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珑山馆:一个“有意味”的文学空间

2016-01-26 16:18朱万曙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马氏雅集兄弟

朱万曙



小玲珑山馆:一个“有意味”的文学空间

朱万曙

清代扬州马曰琯、马曰璐兄弟的小玲珑山馆是一个典型的文学空间,其空间包括了看山楼、丛书楼等在内的私家园林。作为公共的文学空间,这里经常举行雅集活动,这些活动具有集群性、高雅性、平民性等特点。作为私人空间,主人马曰琯的“独坐”其间,将其生命体验转换为文学书写。这个空间的文学集群之间有着深厚的情感交流,体现出生命的体温。通过对这一文学空间的挖掘,可以发现蕴含其中的各种文学史的“意味”。

小玲珑山馆;文学空间;“意味”

本文所使用的“文学空间”概念,不是指作品虚构的空间,而是指文学史上曾经存在的空间。如果我们还原文学史的原貌,它其实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空间”构成的。大而一个自然地域或一个行政区域,如塞北、如草原、如高原、如“江南”和“江南省”;小而一个斗室书斋、一个园林、一方山水胜境,如李攀龙之“白雪楼”、如蒋士铨之“红雪楼”、如影园、如兰亭、如西湖。这些空间与文学家的生存和活动密切关联,物理空间与他们的生命、情感融为一体,跃动着文学家的心跳,可以触摸到他们的体温。注重从空间的视角研究文学史,无疑可以让文学史变得极其丰富而具有生命的质感。

清代雍正、乾隆间扬州马曰琯、马曰璐兄弟的小玲珑山馆算得上是一个典型的文学空间。它的主人虽然是盐商,却“贾而好儒”,不仅有诗词创作,而且是清代屈指可数的几位大藏书家之一。特别是他们营建的私家园林“小玲珑山馆”,是诸多文人经常雅集乃至长期馆住的所在。这里不仅是马氏兄弟文思酝酿的空间,更是一批和他们交好的文友们流连驻足、研读典籍、诗赋翰墨的空间。复原和探究这一文学空间曾经发生的各种场景,既可以获得文学史的生命趣味,也可以看出文学空间研究的多重“意味”。

一、小玲珑山馆之空间布局

小玲珑山馆是清代扬州盐商马曰琯、马曰璐兄弟营建的私家园林。兄,马曰琯,字秋玉,号嶰谷、沙河逸老。弟,马曰璐,字佩兮,号半查、半槎、南斋。他们互为师友,研习经史文集,旁逮金石字画,俱以诗名。他们又富于藏书,礼遇寒士,慷慨于公益事业,多善举义行。因此,颇得时名,被称做“扬州二马”*李斗《扬州画舫录》卷4曰:“马主政曰琯字秋玉,号嶰谷……弟曰璐,字佩兮,号半查……与兄齐名,称‘扬州二马’”。 参见李斗:《扬州画舫录》卷4,88页,北京,中华书局,1969。。

作为私家园林,小玲珑山馆大约建于雍正年间*关于小玲珑山馆营建时间可参考方盛良的考证,参见方盛良:《清代扬州徽商与东南地区文学艺术研究》,3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卷四记载道:马氏居住在扬州“新城东关街”,他们“于所居对门筑别墅曰街南书屋,又曰小玲珑山馆,有看山楼、红药阶、透风透月两明轩、七峰草堂、清响阁、藤花书屋、丛书楼、觅句廊、浇药井、梅寮诸胜”[1](P88)。这个园林的面貌今天已不可知,但清代画家张庚所绘写的《小玲珑山馆图》却流传至今,据丘良任《“扬州二马”及〈小玲珑山馆图记〉》一文介绍,他从老友姚蔼士先生处得见此图,“画心长约九十公分,高二十余公分。图中一太湖巨石矗立,玲珑剔透,山馆命名以此。远处有楼二,修篁千干,掩映左右。高木茏嵸,桐桧之属。阁一,庵一,亭一,杂花生树,垂柳迎风。绕以长廊,蕉叶正肥”。图后还有署名马曰璐书写的《小玲珑山馆图记》,复有包世臣、汪鋆的题跋。马曰璐的“图记”不见于他书,兹将丘良任文所录转引如下:

中有楼二:一为看山远瞩之资,登之则对江诸山,约略可数;一为藏书涉猎之所,登之则历代丛书,勘校自娱。有轩二:一曰透风披襟,纳凉处也;一曰透月把酒,顾影处也。一为红药阶,种芍药一畦,附之以浇药井,资灌溉也。一为梅寮,具朱绿数种,媵之以石屋,表洁清也。阁一,曰清响,周栽修竹以承清露。庵一,曰藤花,中有老藤如怪虬。有草亭一,旁列峰石七,各擅其奇,故名之曰七峰草亭。其四隅相通处,绕之以长廊,暇时小步其间,搜索诗肠,从事吟咏者也,因颜之曰觅句廊。将落成时,余方拟榜其门为街南书屋,适得太湖巨石,其秀美与真州之美人石相埒,其奇奥偕海陵之皱云石争雄。虽非娲皇炼补之遗,当亦宣和花纲之品。米老见之,当拜其下;巢民得之,必匿其庐。余不惜资财,不惮工力,运之而至。甫谋位置其中,藉他山之助,遂定其名小玲珑山馆。适弥伽居士张君过此,挽留绘图。只以石身较岑楼尤高,比邻惑风水之说,颇欲尼之。余兄弟卜邻于此,殊不欲以游目之奇峰,致德邻之缺望。故馆既因石得名,图已绘石之矗立,而石犹堰卧,以待将来。[2]

如果说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只是记载了小玲珑山馆中十个建筑景点的名称,那么这篇“图记”则很详细地介绍了小玲珑山馆各个建筑景点的布局、功用以及景色。例如:看山楼是为了“远瞩之资”,登楼可见对面诸山;李斗所记“透风透月两明轩”实为两轩,一为“透风轩”,其功用是“纳凉”,一为“透月轩”,其功用则为“顾影”赏月。“七峰草堂”乃是因为在草亭周围放置了七尊峰石,且它们的行状“各擅其奇”,故而得名。不仅如此,“图记”还交代了“小玲珑山馆”之名的由来:就在园林即将落成、准备拟名为“街南书屋”之际,马氏兄弟得到了一块太湖巨石,其秀美、奇奥都足以和当时的名石“美人石”、“皱云石”相比。他们本想将石矗立于园内,但有碍于邻居惑于风水之说,没有这样做,不过还是将园林命名为“小玲珑山馆”。

园林建成之后,马氏兄弟对其中的建筑景点赋诗吟咏。马曰璐《街南书屋十二咏》:

小玲珑山馆:爱此一拳石,置之在庭角。如见天地初,游心到庐霍。

看山楼:隐隐江南山,遥隔几重树。山云知我闲,时来入窗户。

红药阶:孤花开春余,韶光亦暂勒。宁藉青油幕,徒夸好颜色。

觅句廊:诗情渺何许,有句在空际。寂寂无人声,林荫正摇曳。

石屋:嵌空藏阴崖,不知有三伏。苍松吟天风,静听疑飞瀑。

透风透月两明轩:好风来无时,明月亦东上。延玩夜将阑,披襟坐闲敞。

藤花庵:何来紫丝障,侵晓烟濛濛。忘言独立久,人在吹香中。

浇药井:井华清且甘,灵苗待洒沃。连筒及春葩,亦溉不材木。

梅寮:瘦梅具高格,况与竹掩映。孤兴入寒香,人间总清境。

七峰草亭:七峰七丈人,离立在竹外。有时入我梦,一一曳仙佩。

丛书楼:卷帙不厌多,所重先皇坟。惜哉饱白蟫,抚弄长欣欣。

清响阁:林间鸟不鸣,何处发清响。携琴石上弹,悠然动遐想。[3]

应该说,这些诗作,书写了园中各个景点的景致和怡人的感受。例如《看山楼》一诗所写“隐隐江南山,遥隔几重树”,与马曰璐“图记”中“登之则对江诸山,约略可数”所见之景,互相印证。而“山云知我闲,时来入窗户”两句,又借景写心中闲情,可谓景为心生。除马氏兄弟之外,他们的文友也赋诗吟咏园中景点。经常来往于园中的词人厉鹗,赋有《题秋玉佩兮街南书屋十二首》[4](P419-428);陈章有《街南书屋十二咏为马獬谷半槎昆季赋》[5];同居扬州的程梦星亦有《街南书屋杂题十二首》[6]。

园中诸景中,文人喜爱的当是丛书楼。全祖望、厉鹗等人经常读书其中,厉鹗还在此完成了《宋诗纪事》。全祖望撰写了《丛书楼记》,称道:“扬州自古以来所称声色歌吹之区,其人不肯亲书卷,而近日尤甚。吾友马氏獬谷、半查兄弟横厉其间,其居之南,有小玲珑山馆,园亭明瑟,而巍然高出者,丛书楼也,迸叠十万余卷。”[7](P1065)从全祖望“巍然高出”的记叙看,丛书楼的高度超过其他建筑。全祖望还写到马曰琯对藏书的痴迷:“而獬谷相见,寒暄之外,必问近来得未见之书几何,其有闻而未得者几何,随余所答,辄记其目,或借钞,或转购,穷年兀兀,不以为疲。”丛书楼不仅在小玲珑山馆中“巍然高出”,更因为马曰琯“不以为疲”的搜集,藏书极为丰富。与马氏兄弟交好的文人杭世骏应马曰琯之请,写了一篇《七峰草亭记》,文章一开始实写其景:“街南别墅中,修竹盈亩,有石若筍者七,高秀耸擢,掀土而刺天。”然后写具体的观感:“今试据斯亭而望,俯者如笏,植者如竿,削者如珪,联者如璧。开户而揖,若毅夫介士,肃手而却立;启窗而窥,若高人羽士,拔俗而寡偕。有刻励之行,有劲正之节,有廉傑儁岸、孤高介特之风范。”[8]把七尊石头充分拟人化,暗示马氏兄弟之“庸以比德”之心。

二、雅集:作为公共空间的小玲珑山馆

全祖望在《丛书楼记》中,还记载了这样一个场面:“其得异书,则必出以示余。席上满斟碧山朱氏银槎,侑以佳果,得余论定一语,即浮白相向。”在小玲珑山馆中,马曰琯与朋友全祖望品鉴“异书”,用元代朱碧山所制的银槎杯斟满酒,得到满意的结论,两人就喝上一杯酒。山馆中这样的场面既散发着书香气,也显示出文人的风雅味。山馆也由个人的私家园林,变成了文友们讨论学问乃至举行文学活动的公共空间。

小玲珑山馆建成之后,立即就成为马氏兄弟和文友们经常聚会的所在。《扬州画舫录》记载道:“扬州诗文之会,以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蓧园及郑氏休园为最盛。至会期,于园中各设一案,上置笔二,墨一,端砚一,水注一,笺纸四,诗韵一,茶壶一,碗一,果盒、茶食盒各一,诗成即发刻,三日内尚可改易重刻,出日遍送城中矣。”[9](P180)李斗说了三个诗文之会“最盛”的扬州园林,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马氏小玲珑山馆”。这样的聚会,不同于寻常人家或者是富豪之家以吃喝为主的聚会,而是“诗文之会”,是自古以来文人们所喜爱的“雅集”。

可以列举一些山馆中举行的“雅集”活动。乾隆八年(1743年)十月,从金陵移古梅植于馆内。梅花是高洁的象征,向来为文人所喜爱,厉鹗、全祖望等10多位文人都有诗吟咏唱和,厉鹗《金陵移梅歌为獬谷半查赋》吟道:“预想他时雪满眼,仿佛此际香横苔。不须健步烦杜老,芳心更用狂吟催。”[10](P1225)全祖望则赋《七峰草堂移梅歌》,其中有句:“寂寥小雪霜叶凋,峥嵘几点春芽劲。新寒未消九九期,微风已动番番胜。”[11](P2092)乾隆十二年(1747年)五月十五日,马氏兄弟邀集文友们为“重五之会”,厉鹗撰文记载道:“岁丁卯五月十五日,马君半槎招同人展重五之会于小玲珑山馆。维时梅候未除,绿阴满庭,偏悬旧人钟馗画于壁……遂人占一画,各就画中物色,赋七言古诗一篇。”[12](P1724)在这次活动中,马氏作《展重五集小玲珑山馆分赋钟馗画得踏雪图》:“黑云垂华天漠漠,滕六翻空七萧索。岩壑惨澹森寒光,九首山人鬚戟张……我张此图五月中,但爱幽涧鸣迥风。画师有意与无意,道眼看来等游戏。一庭冰雪净吾胸,子虚乌有亡是公。”[13]

马氏将他们和当时文人们文会唱和的作品结集刊刻为《韩江雅集》,今存乾隆间刊本《韩江雅集》共十二卷,收录了马氏兄弟和扬州文人们雅集唱和达80次之多,唱和的地点有时候在马氏的居所行庵,有时在马氏另外一处别业南庄,有时在其他人的园林,如程梦星的篠园,其中多次都在小玲珑山馆中举行。包括《微雪初晴集小玲珑山馆》、《消寒初集晚清轩分韵》、《十一月三十日集小玲珑山馆分咏》、《五月二日集小玲珑山馆题五毒图》、《过玲珑山馆看玉兰花》、《山馆坐雨以雨槛卧花丛风床展书卷分韵》、《七峰草亭迟雪以张伯雨山留待伴雪春禁隔年花分韵》、《小玲珑山馆对雪联句》、《看山楼雪月联句》等,可见山馆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公共文学活动空间。

这些活动始终保持着高雅的品格,文人们聚集在园林之中,如李斗所描述的那样,每人面前摆放着写诗的文具和茶果,或者以韵为诗,或者以题为诗。从以题为诗中,我们可以见出他们的“高雅”情致。以《十一月三十日集小玲珑山馆分咏》为例,这次分咏,因为已经是冬季,所以均以“寒”为题,“胡期恒得寒灯,唐建中得寒溪,程梦星得寒月,高翔得寒松,马曰琯得寒山,汪玉枢得寒云,厉鹗得寒林,方士庶得寒更,王藻得寒旅,方士捷得寒烟,马曰璐得寒江,陈章得寒原,闵华得寒砧,陆钟辉得寒钟,全祖望得寒竹,张四科得寒泉”[14]。以“寒”为题,又分出“寒灯”、“寒月”等诸多诗题。又如《书唐人诗集后》,“胡期恒分得白香山,唐建中分得杜樊川,程梦星分得李玉溪,马曰琯分得杜少陵,王藻分得柳柳州,方士捷分得韩昌黎,马曰璐分得王右丞,陈章分得李昌谷,闵华分得元微之,陆钟辉分得孟襄阳,张四科分得李青莲”[15]。再如《冬日小集行庵分咏》:“胡期恒得诗狂,唐建中得诗律,程梦星得诗囊,马曰琯得诗坛,汪玉枢得诗城,厉鹗得诗债,方士庶得诗壁,王藻得诗材,方士捷得诗筒,马曰璐得诗国,陈章得诗将,闵华得诗仙,陆钟辉得诗瓢,张四科得诗禅”[16]。这些诗题,不仅富有情趣,更需要深厚的文学功底和知识,对于每个参加集会的人都是高难度的命题创作。就诗歌创作而言,它们也扩展了某一类题材内容的书写。

联句,也是“雅集”活动的方式之一。阮元说道:“联句之盛,莫过于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今有堂、张氏著老书堂。马氏有食鲥鱼联句,有禹鸿胪尚基五瑞图联句,有看山楼雪月联句,有五日席间咏嘉靖雕漆盘联句,有寒夜石壁庵联句,有壬申山馆上元联句,有乙亥上元联句。”[17]如《看山楼雪月联句》:

雪初晴月复清(厉鹗),气赑屃光晶莹(陈章),登层楼畅幽情(姚世钰),炙冰砚温酒铛(马曰琯),澄万象增双明(马曰璐),广寒府白玉京(鹗),竹声泻松影橫(章),籁既寂思已盈(世钰),剪残烛恋更深(曰琯),岁韵晏志合并(曰璐)。[18]

这次联句的参加者,除了马氏兄弟外,还有厉鹗、陈章、姚世钰。联句地点在山馆内的看山楼。联句所咏之景是雪后之月,所用的诗体则是六言。这首联句将雪、月、寒、夜、楼诸景以及文友们的共同情趣都表达了出来。

沈德潜在为《韩江雅集》所作的序言说道:

韩江雅集,韩江诸诗人分题倡和作也。故里诸公暨远方寓公咸在,略出处,忘年岁,凡称同志、长风雅者与焉。既久成帙,并绘雅集图,共一十六人,诗筒邮寄,属予序。惟古人倡和者,如王裴倡和,贾岑杜王倡和,荆潭裴杨倡和,元之与白、白之于刘,皮之于陆并以倡和称。宋初西昆体有杨刘之徒十余人,元季玉山宴集有顾仲英、杨铁崖诸人。明代如沈石田、文徴仲、唐子畏诸人次韵诗亦复斐然。而吾谓韩江雅集有不同于古人者。盖贾岑杜王杨刘十余人倡和于朝省馆阁者也,荆潭诸公倡和于政府官舍者也,王裴之于辋川,皮陆之于松陵,同属山林之诗。然此赠彼答,只属两人。仲英草堂宴集只极声伎宴游之盛。沈文数子会合素交,量才呈艺,别于贾岑以后诗家矣。然专咏落花,而此外又无闻焉。今韩江诗人不于朝而于野,不私两人而公乎同人,匪矜声誉,匪竞豪华,而林园往复,迭为宾主,寄兴咏吟,联接常课,并异乎兴高而集、兴尽而止者。则今人倡和,不必同于古人,亦不得谓古今人不相及也。昔王新城尚书官扬州司李,时招林茂之、杜于皇、孙豹人诸名士修褉红桥,各赋冶春绝句,客俱属和,迄今追忆,比于杜牧风流,付之梦寐矣!乃八十余年后,有好事者追前尘而从之。新城余韵,不仍在绿杨城郭间也?予尝经蜀岗、登平山堂,吊欧阳公遗迹,远山长江,溶溶(献齿),如眉如练,尝梦魂飞跃于此,倘得侧名贤之末,相与搜奇抉胜,较工拙于铿锵幽眇之间,亦江湖之至乐。而留滞春明,有怀莫能遂也。书复诸公,以志我愧,且为他日息壤之券云。[19]

沈德潜在追溯了历代的文人雅集之后,指出马氏兄弟与文友们园林雅集与往昔的不同:其一,他们不同于前朝的“朝省馆阁”或“政府官舍”唱和,在身份上他们是“不于朝而于野”。其二,不同于前朝两人之间(如元稹、白居易)的唱和,他们“不私两人而公乎同人”,“韩江雅集”唱和者达十六人之多。其三,他们的唱和没有什么功利性,“匪矜声誉,匪竞豪华”。其四,他们有一定的唱和空间,就是“林园往复”。其五,他们的唱和不是偶一为之,而是持续不断的行为,所谓“迭为宾主,寄兴咏吟,联接常课,并异乎兴高而集、兴尽而止者”。最后他感叹,当年王士祯修褉红桥,可与杜牧风流相比;八十年后,竟然又有韩江雅集之步追前尘,让自己向往不已。作为公共的文学空间,小玲珑山馆不仅活动频繁、集群性突出、品味高雅、持续不断,更重要的是体现了明清两代文化下移的趋势,的确具有不同于前朝以往的独特性。

三、“独坐”:作为私人空间的小玲珑山馆

根据杭世骏《朝议大夫候补主事加二级马君墓志铭》的记载,马曰琯虽然是商人,却“以济人利物为本,以设诚致行为实务。为粥食江都之饿人,出粟以振镇江之昏执。开扬城之沟渠,而重膇不病;筑渔亭之孔道,而担负称便。葺祠宇以收族,建书院以育才,设义渡以通往来,造救生船以拯覆溺。冬绵夏帐,椟死医羸,仁义所施,各当其阸”[20]。看起来,马曰琯的善行颇多,称得上是一位有社会担当的商人。

杭世骏还记载,马曰琯“及长,德器端凝,不苟訾笑。授经后,据案坚坐,矻然如老儒;说经岳岳,不可撼难”。在另外一个版本的“墓志铭”中,杭世骏还有对马曰琯的这样一段描述:“天骨英异,弱不胜衣,而遇事飚发,动中机会,虽毅夫介士不能及。退居一室,如枯僧静衲,夷犹澹远,以奇文秘册为师资,以法书古鼎为食饮,以长松怪石为游处,摆脱爱染,陶冶性灵,非多生有净业者,不能到也”[21]。马曰琯的形象与他的商人身份很不一样,他“德器端凝,不苟訾笑”,很有自己的原则和操守;他“说经岳岳,不可撼难”,不仅喜爱读书,而且善于读书;他又“弱不胜衣”,看上去是一介文弱书生。当然,他处事的风格并不文弱,所谓“遇事飚发,动中机会,虽毅夫介士不能及”。将杭世骏这两处描述联系在一起,我们能够感受到,马曰琯的性格中有着浓厚的书生气质,这种气质甚至连一般的书生都远不能及。

其实,杭世骏的描述在马曰琯的诗作里能够得到印证。小玲珑山馆并不仅仅是马氏兄弟自我享受的物质空间,也不仅仅是他们作为商人为了商业利益酬酢之所。在这个属于他们的私人空间里,与文友们欢聚雅集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喜欢和文朋诗友们唱和,这是精神的需要。但是他的时间并不完全被这些内容所占领,他们还有日常生活,得应付商业上的事,他们还要面对家庭,这些世俗的生活同样不能避免。同时,他们也有静下来的时候,有“独坐”的时候,有寂寞的时光,他们也还有不便、不能或者没有机会对朋友言说的内心。在这些情形下,他们的精神活动并没有停止,而是转换为文学的书写。且看马曰琯的几首诗词:

《秋夜独坐》:雨余檐外还萧飒,灯下摊书读未残。已分此身成钝汉,任人他日诮儒冠。蛩声渐近知秋老,酒味全消怯夜阑。太息无儿头早白,那堪顾影瘦栾栾。[22]

这首诗摹写的正是马曰琯自个儿“独坐”的画面,正如杭世俊所描述的“退居一室,如枯僧静衲”。檐外下着秋雨,蛩声渐近,酒意已消。在这个秋夜里,马曰琯像往常一样在灯下摊开了书籍,但是,他的心情却有些沉重。因为自己功业未建,更让他叹息的是自己没有儿子。马曰琯认为自己是个“钝汉”,而且也把自己当成“儒冠”准备将来被人讥嘲,今天看来似乎不好理解,因为他的生活过得很是优裕,他有私家的园林,他还经常接济贫弱,他在扬州乃至天下文人中颇有声名,还有什么遗憾呢?那么只有一个理解——他没有科举功名,因为没有科举功名,他未曾踏上仕途;没有踏上仕途,他就未能实现儒家老祖宗们为读书人标举“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或许马曰琯自许甚高,即便是有钱、有书、赢得了诸多文士们的尊敬,他还是觉得曾经的理想没有实现是永远的遗憾。另一方面,没有儿子,意味着自己的生命得不到延续,这在马曰琯的时代,的确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和悲哀。这两重心事,他在与文友们相聚唱和的时候,是不会轻易流露出来的,唯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涌上心头、付诸笔端。

《乙卯午日》:小瓶艾叶剪香丛,墙角榴花委地红。五日关心逢竞渡,廿年积思等飘蓬。东西兄弟浑如醉(时弟半查暂寓西头),酬唱宾朋孰最工。独坐闲庭无一事,茶烟轻飏竹梢风。[23]

这首诗虽然也写自己“独坐”,但从情绪上略为轻松一些。乙卯为雍正十三年(1735年),马曰琯时年47岁,从“艾叶”、“逢竞渡”等词句看,这个“午日”当为端午节。此时,他的手足兄弟马曰璐和他住在一起,两个人都有些醉态,宾朋好友也多所酬唱。朋友们离开后,他“独坐”庭院,享受着悠闲,眼里是“茶烟轻飏”的景色,连拂过竹梢的风也是软的。但在这舒缓优雅的独奏曲中,我们听到了一组不和谐的音符——“廿年积思等飘蓬”。他的“积思”是什么,是壮志未酬?还是一直没有儿子?乙卯年端午那一天,马曰琯“独坐”在小玲珑山馆内,他的思绪并没有停止,内心的那份遗憾并没有丢却。

【诉衷情】《寒蛩》:那堪秋去耳还闻,床下更相亲。忘却麤疎声老,犹自怨黄昏。 无气力,与谁论,雨纷纷。一灯如豆,两鬓成丝,怎不销魂。[24]

这首小词重现了《秋夜独坐》的画面:依旧是秋雨,依旧是孤灯,依旧是蛩声。只是在这个秋夜里,蛩的鸣叫声被放大,而马曰琯的心绪也伴着蛩声变得更加低沉,“一灯如豆,两鬓成丝,怎不销魂”。秋夜的马嶰谷是如此的孤独,如此的黯然和颓丧。他的人生看似热闹非常,可他生命中的夜晚,又是如此悲凉和感伤。他拥有了很多:财富、园林、古玩、书籍,还有朋友。但他没有得到的东西也很多,他最想得到的东西却没得到。于是,独坐的他描摹了自己独坐的模样,也写下了他独坐的内心世界。

马曰琯有词集《嶰谷词》,其第一首《百字令·自述》就表达了一种人生感慨:

半生情味,叹飞光激箭,流年随手。踏遍槐花成底事,蜡烛三条孤负。洗墨池荒,画眉人老,萧索闲门旧。添丁诗句,玉川何日才就?赢得玉柱金庭,银涛雪屋,湖海笼襟袖。回首东华尘土梦,布袜青鞋还又。桑柘骑牛,沧浪吹笛,沮溺真吾耦。从今以往,乐天惟是歌酒。[25]

写这首词的时候,马曰琯应该年过半百了,所谓“半生情味”说明了他的生命刻度。人在年过半百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一个文人想的是什么?像马曰琯这样的既是商人又是文人的人想的又是什么?他感慨的是“飞光激箭,流年随手”,时光过得飞快,人生有许多变化,自己虽然“赢得玉柱金庭,银涛雪屋”,过着富贵的生活,但再多的金银和财富,仍然不过是一个豪华的梦而已,所以要像长沮和桀溺那样作一个避世的隐士,不再有什么追求,“乐天惟是歌酒”。这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其他的文人也有,所不同的是马曰琯不是感叹功业难就,而是觉得整个人生都无趣。

“独坐”,是杭世骏给马曰琯绘写的肖像,也是马曰琯在诗词中给自己绘写的肖像。“独坐”肖像的背景是财富堆积而成的小玲珑山馆。在这个诸景皆备的园林中,在这个热闹暂时消失的私人空间里,马曰琯的“独坐”是一个还原为本来的个体生命的存在,也是他以诗词书写的方式言说内心世界的动作。

四、小玲珑山馆空间之生命体温

沈德潜在《沙河逸老小稿序》中说:“(马氏兄弟)以朋友为性命,四方人士,闻名造庐,适馆授餐,经年无倦色……有急难者,倾身赴之。”杭世骏的“墓志铭”也记载,马曰琯“倾接文儒,善交久敬。意所未达,则逆探以适其欲。钱塘范镇、长洲楼锜,年长未婚,择配以完家室;钱塘厉徵君六十无子,割宅以蓄华妍;勾甬全吉士被染恶疾,悬多金以励医师;天门唐太史客死维扬,厚赙以归其丧”。马氏兄弟的文友们大都沉抑于下层社会,贫困是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帮助文友择婚配,帮助文友治病,乃至帮助去世的文友料理后事,马氏兄弟的这些善举自然令人敬佩。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够做到“善交久敬”。中国古代的文人大多数又很清高,不受“嗟来之食”, 马氏兄弟并非依仗自己的富有和他们交往,而是永远保持着对他们的敬重,以真诚之心和共同的文化志趣赢得了他们的友谊。由此,小玲珑山馆这个物质空间中充盈着浓浓的生命体温。

著名词人厉鹗(号樊榭),浙江钱塘人,出身寒门,幼年丧父,家境清贫,但他刻苦用功,“读书数年,即学为诗,有佳句”,“于书无所不窥,所得皆用之于诗”[26](P364)。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厉鹗参加乡试中试,此后他虽曾入京参加会试和候选官员,但都因其个性原因而作罢。自雍正三年(1725年)起,他几乎年年做客扬州,客居马家20余年,也与马氏兄弟结下了深情厚谊。

在马氏兄弟现存的诗词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他们与厉鹗温热的友情。一次赏菊雅集时,厉鹗恰好自武林来到扬州,马曰琯作《重九后二日,樊榭至自武林,同人适有看菊之集,分得佳韵》,高兴地吟道:“菊蕊盈枝香雾排,陶家清兴绕书斋。秋花爱寄萧闲地,好友能开寂寞怀。三径风雨宁少负,一年琴酒不教乖。峭帆才落吟情续,又比皋亭句子佳。(樊榭来时有过皋亭临平诸咏)”[27]曰璐则作《重九后二日,樊榭至自武林,同人适有看菊之集,分韵共赋,得侵韵》。

在厉鹗现存的作品中,我们同样能够捕捉到他对马氏兄弟情谊的感念。在《樊榭山房续集》中,我们看到马曰琯在炎热的夏天送他漳兰后彼此唱和的【清江引】词作,马曰琯诗曰:

清风洒,凉露滋。瘦亭亭自怜幽致。伴同心玉琴调七丝。小窗中略添秋思。

厉鹗和作《嶰谷送漳兰》:

心占易,佩拟骚。两三茎送秋先到。吐幽香暗将炎昼消。雪窗僧写来难肖。[28](P1677)

这样的唱和词,再现了马氏对厉鹗的无微不至的关心。炎热的夏天,送来几茎幽兰,令窗内顿生凉意。而他们之间的表达方式又极其文雅,送的人以词表情,收的人以词写意。没有直露的“关心”,也没有直露的“感谢”,一切的心情都在你来我答的默契之中。在《樊榭山房续集》中,我们还读到一首【水仙子】《谢马嶰谷半槎惠人葠(参)》:

灵苗合在阮生家。香蕊应须温尉夸。连根便是边鸾画。价兼金难赛他。起沉疴何必丹砂?秋寄逢江雨,晨煎汲井花。此意无涯。[29](P1679)

与前面的和词不同,厉鹗这首词的词题就明确用了“谢”字。或许因为厉鹗身染“沉疴”,或许人参价格昂贵,所以马氏兄弟在此时的关心已让他越过了默契的境界,不仅言“谢”,而且深感“此意无涯”。厉鹗60岁还没有儿子,爱妾又去世,马氏兄弟甚至为厉鹗娶妾以续后嗣。因为山馆之中有了这样一份体温,所以厉鹗才经常入住其中。

厉鹗去世后,马曰琯作《哭樊榭八截句》,其一道:“凉雨孤篷忆去时,无端老泪落深卮。年年送惯南湖客,肠断秋衾抱月诗。”其六道:“曲曲长廊冷夕曛,更无人语共论文。宵分有梦频逢我,海内何人不哭君。”[30]厉鹗在世的时候,每年都要回浙江探亲,马氏兄弟总是渡头相送,诗句吟别。而今,连这样送别的机会都已经没有了。在小玲珑山馆里,马氏兄弟建有觅句廊,他们和文朋诗友在此吟诗论文,厉鹗长居马家,自然是这里常见的身影,而今,身影不再,只有廊冷夕曛,所能希冀的是在梦中能够时常见到厉鹗这位朋友了。这些诗作写得情真意切,令人回肠百结,为马曰琯对厉鹗的深厚情谊所感动。

如果说二马兄弟和厉鹗的情谊以“深厚”形容,他们和姚世钰的情谊可以说达到了“感人”的程度。姚世钰字玉裁,号薏田,浙江归安人。少嗜学,负俊才,贯穿经史,考订必详核精当,诗文清隽高洁。但他命运却困顿坎坷,全祖望《姚薏田圹志铭》说他“重之以疾病,甚之以患难,终之以孤茕”。 1729年,清世宗借曾静之案大兴文字狱,他的姐夫王豫遭到株连,被逮入京师,姚世钰则惊恐、无助,精神备受打击。他来到扬州之后,成为小玲珑山馆的宾客,得到马氏兄弟的真情帮助和关心。他曾撰《初夏薄游扬州,马秋玉佩兮兄弟为余置榻丛书楼下,膏馥所霑丐,药物所扶持,不知身之在客也。秋杪言归,又以红船相送渡江。所恨者京口胜游,尚负山灵诺责耳。途次有作,聊抒别怀》:

自嫌触热走殊乡,只为春明别有坊。做客浑如在家好,款门不厌借书忙。沈绵痼疾三年艾,安稳归人一苇航。回首离情满江上,寒山千叠正苍苍。[31]

读此词,我们不难看出,真诚的谢意流溢于字里行间。“做客浑如在家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而在这感受的背后,马氏兄弟又给了他多少的关心和爱抚!诗题就明白写出,马氏兄弟将他安置在丛书楼,供应他的饮食,医治他的疾病,珍本秘籍供他研读,更在精神上给他以理解和抚慰。从而让他这个身染痼疾之人,能够成为“安稳归人”。

马曰璐的【定风波】《听薏田谈往事》[32]写道:“往事惊心叫断鸿,烛残香灺小窗风。噩梦醒来曾几日,愁述山阳笛韵并成空。遗卷赖收零落后,牢愁不畔盛名中。听到夜分惟掩泣,萧寂,一天清露下梧桐。”就词所写,那当是秋天的夜晚,马曰璐听着姚世钰困顿悲凉的人生经历,那一桩桩不幸的遭遇,那一幕幕令人不堪回首的噩梦,让他“惊心”,让他“掩泣”,夜已很深,耳边是南飞孤雁的悲伤的鸣叫声,所感受到的是秋风萧瑟。这是沉重、冷寂的一幕,也是一幅心曲款通的画面。姚世钰终于早逝。马氏兄弟和失去厉鹗一样悲伤不已。马曰琯的《题薏田书册》写道:“寒鉴涵秋冷,风蘋引恨长。才名成底事,翰墨有余香。展册对亡友,濡毫酸别肠。更搜零落稿,同置研函旁。”[33]又失去了一位和他品诗论文的朋友,何况是一位身世凋零的才人,翻展他的遗册,不禁悲酸于心。据全祖望记载,姚世钰去世后,“吾友马曰琯、曰璐、张四科为之料理其身后,周恤其家,又为之收拾遗文,将开雕焉,可谓行古之道也。”[34](P360)

经常参加小玲珑山馆雅集活动的另外一位文人楼锜《于湘遗稿》在马曰琯去世后,也写有《哭马嶰谷》诗两首,其二道:

廿载游从旧,当筵擘短笺。谬推居客右,尝许在庐前。含殓嗟何速,尪羸熟见怜。漫思随令弟,早晚哭灵筵。[35]

在“尪羸熟见怜”一句后,他特意加注道:“予患羸疾,屡蒙赠问”。可见马氏兄弟对他一样关心和照顾,难怪楼锜伤心地表示要“早晚哭灵筵”。

马曰琯的《沙河逸老小稿》中,有多首写给全祖望的诗作,或送别,或思念,或重逢而喜,可以见出他对朋友的一片情谊。而全祖望本人眼疾严重,马氏兄弟寄书请他到扬州,为之请医疗疾。正因为如此,全祖望去世的时候,特命弟子董秉纯将其所抄文集五十卷交给马氏藏书楼。*《全谢山年谱》载:“又十日,呼纯之榻前,命尽检所著述,总为一大篓,顾纯曰:好藏之。而所抄文集五十卷,命移交维扬马氏藏书楼。”参见全祖望:《鲒埼亭集内编》,25页,载《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作为商人的马氏兄弟对文人们尊重有加,与文人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们以自己的经济实力,为一批潦倒的文人提供了从事文学创作、文史研讨的物质条件和温馨的氛围,抚慰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保持了文化的自尊。难怪像厉鹗和全祖望那样有骨气有个性的文人,都能够和马曰琯保持极为密切的朋友关系。可见,小玲珑山馆中的生命体温确实让他们难以忘怀。

已故的苏州大学严迪昌教授认为,马氏兄弟和文士们的文会和酬唱并不简单。小玲珑山馆中所养护的多为浙江人,有厉鹗、姚世钰、陈章等人。其时雍正帝大恶浙人,“圣谕”一而再、再而三谳定“浙江绅衿士庶刁顽浇漓”、“恶薄”,并空前勒令浙省暂停乡会试科考资格。风声鹤唳,浙人自危之甚,纷纷远祸。金埴《不下带编》记载:浙江余姚的举人郑世元(亦亭)为庄亲王之长子“课文艺”, “雍正四年冬,亦亭以浙江举人避嫌,力辞王门”[36](P89)。庄亲王允禄是康熙第十六子,小于雍正帝十七岁,有“贤王”之称,其王府亦有“避嫌”之举,可知“浙人”一时几与“麻烦”等同[37]。由此看来,在清代高压的文化政策下,小玲珑山馆更是文士们避风遮雨的一个温馨的场所。

马曰琯的【明月引】《行庵为同人吟会之地,年来故侣零落,怆然于怀,因赋此曲》[38]让我们再次感受到他对朋友们的真情和他自己内心的那片柔柔的情谊:

萧萧禅院冷秋钟。约过从,怯过从,老树疎枝,即辈倚吟筇。风又易流云又散,径苔里,一条条,认旧踪。旧踪旧踪总迷濛。叫断蛩,记也记也记不起,魂梦相逢。才一追思,斜日下墙东。须鬓看看凋落尽,拌醉也,把衰颜,付酒红。

人不能没有朋友,但像马氏兄弟视朋友为性命的情形并不普遍。如果说对厉鹗、姚世钰去世后的情感如同长歌一哭,那么在这首词里我们读到的是失去朋友后自己生命的委顿。山馆依旧,朋友已去,没有了朋友,自己也是“须鬓看看凋落尽”,生命和精神都随着朋友的离去而凋落了。

结语

正如本文开头所说的,文学史其实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空间”构成的。就作品的创作而言,任何一个作家的任何一篇作品,都是在特定的空间创作完成的。回归作家创作的具体时间和空间,才能够准确理解作品的内涵。就文学史发展而言,诸多对文学史演进产生影响或者体现文学史发展趋势的现象、事件,也需要将它们回归到原有的时间和空间去考察。当然,这样的空间太多,我们需要选择,更需要挖掘其中蕴含的“意味”。

作为文学空间的小玲珑山馆,曾经是清代江南地区的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也是一个“有意味”的文学空间,它是一个私家园林,不仅折射着清代中期经济的繁荣和社会文化趣味,同时也是园林与文学的相互激发、相互浸润的典型。从唐宋开始的园林文学,到了清代已蔚为大观。作为公共文学空间,小玲珑山馆中的文学活动有着集群性、高雅性、持续性,特别是平民性的特点,它们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出清代文学发展的特点和趋势,文学史中的重要作家在其中的活动和作用,也需要我们重新认识。作为私人文学空间,小玲珑山馆的主人,既有商人的身份,又有诗人身份,这种身份的复杂性,以及对他们在文学史上作用的衡定,也是文学史研究的新命题,而他们在这一私人空间中的精神活动和文学书写,也饶有生命趣味。马氏兄弟和他们的集群所具有的生命体温,更是让我们回到当年小玲珑山馆那个空间,体会到他们的喜怒哀乐,触摸到他们生命的律动,感动于他们彼此间细腻的情感呵护。通过对于这样的文学空间的挖掘,我们可以真正让文学研究回归到“心灵史”、“思想史”、“生活史”和“情感史”的层面,从而,文学史才拥有文学所应该具备的生命之趣味。

[1]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4,北京,中华书局,1969。

[2] 丘良任:《“扬州二马”及〈小玲珑山馆图记〉》,载《扬州师范学院学报》,1983(3)。

[3] 马曰璐:《南斋词》卷一,《四部丛刊》本;马曰琯:《街南书屋十二咏》,载《沙河逸老小稿》卷1,《四部丛刊》本。

[4] 厉鹗:《樊榭山房集》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5] 陈章:《孟晋斋诗集》卷3,乾隆四十四年勤有堂刻本。

[6] 程梦星:《今有堂诗后集》,乾隆十二年刻本。

[7]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17,载《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8] 杭世骏:《道古堂集》卷19,载《续修四库全书》1426册影印,清光绪十四年汪增唯增修本。

[9]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8,北京,中华书局,1960。

[10] 厉鹗:《樊榭山房集》续集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1] 全祖望:《鲒埼亭诗集》卷3,载《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2] 厉鹗:《分赋钟馗画引》,载《樊榭山房集》续集集外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3][27][33] 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3,《四部丛刊》本。

[14] 马曰琯编:《韩江雅集》卷3,乾隆十二年刻本。

[15][16] 全祖望编:《韩江雅集》卷6,乾隆十二年刻本。

[17] 阮元:《广陵诗事》,光绪十六年刻本。

[18] 全祖望编:《韩江雅集》卷7,乾隆十二年刻本。

[19] 全祖望编:《韩江雅集》卷首,乾隆十二年刻本。

[20] 杭世骏:《道古堂集》卷43,载《续修四库全书》1426册影印,清光绪十四年汪增唯增修本。

[21] 杭世骏:《朝议大夫候补主事加二级马君墓志铭》,载《林屋唱酬集》附录,《四部丛刊》本。

[22][23] 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1,《四部丛刊》本。

[24][25][38] 马曰琯:《嶰谷词》,《四部丛刊》本。

[26] 全祖望:《厉樊榭墓碣铭》,载《全祖望集汇校汇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28][29] 厉鹗:《樊榭山房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0] 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5,《四部丛刊》本。

[31] 姚世钰:《孱守斋遗稿》卷2,《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32] 马曰璐:《南斋词》卷1,《四部丛刊》本。

[34] 全祖望:《鲒埼亭集》卷20《姚薏田圹志铭》,载《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5] 楼锜:《于湘遗稿》,乾隆二十年陈章刻本。

[36] 金埴:《不下带编》卷5,北京,中华书局,1982。

[37] 严迪昌:《往事惊心叫断鸿——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与雍、乾之际广陵文学集群》,载《文学遗产》,2002(4)。

(责任编辑 张 静)

Xiaolinglong Hilly House:A “Meaningful” Literary Space

ZHU Wan-shu

(School of Liberal Art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Xiaolinglong Hilly House, possessed by the famous brothers Ma Yueguan and Ma Yuelu in the Qing Dynasty in Yangzhou, is a typical literary space. Physically speaking, it is a private garden which include the Pavilion for the View of Mountain, and the Series Pavilion. As a public literary space, it is often used for social gatherings, which are characteristic of a cluster, elegance, civilians, etc,. As a private space, it is the place where the owner Ma Yueguan “sits alone amidst”, transforming his life experience into literary writing. The literature space clusters engage themselves in profound emotional communication, reflecting the warmth in their lives. Through thorough excavation, connotations of various kinds of literary history can be perceived.

Xiaolinglong Hilly House;literature space; “meaningful”

朱万曙: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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