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家庭,不同的领路人

2016-01-21 16:01熊和妮
中国教师 2014年21期
关键词:家庭孩子

熊和妮

每个人都是由父母领着从家庭走向社会,再迈入更广阔的人生世界的。然而,不同的家庭,决定了我们站在不同的起点上;不同的领路人,决定了我们通往不同的人生道路。安妮特·拉鲁的《不平等的童年》从家庭视角来阐释社会结构再生产,细致描述了不同社会地位的家庭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培养孩子,为他们创造不同的人生机会。一定程度上,这本书可以说再现了美国版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孩子会打洞”,从理论上解释了美国社会的“寒门难出贵子”。

一、作者及作品简介

安妮特·拉鲁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社会学院教授,2014年任美国社会学协会主席。1974年,安妮特获得加州大学圣克鲁斯分校社会学学士学位,1978年、1984年分别获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社会学硕士与博士学位。她的研究领域集中在社会分层、家庭教育、民族志研究和儿童研究,代表著作有《不平等的童年》、《家庭优势:基础教育中的社会阶层与父母干预》、《社会阶层:它是如何发挥作用的?》,《选择家庭,选择学校》即将付梓。

二、著作介绍

《不平等的童年》是安妮特·拉鲁的一部最重要的作品,重点讨论“社会分层对人生机会的影响”这一话题,并挑战当下美国关于社会不平等的流行观点。美国社会相信命运掌握在个体手中,认为成功与个人的天赋、能力、品质、特性有关。也就是说,一个人可以通过自己的才能、努力和辛勤劳动创造人生机会,取得成功;而那些失败的人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们在天赋、能力和努力程度上有差别。这些文化信念为美国人对如何看待不平等提供了一个基本的框架结构,并以此来审视社会生活中的不平等现象。而安妮特质疑这种将人生机会完全与个体特性关联的观点,并从个体与社会结构的关系解释社会生活的不平等现象。她指出,我们生活在一个资源分布极不均等的社会,有些资源会通过代代相传延续这种不平等,并将眼光转向家庭,认为家庭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会有规律、有系统地塑造孩子的生活体验和人生成就。也就是说,家庭在社会结构中所处的位置与拥有的社会资源会通过一定的方式影响和塑造个体人生机会。

在章节的结构安排上,安妮特主要通过日常生活的组织、语言的使用、家庭与公共机构的互动等三部分有序地铺呈数据资料和相关论点。

第一部分讲述不同社会地位的家庭在日常生活组织方面的差异,包括孩子的衣食住行、生活节奏、家境等。中产阶级家庭的日常生活紧张而忙碌,家长为孩子安排了大量有组织的活动,如踢足球、打棒球、打篮球、游泳、弹钢琴、拉小提琴、参加话剧团等,孩子的非正式活动如看电视、与兄弟姐妹在院子玩耍等相对较少,并且他们很少会在孩子面前提及金钱和经济问题,在日常花销方面有充足的财源。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的孩子的日常生活相对是自由而闲散的,由大量非正式的自由活动构成,如看电视、到亲戚家串门、在街上玩耍、骑自行车等。他们参加的有组织的活动,如打篮球、学校合唱团和主日学校等非常有限,而且在这些家庭中,钱是一个经常被讨论的话题,家长为满足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尽量节省,孩子也非常清楚家庭的拮据经济境遇。然而,中产阶级与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的日常生活差异只表现在参与的有组织的活动数量上,这使得不同社会地位的孩子逐渐生成不同的生活技能。

第二部分展示日常生活中语言使用的阶层差异。中产阶级家庭会培养孩子的语言表达能力,而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则强调语言的实用性,在与孩子的交流中常会使用指令性语言。在中产阶级家庭中,父母会通过日常生活中的磋商发展孩子的词汇和表达能力,培养他们讲道理和谈话的技巧,鼓励他们和成年人交流并自信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例如,亚历山大在看医生时表现出来的优越感,就是通过他运用语言控制医生对他的看法来塑造和发展的。但这种方式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常会导致日常家庭生活出现大量的讨价还价和牢骚抱怨。在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中,语言的使用是为了实用,主要不是为了培养孩子的说理能力。家长与孩子交流时常会使用指令性语言,如去洗澡,而非进行大量磋商。例如,麦卡利斯特女士不会试图扩大哈罗德的词汇量,不会刻意培养他的语言天赋,也不会通过讲道理告诉他如何做。她只是给孩子一些简短而清晰的指令,要求他们顺从和执行。哈罗德也很少会挑战大人发出的指令,也不会试图同父母理论或磋商。正因如此,孩子很少会跟大人讨价还价,没有机会学习新的词汇,也没有机会练习如何跟大人协商一些事务与提出或总结自己的想法、观点和理由。安妮特指出,正是不同社会地位家庭的语言使用,造成他们的孩子在学校教育中的受益程度不平等。学校教育优先重视词汇量、知识量和说理能力,所以中产阶级家庭和学校教育实现语言契合,使他们的孩子可以在日常生活的语言训练中增益各种形式的“资本”,而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的孩子由于日常生活中没有相应的语言训练,他们就会在学校教育中处于弱势。

第三部分论述家庭与公共机构互动过程中的阶层差异。安妮特强调每个个体都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结构中,依据一定的规范和习惯与公共机构互动。中产阶级家庭与公共机构之间的界限是流动的,家长可以在这条界限的两侧来回穿越,果断自信地干预、调解孩子的生活。这种方式会带来两种收益,一是孩子会获得一套与公共机构互动的词汇,并认识公共机构取向;二是这套沟通词汇会使他们与公共机构的互动更加个人化,符合自身的具体需求。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的家长在与公共机构打交道时,常常期望机构工作人员能承担起领导的角色。他们尊重公共机构工作人员的专业技能,对他们恭顺而非苛求,寻求他们的指导而非提出建议。但这种恭敬态度的背后潜藏着一些抵制成分,家长会当着孩子的面指责教师的不公平、不可信赖,并鼓励孩子违反学校纪律,如让孩子在教师看不到的情况下打那些袭击过自己的孩子。这种抵制还带有一些敌对色彩。因为当学校职员认为孩子在家遭到虐待时,他们有权采取相应的行动,告知有关机构将孩子从家里带走。

在与公共机构的互动中,中产阶级会通过搜寻各种机会,替孩子激活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但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及社会地位传输技巧的差异,会让资本的激活并不总是产生收益。具体到教育领域,主要有三方面原因会造成文化资源的运用失利。第一,家长的干预可能会让孩子感到压抑和不自在,降低他们努力学习的动力,无法很好地激发学习热情。第二,家长和教育工作者在定义“有帮助的行为”上存在差异,家长做出的位于教育工作者定义之外的行为会被忽视或怀疑。如经常不在学校表格上签名的家长会被认为是玩忽职守的。第三,在社会地位资源相当的家长中,总有一些家长要比其他家长能更有效地激活利用资源。endprint

安妮特通过这三个范畴的家庭活动,总结出不同社会阶层家庭教养的文化逻辑:中产阶级家庭倾向于采用协作培养(concerted cultivation),注重培养孩子的潜力,强调孩子要参加有组织的活动,发展他们的语言和说理能力,主动干预学校教育。在这个过程中,中产阶级的家长会向孩子传输差别优势(transmission of differential advantages),让他们逐渐生成一种优越感,积累不同形式的文化资源。由于这些儿童的教养标准与公共机构推崇的教养标准有很高的兼容性和一致性,他们将来步入社会时,可以通过一定的激活方式,将这些资源转化为具有不同形式的价值。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倾向于采用成就自然成长(accomplishment of natural growth),让孩子经常与亲戚或邻居家的小孩一起自由玩耍,很少参加有组织的活动。他们不会刻意培养孩子的语言能力,在家中使用指令性语言,很少与孩子商量、讲道理,在与公共机构打交道时常处于被动、顺从的地位。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会逐渐生成一种局促感,没有习得公共机构所倡导和培养的能力,在未来的成年生活中可能会顺延家庭的社会地位及与公共机构的互动方式。安妮特强调,日常生活中的互动细节正是社会阶层形成过程的生命线,勾勒出不同社会地位的家庭传输阶层优势的机制。

三、主讲者评论

我现在是北京师范大学博士二年级的学生,正准备博士论文的开题。家庭教育一直是我比较感兴趣的领域,也一直尝试着解释为什么不同的家庭中成长的孩子会走向如此不同的人生。在学习中,我看过很多关于社会结构再生产的研究文章,大多探讨家庭的社会资本、文化资本与学校文化内在的连续性,论证社会结构是如何通过学校教育的途径实现复制的。但它们并没有从根本上触动我,打动我。家庭仍然是一个“暗箱”,我们不知道它究竟对孩子做了什么,才最终导致他们走向不同的人生。在一次阅读中,我惊喜地发现安妮特·拉鲁的《不平等的童年》唤醒了我,仿佛让我看到我和我的家庭的影子,看到父母辛勤养育的不易,也看到社会地位带给他们的局限、无奈和悲哀。换句话说,安妮特的书就像是一种“预言”,我们会看到家庭、父母以及父母为孩子做的事情,也会看到不同的家庭培养出的不同孩子,预示着孩子将来的社会地位及人生命运,但彼此并不是绝对的因果关系。

《不平等的童年》一书包含大量生动活泼的事例,通过这些事例,我们可以反观个人的成长经验和中国本土社会现象,思考家庭教养方式与个人发展机会之间的关系。比如: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父母是通过哪些教养方式培养我们的?父母注重培养我们的哪些能力、品质?这些培养方式是否让我们维持、获得、突破一定的社会地位?我们还可以思考,什么样的家庭可以世代沿袭富贵,而什么样的家庭“富不过三代”;什么样的家庭会世代受苦受穷,而什么样的家庭会“出贵子”。以前在讨论“富贵与贫穷”的问题时,我们习惯性地从“个人主义”视角思考问题,从个人的特性、品质、勤勉程度来评判他们的成功与失败,家庭、父母则是隐性的,或很少起作用。当然也有一些言论强调家庭、父母很重要,但我们不知道这些在何种意义以及哪些方面上有重要性。阅读完《不平等的童年》,我们就知道要学会转换思维,看看家庭、父母在这个过程中能起到什么作用,能在哪些方面起作用,以及怎样发挥作用,而安妮特给出的答案是:有组织的活动、语言的使用、与公共机构互动的技巧。

然而,安妮特的《不平等的童年》并没有让我因此而驻足。中国社会从来就有“砸锅卖铁都要供出孩子”的贫苦家庭,父母的艰辛、挣扎、坚强、隐忍、意志、智慧等品质让他们通过各种显性、隐性的方式培育孩子,让孩子最终走向不同的人生。这一直都深深地打动着我,鞭策着我,一定要探寻家庭培养机制的秘密通道。每一个家庭、每一位家长都应根据自身的具体情况,勾勒一个合情、合理、合经济、合文化的育儿框架,为孩子创造更好的人生机会。

讨论

观点一:家庭价值观念传递阶层差异

一位在工人阶层家庭中长大的同学谈道,他的父母教给他的最重要的价值观念是诚实。他小时候特别喜欢到电子游戏厅玩游戏,还会对父母撒谎。有一次,他正在游戏厅中玩游戏时,突然背后有人揪住他的耳朵,他说:“别揪了,我正玩着呢。”没想到更用力地揪住他的耳朵的那个人正是他的父亲。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跟着父亲回家。一路上,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家先让他吃饭,没想到的是吃完饭就开始拿出皮带抽打他。打完后,他的父亲就跟他说了一句话:“人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撒谎。”父亲的这一句话一直指引着他走到现在。他认为,协作培养和成就自然成长这两种教养方式并不是两条平行线,分属两个社会阶层,二者之间有一定的交织成分。

但一位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的同学却认为,工人阶层主要传递是与非的价值观念,孩子们学到的可能是线条式的思维方式,并且家庭不会那么细致地卷入孩子的生活中。她是在中产阶层家庭中长大的,她的父母是按照自己的成功方式来培养她,教给她的是一种辩证的思维方式。比如,用辩证的方式看待诚实与谎言,可以说善意的谎言等。在面对具体生活过程时,个人选择则是价值观念的实践过程,如在大学应选择参加什么社团,是艺术团,还是辩论队等。

安妮特在本书中指出,中产阶级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逐渐生成优越感,而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的孩子则会逐渐生成局促感。一位在乡镇教师家庭中长大的同学结合自身的经历和中国社会经验,认为“优越感”和“局促感”这两个词不太贴切,应该换为“自信感”和“自卑感”。他认为,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逐渐形成自信感,如果一个人的自信感比较强,他会更主动、积极,而且耐挫力会很强。这种耐挫力非常重要,它能够支撑一个人在失败后能够继续尝试、努力,直到获得成功。而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的孩子会在成长中逐渐生成自卑感,对一个自卑的人来说,他在挫败后很容易选择放弃,甚至陷入自我诅咒之中。

一位同学结合自己在云南县城的调研经历谈道,不能绝对地看家庭处于哪个社会阶层,应该动态地看家庭在当地社会环境中所处的地位。例如,云南县城的工人阶级,或者有教师收入的家庭就属于当地的社会地位相对较高的阶层,他们的孩子在各方面的发展可能会比北京市中产阶层家庭的孩子还要更好一些。endprint

观点二:社会地位传输的封闭性与开放性

安妮特在书中强调,不同社会地位的家庭通过协作培养和成就自然成长这两种家庭教养方式,给孩子传递出不同的特质,发展成孩子潜在的资源与价值,在一定程度上也预示着社会地位的结构复制。因此,我们就社会地位传输的封闭性与开放性展开相关讨论。

阅读《国家、社会阶层与教育:教育获得的社会学研究》(刘精明著)时,郑新蓉教授将中产阶层和底层之间的界限比喻为一个井盖,而这个井盖并不完全封闭,总有几个小洞口,底层可以透过洞口看到井盖之上洒落的阳光。这说明底层可以通过个人特质、勤勉努力和贵人扶持等方式实现社会流动。而安妮特的《不平等的童年》将我们的视角转移到家庭领域,其意义与价值在于引发我们思考:什么样的“富门”可以维持富贵,什么样的“富门”却只能维持“三代”,而又是什么样的“寒门”可以培养出“贵子”。

在生活中,总有一些人能突破底层社会地位的限制,实现向上的社会流动。所以,社会结构并不能完全决定人们在社会中的位置。虽然学校是国家的机器,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复制社会结构的功能,但教师和家长不是机器,他们在个体实现社会流动上具有重要的能动作用。

在这一方面,一位博士生认为,安妮特提出这些观点,是对布迪厄理论的反思和批判,在论证家庭关系是如何符应与公共机构的对应关系。鲍尔斯·金蒂强调家庭场域和学校场域的符应,而安妮特主要强调家庭和公共机构的一个预演。他还提出,在当今社会要改变底层命运,是否可以复制中产阶层或突破阶层的“贵子”成功经验,让其在底层阶层中传递,实现跨阶层的社会流动?

观点三:从书本回归个人经验

一位在大学从事中文教学的女教师在反思子女教育中的不成功之处时,指出她很重视培养孩子的阅读能力,但这恰恰是让她倍感失落的地方。她的儿子对军事、航空方面的图书很感兴趣,但她认为应该培养孩子在诗歌、文学方面的兴趣,这对孩子将来的发展更重要,所以从小就给孩子买相关磁带和书籍,令她奇怪的是,她儿子一直都很排斥。她反思是因为自己在培养孩子上的很多细节化的内容没有建构起来,只是给儿子买很多书,跟他说什么时间应该看什么书,并没有跟他展开进一步的交流。

一位在职女博士谈道,她一直将书中的内容与“我是怎么成为我自己的”这个生命历程勾连起来,同时将“我怎么让我的孩子成为将来的他”的育儿经验勾连起来。她说她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她和爱人总是用成人的对话方式跟孩子对话,久而久之,孩子也就会学会成人之间的对话方式了。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

备忘

读书可以读深、读浅,有时也可以像吃苹果一样咬一口地读。但是,真正的读书应该要看到书的背后,看到书的理论来源,跟所有的学术渊源挂钩。同时,也要联系个人经验,可以是自我的经验、群体的经验,也可以是我见闻到的经验。我在读这本书时,会不断地回想自己的育儿经验,但作为一位母亲的我的阅读和作为一位学者的我的阅读,是很不同的。

不同社会地位的家庭,其社会网络联结是不同的,对子女的期待也有所不同。劳工阶层家庭的社会网络联结类似于偏传统社会,基于血缘和地缘而形成;中产阶层家庭的社会网络联结类似于现代社会,主要基于业缘及其社会地位,基于个人成就。

——郑新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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