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利与控制：1947年永兴岛事件引发的中法西沙群岛之争﹡

谭 玉 华



权利与控制：1947年永兴岛事件引发的中法西沙群岛之争﹡

谭 玉 华

1947年1月17日至18日的永兴岛事件由偶然因素触发，重启了法国“巧取”中国西沙群岛主权的历程。在事件交涉过程中，法国千方百计引导中国承认西沙群岛存在主权争端；中国始终坚持法国无条件撤退珊瑚岛驻军，坚称拥有西沙群岛主权，不承认存在西沙群岛的主权争议。受永兴岛事件影响，中国通过军事驻防，机构立法，行政隶属关系调整，区划地图公布，科学考察，媒体、党侨、国际法等手段，强化了西沙群岛的主权表达。不过，由于中国未采取有效的军事反制措施，造成了法国对珊瑚岛的非法占领，严重损害了中国的主权权益，影响了此后中法(越)在西沙群岛问题上的处理方式。

永兴岛事件； 珊瑚岛； 西沙群岛； 法国； 主权表达

所谓永兴岛事件，是指1947年1月17日至18日，法国军舰入侵西沙群岛，要求中国驻军撤离永兴岛(时名武德岛，1947 年4月12日改名为永兴岛)，遭严词拒绝后转而占据珊瑚岛(时名白托岛)的历史事件。永兴岛事件使得因日本侵华战争而暂时中断的法国“巧取”西沙群岛主权的行动得以延续。永兴岛事件引发了中法两国围绕西沙群岛问题长达8个月的频繁交涉，涉及内容迭经变更，不断扩充，由一岛一事之争演变为众多外交问题的一揽子谈判。至1947年8月，中国与印度支那政治情势变化，中法交涉暂时搁置。永兴岛事件以及由之引发的外交交涉作为战后中法南海外交冲突的核心事件，集中体现了两国对西沙群岛权利的原则立场，向为学界所关注。然而，囿于材料所限，以往关于中法西沙群岛问题的研究，多为双方立场和行动的客观记述，缺乏对事件细致赅备的剖析①李金明：《抗战前后中国政府维护西沙、南沙群岛主权的斗争》，《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8年第3期；刘启仲：《南海诸岛历史争端研究1921—1949》，南京师范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王静：《国民政府接收南海诸岛及中法西沙主权之交涉》，《国家航海》2015年第2期；Stein Tonnesson, The South China Sea in the Age of European Decline,Modern Asian Studies, 2006,Vol.40, No.1, pp. 1—57.。台湾《外交部南海诸岛档案汇编》印行与法国外交部西沙群岛档案整理公布后，通过中法档案对读，澄清永兴岛事件的来龙去脉，有关交涉的复杂过程，中法立场、策略、利益考量成为可能。以此为出发点，转化研究视角，摒弃传统的军事实力、国家意志和国际背景的分析维度，从主权表达的角度重新审视中法西沙群岛之争，确立其在中国维护南海岛礁主权斗争中的重要意义与影响。

一、法国“巧取”西沙群岛的延续

1930年代前后，法国对西沙群岛战略价值的认识更加具体，法国各部门之间也达成了某种共识，强调西沙群岛作为军事基地，可以轻易地摧毁印度支那脆弱的铁路运输系统，封锁印度支那以至南海的物资交流。此外，1930年代水上飞机已经实现跨洲航行，国际航空客货运输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西沙群岛作为水上飞机中转站的前景，也对印度支那殖民当局有所触动*谭玉华：《二战前法国南中国海政策的演变》，《东南亚研究》2012年第6期。。1932年1月4日，法国外交部正式向中国提出西沙群岛主权要求，并希望就此进行国际仲裁。中国断然拒绝了法国的无理要求，并对所谓“安南之于西沙群岛主权”进行了驳斥*Monique Chemillier-Gendreau, La souveraineté sur les archipels Paracels et Spratleys, Edition L’Harmattan, 1996, Annexe 10. Note de la légation de la République de Chine du 29 septembre 1932.。

1938年初，日本执行南进政策，派军舰入侵南海岛屿，在西沙群岛侵占永兴岛和东岛。法国对此提出外交抗议，并于1938年6月派遣一支安南警察部队到永兴岛，建立灯塔和台风预警设施，以预防海盗的名义，试图阻止日本利用该岛。与此同时，法国向中国宣称这个行动无关主权问题。最初，日军与法国安南警察部队之间关系非常紧张。法国人登岛并试图升旗，但遭到了日军制止，日军扬言西沙群岛作为日本领土至少已有60年。此后不久，日本驻军可能得到国内指令，允许法国安南军队驻留永兴岛和珊瑚岛，在西沙群岛形成了法国和日本协同占领的局面*Stein Tonnesson, The South China Sea in the Age of European Decline.。1939年5月5日，法国采取进一步措施，创立眼镜岛及其附属岛屿行政委员会和安菲特里特岛及其附属岛屿行政委员会，隶属于安南承天省*Monique Chemillier-Gendreau,La souveraineté sur les archipels Paracels et Spratleys, Annexe 32.Arrêté du Gouverneur Général de l’Indochine du 5 mai 1939.。1940年6月22日法国维希政权投降后，于当年9月，印支联邦与日本签订《共同防御协定》，双方形成同盟关系。日、法在西沙群岛共同驻防的局面一直维持到二战结束前夕。1945年3月9日，日、法猜忌加剧，日军解除了西沙群岛法国安南驻军武装。

二战后，法国积极重返印度支那，恢复和稳固印度支那统治秩序，开始关注南海岛屿，试图重新占领西沙群岛。并且就以何种形式、在什么情况下占领西沙群岛，法国各方亦有共识。

早在1945年“三九政变”不久，日本败局已定的情势之下，法国临时政府海军部总参二室即编写了“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问题的研究通报，内容涉及两个群岛的地理地质、历史状况和日本撤出后两个群岛的未来安排。海军部认为：“毫无疑问，这些岛礁(指西沙群岛)，将像南沙群岛一样，必须返回到受法国保护的安南手中。有待确认的是盟国出于太平洋上的国际安全考虑，在多大程度上与法国协商要求这些岛礁的控制权，甚至是主权。”*Bulletin d’études N°8 L’ARCHIPEL DES PARACELS L’ARCHIPEL SPRATLY, le 15 mars 1945, p.236, Série E Carton 117 Dossier 3. Ministè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et du Développement international-Archives diplomatiques (La Courneuve, Paris). 以下法文档案除特别注明外，来源均为此卷，不重复注释。1946年，法国多次派出舰机对西沙群岛进行侦查。5月20日至27日，法国派遣前哨战号(Escarmouche)军舰巡逻西沙群岛，发现少量中国渔民，岛上日军早已撤离，鸟粪采集设施、气象观测站、电台以及生活物资均被破坏或闲置*Télégramme officiel Haussaire à E.M.G.S.N. le 3 juin 1946, p.236.。在前哨战号巡航之前，卡特琳娜水上飞机也曾在西沙群岛侦获相关情报*D’Argenlieu à Chef d’État-Major Général de la Défense Nationale, le 11 juin 1946, p.3.。而萨沃尼昂·德布拉柴号(Savorgnande de Brazza)军舰也计划于6月5日或6日再次巡航这些岛屿*Télégramme officiel Haussaire indo Saïgon à E.M.G.S.N. Paris, le 3 juin 1946, p.236.。除舰机侦查外，负责监督印度支那事务的印度支那委员会(Comité de l’Indochine)，虽然认为不宜在西沙群岛建设海军基地，但建立一个气象站，可实现对西沙群岛的占领*Extrait du compte rendu de la réunion de la commission consultative du 11 octobre 1946, p.19.。

相较于海军部与印度支那殖民当局咄咄逼人的态度，法国外交部则显得十分谨慎。1946年9月6日，法国外交部法务司应法国驻印度支那高级专员(Haut-commissaire de France en Indochine)达尚礼(Georges Thierry d’Argenlieu)请求，起草了一份所谓法国于西沙群岛主权的详细文件，确认以下事实：1909年，李准航行西沙；1920年，西沙群岛行政上隶属海南岛；1930年，中国开发西沙群岛；1937年2月18日，法国向中国提议友好协商解决或者仲裁解决西沙群岛主权争议，但并未实现；1938年，法国决定占领西沙群岛，这种占领获得中国同意，当时，中国与日本处于战争之中，中国希望一个友好政府占据西沙群岛，但这种占领不影响中法双方对于西沙群岛的权利。文件清楚表达了中国于西沙群岛的历史权利和现实主权。但文件也认为中国仍未对西沙群岛实施有效占领，法国1938年对西沙群岛的占领是基于安南的历史权利。文件建议法国尽快采取行动占领西沙群岛，按照现代国际法的要求确认安南权利。重新占领西沙群岛要公开推进，以引起大国注意并承认安南的权利。要注意中国的反应，如果就主权问题不能与中国达成友好共识，最终必须诉诸仲裁程序*Note pour la direction d’Asie-Océanie, le 6 septembre 1946, pp.9—15.。与1945年海军部的研究通报相比，外交部报告虽然坚持要求公开占领西沙群岛，但也展现了对西沙群岛问题复杂性的充分认识，在坚持安南拥有西沙群岛主权的同时，文件承认中、法和日、法之间存在西沙群岛主权争议。

对在西沙群岛采取行动引起中国不满，法国外交部表示担心。法国外交部指示达尚礼，可以重建哨所以便主张相关权利，但同时告诫：中国对西沙群岛的主权主张，在1938年7月18日中国驻法使馆的外交照会中已经提出，法国此次重新占领将引起因中日冲突而搁置的西沙群岛法律争端的重启*Le minist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MAE) à Monsieur le Secrétaire Général du Comité de l’Indochine,le 13 septembre 1946,pp.16—17.。法国外交部在给驻华大使梅理霭(Jacques Meyrier)的信中强调，尽管1938年中国政府同意法国警察部队驻留西沙群岛，但中国保留它于西沙群岛的各项权利，重新占领必将引起已经因中日战争而搁置的法律争执*MAE à Ambafrance Nankin, le 13 septembre 1946, pp.17—18.。法国海外部也赞同国防部不在西沙群岛建立军事基地的建议，同意外交部法务司关于避免域外大国干预、恢复1938年小哨所和公开占领行动等提议*Le ministère de la France d’Outre-mer à Haussaire, le 22 october 1946, p.21.。

法国重返印度支那，其海军不断巡航西沙、南沙海域，引起了中国政府的关注。鉴于二战结束后，西沙、南沙诸岛无人驻守，1946年10月5日，蒋介石指示参谋总长陈诚，派兵各一排，限期一个月内进驻西沙及南沙群岛。当月29日，海军奉命派遣4艘军舰，编成“进驻西南沙群岛舰队”，林遵担任舰队指挥官，副指挥官为姚汝钰，会同内政部、国防部、联勤总部及广东省政府分派代表13员，共同前往接收、进驻，并勘察、建碑、测绘地图。其中永兴舰、中建登陆舰为第二分队，由舰队副指挥官姚汝钰兼任分队长，负责接收西沙群岛，于11月28日完成进驻西沙群岛永兴岛，测绘地图。负责接收南沙群岛的第一分队，也于11月12日进驻太平岛(时名长岛)*陈驾誉：《抗战胜利后迄政府迁台前我国建设南海诸岛历程初探——以国军档案为中心》，《黄埔学报》2013年第65期。。至此，中国完成了收复西沙群岛、南沙群岛的行动。

中国将要接收南海岛屿的消息经媒体报道后，立即引起法国的关注。法国各部门催促法国驻印度支那高级专员公署(Haut-commissariat de France en Indochine下文简称专员公署)，加紧实施占领西沙群岛的行动。11月23日，梅理霭向外交部汇报：“中国以反海盗之名，派遣海军小分队将相继占领西沙群岛和东沙群岛，法军是否已经象征性地以安南名义占领西沙群岛？如果任由中国先行占领西沙群岛，恐捍卫安南西沙权益将更加困难。”*Meryier à MAE, le 23 novembre 1946, p.23.同日，法国外交部亦电询达尚礼及印度支那委员会是否已在西沙群岛建立哨所*MAE à Haussaire, le 23 novembre 1946, p.25.。11月28日，法国外交部在致海外部的一份钤有“紧急(URGENT)”和“密(S)”字样的公文中，强调法国先占西沙群岛十分重要，要求海外部力促达尚礼派遣军事人员进驻西沙群岛*MAE à Monsieur le ministre de la France d’Outre-mer,le 28 novembre 1946, p.32.。然而，对于自己“贻误战机”，未及时在西沙群岛设立哨所，达尚礼百般辩解。一方面，他表示水上飞机曾侦查过相关岛屿，舰艇的细致侦查亦在进行之中*Haussaire à MAE, le 25 novembre 1946, p.27.，但称空中和水上侦查均未发现西沙群岛有人存在。另一方面，他认为军事舰艇人员调动、给养淡水供给、岛上生活设施建设等等不能一蹴而就，因季风气候的原因，占领行动要到1947年1月15日才能实施*Haussaire à MAE, le 12 décembre 1946, pp.33—34.。

1947年1月7日，中国外交部欧洲司司长叶公超举行记者招待会，向外界证实中国收复西沙群岛*Meryier à MAE, le 9 janvier 1947, p.44.。这一消息旋即引起中国、英国和法国媒体的争相报道*La situation aux les Paracels, le 8 janvier 1947, p.40; Une déclaration du porte-parole du Ministè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chinois sur l’occupation des les Paracels, le 8 janvier 1947, p.41；Sovereignty of islands in China Sea, Paris, le 9 Janvier 1947, p.45.。中国收复西沙群岛，并派兵驻守的行动，显然使得早有预谋占领西沙群岛的法国感到十分被动。1月11日，法国外交部指令法国驻华使馆和专员公署表明立场：对中国占领西沙群岛不持任何立场，希望通过友好协商，解决西沙群岛主权问题；如果此项努力不奏效，则通过国际仲裁来解决*MAE à Haussaire et à Ambafrance Nankin, le 11 janvier 1947, pp.46—47.。1947年1月13日，梅理霭向中国外交部表达了上述立场*Meyrier à MAE,le 15 janvier 1947,p.53.。

在保持外交沟通的同时，法国远东远征军频繁派出飞机和军舰进行侦查活动，准备占领西沙群岛。1月10日，法国空中侦查永兴岛发现了几艘舢板，有20多人在岛上驻守，并且当法国飞机掠过时：守岛人员曾竖起中国国旗*Rapport sur la situation diplomatique à la date du 11 février 1947, le 11 février 1947, p.225.。1月13日，达尚礼派出东京人号(Tonkinois)巡逻舰到西沙群岛，并明白指示：如珊瑚岛、永兴岛没有中国正规军事人员，法军即可派遣小队占领之*Haussaire à E.M.G.D.N. Paris, le 13 janvier 1947, p.51.。

尽管法国军方早在1945年3月就有占领西沙群岛的动议，法国远东远征军多次对西沙群岛进行海上和空中侦查，法国外交部和国防部等力促专员公署对西沙群岛采取占领行动，但后者一直按兵不动。在知悉中国派兵收复西沙群岛后，法国也未提出外交抗议，仅试图采取所谓对等行动——占领西沙群岛主要岛屿，平衡中国的占领行动，力避与中国发生正面对抗，寄希望于友好协商及国际仲裁。然而1947年1月17日至18日，由于法国军舰在永兴岛的挑衅行动，引发了中法两国的直接对抗，推动法国重新走上“巧取”西沙群岛的道路。

二、永兴岛事件引发的交涉

关于永兴岛事件见于《外交部南海诸岛档案汇编》，其记载较简略：1947年1月17日中午11时，法国军舰东京人号(舷号F43)逼迫中国永兴岛驻军撤离，并限定18日上午10时前答复，否则法军将武装登岛*《本年一月十八日上午一时三十分叶司长面致法大使有关西沙群岛声明》(1947年1月18日，欧36字第01111号)，外交部致法国大使馆节略，II(2)：46，外交部研究设计委员会：《外交部南海诸岛档案汇编》上册，1995年编印，第431页。以下中文档案除特别注明外，来源均同此，不重复注释。。后法舰于18日拂晓发射信号炮后离开，当日12时复返，再次限令岛上驻军19日上午8时前答复。西沙群岛电台台长李必珍、排长刘宏量对此严词拒绝*《法舰在西沙群岛情形》[1947年1月18日(《外交部南海诸岛档案汇编》原文误为15日)，第80号]，海军总司令部来电，II(2)：184，第431页。。

法国档案对永兴岛事件有更为详细的记载，见于1月19日、20日和21日达尚礼致法国外交部的电报中。东京人号1月17日11点32分抵达永兴岛后，发现岛上驻守3名中国军官和60名其他人员，法舰指挥官要求驻岛中方人员乘法舰离开。在18日接到中国指挥官拒绝撤离永兴岛的答复后，法舰旋即驶往珊瑚岛，于19日8点16分到达，在完成占领行动后即日驶往岘港*Haussaire à MAE, le 21 janvier 1947,p.86.。

关于法国威胁武力登岛一事，法方档案并无相关记载，估计是法方18日拂晓发射信号炮和要求驻岛官兵乘东京人号撤离至岘港等行为引起的误解*Haussaire à MAE, le 21 janvier 1947,p.86.。达尚礼给东京人号军舰指挥官的详细指令，也无诉诸武力的内容：“侦查岛屿占领人员和哨所情况；如果无中国武装分队驻守，即可占领珊瑚岛、永兴岛或者两个都占；如果有外军驻扎，即要求他们自行离开或者通过军舰带他们到岘港；一旦遭到拒绝，要绝对避免诉诸武力，只有在遭遇攻击时才可使用武器。”*Haussaire à MAE, le 21 janvier 1947, p.86.东京人号指挥官的汇报亦显示法军没有武力胁迫行动：“我要求中方指挥官携带物资和人员离岛，乘法舰经岘港返回中国，他以等待南京命令为由礼貌拒绝。我即驶往珊瑚岛，当时珊瑚岛无人驻守。”*Haussaire à Ambafrance Nankin et à MAE,le 19 janvier 1947, p.71.

(一)围绕永兴岛事件的交涉

针对法国军舰逼迫中国驻军撤离永兴岛一事，叶公超于1月18日凌晨1点30分，紧急召见梅理霭提出抗议:“中国政府对此事表示最强烈的抗议，要求法方为中法共同利益考虑，立即命令军事当局从永兴岛撤出军舰，为了避免可能的军事摩擦，慎重使用武力，否则一切后果由法方负责。非常遗憾，永兴岛事件发生在中国政府正在研究法国15日关于西沙群岛的外交照会之际，如法国军舰在永兴岛威胁使用武力，中国政府将不会就西沙群岛问题与法国代表接触。中国政府一贯主张通过和平谈判与法国政府解决西沙群岛问题。中国政府同样抗议法国飞机1947年1月10日2点55分，未经允许擅自飞越西沙群岛的行为。最高统帅已经下令中国海军武力抗击法国在西沙群岛的任何攻击。”*Ambafrance Nankin à MAE, le 18 janvier 1947, pp.58—59.不过中国外交部在以严厉措辞提出抗议的同时，亦向梅理霭表示，已劝说中国国防部不派空军到西沙群岛。中国政府的抗议经由梅理霭于当日23点30分呈递至法国外交部亚大司司长博德(Philippe Baudet)。1月18日上午，中国外交部部长王世杰召见梅理霭，转达蒋介石力避武装冲突的意愿。王世杰表示中国希望同法国通过谈判解决西沙群岛问题，但必须是在不受武力威胁的情况之下，要求法国军舰撤离西沙群岛*Meryier à MAE, le 18 janvier 1947, p.60.。

梅理霭意识到事态严重，将中方立场立即转呈法国外交部，并直接致电法国远东远征军最高指挥官奥布瓦诺(Philippe Auboyneau)，通告有关情况，要求他采取紧急措施，尽力避免军事冲突发生。与此同时，梅理霭也请求中国约束西沙群岛中方驻军，避免使用武力，直到永兴岛事件通过外交途径得以解决*Meryier à MAE, le 18 janvier 1947, p.62.。

1月18日中午，永兴岛电台故障，驻岛人员与南京的国防部失去联络，中国外交部和国防部认为法军可能已经强行登陆永兴岛。1月18日晚，叶公超再次召见法国大使馆参赞，强调中国将加强西沙群岛军事力量，应对持续存在的法国威胁。梅理霭十分重视中方抗议和加强西沙群岛军事力量的意图，认为中法已经处于无法避免的冲突之中，中国政府坚持法国立即撤出西沙群岛军舰，而法国军舰的存在与威胁使用武力的行为，排除了友好解决问题的可能*Meyrier à MAE, le 18 janvier 1947, pp.63—64.。

19日上午，永兴岛电台故障排除，中方驻岛人员报告了18日法舰东京人号去而复返，再次要求驻岛官兵撤离，之后法舰自行撤走的消息。中国外交部再次向梅理霭声明，中国守岛官兵对法舰保持了必要的冷静和友好。为中法友好故，中方驻岛人员不应受到武力威胁，法舰不得再返回永兴岛*Meyrier à MAE, le 19 janvier 1947, p.67.。中方的严正立场产生作用，1月19日中午，专员公署向法国外交部报告，已严令东京人号驶离永兴岛，强调达尚礼本人及专员公署都未指令武力登岛，而是要求力避与中国军方冲突。法国希望和平谈判解决西沙群岛问题*Haussaire à MAE, le 19 janvier 1947, pp.65—66.。

随着1月18日东京人号驶离永兴岛，紧张局面缓解，但法国的态度也发生了轻微转变。达尚礼连续三天向法国外交部澄清有关永兴岛事件的详情。他认为永兴岛事件是因中方指挥官误解法舰指挥官意图，将要求撤离理解成为最后通牒所致。达尚礼本人在收到法国驻华使馆电报后，已下令东京人号后撤，强调印度支那当局期待通过和平协商解决西沙群岛问题。达尚礼也承认法舰曾在永兴岛附近鸣炮挑衅，19日法舰登陆珊瑚岛，并留20人驻守的事实。对于永兴岛事件起因，达尚礼诬称是中国在西沙群岛的单边和秘密占岛行动引起的*Haussaire à MAE et à Ambafrance Nankin, le 20 janvier 1947, pp.72—73.。1月20日，法国外交部亚大司向伦敦、华盛顿、东京、海牙、马尼拉、堪培拉等地法国机构发出永兴岛事件说明函，认为中法西沙群岛冲突完全是中方误解法舰指挥官意图所致，强调法国友好解决西沙群岛问题的立场*MAE à Ambafrance Londres, etc., le 20 janvier 1947, pp.74—75.。同时法国辩称，法国舰机对西沙群岛空中和水上侦查活动，派兵进驻珊瑚岛的行动不能视为非友好行动，主张把西沙群岛提交国际仲裁*MAE à Ambafrance Nankin, le 20 janvier 1947, p.80.。1月21日上午，梅理霭向中国外交部表达了法国上述立场。

在法舰驶离永兴岛，紧张情势得以缓解的情况下，王世杰表示，1946年3月6日的海防事件中，中国政府努力维护中法友好关系，在越南及印度支那保持中立。中国和国民党在意识形态上是支持亚洲殖民地民族解放的，放弃支持越南与我们的民族精神背道而驰。另外，不平等条约仍然存在，只要关系领土主权我们就十分敏感，总会让我们想起炮舰政治。东京湾撤退导致的军事冲突仍然历历在目，有人试图利用各种机会批评我们的态度，这是在西沙群岛问题上我方反应如此激烈的原因。显然，对1946年印度支那撤军行动损害中越关系的事实，王世杰是心有余悸的。王世杰表示维护中法友好关系是优先的，在当前政治形势下也是有利的，但需要避免类似永兴岛事件的发生。梅理霭肯定西沙群岛对法国极端重要，但他同样担心，在当前局面下，如中国政府宣布支持越南或者提出一个解决越南问题的国际提议，将使印度支那问题变得非常严峻而复杂。在提交给中国政府的正式照会中，我们保留了西沙群岛的权利，现在可以将西沙群岛问题搁置下来，以便腾出手处理印度支那事务*Meyrier à MAE, le 21 janvier 1947, pp.81—83.。梅理霭批评法舰在西沙群岛的行动使法国陷于被动，希望此事就此结束*Meyrier à MAE, le 21 janvier 1947, p.84.。

梅理霭的意见影响了法国外交部，“在中国已经先于法国驻守西沙群岛的情况下，不知会中国政府而要求其驻军撤出的行动是不合适的。西沙群岛问题已经成为外交问题，理应由外交途径讨论解决，而且我部也已经要求梅理霭就此事向中方提出异议。目前，西沙群岛事件使得中国转向反对我们，向中国传达抗议已经不可能，中国的愤怒在加强。为了避免与中国因领土问题发生争执——明显我们处于劣势，应向中国说明永兴岛事件是东京人号指挥官的行为，不是法国政府意图。尽管不是真的否认，但这将平息中国的愤怒，也可能使他们能够容忍法军驻守珊瑚岛，直到西沙群岛主权问题最终解决。同时，法国外交部指令专员公署，在当前情况下，没有外交部的指令不得擅自采取超越海上侦查范围的行动”*MAE à Haussaire, le 22 janvier 1947, pp.94—97.。1月24日，法国外交部明确指示专员公署和驻华使馆，把永兴岛事件的责任推给东京人号指挥官。至于法国驻守珊瑚岛，可援引1938年7月军队进驻但不改变西沙群岛法律地位的成例。外交部明确表示1938年7月18日中国大使馆致法国外交部照会，中国保有西沙群岛权利，这种情况至今未发生改变，最终法国政府仍希望将西沙群岛争端诉诸国际仲裁*MAE à Ambafrance Nankin et à Haussaire, le 24 janvier 1947, p.97.。印度支那委员会抱怨法国远东远征军10月底未能在西沙群岛驻留，在未征得外交部和印度支那委员会同意的情况下，东京人号军舰又采取了超出侦查范围的行动*Cominindo à Haussaire, le 24 janvier 1947, p.107.。

相较于1946年3月的中法海防之战，永兴岛事件并不复杂，也未造成严重后果。在首轮交涉过程中，中法双方都未深入涉及西沙群岛主权问题。从1月17日永兴岛事件发生到1月24日，中法之间很快达成共识：其一，法舰撤离，不使用武力，和平谈判解决争端；其二，以中法友好关系为重，不使永兴岛事件迁延，影响中法两国其他问题。然而，就在永兴岛事件朝向和平解决之际，法国占据珊瑚岛，使得中法双方不得不面对西沙群岛主权问题，西沙群岛交涉重启。

(二)围绕珊瑚岛撤军的交涉

早在1947年1月18日，中国外交部就已经获悉法国占据珊瑚岛的相关情报，只是未及证实*《为据法大使馆讯法国巴黎已派一小队在西沙培特尔岛登陆侵我主权请迅提严重抗议》(民国三十六年一月十八日腾集字第一八八九号)，国防部代电，II(2)：190，第434—435页。。1月21日，叶公超曾口头要求法国驻华使馆头等参事罗嘉凯(Jacques Roux)，确认法国是否在珊瑚岛驻军*Meyrier à MAE, le 27 janvier 1947, p.115.。同日，中国驻法国大使钱泰致电中国外交部，确认法国已占据珊瑚岛，法方主张中法各择岛屿设气象台或共管，不能解决的话可共请仲裁，不至影响中法关系*《关于我国军官与法舰长交涉之情形》(民国三十六年一月二十一日第二三〇号)，II(2)：206，第467—468页。。1月24日，中国外交部要求钱泰向法国外交部提出书面抗议*《对法方登陆白托岛事提交外交抗议》(民国三十六年一月二十四日电字第八五六号)，外交部致巴黎钱大使电，II(2)：209，第469页。。1月27日，法国外交部正式照会钱泰，声明为了平衡彼此在西沙群岛的存在，法国占据珊瑚岛*Meyrier à MAE, le 27 janvier 1947, p.115.。1月29日，博德与中国驻法使馆孟鞠如参事的谈话中，阐述了法国对珊瑚岛撤军的立场，认为中国要求法国从珊瑚岛撤军，与1月18日永兴岛事件无关，这一要求等同于要法国承认中国西沙群岛主权。法国不可能放弃以安南名义坚持了15年的西沙群岛主权立场，如果中国如此肯定西沙群岛之主权，可诉诸国际仲裁。法国认为中国驻守永兴岛与法国驻守珊瑚岛，两者间隔100公里，将不会引起任何麻烦*MAE à Meyrier, le 29 janvier 1947, pp.131—132.。中国外交部立即就此向法国驻华使馆提出抗议，声明在法军撤出珊瑚岛前，中国将不会就西沙群岛问题与法国进行交涉*Meyrier à MAE, le 27 janvier 1947, p.115.。至此，中法的焦点从永兴岛转移至珊瑚岛。

此时，中国民众对西沙群岛问题的关注，媒体对法国侵占西沙群岛和双方交涉的跟踪报道，构成了对中法双方外交部门的舆论压力，限制了双方外交立场的灵活调整。1月27日梅理霭就表示：西沙群岛事件使中国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日益高涨，最好能将有关谈判改在巴黎进行。同时，他也建议法国外交部慎重评论永兴岛事件，以免引起巴黎及西贡媒体的关注*Meyrier à MAE,le 27 janvier 1947,p.116.。1月29日，法国外交部正式提议，谈判地点从南京迁至巴黎，由钱泰与法国外交部负责。

1947年2月初，法国相继提出以下有条件撤军方案：交两国法律家研究，如无成议再行仲裁，甚至只要中国承允交法律家研究原则，就可与总理、外长商讨先行撤兵，但保留法国立场*《法方提议将西沙群岛纠纷交法律家研究，法军再行撤退》(民国三十六年二月一日第二五六号)，II(2)：231，第496页。；双方驻军同时撤退；签署仲裁协定，法方即行撤退；中方如允交中法法律混合委员会审查，法军即行撤退*《法方建议将西沙群岛纠纷交中法法律混合委员会审查》(民国三十六年二月四日第二六一号)，II(2)：237，第503页。。这些撤军条件看似灵活多样，但根本上是要中国承认中法存在西沙群岛主权争议，将争议诉诸国际仲裁，或就主权争议进行谈判，这是中国无法接受的。其中2月13日，钱泰曾提议以同意谈判为条件，换取法国撤军，但被中国外交部否决*《法军未字(自)西沙群岛撤退前，我政府无从接受任何商谈之约束》(民国三十六年二月十四日发电字第二三八九号)，II(2)：258，第536页。。

中方主张的法国无条件撤军，等同于承认中国拥有西沙群岛主权，这又是法国所不能接受的。在众多反对意见中，专员公署的意见最有代表性。专员公署认为，前哨战号军舰1946年5月20日至27日实施的西沙群岛侦查，等于宣称了法国于西沙群岛的主权*Haussaire à MAE, le 3 février 1947, p.189.。西沙群岛问题如此棘手，完全是因为中国小题大做所致，中国占领永兴岛、法国占领珊瑚岛已经是一种客观事实*Rapport sur la situation diplomatique à la date du 11 février 1947, le 11 février 1947, p.225.。

在珊瑚岛撤军问题上，中法立场观点严重对立，谈判陷入僵持状态。显然，珊瑚岛撤军触及到了中法西沙群岛争端的核心问题——主权立场的对立。中国坚持西沙群岛主权不容置疑，中法不存在西沙群岛的主权争议。法方基于安南的历史权利而声称拥有西沙群岛主权，但承认存在西沙群岛的主权争议。

(三)一揽子方案的提出与交涉

西沙群岛谈判僵持不下，中国舆情、立法机构、政府部门对法国态度发生变化，推动法国调整其立场。特别是1947年5月20日，梅理霭在回国前与蒋介石会面，蒋的态度十分坚决——为西沙群岛问题，更甚于为印度支那问题，中国将不惜损害中法友好关系。另外，中法两国对国际法院仲裁的保留条款，使得中国即便接受国际仲裁，其仲裁结果也不具强制性，促使法国放弃将西沙群岛提交国际仲裁立场。中国于1946年11月12日宣布履行国际法院裁决，但必须是在有关国家无条件履行国际法院裁决的情况下才能生效。而法国直到1947年2月18日才宣布遵守国际法院裁决，但又排除了1947年2月8日批准以前发生争议的诉讼仲裁*Note pour le secrétariat des conférences, le 3 juillet 1947, pp.59—60.。最后，中、法两国因二战结束而积聚起来众多外交问题，也促使法国开始软化其立场，酝酿以西沙群岛的让步，换取在租借问题、印度支那问题上更多的利益。

早在1947年3月18日，法国外交部亚大司在一份提交外交部秘书长的备忘录中，就提到在法律仲裁不确定的情况下，不如以西沙群岛权利换取印度支那其他地点的领土权益。但亚大司并没有找到适合这种利益交换的对称性(symétrique)争端(也许除了南沙群岛，但后者对中法的利益影响要小得多)。在当前情况下，法律仲裁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Note pour le secrétaire général,le 18 mars 1947,p.11.。

6月2日，专员公署特别参谋长勒普洛施(Louis Le Puloch)认为，可以同意中国的条件，先行从珊瑚岛撤军，而不再坚持将西沙群岛诉诸国际仲裁。在他看来，西沙群岛于印度支那防务作用非常有限，气象站的作用也仅限于追踪台风轨迹。同时，他也提醒外交部注意，法国单纯放弃西沙群岛可能引起中国提出更多要求，在处理与越南关系上让法国陷于被动。他不同意无条件的撤军*Le conseiller de la Répubique, Haussaire à MAE, le 2 juin 1947, pp.41—44.。6月，法国外交部亚大司一份不具日期的备忘录罗列了用于珊瑚岛撤军的交换条件，包括：位于越南老街东北的图龙区、南沙群岛、租借地(上海、天津、汉口)，认为可以用主权换财产权*Note sur les éléments d’échange possibles en vue d’un règlement de l’affaire des Paracels, le juin 1947, pp.36—40.。6月19日，法国封锁部(Ministère du Blocus)提出将法国撤出珊瑚岛问题与租借问题、法国在华北军事设施、印度支那华人社区问题、南京法国使馆建设问题、印度支那华侨的赔偿问题等捆绑解决*Projet de Ministère du Blocus, le 19 juin 1947, pp.52—55.。7月4日，梅理霭向钱泰提供了一份《在互利互惠基础上一揽子解决中法未决问题的草案》，该草案是在6月19日封锁部建议的基础上修改成型的。草案第一条即“西沙群岛”，法国主张“在不可能出让以安南名义保有的主权情况下，法国政府将中止在西沙群岛上维持驻防，当然，这将在与越南的困难关系调整之后实施，此举旨在推动西沙群岛问题的最终解决。除非难以逆料的情况出现，中国政府不得加强现在的占领部署，直到争端根本解决”。与西沙群岛捆绑在一起的问题，包括：印度支那相关问题(敌对引发的灾难、中法当局的合作、大米流通)，租界问题，其他问题(法国在华军事设施和军事用地、法国使馆用地和建设)*Projet d’aménagement simultané des principales questions pendantes entre la France et la Chine sur la base de intérêt réciproque, le 4 juillet 1947, pp.61—63.。

7月11日，钱泰致电中国外交部，表示可以此方案作为双方谈判基础*《法愿以西沙撤兵换取其在上海汉口租借房屋》(民国三十六年七月十一日第四五六号)，巴黎钱泰大使致外交部电,II(2)：338，第601页。。中方原则上同意7月4日方案，这是中法西沙群岛交涉的重要进展，双方在原有立场基础上，均后撤一步。中方不再坚持法国的无条件撤军作为谈判的先决条件，同意把珊瑚岛撤军问题与其他问题捆绑解决，但坚持中国于西沙群岛的主权主张。法方也不再坚持国际仲裁作为解决西沙群岛争端的途径，实际上是不再要求中国承认中、法双方在西沙群岛存在主权争端，但法方为珊瑚岛撤军限定了许多前提条件，法国亦不放弃西沙群岛的主权主张。

自此，中、法谈判代表开始说服各自政府接受一揽子解决方案。最初，中国外交部不同意将西沙、赔偿两案与租借地产案相关联，认为两者没有必然联系，要求分开解决。但钱泰认为关联解决亦未尝不可，催促外交部早日决定，免生波折*《法亚洲司长促同时解决西沙群岛和租借地产问题》(民国三十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第五五八号)，巴黎钱泰大使致外交部电，II(2)：351，第612页。。

法国外交部因一揽子草案亦受到多方责难。8月15日，专员公署就外交部提出草案向印度支那委员会、国防部、海外部、空军部、海军部、公共工程与海运部发电表达异议，罗列6条西沙群岛所具有的重大利益*Haussaire à Cominindo, le 15 ao ūt 1947, p.64.。法国外交部在回复专员公署时，未对质疑进行回应，仅谈到法国驻印度支那高级专员博拉尔特(Émile Bollaert)和海外部部长穆岱(Marius Moutet)均同意此项建议*MAE à Monsieur le Secrétaire général de la commission interministérielle de l’Indochine, le 25 aot 1947, p.80.。1947年8月28日，法国国民议会议员普利文(René Pleven)向外交部提出质询：1.是否存在中国政府提出对西沙群岛的主权要求，中法两国政府正在就此谈判。2.如果是肯定的，是否可以保证有关这片岛屿的任何决定： a.仍未被印度支那联邦内的任何一级的法国政府所承认或者以越南的名义承认；b.仍未被法国中央政府所承认；c.仍未被国民议会所批准。9月5日，法国外交部答复普利文质询时声称，任何决定仍未实施及被同意。不过西沙群岛的占领是以法国保护国——安南的名义实施的，所以在法律上关于西沙群岛领土的任何决定不需要国民议会的批准*Note pour le Cabinet du Ministre, le 5 septembre 1947, p.81.。

从1948年起，中国与印度支那的政治情势发生变化，法方谈判代表穆兮去职，双方对西沙群岛问题不再过分关注，也再未就1947年7月4日方案进行直接磋商，谈判被搁置*《法亚洲司长促同时解决西沙群岛和租借地产问题》(民国三十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第五五八号)，II(2)：351，第612页。。

三、余绪及影响

中法西沙群岛判搁置后不久，1947年9月28日《字林西报》《中华时报》《东南日报》等多家报纸，报出法军已从珊瑚岛撤军的消息。12月16日的《中央日报》亦载有法军撤退珊瑚岛的报道*《关于中央日报等在法军撤退珊瑚岛……》(民国三十七年一月十日司字第四四一号)，II(2)：337，第635页。。1959年2月25日，台湾“中国外交部”编写的《外交部关于西沙群岛之说帖》亦有“法方终于在不公开宣布之情形下悄然撤退其驻军，俾保持其颜面”等语*《外交部关于西沙群岛之说帖》(民国四十八年二月二十五日)，II(2)：401，第668页。，似乎显示1947年底法军确已撤离珊瑚岛。直到1950年5月13日，法军以“预防共匪部队在该岛登陆以保持东南亚海上孔道之安全”的名义，又再次部署警戒，重新返回西沙群岛*《总统代电抄发共匪侵据海南岛后菲律宾与法国之反应……》(民国三十九年六月九日台外字第四八二一号)，II(2)：380，第645—646页。。然而，事实恐非如此。法国对珊瑚岛的占领持续至1956年，期间的1948年至1949年并未中断*Le Secrétaire d’état chargé de la Marine à Monsieur le Ministre de la Défense Natinale, le 20 juillet 1949, p.131.。1947年11月，中基舰前往侦查珊瑚岛，该岛尚悬法国旗，有法军上尉率同法越军约30人驻守，兵舍、灯塔、电台、码头等设备均好*《为帛托岛法军尚未撤退特电查照由》(民国三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辇驱毂字第三一八七一号)，II(2)：370，第629页。。由此可知，双方谈判搁置不久，法军仍有西沙特遣小队驻扎。1950年10月14日，法国将岛屿控制权移转给越南保大政府，但实际上仍由法军控制。从1955年6月以来，越南国(当年10月吴庭艳发动政变后成为越南共和国)外交部不时要求替换西沙群岛上的法国驻军*Ambafrance Saïgon à MAE, le 30 mai 1956, p.0290,Série E Carton 119 Dossier 352.。至1956年8月仍有5名法国人及越南军队占据珊瑚岛，不过，此后不久，越南军队完全接替法军占领珊瑚岛*《关于搜集法越军撤离西沙群岛珊瑚岛之资料事》(民国四十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外四十五东二字第〇〇九二三九号)，II(2)：385，第649页。。

由永兴岛事件触发，围绕西沙群岛问题中法外交机构展开了长达8个月的频繁交涉，交涉内容迭经变更，不断扩充，由一岛一事之争演变为众多外交问题的一揽子谈判。尽管中法双方就西沙群岛问题未达成最终共识，签署法律文件，但中法之争对此后西沙群岛问题产生了重要影响。

首先，形成了西沙群岛的共同占领模式。

对法国占领珊瑚岛，中国未能及时采取有效的军事反制措施，造成了法国从1947年底至1956年8月对珊瑚岛持续的事实占领。而在永兴岛，从1946年起直至1950年5月8日，一直由中国国民政府军队驻守。5月13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军队进据，虽然驻守偶有中断，但中国控制永兴岛的局面没有改变。在西沙群岛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共同占领模式，这种模式在1938年6月至1945年3月就已见雏形，当时是以日法在西沙群岛同一岛礁协同占领的形式存在的。至永兴岛事件后，这种共同占领模式定型，以中法(越)的分岛占领形式存在，直到1974年中国完全收复西沙群岛。这种共同占领模式对中法(越)在处理西沙群岛问题上形成了某种制约。

虽然没有明确的指令，但法国大体上将自己的控制范围限定在西沙群岛西部的永乐群岛，严格约束其侦查舰机，不得靠近中方驻守的永兴岛及宣德群岛的其他岛屿*Note de Colonel Le Puloch, chef de l’État-Major Particulier pour Haussaire, le 14 janvier 1948, p.101.。1948年4月，法国即以此为由，拒绝了英国战机在东岛进行轰炸演习的申请*MAE à Haussaire, le 1er avril 1948，p.106.。而法国对所谓“侵犯”其控制范围的行动进行严密监视*MAE à Haussaire, le 1er avril 1948, p.106 ; MAE à Monsieur le Ministre des Forces Armes (Secrétariat d’état à la Marine), le 18 fevrier 1948, p.102.，甚至进行武力打击。1949年4月，法国怀疑中国民兵假扮渔民在甘泉岛逗留，法舰炮击甘泉岛，驱走渔民，并派武装人员侵占晋卿、琛航、金银、甘泉四岛，建立所谓“主权牌”*李金明：《中国南海疆域大事记》，《中国南海疆域研究》，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79—228页。。

与此相对，中国也对法国在永兴岛及其附近岛屿的活动给予关注。中国国民政府外交部广东、广西特别代表，就1949年4月25日下午法国军舰在永兴岛附近锚泊、侦查一事，曾向法国驻广州总领事提出抗议*Lettre officelle No.0427, du Délégué spécial du Wai Kiao Pou pour les provinces du Kouangtong et du Kouangsi, adressée au Consulat de France à Canton, Traduction le 2 mai 1949, p.122.。国防部也曾提请外交部就1949年12月19日下午法国运输机飞越永兴岛事件查照办理*《西沙岛发现法国运输机电请查照办理》(民国三十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伊留台发第二九五号)，II(2)：379，第644页。。而中国对法军在珊瑚岛的活动似乎仅表关注而已，有时甚至对法国在珊瑚岛的基本情报都不能及时掌握。

这种共同占领模式严重损害了中国西沙群岛的主权权益，对1951年签署的《旧金山对日和约》涉及西沙群岛、南沙群岛主权归属的模糊化处理也产生了影响*张明亮：《〈旧金山对日和约〉再研究——关于其对西沙群岛、南沙群岛的处理及后果》，《当代中国史研究》2006年第1期；何维保：《再论〈旧金山对日和约〉关于西沙、南沙群岛的规定及影响》，《美国研究》2014年第4期。。

其次，推动中国强化西沙群岛主权表达。

二战前，中国行使西沙群岛主权，更多地是通过军事上的海军巡航，外交领域的对外声明与交涉，民间自发的开发行为等形式。二战后，中国的国家实力增强和国际地位上升，中国维护西沙群岛主权，强化主权表达的形式多样化。永兴岛事件发生时，中国采取了最为直接有效的军队驻守，强化主权权利。针对法国飞机频繁飞越西沙群岛领空，中国国防部拟规定俟后驻岛守军如遇有他国飞机事先未经征得我国政府同意飞越该岛上空时即用高射炮射击制止*《为据海总部报请此后如有他国飞机事先未经征得我国政府同意飞越西沙岛领空时得用高射炮射击制止一案请查照通知各友邦由》(民国三十六年七月十日三十六胜相发字第一六四九七号)，国防部代电，II(2)：337，第599—600页。。1947年8月15日，国防部以办理国民参政会提案为由，敦促外交部促法方自行撤退，国防部拟派舰增兵加强西沙群岛防务，限期法军退出，必要时加以驱逐*《宜以外交方式促法自西沙群岛撤兵》(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十五日创畏字第六八四四号)，国防部致外交部长快邮代电，II(2)：350，第612页。，展示了国家使用军事力量维护主权的坚定信心。

除此之外，受永兴岛事件影响，中国采取了一些新的强化西沙群岛主权表达的措施。

立法机构以提案的形式参与西沙群岛争端。1947年5月20日至6月2日，国民政府召开国民参政会第四届第三次会议，会议通过60项提案，包括要求葡萄牙立即归还澳门；法国武装力量撤出西沙群岛，必要情况下可诉诸武力。其中关于法国武装力量撤出西沙群岛的决议，强调中国必须捍卫国家主权，加强岛屿防御体系*Les relations franco-chinoises, le 31 mai 1947, p.35.。5月31日国民参政会投票表决西沙群岛提案，内容包括：一旦不能通过谈判达成谅解，即可诉诸武力。议员们甚至要求设定法国撤军的最后期限，有必要的话可以诉诸武力驱逐，派遣海军加强防御*Au Conseil politique du peuple sur la question des Paracels, le 31 mai 1947, p.45.。台湾政治建设协会、广东省参议会、国民参政会驻会委员会等中央地方立法机构参与到外交事务中来，纷纷电请国民政府严重抗议法国的侵略举动。

中国加紧对西沙群岛、南沙群岛范围及主权的确认与公布*《为西南沙群岛范围及主权之确定与公布一案请查照由》(民国三十六年四月十七日方字第〇四三四号)，II(2)：314，第583页。，以地图的形式重申中国对于南海诸岛的领土主权及相关海洋权益，确认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中国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南海岛屿主权、权利及相关主张。1947年8月7日，行政院院长张群将内政部呈送的南海岛屿位置图，西沙群岛图，中沙群岛图，南沙群岛图，太平岛、永兴岛及石岛图，南海诸岛新旧名称对照表等件呈请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核备。8月16日，国民政府令行政院同意准予核备*陈鸿瑜：《旧金山和约下西沙和南沙群岛之领土归属问题》，《远景基金会季刊》2011年10月，第12卷第4期。。以上述核备的地图为基础，1947年12月1日出版《南海诸岛位置图》，在南海标出东沙、西沙、中沙和南沙四群岛，并在四群岛的最外缘岛礁与邻国海岸线之间的中线处及周边标绘了11条断续线，这是首次在中国南海地图上正式标出U形断续线。1948年2月，包含了断续线标识的《南海诸岛位置图》以《中华民国行政区域图》附图的形式公开发行*李国强：《民国政府与南沙群岛》，《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6期。。这也是此前未曾采取过的强化西沙群岛主权表达的措施。

海军组织进行科学调查，亦是主权表达的重要方式。1947年4月14日，中国海军对永兴岛驻军进行例行补给，按计划筹备进驻珊瑚岛，还根据国际气象组织建议，在岛上开展气象观测工作，建立航标灯塔。与此同时，还邀请中央研究院植物研究所、青岛海洋研究所、经济部地质调查所、资源委员会矿测处等单位的专家以及中山大学地质系和生物系师生，进行自然和资源调查，进行西沙群岛开发和交通设施建设的考察*袁澍：《民国时期的南海》，《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

调动国内国际媒体、海外党侨力量、法律手段，强化西沙群岛主权表达。媒体关注永兴岛事件，跟踪事件过程与交涉进展，要求政府反思对法政策，声讨法国在印度支那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政策。如：1947年1月27日《新闻报》发表文章，号召2500万印度支那人抵抗法国压迫，要求法国政府放弃帝国主义政策，放弃诉诸武力威胁弱小国家的独立与解放。文章引用《时代》杂志有关法国殖民政策的文章，称法国正在丧失整个世界，要求法国明白，今天的中国已经不是一个殖民地国家，她可以像抵抗日本一样，抵抗法国。这些岛屿对中国有着重要的战略利益，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不平等条约和割地的时代。文章最后希望法国撤军，以中法友好关系为重。《申报》《大公报》等亦有指责法国在印度支那帝国主义行径的文章*J.Baeyens,Consul général de France à Changhai à Meyrier, le 27 janvier 1947,p.117.。1947年2月4日，国防部提出策动越南革命势力，迫使法国从西沙群岛撤兵的动议，“拟乘法越多事之时，即由党侨方面积极策导越革命势力压迫法方”*《策动越革命势力迫使法方自西沙群岛撤兵》(民国三十六年二月十一日侍洪字第七〇〇三一号),II(2)：252，第525—526页。。虽然中国一直拒绝将西沙群岛争端诉诸国际仲裁，但中国内部也有诉诸国际仲裁的相关动议，搜集法律证据，以期坚固我国西沙群岛主权主张。从4月起，中国外交部条约司曾研究应对法国将西沙群岛问题诉诸国际仲裁*《条约司签呈：中法西沙群岛争议及国际裁判》，II(2)：294，第567页。，并与国际法院徐谟大法官接触商讨接受国际仲裁的可能。

在与法国的交涉过程中，中方始终坚持西沙群岛主权的无争议原则，要求法方无条件撤退珊瑚岛驻军，中国始终未承认中、法在西沙群岛主权上存在争端，强调了中国西沙群岛主权的无可争辩，也是强化主权表达的重要举措。以永兴岛事件为契机，中国全方位强化了西沙群岛的主权表达，为其后应对在南海岛礁问题上的国际争端提供了坚强的法理基础，以至今天我们仍能从中受益。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杨海文】

2015—09—0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 “南海断续线的法理与历史依据研究”(14ZDB165)

谭玉华，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中国南海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广州 51027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5.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