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亚博
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是法国“新浪潮”的先锋人物,他将自己融入电影中,用影像创造的生活,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和对生命的感悟。他的电影带有强烈的个人传记色彩,他所有的创作内容和灵感都来自他经历的爱、创伤和对人性的深刻思考。
1932年,弗朗索瓦·特吕弗出生于法国巴黎,他的母亲来自天主教家庭,未婚先孕而生下了特吕弗,无论当时的社会还是他的母亲都把他本身的存在当作一种耻辱,认为他是“多余的和负罪怀孕的结果”,所以他从一出生就伴随悲剧色彩,从小寄养在各种陌生人的家里尝尽了被母亲遗弃的滋味。一个初生孩子是毫无力量的,失去母爱就等于失去了保护他的屏障,这种原始的被动的不得不接受的痛感贯穿了特吕弗的一生,让他在成长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形成了无法磨灭的脆弱和敏感。所以特吕弗一生都在寻找一种安全感,寻找任何来自外界与他脑海中想象的母亲可能会带来的情感填补他内心的残缺。每个人都有一种偏执,这种偏执的根源就来自这个人在最初形成之时,而特吕弗的偏执就是通过电影抒发他内心深处对情感的想象以此来满足他现实生活不能得到的爱,这种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持续了他的整个一生。
爱情存在的原因
“新浪潮”导演特吕弗拍摄的电影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他自己的生活经历,在他的电影中有很多场景都是真实发生在特吕弗生活中的真实事件。从他具有强烈个人传记色彩的《四百击》开始,到1962年的《安托万与克莱特》、1968年《偷吻》、1970年《床底风云》以及1979年的《爱情逃跑》,这五部电影被称为“安托万五部曲”,同一个导演用了同一个演员历时二十年之久,完成了对一个人成长和生活轨迹的刻画。导演特吕弗与演员让·皮埃尔的友谊持续到了特吕弗逝世,而让·皮埃尔因特吕弗的离去一度精神崩溃,这二十年是皮埃尔成长为一个成熟的人的过程,更是导演特吕弗对生活不断加深理解的心路历程。
与特吕弗自传体的成长电影相反,他对爱情的理解选取了一种抽象的方式去表达,这种自传体影像还原呈现的真实被导演在《朱尔与吉姆》中对爱情的逻辑理解的真实取而代之。而这种真实,同样来自他对生命和爱的体会。特吕弗经历了母爱的缺失,这是他心灵上留下的最初印象,所以他选择用电影去表达这个印象,来填补自己内心深处的空白。他对女性自始至终都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他强烈地热爱着女性,实则是他一生都在追求他在孩童时期不曾得到过的来自母亲的关怀和爱。
在影片《朱尔与吉姆》中凯瑟琳的形象,在一定意义上代表着特吕弗对母亲形象的幻想,母亲对他的抛弃在他内心深处留下了深深的不安,凯瑟琳的形象具备了一个孩子对母亲充满了爱却无法得到这种爱的特性。他在表达爱情,这种爱情的根本则源自于他的母亲,源自于他对爱的最初的理解和渴求。
作为一个孩子天生有需要母爱的需求,但是这却是特吕弗不能自己决定的事情,于是他所塑造的形象都带有强烈的控制欲,对人进行控制,以期让自己可以获得充分的更多的爱。这种控制往往是可悲的,这种欲望一旦不断获得满足就需要源源不断的补充,一旦不在掌控范围之内就会让人做出极端的行为来维持自身力量的主导性地位。女主人公凯瑟琳既是导演特吕弗幻想的母亲形象,又是特吕弗本身,在影片之中,凯瑟琳看似控制了局面,让所有的人以她为中心,让她得到充分的安全感,但是这种安全感只是暂时的,迷恋上这种控制之下的安全感需要让她不断付出更多来维持,最终以悲剧结局。导演设计凯瑟琳的结局其实与他认为自己难以找回的童年的庇护是殊途同归的,都是一种无法弥补、不可再返回也无法得到的不完满。
爱情存在的形式
影片《朱尔与吉姆》于1962年公映,一如既往地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这部电影是特吕弗走向成熟的奠基之作,被众多评论家视为弗朗索瓦·特吕弗新浪潮风格的巅峰之作,同时1962年被定义为法国电影新浪潮运动的高潮以及收尾年。影片构建了一个由女性主导的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让娜·莫罗饰演的女主角凯瑟琳凭借这部影片成为20世纪70年代新浪潮独立女性形象的经典代表。影片由三个人物构成,作为一对挚友,朱尔与吉姆两人同时爱上了捉摸不定、充满活力的凯瑟琳,三人的力量在持续的拉锯中不断交替着主导的位置,凯瑟琳一旦处于下风,必定会以毁灭性的行为来挽回自身地位。同凯瑟琳一样,朱尔与吉姆也在这段三角关系之中不断挣扎,三人之间的吸引、纠缠、怨念在这个封闭的专属于三人的情感空间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在特吕弗的世界里,爱情只有建立在特定的形式之上才会发生和存在,这个形式的第一个载体就是影片 《朱尔与吉姆》中的女主人公凯瑟琳,导演把自己对爱情的信仰和理解置于人物之上,通过凯瑟琳具象的行为来表现导演期待中的爱情。
一、基于人物性格
影片《朱尔与吉姆》塑造的女主人公凯瑟琳是一个向往自由、不受约束、不信任爱情又热切渴望爱情的人,她试图将自己独立于爱情之外,实则需要靠爱情来存活。她自己定义自己是一个乐观的人,但骨子里却充满悲观;她不取悦任何人,却想让所有的人对她俯首称臣。
凯瑟琳第一次与朱尔和吉姆相处时,只是简单打过招呼就去换了一身男装,去街头看会不会被人识破。男装打扮的凯瑟琳英气十足,在街头被一位吸烟的先生借火而未被识破,她为此很开心。导演特吕弗将女性可以拥有男性气质表现出来,将70年代传统的依赖男性而活的女性形象打破,把独立、自给自足融入凯瑟琳的性格之中。凯瑟琳提议赛跑却又犯规先跑,这种与男性之间的竞争在凯瑟琳看来再正常不过,并且无论中途发生什么事件,凯瑟琳一定要保持她在最终的结果是胜利的一方,就像这赛跑游戏一样。
导演特吕弗借朱尔和吉姆两人的描述对凯瑟琳的性格做了直观的表述,朱尔说:“她做事义无反顾,不会拖泥带水,就像大自然的力量一发不可收拾。”在吉姆的眼中凯瑟琳只是想寻开心和学习人生,变得更智慧一点。凯瑟琳的这种随性率真的性格写在她的脸上,刻进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导演特吕弗对人物性格特点最多的塑造莫过于凯瑟琳的捉摸不透、变幻莫测,不受任何人的掌控,做的事情永远要出乎别人意料,她认为世界太丰饶,她应该去尽情地体验,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的束缚。
思想上的独立、行为上的率真随性和远离来自生活的各种束缚的性格特点是特吕弗将爱情置于其中发展的土壤,而这种性格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二、在绝对的控制之下
导演特吕弗将他塑造的爱情尽情释放,任其自由放任发展,却又设置一个在主观上要试图控制一切的主人公。这种控制细化到了影片的各种事件中,凯瑟琳要对她身边的人进行控制,不仅要控制别人的行为,也要控制别人的精神,要确保自己始终处于被仰视的位置。
凯瑟琳为自己的一些小把戏而得意,朱尔和吉姆有点迷茫而不明所以,吉姆问道“:我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在下雨?”凯瑟琳回答道:“也许两样都是。”紧接着凯瑟琳抬头看了看天说:“下雨的话,我们就去海边。”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就直接命令一样坚定地说道“:明天就去!”而到海边的第二天,下雨的情景又让她想家了,她即刻就要返回巴黎。她在左右事情发展的动态,别人只是她的陪衬,为她服务。吉姆习惯把帽子直接放在床上,而凯瑟琳会立马把帽子拿起来递给吉姆,示意他放在别处,影片中这个场景出现过两次,时间跨度却非常大,从这些小事中可以看出凯瑟琳的控制甚至细致到某个漫不经心的动作。
凯瑟琳同朱尔结婚,朱尔对她一心一意,包容她的不忠,原谅她的一切,为了不失去她,接受她混乱不清的各种情人关系。凯瑟琳对吉姆的控制远远没有对朱尔控制得那么彻底,吉姆有他自己的想法,不会所有的事情都听从凯瑟琳的,对于凯瑟琳而言吉姆易攻难守,这让她的控制欲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为了实现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局面,到最后不惜走向毁灭来满足自己的控制欲望。
三、两性力量的对抗
导演特吕弗将爱情置于对抗之中,只有对抗才能形成一种拉锯战的关系,故事才能有矛盾,情节才能有冲突,观众才会有立场和观点。导演将这种力量的对抗融入声画之中,通过这种表象表达,对其力量的比对关系做了深刻的思考,并隐喻在视听之中。
以一场三人看完电影后在街上讨论的戏为例,画面的延迟、冷静的跟拍和镜头自如的转换都旨在传达出一种对抗,一种情绪的酝酿以及抽象的情绪具象化的鲜明的导演意图。从三人看完电影开始往回走开始,三人边聊天边走下台阶,此时发言的是吉姆,他反对他们观看的电影所表达出来的思想,同时朱尔是同意吉姆的观点的,这时是两个人对抗持相反观点的凯瑟琳。这种不均衡的对抗明显是两人的力量占据上风,场面的调度与之配合是两人在凯瑟琳的后方,因为在走下台阶,所以凯瑟琳在前居于画面较低的位置,两人居于相对较高的位置,暗示此时的力量对比两人占据绝对优势。
凯瑟琳耐心地听吉姆把自己的观点发表完,她开始说自己的观点,她的观点简单有力,她只说了一句:“这一点无关宏旨。”朱尔开始长篇大论,语速极快,影片从二十六分三十秒开始持续到二十七分十秒长达四十秒钟的时间,中文统计约一百六十个字节,都是以法语的短句呈现,语速快到甚至让观众对朱尔所说的话来不及反应。从朱尔开始讲话开始,音乐进入,画面不再给朱尔和吉姆,转而将镜头切换给了凯瑟琳。这种声画不对位的画面组接方式,将观众的注意力从朱尔一刻不停的喋喋不休中引到凯瑟琳,所有的画面都在对凯瑟琳的刻画之上,这时朱尔的语言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观众顺应镜头,置身于凯瑟琳的视角,观察她在听到这些反对她意见的话语时的神情,猜测她的情绪以及她的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凯瑟琳冷静地走上桥,微笑着说了一句:“抗议吧。”纵身跳入冰冷的河水中,她用这一跃使朱尔与吉姆之前长达九十秒钟的对话瞬间变得毫无重量,凯瑟琳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她的抗议,这组力量的拉锯凯瑟琳再次占据了上风。
爱情创作的理念
带着一种童年的缺失,弗朗索瓦·特吕弗通过电影的方式来呈现自己寻找的结果。电影本身就是特吕弗内心和生命体会的一部分,是他本身对未得到过的爱的想象,这种想象并非无瑕而美好,而是建立在残忍和客观的现实之上。《朱尔与吉姆》是他对爱情理解的最好的代表作,他内心中爱的缺失和爱情的不确定性,他内心的脆弱、强烈的控制欲望和对自由的无限追求都如实融入了主人公凯瑟琳的血液里。
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把他旺盛的生命力带到他的电影之中,他在当影评人时说:“现在,我对电影的要求是,它要么能表现出拍电影的喜悦,要么能表现出拍电影的苦恼,我对夹在这些当中的电影没兴趣,我对那些没脉搏,没生命的电影不感兴趣。”他富于理智又朴实真挚,感情丰富又心地纯真,谨慎从事又胆略过人,直到五十二岁,他还流露出青年人特有的迷人的微笑和易于激动的性格。正是这些特质让他对电影创作始终保持热情。
特吕弗把人的感情推向一个极端的处境来安排和讲述人物的命运。他从心理上对婚恋中人的精神状态进行深刻的剖析。他说:“我创作出来的电影必须能表达拍摄时的快乐或者痛苦,以此来激起观众的情绪。”而这种电影的表达本身就需要导演放大更多的情感,投入更深的关注才会得到,特吕弗的电影永远执着于此,他的丰富让他将生命和影像艺术融为了一体。
特吕弗在一生的创作生涯中,先后获得了法国戛纳电影节大奖、美国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等50多个奖项,他的影片在艺术上和商业上都获得了成功。1981年特吕弗参与编剧并导演的影片《最后一班地铁》,获得了该年度法国电影恺撒奖十项大奖,几乎囊括了当年恺撒奖的全部奖项,创下法国电影的空前纪录。1984年10月21日,用生命无限热情创作的巨星陨落,特吕弗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