理和行为,借以恐吓那些不相信上帝、不害怕惩罚的人。然而,从现实主义的角度看,这种简单而夸张的描写和叙事,任性而又虚假,不仅缺乏正常意义上的人性内容,而且也没有多少文学上的美感可言。
真正意义上的讽刺不是诅咒,而是显示智慧和尊严的行为,是对丑恶现象的一种优雅的冒犯;它所激发的也不是人们的仇恨和毁灭冲动,而是对世界的善念和爱意,是对人们教养意识的培养和提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一切人物身上都有应该被嘲笑的东西。正是通过嘲笑,完美的才愈显完美:“在基督教文学的许多美好人物之中最完美的是唐·吉诃德。他之所以美好,只因为他同时又是可笑的……同情被嘲笑的、不知其自身可贵的美好人物,因而也会在读者心中引起好感。这样唤起同情也就是幽默的奥秘所在。”㉚事实上,还应该强调,即使在塑造“非美好人物”的时候,也要避免将“笑”降低为羞辱,而是将“笑”向上升华,以便使它有助于引起人们的同情心——就此而言,谢德林的讽刺,实在应该被当作失败的个案来研究。他的小说叙事缺乏宽容的心态和爱的能力,他的《戈洛夫廖夫老爷一家》等作品的叙事学,就是态度决绝的“憎恨叙事学”。
事实上,对谢德林的评价,涉及一个核心问题,即叙事伦理问题。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固然应该是尖锐的,但也应该是仁慈的;它考验作家的道德勇气,也考验他的包容心和爱的能力。也就是说,作家不能冷冰冰地观察和叙述,更不能抱着充满敌意和仇恨的态度来写作。一切极端形态的憎恨情绪,都将减损作品的影响力和生命力。
①契诃夫:《契诃夫论文学》,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51页。
②⑲刘宁主编:《俄国文学批评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98页,第403页。
③④⑤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外省散记》,许庆道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605页,第606页,第346页。
⑥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影子》,李明琨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
⑦⑨萨尔蒂科夫-谢德林:《波谢洪尼耶遗风》,斯庸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47页,第132页、359页。
⑧谢德林:《谢德林作品集》(上),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83页。
⑩⑪⑫⑬⑯⑰㉕㉖㉗㉘㉙萨尔蒂科夫-谢德林:《戈洛夫廖夫老爷一家》,王之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页,第5页,第6页,第9页,第29页,第296—297页,第117页,第119页,第139页,第256页,第257页。
⑭⑮约翰·罗斯金:《芝麻与百合:读书、生活与思辨的艺术》,王大木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页,第73页。
⑱屠格涅夫等:《回忆果戈理》,蓝英年译,东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437页。
⑳萨默塞特·毛姆:《作家笔记》,陈德志、陈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5页。
㉑㉔毕达可夫:《文艺学引论》,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译,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版,第178—179页,第180—181页。
㉒马克·斯洛宁:《现代俄国文学史》,汤新楣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页。
㉓刘宁主编:《俄国文学批评史》,第402页;关于“八音琴脑袋”的叙述和描写,参见《谢德林作品集》(上),第276—280页(张孟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
㉚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21卷,郑文樾、朱逸森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32页。
作 者: 李建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