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莲
如果你在夹竹沟里走上一圈儿,你会发现夹竹沟每家的院子里都有一个圆柱形的建筑,这个建筑墙身都是清一色的石头,顶端出脊,覆着灰色的瓦,远远看过去像盖锅的锅盖,又像老年人头上戴的一把揪的帽子。这个建筑沟里人叫它仓子,里面囤着沟里人收获的粮食,有玉米、谷子、小米、红小豆、绿小豆、黄豆……这些还不够,还要到集上买些白米白面,让仓子丰富起来。这些囤粮都要吃到转年秋天新粮下来,因此每年囤粮的时候,各家都会根据人口的多少留足一年的粮食。
刘贵住在沟的中央,那里只有三户人家,刘贵家住中间,东边一家是王顺家,西边一家是姚台一家,姚台一家去年春上就搬到了山外镇子上,这里实际上就刘贵和王顺两家。刘贵家里只有刘贵和老伴两个人,一对儿女都远在山外的大城市里,平时很少回来,可是每年到了留粮食的时候,刘贵的老伴总想多留一些,以备儿女们回来。每到这个时候老两口就会因为留粮多少而拌嘴。最后,刘贵拧不过老伴,只好依了老伴多留些粮食。可等到来年秋天收了新粮,仓子里还储藏着旧粮没吃完,刘贵就会边往仓子里装新粮,边就机会埋怨老伴几句,瞧瞧,老太太都是你,我说不留这么多,你偏要留,剩下这些还得往外运。年轻时刘贵管老伴叫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芬,老伴则称呼刘贵其名。上了年岁,刘贵不再管老伴叫芬,而是叫做老太太,老伴则叫刘贵老头儿。
这时候,老太太听到老头埋怨自己,老太太 着老头埋怨,不言声,抱柴烧火做饭,该干啥还干啥,老太太总有一种预感,说不定哪天儿子或女儿就会回来住上一阵子。即便是儿子女儿不回来住,家里多囤些粮也没坏处,万一赶上个灾年庄稼收成不好,家里不多留粮怎么成呢。
晚饭是新磨的玉米面饼子,老太太知道老头爱吃这一口,每年新粮下来,都要先做给老头尝尝鲜,新鲜的玉米面饼子黄灿灿的,散发着新粮的香气。老头就会被这香气吸引,加紧忙完手里的活,洗手脱鞋上炕。炕桌上老太太早给老头温好了酒,炒好了菜。老头盘腿坐在炕上,一口酒一口菜边吃边说,哎呀!瞧这日子过得真滋润。一杯酒下去,老头脸便开始有些涨红,可还是沒喝够,又跟老太太要第二杯。老太太说,喝一杯就行了,喝多了胃难受。老头胃不好,老太太担心老头喝坏了胃。老头不干,就磨老太太说,老太太就再给一杯,就一杯。老头伸出一根手指头在老太太面前晃。老太太被那根手指晃得眼花缭乱,终于坚持不住地从锅里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杯温好的酒,老头笑了。但老头不是看见酒笑,而是看到老太太脑后束发的那个粉色的丝带,丝带在脑后打个蝴蝶结,那只蝴蝶随着老太太的走动,一跳一跳地在老头眼前飞舞。老头看老太太的目光就有些迷离,老头说,你看看你,老太太,又勾我的魂儿,可是我这把年纪什么也做不成了。老太太被老头说得红了脸,她把酒蹾在桌子上,佯装恼怒地说,死老头子,瞎说什么,喝你的酒。被老太太骂了,老头并不恼,反而嘿嘿冲老太太笑。先前老头脾气可没这么好,老头年轻时脾气火爆得很,动不动就冲老太太吹胡子瞪眼,还是那年老太太生儿子时难产,差点送了命。老头急得满嘴生泡,从那以后老头脾气就变了,处处顺着老太太。如今,老头七十岁了,老太太转过年也往六十上数了。这个岁数了,还能做什么呢。
吃了晚饭,老太太圈了鸡,喂了狗,陪老头看了会儿电视,两人便躺下睡了,寂静的黑夜里响起粗细不一的鼾声。
第二天早上,老头起了床,老太太早做好了早饭,正弓着瘦小的身子打扫院子,老太太爱干净,屋里院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见老太太扫院子,老头就有些为自己没起在老太太前头过意不去,埋怨老太太说,不是早说好了吗,以后院子我扫,你只管做饭。老太太直起腰,看着老头说,扫个院子又累不着,赶紧洗把脸,一会儿吃完饭还要去铲白菜。
吃过早饭,老头套上驴车,拉着老太太去铲白菜。如今驴车载物在沟里已成了稀罕之物,沟里每家的运输工具早已变成了三蹦子,那个铁家伙不吃草吃油,跑起来快拉得也多。老头家也有,那是儿子给买的,可没用几回。老太太闻不了那柴油味儿,闻见那味儿就恶心,老头心疼老太太就还用驴拉车,三蹦子成了家里的摆设。
白菜地在南山边上,要走上一阵子。一路上,驴不紧不慢地拉着车,偶尔还会趁老头不注意,叼上一口草在嘴里咀嚼。老头坐在车辕上眯着眼看路两边的风景。老太太坐在车厢里。老两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老太太说,铲完白菜就冬天了,今年春节,妮儿和二冬也不知回来过年不。妮儿和二冬是老太太的闺女和儿子,去年春节说回家没回,老太太盼来盼去,啥也没盼来,年过得就有些寡淡,不如心。
又想俩孩子了,想就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回来。老头说。
妮儿教着一帮学生,二冬上班也忙,都是由公家管着的人,哪能你说让回就回。老太太嗔怪地看一眼老头。
那你就整天坐在家里想。老头一挥鞭子,吆喝一声,不再理老太太。
老太太坐在车上,也不再说话。而是闭上眼睛想闺女和儿子。那是多么争气的俩孩子呀,一个个脑瓜聪明得很,真是念书的料,俩孩子从小学到大学没让她操过心。记得妮儿考上大学那年,轰动了整个夹竹沟,要知道在妮儿之前夹竹沟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沟里人都夸妮儿出息,让她这个当娘的脸上风光了很长一阵子,那阵子就连走路她的身子都是轻的,后来儿子二冬也考上了大学,虽说供俩大学生让她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她心里高兴,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供到俩孩子大学毕了业,参加了工作,她的日子缓了过来,手上松快了,人也不再像抽干了的苹果皱巴巴的。脸上有了肉,腰也粗了些,日子是舒心了,可她想见孩子们一面却难了,尤其妮儿结了婚,有了孩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还是前年外孙子四岁的时候回来过,那是她第三次见外孙,见时她都不敢认了,外孙虎头虎脑的,淘气得很,住的那些天里,撵得鸡飞狗跳的,把她栽在园子里的豆角秧全拔了,那她也没生气,买了种子又重新种上。外孙子在的那些日子,让她忙碌而兴奋。外孙子走后,她心里着实空荡了很长一段日子。睁眼闭眼全是外孙子,那是个多可人疼的孩子呀,每次她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听到外孙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她脸上的笑容像春天盛开的花儿一样,有一次还高兴得哭了。闺女回不来,儿子就更甭说了,当个业务员整天天南地北地跑,今儿飞机明儿火车的,哪顾得上回家。养儿养女图啥,老了想见一面都难。当妈的就是贱,看不见谁都受不了。
老太太自顾想儿女的时候,老头的一声吆喝,车便停下了。老太太睁开眼,白菜地到了。
下了车,老太太一眼看见王顺家的和傻儿子也在地里铲白菜,王顺家的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红秋衣,正弯着肥硕的身子铲白菜,她的傻儿子跟在后面一棵一棵地往車上抱,王顺家的比老太太小个五六岁,膀大腰圆像个男人。这几年王顺家似乎很不顺,先是王顺让车撞成了植物人,后来闺女跟一个收购旧家电的跑了。说也真怪,出了这些事,王顺家的像没事人似的,人一点没瘦,依旧每天嘻嘻哈哈地过得没心没肺的。傻儿子二十了,个子比王顺家的还高,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傻劲就露了出来,最近王顺家的到处托人给傻儿子说对象,听说前沟老张家有意把瞎眼的闺女嫁给王顺的傻儿子,这一瞎一傻要是真成了,不遭罪吗,老太太咂咂嘴,猛然看见王顺家的后背上红色的秋衣露了个核桃大的洞,那洞张着嘴露着白花花的肉皮,老太太一皱眉,这懒婆娘,衣服都破成这样了也不补补,还光天化日地穿出来。
老太太对王顺家的说,赶快把衣服穿上,这么凉的天还热到脱衣服的份上了,后背露着肉给谁看呢?老太太说完瞥了眼不远处的老头。老头正在一心一意地拴驴,眼睛看都没向这边看。王顺家的被老太太一说,嗨嗨笑着赶忙穿了衣服,说刚才这里没别人,谁知道你们也来了。有人没人都得注意,这又不是在自家屋里。听王顺家的这么说,老太太就有些不高兴,脸拉了下来。王顺家的撇撇嘴,没再说话。
自从王顺成了植物人以后,王顺家的三天两头往老太太家跑,一来准是求老头帮忙做事,不是她家的房子漏雨,就是她家的炕跑烟了,再不就是三蹦子打不着火了……虽然老太太知道老头和王顺家的不会有什么事,可老太太就是见不得王顺家的每次来晃着一对牛乳样的大奶,风风火火的那副样子,像天塌了似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王顺家的铲完了白菜,装完车,拿了铁锨过来帮老太太家铲菜,老太太和老头让王顺家的回去,说家里还有个人躺在炕上等着吃呢。王顺家的却说,他哪知道饿,他要知道饿敢情好了。见王顺家的执意不走,老太太和老头也就不再说什么,原本是老头在前面铲,老太太在后边抱,见王顺家的过来,老太太把老头支到了后面,自己拿了铁锨和王顺家的在前边铲,铲着铲着就有了话题,王顺这几天怎么样了?镇上老勾家娶媳妇放炮把山林引着了,赔了不少钱。沟里赵老六家婆媳又闹不和了……铲完了白菜,王顺家的开着三蹦子载着傻儿子前头走了,老头赶着驴车和老太太走在后面。望着王顺家的后影儿,老太太心里突然一热,叹口气说,这个苦命的傻女人呐。
到了沟口,远远地老太太看到家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
老头子,你看家门前停着一辆车!老太太喜出望外地指着前面的轿车对老头说,肯定是闺女或儿子回来了。
在哪呢?老头揉揉眼,这些日子老头眼睛看东西总是模糊,看远处的东西有些费劲,得睁着眼看半天才能看清。
那不,停在杨树底下。老太太伸着手指给老头看。
老头睁大了眼使劲望过去,果然看到了那辆黑色的轿车,赶紧走,老头挥了挥手里的鞭子,吆喝一声,驴好像也知道了家里来了客人,往前探着身子,哒哒地迈开大步往家里赶。
我得先走了,家里没人别让孩子等急了。老太太说着,丢下老头和驴车快步匆匆地向前走去。
进了家老太太怔住了。来的人不是闺女也不是儿子,而是几个胸前挎着相机来这里旅游的人。老太太进院的时候,正赶上那几个人从房后走过来,老太太家房后是一座百年老屋,老屋是老头爷爷盖的,如今老屋空着没人住。房前是一棵笔直的苍天大树,树下是老太太开的一片小菜园,老屋前檐四个墙垛上面分别画着春夏秋冬四季的图案,那些图案全是刀刻的原始的自然纹路,没有任何颜色的浸染,在这里树是白的,草是白的,花朵是白的,鸟是白的,就连连绵的群山也是白的,白得纯净高远,远远看过去像一幅幅底蕴深厚的工笔画。
老屋现如今不多见,许多外来的人都说老屋有价值,老太太也不知道那些人说的价值是什么。前些年,沟里刘老旺家来了一个外地亲戚,这个亲戚把拍的沟里的照片放到了网上,后来就时常的有外边的人来沟里游玩。去年春天,有几个小青年来这里写生,画了老太太家的老屋,中午在老太太家吃的饭,老太太开始对这些人满热情,后来因为一个饼子老太太对来人翻了脸,将这些人赶走了。
听说城里人吃细粮吃腻了,讲究吃粗粮。那天的午饭老太太就给他们贴了饼子。午饭过后,那些人休息的时候,老太太去园子里浇菜,发现菜垄里扔着一个只啃了一口的饼子,老太太一愣,心疼地拾起那个饼子,山里地少,种点粮食不容易,老太太和老头对这些粮食看得比自己的命还珍贵,这些人怎么能这么糟践粮食呢?老太太举着饼子,生气地去找那几个小青年理论,本来老太太管他们吃饭是不准备要钱的,可是出了饼子的事,老太太不能不要,而且还要多要,那顿饭老太太跟他们要了五百块钱,那顿粗茶淡饭在那几个人眼里远远不值这个钱,但老太太就执意地要了,她要让他们知道,糟践粮食就要受到惩罚,让他们长记性,下次不要再糟践粮食。
当然外来的人里也不全像这几个小青年那样招老太太不待见,也有让老太太喜欢的人。那年夏天,沟里刚刚有外边的人出没,老太太就遇见了一家三口来这里旅游的人,老太太记得很清楚,头天她和老头刚给地里的玉米施完肥,那天正在家里洗衣服,忽听门外嘎的一声刹车声,接着门外的狗便叫了起来。老太太听见一对男女在墙外说话,其间还夹杂着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老太太很快便听出来人不是沟里人,沟里人说话都有很长的尾音,这对男女说话语速比较快,而且拐弯。老太太走出家门,见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家门口,一个年轻男子背对着自己站在自家茅房边和茅房里的人说话,一会儿工夫,一个女人和一个三两岁的小男孩从茅房走出来,女人出来换了男的进去。看见老太太,女人冲老太太笑笑,打了声招呼,说借您家厕所方便一下。
老太太上下打量着女人问,从哪来?
女人说出了一个老太太没听说过的城市名字,后来过了很久老太太问儿子,才知道女人说的那个城市在中国的山东省。
两人说话间,男子从茅房出来也冲老太太笑笑,一家人便往停车的地方走去。途中小男孩突然挣脱女人的手,奔向老太太的菜园子,菜园子里硕大的西红柿吸引了小男孩的眼球。女人见小男孩要摘西红柿忙上前制止,见女人不让摘,小男孩噘着嘴,任女人怎么拉也不走。
见状,老太太走过来说,不就一个西红柿吗?别难为孩子,奶奶给摘两个,说着把两个西红柿塞在小男孩手里,吃吧,没污染。老太太微笑着摸着小男孩额头上惟一留着的一缕头发,小男孩任性淘气的样子让她想起了外孙子。
谢谢奶奶,女人蹲下身子对小男孩说。小男孩高兴地吃着西红柿向老太太道了谢。
这样一来,女人和男人便不好意思急于走了,站下来和老太太说了会儿话才赶路。老太太才知道这对男女是老师,利用暑假的工夫带孩子自驾出来旅游,说他们打算利用寒暑假的时间走遍中国所有的省份。老太太心想旅游当然是好事,可把这么点的孩子带出来,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水土不服怎么办?万一看不住让坏人偷了怎么办?望着那辆远去的车子,无端地老太太替这对男女担起忧来。
不过,老太太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前两年老太太就碰到过一个到沟里来卖孩子的女人。
那天中午,老太太从地里回来,路上碰到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子,向老太太打听沟里有没有人家要儿子,说她丈夫病重需要钱,她没办法只能把孩子卖掉救丈夫的命。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脸的愁眉不展,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旧了的格子衫,要是光看外表老太太差一点就相信了,但老太太总觉得这女人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看来看去,老太太终于发现,是女人的眼睛,女人在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老太太心里一动,上前去逗女人怀里的孩子,让孩子叫女人妈,孩子怯怯地望着女人不出声,老太太心里就明白了,她沉下脸对女人说,这孩子是你的吗?从哪弄来的赶紧给人送回去,不然我就报警了。
听了老太太的话,女人有些慌,忙说,是我的,我是没办法才这么做的。说着抱着孩子掉头就走。
看你就不是孩子的亲妈,哪有孩子不叫妈的,哪个当妈的舍得卖自己的亲骨肉?老太太冲着女人逃离的背影喊,欺负我这山里的老太太没见过世面,这可跟见不见世面没关系,母子连着心呢,你这挨千刀的做这种营生,也不怕天打雷劈?赶紧把孩子给人家送回去。女人被老太太骂走了。
拍完了老屋,眼前的那些人还没走的意思,又对老太太家的仓子产生了兴趣。其中脑后梳着一根小辫子的男人最为活跃,别人都站在月台上拍照,惟独他站到了月台下的葱垄里,几棵大葱被他张开的两只大脚齐刷刷地踩在了脚下。这两垄葱老太太本想铲完白菜再把它们刨了,没想到还没刨就被两只大脚糟蹋了。看着小辫子男人踩葱的两只大脚,老太太心里一疼,皱着眉上下打量着小辫子,老太太还是头一回见男人梳辫子,那辫子黑黑地被一根皮绳系着垂在脑后,长短竟跟老太太头发的长度差不多,只是老太太的长发里多了很多白发。老太太心想,好好的一个男人干吗偏要打扮成女人的样子,看上去不男不女的,要是自己的儿子打扮成这样,老太太非打断他的腿不让他登门,老太太这样想着,突然一道亮光在老太太眼前打过,吓得老太太身子一歪,赶忙用胳膊一挡,闭了眼。当老太太睁开眼,看到小辫子脸上滑过一丝狡猾的笑的时候,老太太突然醒过闷来,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已经留在了小辫子男人的相机里。反应过来的老太太很生气,这个小辫子男人真是不懂事,竟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拍了自己,这要是让他拿到外面去还了得。老太太指着小辫子男人毫不客气地说,谁让你拍我的,给我删掉。小辫子显然没想到老太太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怔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瞪着一双金鱼眼与老太太对峙。
删掉!老太太愤怒地冲过去夺小辫子男人的相机。
疯子。见老太太扑过来,小辫子男人嘴里嘟囔着不情愿地删掉了老太太的相片。
走,我这里没什么好拍的,都给我走。老太太咆哮着,张开双臂像轰鸡似的轰着那些人,直到把他们轰到山坡下。
都怪刘老旺那个亲戚,你来就来吧,拍的哪门子照片,弄得沟里不得安宁。那些人走后,老太太愤愤地对老头说。
过了秋,地里的庄稼都收拾干净了。一天吃过早饭,老头和老太太正想上山割点柴火,王顺家的风风火火地跑来报丧,说王顺死了。
老两口急忙赶了过去,王顺躺在炕上早断了气,老头和老太太帮王顺家的给王顺穿好寿衣,又把王顺放到门板上,老头就出去找人了。王顺家的则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数落,王顺你这坑人的东西,你走了,把傻儿子和这破家扔给我,你可让我这日子怎么过?
看王顺家的哭,老太太也掉了泪,劝王顺家的说,王顺仁义,熬到地里活忙完了才走,是想给你留下好念想,他走了是享福去了,你们娘儿俩也算解脱了。
他是享福去了,我这日子怎么过啊?王顺家的咧着大嘴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哭了一会儿,王顺家的不哭了,使劲擤了把鼻涕,往衣服上蹭了蹭,站起来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说,死了死了吧,什么忙也帮不上,省得我整天惦记着。说着把缩在墙角的傻儿子喊过来,给你爹磕个头。傻儿子得到他娘的指令,走过来跪在王顺的头前磕起来,直到他娘说别磕了,才爬起来,额头像紫茄子一样乌青。
王顺被葬在了西山的山坡上,刚死的那些天里,老太太总觉得有股阴气在上空盘旋,就到地里撅了根桃树枝子挂在了门楣上。
時间很快进了腊月,沟里家家开始扫房除尘,置办年货。
打扫完房子,老头赶着驴车带着老太太去了趟镇上,在做豆腐的张老宝那老太太买了一屉豆腐,给老头和自己每人置办了一身新衣裳,又买了些剪窗花的红纸和春联福字,回到家已是太阳偏西。
等年的日子,老太太开始坐在暖暖的火炕上剪窗花。因为眼睛花了,她不得不眯着眼,让剪刀和纸离眼睛一尺多远,这样剪下的窗花就有些不美观,惹得老头捧着那些窗花笑话老太太说,老太太你看看这是你剪的吗,牡丹剪错了一片花瓣,小兔子的耳朵一长一短,大象的鼻子缺了一个孔,还有这提着灯笼的小姑娘的眼睛怎么跟没睡醒似的,一点都不精神。
被老头奚落了,老太太便摆出一副不服气的劲儿说,谁说我剪得不好,去年我剪的窗花沟里人都来要,就连樱桃沟的人也有来要的,她们都说我剪得好看。
就这还好看,老头抖了抖手里的窗花,我看今年是没人来要了。
你剪得好,你来剪。老太太被老头说得脸有些挂不住了,生气地把剪刀放在炕上。
老头见老太太真的生气了,忙哄老太太说,我剪得还不如你呢,你看我这双粗手,哪干得了这细活。还是你剪得好,比画得都好,能跟真的比美。不信你闻闻,这牡丹还带着香味儿呢。为了讨老太太高兴,老头把手里的窗花递到老太太鼻子下面让老太太闻。
让老头这么一说,老太太心里的气就消了,可脸上还摆出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说,死老头子,真气人。说着打掉老头的手,拿起剪刀继续剪她的窗花。
过了腊月二十三,随着年的气氛的加重,老太太的心也开始兴奋起来,前几天,她给闺女和儿子打了电话,问回不回来过年,闺女给了准信说回来。儿子说值班回不来。臭小子,真是白养,老太太在心里责怪着儿子,但两个孩子闺女说回来,这已经足够让她高兴了。她炸了闺女爱吃的红萝卜馅的丸子,还有排叉,女婿爱吃的红豆包,盼着年早点到来。
腊月二十八,这天夜里,老太太梦见女婿开着车载着闺女和外孙子回来了,外孙子打老远就张着两只小手喊姥姥,老太太迎过去,张开双臂想把外孙子抱起来,可怎么也抱不动,外孙子怎么这么沉呢?抱不动,老太太就弯下腰把外孙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老太太叫着外孙子的乳名,说壮壮想姥姥了没有?外孙子调皮地笑着不说话,老太太就伸手去挠外孙子的痒痒。一阵呵呵的笑声传过来,老太太猛然惊醒,发现抱在怀里的竟是老头的一只胳膊。见老太太醒了,老头收住笑说,老太太,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挠我痒痒干吗?
谁挠你痒痒了,老太太不好意思地扔了老头的胳膊争辩着说。
你,还不承认。老头嘟囔着转过身又睡了。
老太太拉紧了被子想起刚才的梦,兀自笑了。
第二天,先起床的照样是老太太,老太太像往常一样穿好衣服,拉开窗帘,看到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大雪,老太太心里一惊,慌忙拉开屋门,一股寒气袭来,老太太打了个寒战,她拿起门边的一根一米来长的木棍戳戳地上的雪,雪将木棍的一半覆盖了。老太太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大雪封山了!
老太太呆呆地望着眼前还在下着的雪花,雪挡了闺女回家的路,今年春节闺女又回不来了。老太太满面愁容地回到屋子里,躺在被窝里的老头,见老太太一副失落的样子忙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一早起来就不高兴?老太太指指窗外说,下雪了。
下雪了?没听天气预报说下雪呀。老头疑惑地披上棉袄坐起来看向窗外,真是下雪了,看来这雪还不小呢,树都压弯了。说到这儿,老头停住,忽然明白了老太太因何不高兴。老头轻叹一声,穿上衣服,一声不响地去外面扫雪。
雪花一会儿便把老头变成了白色的雪人,老太太坐在屋子里看着老头扫雪,长吁短叹,要不是老头在外面喊她做早饭,老太太恐怕会一直这么长吁短叹下去。
这老天爷,好好的下的什么雪呀?老太太心里埋怨着,走出屋子,去抱柴做饭。老头扫着雪,听到老太太在柴房那边“妈呀”一声尖叫。
怎么了?老头慌忙跑过来。
柴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要饭的男人,蜷在柴房的一角睡得正香。大概是被老太太的尖叫惊着了,男人睁开眼,怯怯地望着老头和老太太。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睡在我的柴房里?老头盯着要饭的问。
昨天晚上,要饭的男子说。
这么冷的天,怎么连鞋都没穿,可怜的。老太太瞧着男子赤着的脚,男子的脚肿得像面包,黑乎乎的。
起来,去屋里暖和暖和,老太太对男子说。
男子没动,瞧着老太太。
叫你起来,上屋里去。老头见男子不动说。
男子迟疑地站起来。
走,进屋去。老太太用手指了指屋子,头前走了。
男子站在那里,看着老头。进去吧,老头说。男子这才移动步子跟着老太太往屋里走。
早饭,老太太熬的稀粥,热了三个饼子,兴许是一天没吃东西,兴许是冻得急需补充热量。男子见了饭,眼睛立时亮了起来,一下子扑到桌子跟前,抓起一个饼子就啃。
慢点吃,别噎着,喝点粥。看着男子贪吃的样子,老太太担心地说。
一个饼子很快被男子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吃完后眼睛又盯向盘子里的饼子。老太太拿起饼子递给男子,吃吧。
你吃什么?见老太太的那个饼子也归了男子,老头问。
我喝粥,老太太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心里责怪自己没有多热几个饼子,好让要饭的男子多吃点。
吃完早饭,老太太烧了一锅热水,舀到一个大洗衣盆里,又找出老头穿过的旧棉衣和一双棉鞋,对男子说,过年了,洗洗澡吧。
男子看着老太太,良久,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男子说,我要了几年的饭,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人看过。
洗完澡,男子精神了许多,老太太这才发现,要饭的男子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眉眼很清秀。老太太便问男子是哪里人,男子坐在椅子上,说出了一个城市的名字,老太太一惊,抬眼看着男子。男子对老太太说,您不认识我了吗?几年前我来过这里。
老太太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男子。
那年夏天有一家三口,上您家厕所,小男孩要摘您的西红柿。男子提醒说。
噢,想起来了,老太太忽然醒悟,是有一家三口,那孩子很淘气,可是着人疼。咦?不对呀,你们不是老师吗?怎么要上饭了?
老太太一问,男子突然眼圈一红,哽咽起来。那年男子一家三口回家后的转年春天,儿子被人拐走,老婆情急之下心脏病发作去世了,临终前,老婆对男子说,一定要找到儿子。葬了老婆男子就出来寻找儿子。听人说,人贩子拐到孩子大多卖到偏远山区,男子就一路沿山找来,找了几年,积蓄花光了,车也卖了,还是没找到儿子。男子就要饭找。
真是造孽!听了男子的叙述,想起那个额头留着一缕头发的小男孩,老太太心里一揪一揪地疼,好像自己的孙子被人贩子拐了去。
腊月三十那天早上,雪停了,天空升起了太阳。地上的积雪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细碎的多彩的光芒。
吃了早饭,老太太打了浆糊,一个人在屋子里往窗户上贴窗花。男子和老头一起往门框和仓子上贴春联和福字。红纸的颜色在白雪的映衬下像个身着红装的新娘妩媚妖娆,透着年的喜气。远处隐隐地有鞭炮声传来,山沟里迎来了年的响动。
晚上,老太太、老头和男子围在一起吃年夜饭,老太太把男子让在炕里,男子不敢上坐,老太太说,坐吧,孩子们都没回来,你就是客。
老头也说,坐吧,难得大年三十有个外人和我们一起过年,你要不坐就是看不起我們。男子这才诚惶诚恐地坐下。
饭桌上,为了烘托气氛,老头向男子讲述了他和老太太年轻时的恋爱经过,讲到动情处,老头的目光就有些陶醉,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老太太则像个小姑娘一样脸红扑扑的像擦了胭脂,笑眯眯地望着老头。男子也向老头和老太太讲了儿子小时候可爱有趣的事情,讲着讲着,男子就控制不住,伏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男子说,我太想儿子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儿子。
第二天一早,男子向老头和老太太告别,老头和老太太说,这么大的雪,还是吃了饺子再走吧。男子执意谢绝。说他早走一天,就多找儿子一天,找到了就能多跟儿子呆一天。老头和老太太把男子送到坡下的山道上,直到男子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老头和老太太才往回转。回去的路上,老太太担忧地对老头说,他这一走,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的儿子。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