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
无论是大卫·李嘉图、卡尔·马克思还是哈耶克、刘易斯,任何流派的经济学家在分析资本主义得以存活并能不断续命的原因时,都强调了一个过程:生产。“反动”的观点说生产能从虚空中创造额外的财富,而马克思则揭示生产是剩余价值产生的手段,是资本家剥削的途径。然而不能复制和一次性的生产,只是发给财富的单程票,因此,他们说的促使资本主义暂时还没有灭亡的生产必须是可持续的并且不断扩大的再生产,同时生产还必须是多维度的发散的复杂机制,才能制造出涟漪效应,最终它的边际化能让英帝国一只普通蝴蝶翁动的翅膀酝酿出乌拉圭的一次海啸。而这种复杂连续生产活动得以孕育和维系的最佳子宫就是那一个个金钱贵族们建立的资本帝国,其实资本主义世界就是建立在一代一代企业家族和金融家族的传承之上的……
上篇:衰亡
之所以从衰亡讲起,首先是因为我们无需去追究早就昭然若揭的那些贵族们在工业革命甚至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省吃俭用发迹史,有关内容的出版物数量虽然可能比不过《哈利·波特》但一定胜过斯蒂芬·金了,从洛克菲勒到松下幸之助,从古德曼到J. P. 摩根无一不被塑造成白手起家的模范,千篇一律,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有人相信高盛帝国是古德曼一家踩着单车挨家劝人买其债券的结果?的确,知道三菱从明治天皇那里用10万日元(银元)买下价值数百万企业的人不多,类似的,资本主义初期,国家资本迅速稀释并私有化的过程中,这种白送“事件”才是多数企业发迹的根源。与我们熟知的国家赎买私人企业相反,那时候的新兴国家几乎都是用国力打造企业,然后把这种国企以其市值不到10%的价格转让给私人资本,至于这种“逆向赎买”对象为何选择三菱而不是四菱,或许就是看上前者勤俭持家的原因吧?那么,那些出版的资本贵族发家史算作励志丛书也不足为怪了。
其次,更重要一点,传统的资本贵族到今天多半已经拱手让出了他们的帝国,就像当初他们从自己的国家那里接手一样。easy come easy go?2015年,蛰伏将近一个世纪的罗斯柴尔德家族终于有个登上头条的理由:新一代罗家继承人詹姆斯·罗斯柴尔德娶了另一个不幸的日落西山的帝国希尔顿家二公主妮基,糟糕的是这桩婚姻不仅被安排在花边新闻板块,而且作为该板块头条的主要缘由还是来自曝光妮基二婚的狗仔们的贡献。同样,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早就不是杜邦、梅隆、克虏伯这些老贵族而是沃尔顿、巴菲特这些“新皇帝”了,传统资本帝国的式微是表面现象还是全球体系下的真实退潮呢?以罗斯柴尔德家族为例,虽然还顽固地占有私房阵地,一直不肯把Paris Orléans(罗家的控股公司)的资本投放到二级市场,但是仅有的80亿美元的总资产也肯定无法再现昔日辉煌了,这似乎为退潮佐证;不过,民间却传说罗家其实通过影子公司和神秘的操盘控制着至少50万亿美元的资产,拉菲红酒是他家的,苏伊士运河也是他家借钱给英格兰买下的,戴比尔斯钻石集团也是他们的,更有丹·布朗的两本畅销书指出罗家依然操控着世界,不论怎样,这些恰恰印证罗斯柴尔德已经是一个传说了,并且早已过时。
如果说1804年罗斯柴尔德创立的银行机构是被时代淘汰的老银行,不论他们曾打败过拿破仑,还是辅佐过霍亨索伦王朝,这些辉煌在以摩根、梅隆等人建立的现代银行体系面前都是明日黄花,不值一提,甚至任何一个高盛的交易员都能做到200年前整个罗氏家族才能做到的事情。罗氏传承的是传统金融体系,或者说是旧的以英格兰银行金本位为马首是瞻的孤立体系,把东印度公司以及英荷皇家壳牌公司、汇丰银行、渣打银行等都可以列入这个体系,最终它们都在向现代金融体系过渡的进程中,大踏步地落后。
就在老银行把接力棒交给美国的新银行的同时,大约在20世纪最初的十年里,第一代的产业贵族也顺利完成了交接,这个阶段,几乎世界上所有的企业家族都能平稳渡过,并且都在同一时间迎来了家族的巅峰时刻:小约翰·洛克菲勒不仅从老约翰那里接手了占有12个州的标准石油公司,更是在1930年前,一举囊括了全美80%和世界50%的汽油产量,世纪之交帝国大厦的建立令洛克菲勒家族达到了事业的顶点;J. P. 摩根和卡内基的钢铁帝国已经占据全球的半壁江山,前者已经开始入股美洲银行,显然第一代的老摩根在和第二代的小卡内基的竞争中占有很大优势,但他依然把金融将取代钢铁的理念传给了他的继承人;约翰·福特作为蓝领出身的老板虽然不怎么强调家族属性,但他的技术开放和交流共享原则依然深深影响了老一代的汽车巨人比如沃尔兹·杜兰特的通用汽车,后者叫儿子去福特那里取经并把福特流水线完全继承下来,改进了通用的技术,因此第二代通用有了福特的因子;古根海姆、古德曼家族这时候都找到了合作者,并迅速调整了经营方向,后者在新任董事长萨克斯的领导下不仅名称变成了高盛,而且率先确立了金融产品模式,尽管只是单一类别的债券,但为后来出现的衍生物产品提供了标准;欧洲大陆上,克虏伯已经传到了第三代,依然顽固地拒绝证券化;可可·香奈儿的成衣香水帝国彻底改变了衣服必须量体裁衣定制的英国传统,也让化学发明为时尚增添光彩,从此一切奢侈品都滥觞于科技并服务于大众,不再是贵族的禁脔。资本和企业贵族们的时代维持了将近60年,在“二战”后的60年代土崩瓦解。
今天看来,这些家族的衰落往往有着复杂的原因和背景,而其中又与新一代贵族的诞生息息相关,彼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学术研究,我们忽略了各家族的兴亡史,而是更多地考察其生存的环境变量和演化的内在逻辑,于是,承上启下地,资本帝国“乾坤大挪移”开始了。
下篇:复兴
战后资本贵族的演化呈现出下列特征:
1.老贵族的崩溃与扬弃
突出一点表现为并非少数的后裔开始反叛自身的价值和家族荣耀,最极端例子是奥匈帝国钢铁王朝维特根斯坦家族出现了路德维希这样的伟大哲学家,早在20世纪初,贵族们就摒弃了传统的一站式的豪门教育,路德维希上的是普通公学,学校同学多数是平民子弟。洛克菲勒第三代的五兄弟几乎都放弃了如过街老鼠般遭人痛恨的托拉斯理念,甚至美孚石油的牌子也遭弃用(后来被用于润滑油),约翰第三治下的标准石油王国迅速瓦解,最后随着新泽西标准公司重组为埃克森公司(标志是埃索),洛克菲勒石油王国算是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旧时所谓洛克菲勒的共和党,摩根的民主党体系,在老二纳尔逊荣登副总统宝座的短暂辉煌后也土崩瓦解,这位副总统的孙子居然抛弃了讨厌的洛克菲勒姓氏,加入了黑豹党,成了一名地道嬉皮。只有老五戴维默默地坚守家族的最后一块领地——帝国大厦,并在上世纪70年代将其发扬光大——老牌石油帝国主义传承到第三代终于进化为金融帝国:公平人寿和大通曼哈顿银行接过了洛克菲勒的枪并换成了加农炮——不久,美国两大巨无霸家族合并——摩根大通银行一举成为美国最顶尖的银行,超越花旗和美洲,在历次金融危机中,表现最为稳健和坚挺。卡内基钢铁康采恩在失势后,小卡内基转向公益事业,卡内基音乐厅、洛克菲勒癌症研究中心、古根海姆艺术馆等成为资本贵族们献给美国人民的新礼物,也是传承他们当初发家致富所依仗的根源美国精神的写照。他们崩溃了吗?不,他们融入了全球性和全人类的财富中。
2.传承中的突变与异化
过去的家族虽然没有传长不传幼的规矩,但是老大继承和家族内部垄断,无疑是天经地义的。然而,今天却彻底改变这种“近亲繁殖”,几乎所有的金钱帝国都传给了平民和异姓,而恪守家族观念的如默多克的新闻集团,里面的管理层几乎都是老默一帮不怎么懂娱乐的亲戚在把持,但是他们的衰落有目共睹。而像杜邦、梅隆、洛克菲勒、阿涅利等家族都因为传给了“外人”而获得新生,约翰·杜邦的悲剧可能算是例外,他交出家族金钥匙之后想往体育经纪方向发展,也的确培养出马克·舒尔茨这样的天才,但性格悲剧终于毁了他的事业和他本人。同样的不少放弃财富的富四代、富五代们都经历了噩梦般的不适应阶段,任性和放荡是他们毁灭的原因,但是,谁又能肯定举止怪异的荒唐公主帕丽丝离开了希尔顿这个姓氏就一事无成呢?至少她已经是电影明星、社交名媛和自有品牌的老板了,贵族后裔身上的所谓毛病其实让他们看上去更像正常人、普通人,无论如何他们自愿融入社会而拒绝不劳而获的天上馅饼就是值得尊敬的。
时尚品牌的传承似乎颇有不同,战前,几乎所有的品牌都是由家族内部继承;而战后,则完全相反,没有一个品牌是原创的后裔继承的。比如迪奥这么传统的贵族品牌也由新设计师伊夫·圣罗朗来主理了,香奈儿在可可那么强调女权的规训下,依然传递给了男性的拉格斐,只因环顾全球能完美再现香奈儿毫不妥协的黑白革命元素的只有这位花花老爷卡尔·拉格斐了。时尚界曾传为佳话的瑜亮之战其实是在两个平头小子间展开,只不过年轻而出身贫寒的汤姆·福德和希尔曼尼背后却代表了古驰和迪奥帝国。更不可思议的是瑞士家族手表工业的典范百达翡丽一度交由美国珠宝商蒂芬妮经营,而百年老店梅花、西马和英格干脆就卖给了香港人。这种宁可传给外人也不传给自己人的现象背后是家族理念和精神完整性的保护与发扬,当新的平民化的“外人”却能最好地保持资本家族固有的企业精神,并能不断拓展完善这种精神时,无一例外,他们都被家族毫无保留地委以重任,这种貌似心无芥蒂、大公无私的传递,也是保留家族火种的最佳路径。
3.新贵族的崛起与非贵族化精神
比尔·盖茨一手创建了微软,但是没有人称微软是盖茨帝国,因为盖茨自己很清楚能传承自己微软精神的不是姓盖茨的家族,甚至不是年老的自己,因此他不仅很早就辞去了微软董事长和CEO的职位,甚至已经裸捐,把自己的财富回馈给社会而不是家族;同样地,意外失去乔布斯的苹果也没有停止脚步,每分钟都在革新和进步的高科技领域几乎还来不及诞生贵族就被逼迫着新陈代谢。英特尔如此,Sun如此,甲骨文和谷歌也是如此。沃尔顿的后代没有一个在沃尔玛供职,因为沃尔玛有更好的管理者。新贵族的乍离乍现,不是他们企业理念的断层而是相反,为了更好把这种理念传承下去,他们牺牲了本族利益而开放了全部遗产,有德者居之是高位者们的共识。
亚洲的新贵族在最近20年也在福布斯和500强排行榜跃然纸上,印度巨子拉克希米·米塔尔几乎完整继承了前维特根斯坦帝国后克虏伯帝国的遗产,把欧陆的钢铁经营完全沿袭下来,而他放任钢铁帝国原班人马进行管理也证明了新贵族的包容与大度。改弦易辙的例子是收购了原本死气沉沉的四季酒店后,阿尔瓦利德·本·塔拉尔王子彻底改造了原有框架,把四季酒店打造成奢侈品牌,而不再做普通酒店企业,转变了原来伊萨多·夏普家族理念的这家酒店已经成为目前世界最强大的餐饮住宿一体化企业。
中国现代企业一直想铸造百年老店,吉利收购沃尔沃,联想收购IBM的笔记本系统都面临沿袭与改造的选择,前面的两个成功例证是榜样,但某种程度也是陷阱,其实无论是否变革,不成功的例子都是多数。想要建设资本贵族我们只能选择新贵族一条路,想要“复辟”家天下的企业帝国理念是行不通的,无论是海尔、华为还是恒大、比亚迪,他们的企业精神都已经确立并逐渐成熟,保有这种精神并传承下去是比任何抱残守缺的老式家族企业观念更重要的,中国的百年老字号如王致和、王麻子、全聚德等等无一能安然度过产业革命,都经历了数载沦落和低潮,不是因为他们经营不好,而是世界进入了工业4.0和电子革命时代,再老牌的帝国也经不起自身产业链落伍的被淘汰过程,因此,中国未来的百年资本,必须是不断更新的,勇立潮头的新新资本,掌握永不落后的时代科技,这个前提下,把自身的内在精神传承下去才有意义,至于继承人姓张还是姓李,汉族还是壮族,甚至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不重要,企业文化和经营理念不变,那么中国的资本和企业就永远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