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厨师与好食客

2016-01-21 02:44邹金灿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陈与义论诗元好问

邹金灿

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

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十一

元好问是金国遗民,他与陈与义的情况有些相似,陈与义目睹了金国破宋,元好问则看着蒙古兵攻灭金国,两人都痛感生民流离,留下足可追步杜甫的诗篇。此外,他们在今日都有词作为人熟知,但其实他们的诗都比词好。

在元好问这组论诗绝句中,有一首是这样的:“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心画指字,心声指诗。安仁即潘安,曾写下《闲居赋》,显出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但实际上,潘安是个趋炎附势之人,看见权贵的车马经过就望尘而拜。元好问感慨,一个人的作品,往往是说明不了其为人的。

但他有更进一步的主张,那就是坚持文章要“真”。这一首的“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开篇明义,强调在写作中须有真情真景。“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是说作品不能蹈袭他人。这听起来卑之无甚高论,但所指向的是文学作品中的“失真”病,历史上有不少人曾犯下这种病。比如宋朝有一个人写诗给上司,诉说了自己的苦况,诗里有两句是“舍弟江南殁,家兄塞北亡”。上司看后感慨说:想不到你家这么惨。此人听后忙解释说,其实没有这回事,这样写只是为了对仗工整罢了。

像“家兄塞北亡”这种情况,是比较极端的失真。但存在于古今诗中的大量套话,却是很常见而又不容易被省察的失真。例如不少人写诗,赠别时一定要写柳,而不管所在之处有没有柳;又如“百年”一定要与“万里”对仗,美其名曰这是学杜甫;再如一个在生活中滴酒不沾的人,也可以豪气万丈地在诗中痛饮。例子不胜枚举。诗到了这个份上,千人一面,可谓生气全无,令人憎厌,难怪顾炎武会说,“诗不必人人皆作。”

写这组论诗绝句的时候,元好问28岁。单从诗艺方面看,这组诗算不上是佳作,但对后世影响深远。究其原因,或许一来作者对文学史全盘在胸,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二来他在诗中展现出来的蓬勃生气,令诗有了它该有的模样。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元好问本人的诗写得好。

元好问的好诗很多,随便拎一首出来,可能水平都比论诗绝句高。比如这首《秋怀》:“凉叶萧萧散雨声,虚堂淅淅掩霜清。黄华自与西风约,白发先从远客生。吟似候虫秋更苦,梦和寒鹊夜频惊。何时石岭关头路,一望家山眼暂明。”这首七律作于元好问29岁时,蒙古军进逼金国,他在嵩山怀想沦陷中的故乡忻州。此诗笔力沉郁,即便置入杜甫安史之乱后的作品中,也不会为之减分。

进行文学评论之前,需不需要论者具备良好的创作水平?这个问题不新鲜,鲁迅曾把作者比作厨师,把论者比作食客。在古典诗文这一领域中,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毫无疑问的:需要,而且是非常需要!在中国文学史上,各种诗话可谓汗牛充栋,然而互相因袭的多,真正有价值的少。在有价值的这部分论述中,水平最高的往往是诗人论诗,比如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至今耐人寻绎——最懂厨师的食客,往往本身就是出色的厨师。

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这样评价李白,“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这个评语很漂亮,说李白是天才,也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天才就不需要雕章琢句了吗?在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前面4个都是入声字,后面4个都是平声字。入声短促,平声悠长。这8个字读起来,音节从峻峭突然转为平顺,收取跌宕起伏的奇效,这显然是有意经营的结果。赵翼的学问很好,也写诗,但论诗时尚且不免乖隔,至于那些不会做菜的食客,其评议食物的水准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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