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1
程宝贵接到那个战友聚会的电话时,正跟女人王海霞一起,在西瓜地里给瓜对花。
那天早上,金灿灿的太阳照着瓜地,露水还没有下去,脚下的瓜叶子上湿漉漉的。西瓜爬着绿油油的秧儿,开着黄灿灿的花,铺展了满满一地。比人的手掌还要宽大的瓜叶子底下,已经藏了青翠的瓜纽儿,黄豆般大小,枣子般大小,鸡蛋般大小。这是最后一茬花,对完这一阵,满地的西瓜都坐上了纽儿,像一个个孕妇,肚子会越来越大,就等着临盆生产了。对花,也就是人工授粉,摘一朵谎花下来,对准结着瓜纽儿的花心磨蹭几下,让花粉黏在上面。活儿不累,却要趁早上,晚了太阳一出,晒干了花粉,就不行了。这让宝贵感觉有些像他从前三十多岁的时候,跟女人趁着早晨做那个啥。
他拿着手机,愣了一会儿神。刚才那个电话,把他打蒙了。电话是个外地的号码,这年头坑人的多,他犹豫了一下,原准备不接的,想到两个在外地打工的儿子,也就接了。那里头第一句话不是喊爹,喊的是老班长。他愣了愣神儿,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拱拱着,把他眼窝里拱出了两朵泪花。老班长,你在忙啥?你能猜出我是谁不?他听着那边的声音,带点儿攀枝花口音,又有点儿郑州腔调。他连猜了几个都不是,那边哈哈大笑着说出名字,他才想起来那个兵蛋子刘二个。刘二个是他们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他退伍时,刘二个刚刚参军一年。这家伙是个河南兵,个头不高,圆圆的脸,在老家时吃红薯吃得脸皮通红。
程宝贵糊里糊涂的,就在电话上把这事儿应承下来了,应承下来,马上就有些后悔。他忽然意识到,聚会的时间是在半个月之后。他站在瓜田里,心里盘算着,西瓜生长快,他种的又是早熟瓜,坐纽后十来天,就能长成小拳头,二十天,就能长到七八斤。这满地的瓜儿开花早晚不同,最早的那一批,是十来天之前对的花。聚会的时候,这满地的纽儿无疑都该长成了大瓜。最早对上花、插上草标的那几个,差不多就该成熟了。那时候,他就该在瓜地里搭上个瓜棚子,日夜守着了。这个节骨眼上,咋能去哩?是不想要这一地水汪汪的西瓜了吗?
程宝贵站在绿油油的瓜地里,望着那长长的瓜秧,那瓜秧眨眼之间又仿佛拓出去好远。他朝远处望去,女人手快,已经干到了地头儿上。他盘算着,去还是不去哩?要说去,他是想去的。在一起生活多年的战友,大半辈子没见了,咋不想见一见哩?他想去,却又实在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去了,家里咋办?这块西瓜地咋办?
这时候,宝贵看见女人从地那头儿走过来了。她迎着太阳光,一边走,一边用手掌在额头搭着凉棚。女人跟自己一样,也过了六十,身材不行了,可皮肤还是那样好,走路款款的,也还那样好看。
“你瞧瞧,一个电话就把人打傻了?啥人打的?是香港富婆借种的不?”女人还没有走到他跟前,就大声地问。
“我战友打来的,说是聚会,半个月之后去攀枝花。”他犹豫了一下问,“我正想跟你商量商量,你说我该不该答应?”
“你咋不答应哩?你不去,摆的啥谱儿?你还想人家八抬大轿来请你?”女人笑着说,“人家干部的干部,商人的商人,你一个修理地球的,去了还丢你的身份?”
“我是答应了的,可我走了,这瓜田咋办?”
程宝贵提出来的这个问题,让海霞不觉脸色一沉,也仿佛十分为难。她转身望了望这一地的瓜,瓜叶子在风中猪耳朵一样剧烈地摆动着,招摇着。在风把叶片吹伏到地上的时候,长得大一些的瓜纽儿便暴露出来,毛茸茸的,像草地里藏着的一群羊。她心想,这一大片西瓜一旦成熟,那诱人程度,不搭瓜棚不看着是不行的。他们的地就在105国道边儿上,村里人吃个也就吃个,娃儿们摘个也就摘个,厉害的是国道上来往的那些车辆。那些开车的外地人看瓜地里没人守着,停下车就到地里揪,揪了抱上车一溜烟儿就跑了。
西瓜成熟的时候搭瓜棚,看瓜,这些活儿在往年都不用她操心,男人宝贵一手就揽过去了。男人种了一辈子瓜,在这方面是行家里手。今年如果男人不在家,她该咋办哩?搭瓜棚还好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先把一张小床拉到地里,床帮上撑上三根竹条子,搭上塑料布,再盖上一层草苫子,一个遮风挡雨的小瓜棚便搭好了。
她担心的是,有了瓜棚,晚上看瓜哩?她一个女人家,行不行?
2
程宝贵摆摆手说,算啦算啦,不去啦。人家都混好了,咱一个庄稼汉,去干啥?去丢人现眼哩?他说完抛开女人,点上一支烟,朝前走去。他这样在瓜地里来回走了两趟,却只对了四五个花。王海霞一眼就看出来,男人打心眼儿里想去。她明白,你别看他说得那样轻描淡写,仿佛还有点儿犹豫,如果真不让去,不知道他心里多难受哩。女人觉得,她这辈子真是把他摸透了,连肚里有几根肠子都清清楚楚。这也难怪,在一张炕上滚了那么多年,他有啥心事,还能瞒得了她?
男人是个闷嘴子葫芦,别人有啥话都挂在嘴上,他是有啥话都憋在心里。顶多说出一半儿,或者三分之一,那一半或者三分之二呢,就让你去猜。女人知道,大多数情况下,他是考虑得太多。比如放一个屁,别人放就放了。他放之前,要想想该不该放,放了之后别人有啥感受,如果放的话咋放。在屋里还是去屋外头,大声还是小声,是有意抬抬屁股还是装作若无其事。他还要考虑考虑,放了之后,需不需要说点儿啥掩饰掩饰,如果说的话咋说。这样一来,一个屁往往夹着夹着就没有了。他这样做的结果,其实也就委屈了自己。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有点儿磨叽,不是直来直去,而是拐着弯儿来。这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细发。村里人都说,程宝贵是个细发人儿。这话让外乡人听来,难免有些费解。
你要是问“细发”是啥,解释起来虽然颇费口舌,用宝贵的事迹举些例子却不是难事儿。譬如说吧,男男女女在地里干活儿,女人尿急了,总要找个干涸的水沟,或者钻到玉米地里。男人相对来说就简单得多,只要不当着还没出阁儿的姑娘,扭过身子去,“哗啦哗啦”就是一阵。女人们该干啥干啥,脸也不红,心也不跳。谁不知道谁身上长着点儿啥哩?程宝贵却跟人家不一样,他非要学女人,也往沟里去,也往玉米地里钻。他钻玉米地的时候,还会一边走,一边“吭吭”地咳嗽上两声,怕里面藏着什么人。
王海霞知道,男人跟你商量,八成就是想去。如果不想去,他早在电话上拒绝了,还说这干啥?她想到了两个儿子,如果儿子在家就好了,不用俩都在,一个就成。可是,他们都在外面打工,一个在钢厂,一个在电器厂。这年头找个活儿不容易,不能为着这事儿让他们回来。儿媳妇呢?她们虽然年轻,可都带着孩子,大的四岁,小的才两岁。这片瓜田,注定也指望不上她们。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个,是跟她一个娘家的女人王海伦。她们都生在王庄,相差一岁,从小就认识。她自己现在想来也感到奇怪的是,这么些年,俩人走得却并不亲近。不疏不密,不咸不淡地在一个村儿里过了几十年。在海伦的男人碾磨死了之后,她们竟然鬼使神差,渐渐熟络起来,甚至成了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儿。王海霞拿定了主意,这事儿就找海伦帮忙,找她成,一定成。王海霞想到这儿,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对自己说,你咋忘了她哩?有她在,你还愁啥?
“你走你的,到时候看瓜,我让海伦姐陪着我嘛。”她跟男人说。
“你们俩女人能行?夜里真来了偷瓜的,你们能打过他们?”
“你不信?来了小偷,两个老婆子,一个抓,一个挠,一个搂腰,一个按腿,打架胜过一个壮劳力!”
程宝贵笑了笑,走到地头,从自行车筐里拿出一个黑方便袋。这个时节,还没有高秆庄稼。他便提着袋子,下了沟。他蹲下身子,朝外面望望,然后从袋子里掏出一条干净裤子,一件干净褂头。
他一往沟里去,女人就知道该下班了,男人想回家了。这些年,每天干完一晌,来回路上他都要换上干净衣裳。这个习惯,他坚持了几十年。开始她也纳闷儿,你去地里干活儿,来回路上能遇上谁?无非是些村人。村人谁不知道谁?还用打扮得人五人六?刚从娘家嫁过来时,俩人都年轻,她只觉得这样还挺好玩儿。现在,她成了老婆子,他也成了糟老头儿,却还是这样,她就开始有些不耐烦。她不止一次说,你整天在地里摸爬滚打,跟土坷垃打交道,还用这样臭美?程宝贵却不以为然,说工人下车间做工,为啥换上蓝色工作服?医生在诊室看病,为啥要穿白大褂?
他跑到沟里,把身上干活弄脏了的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的,然后再把脱下来的那一身叠好,装进兜儿里,才站起身从沟里出来了。他骑着车子,女人坐在他身后。他们这样往村里回的时候,通身上下看上去就不像在地里干了一晌活儿,倒像是去镇上赶了一趟集,或者去邻村走了一门亲。
在路上,女人就想,你想去攀枝花,咋不明说哩?你不说,摊上个糊涂娘们咋办?女人笑了笑,心说,一个老头子,还这样讲究,这细发的毛病恐怕要跟他一辈子,要跟他到棺材里了。她不禁想到,从前,因为这细发的毛病,他无端遭了多少人的戏谑。人们都说,宝贵长了一双女人家的手,那双手细皮嫩肉,手背上连根汗毛都没有。有人还说,宝贵如果脱了衣服,或许还长着个女人身子哩。那时候大家都三十多岁,有一次,许多娘们儿趁他刚从玉米地里出来,冲上去七手八脚就扒他的裤子,说要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有人朝她跑过来,说不得了了,海霞,人家抓你男人的鸟儿哩。她扔掉手里的活儿,赶到那里,他已经让那些娘们儿脱了个精光。她们扯着他的胳膊腿儿,正往地上一下下颠着。
那一次之后,大家验明正身,再不说宝贵是女人身子了。相反,有女人眼神儿痴痴地说,那紧绷绷的肌肉,那黑乎乎的胸毛,不是男人,是天神下凡哩。这样,先是一些女人接纳了宝贵,原谅了他的种种劣迹。例如,他对头发的重视。村里男人的头发,总是整天乱糟糟的,早晨起来也不打理,顶多十指当梳,往头上胡乱地抓一抓,便扛着锄头往地里去了。程宝贵却不一样,出门前不但仔细地梳头,连眉毛也要用手指头抿一抿。
这样一来,宝贵竟然成了许多女人心中的楷模,成为她们要求自家男人的标杆。男人总是不讲卫生,指甲老长,指甲缝里还藏着黑泥。女人们就说,你看人家宝贵,那手多白,多干净。她听了总是笑笑,心里说,你们单知道他指甲修剪得勤,肯定不知道,他不但手干净,在家还勤快哩!收拾屋子,做饭,女人干的活儿,他都干。他会和面,做的馒头好吃,擀的面条也好吃。
女人一开始觉得,他是那样爱美,那样在乎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形象,那样在乎村里人怎样看他,有时候甚至有些病态。他年轻时冬天穿棉袄,总是喜欢在脖子里戴上一个毛衣领儿。那是个假领子,下面没有毛衣,只图个好看。从四十多岁开始,每次梳头,从镜子里发现一根白头发,他总是央求着她拔呀拔的。她就说,你这样下去,人还没老,就先成了秃子哩。
女人现在越来越理解了男人了,她觉得,也许,他这样细发不是做给人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一种秉性。他这样做,有时候还不是想着自己,而是为别人着想。夏天里,有些男的光着上身,胸口上毛黑乎乎的,姑娘们看见,小媳妇们看见,总要眼光躲躲闪闪的,甚至老远跑开。宝贵就从不这样。他夏天穿褂子,领口最上面的一个扣子总是扣上,手腕上的扣子也总是扣上。傍晚时分,男人们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儿,到村口的河里洗澡。他们不管一旁路上有没有女人经过,脱得光光地跳下去,有的还故意朝路上大呼小叫。程宝贵却总是在岸上脱到还剩个裤衩的时候,就慢慢地往水里下,等整个身子都浸到水里了,才在下面悄悄地脱。
女人觉得,他并不是做给谁看,有一些事情,他就算做了能有谁看见?这些是他的习惯,这习惯是不是优点她说不准,至少不能算作缺点。例如,他无论冬夏,每天洗屁股;他洗内裤很勤,也很仔细;他到地里干活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着卫生纸,尿了尿也要用纸擦一擦。
有一些,女人觉得甚至有些难以启齿。例如,他年轻时办完那个事儿,自己就洗呀洗的,洗个没完。
3
程宝贵认识海伦,其实比认识海霞还早。
那是1958年冬天,在县里的农村工作会议上,有一个干部提出来一个让大家头疼的问题。他说,咱们先是初级社,再是高级社,现在成立了人民公社。土地交上去了,农具交上去了,铁锅交上去了,可共产得还不够彻底。他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大家纷纷不满。他们问,你咋给人民公社抹黑?那干部就说,你们不知道,现在社员天明上工,天黑下工,给队里干活,可你想想,他们干完活儿回哪里去哩?那些人想了想说,回哪里?还不是各自回家?
那人一拍手说,你这话算是说对了,干完活儿回家。家是谁的?房子是谁的?是自己的不?是私有财产不?中国农民呀,小农思想严重!几千年来,根深蒂固。常言说,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地和牛是马克思所说的生产资料,老婆孩子热炕头哩?说的啥?说的生活资料,说的屋嘛!没有屋,搁星星底下露水地里热炕头去?从古至今,农民有了钱先是想着置房子,然后想的才是置地。现在,农民还守着房子这最大的私有财产,咋能轻装上阵,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哩?
那人一番话有理有据,有思想有深度,说得大家哑口无言。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却又显得无可奈何。这事儿咋办哩?农民的这些私有思想咋彻底破除?大家一筹莫展,最后,还是刚才那个干部出了主意。他说,咱让房屋也共产,咱大——搬——家。
如果没有大搬家,程宝贵说什么也不会想到这辈子还能认识王海伦。那年,上头一声令下,程庄的人就搬到了王庄,王庄的人就搬到了李庄,李庄的人就搬到了赵庄,赵庄的人就搬到了程庄。程宝贵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携家带口、浩浩荡荡的阵势,真的不亚于《动物世界》上的角马迁徙。上头有精神,床啦柜啦不便带走,就随房屋一起共产了,只允许带些轻便的东西。虽说这样,破衣破衫,破盆破碗,却也每家都收拾了几土牛车。
程宝贵到了王庄,住的那栋房子,就是王海伦家的。当时,他自然还不知道王海伦,见到她,至少还要等到半个月之后。那是一处小四合院儿,正房住着老扁一家四口,东厢房住的是面瓜和他新娶的二婚头女人,西厢房则住着宝贵一家。娘和妹妹住在外间,他和弟弟住在里间。王海伦家是中农,房子好,青色的小瓦,包皮砖的土墙,宽敞又干净,让他一住下就不想走了。房子好,里面还有一些不错的家具。娘跟妹妹住的外间有一张大条几、两个梨木的菜橱。他跟弟弟住的那间房子里是一张带架子的雕花床,旁边还有一个古色古香的衣柜。
那天,程宝贵下工回到家,一进门,就发现他和弟弟的被褥和衣服被人扔到了外间。他气呼呼推开里间的门,就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在床前。
程宝贵的气一下子消了大半,站在那里,忽然感到自己有些唐突,有些抱歉,惶惶不安地退回来,悄悄关上门,心还在跳。他仿佛一下子明白,姑娘才是主人,自己只是鸠占鹊巢。这想法儿让他感到自己有些可耻。他回到外间,找个角落,展开两张草苫子,把自己和弟弟的褥子铺在了上面。
程宝贵提了陶罐往食堂打饭,路上一直回想着刚刚见到的那个姑娘。打饭的时候,他才知道,那姑娘是王子厚的女儿王海伦。村里人说,那姑娘搬到李庄没两天,就死活非要回自己家不可,大队的干部拦也拦不住。程宝贵嘴里默念着,海伦,海—伦!心说,这名字多好听,不管从谁的嘴里吐出来,都婉转得简直像在唱歌。村里人单是会叫个小红小兰,要不就是叫个花啊草啊的,哪见过人叫这洋气的名字?
这个姑娘可给大队支书程瀚池出了难题,他为这事儿把电话打到公社,请示该咋办。公社王书记说,她一个姑娘家,打不得骂不得,你让我咋办?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为了留不留这姑娘,支书又专门开了个社员会。他征求大家的意见,这姑娘是留还是退回李庄去?大家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程宝贵虽然年轻,却是家里的户主,支书就让他说,让他拿意见。程宝贵说你是支书,这事儿我听你的。你听我的,我如果让她留下,就没你和你弟弟住的地方了哩!程宝贵说,我无所谓,打地铺也蛮好,蛮好!
那之后,王海伦便在村子里呆了下来。程庄人反客为主,真把王庄当成了自己的家,王海伦这原来的主人却成为外来户。当然,村里人对她还算宽容、厚道,让她跟他们一起去地里干活,一样记工分,一起吃食堂。
王海伦能在村里留下来,有程宝贵的功劳,可是,她对他却似乎并不感激。每次看见他,眼光都冷冷的。那时候开始,程宝贵就变得有些穷讲究。从地里干活儿回来,要先洗了手脸,才提上陶罐儿,拿了竹篮儿,去食堂打饭。他不但每天好几次洗手洗脸,还经常洗头。村人都笑话他,说不年不节的,洗的啥头哩?他却不听,不但洗,还弄上皂角,洗得一头泡沫儿。他衣服洗得也勤了。傍晚,从地里回来,把衣服脱了就按在盆里揉。衣服洗了拧干,挂在枝头上晾到半夜,出去小解时,还要拿回来叠好压在枕头底下。这样,第二天一早穿起来,不但干净,还像是使熨斗熨过,衣缝清晰可见。
有一次,海伦跟他正好走了个照面儿,一低头儿,仿佛是瞥了一眼他的指甲。那天晚上,他不仅认真地剪干净了指甲,还平生第一次刮了胡子。剃须刀是支书程瀚池的,平常装在一个金光闪闪的小盒子里,宝贝一样保存着。程宝贵说了不知多少好话,才借出了那宝贝。第一次剃须经历并没给程宝贵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因为,那剃须刀虽然刀架金光闪闪,刀片却钝得很,还不抵一把割草的铲子,差点儿让他流下泪来。
夏天,地里农活儿不忙的时候,海伦会到村口的河边洗衣服。她洗衣服时下身穿一条蓝裙子,上身穿一件蓝色碎花花的白褂头。那种蓝布是自家纺织的白棉布染成的,有些浑浊,别人用来做被面儿,她穿在身上却一样好看。王海伦洗衣服时挽着袖子,端着花瓷盆,拿着捶衣棒。她洗衣服时,仿佛就高兴起来了,唱着歌儿:洪湖水哎,浪呀么浪打浪哎。她一去河边洗衣服,宝贵就跟队长申请,去河沟一旁的土崖上打猪草。土崖上草总是那样密,那样厚,一会儿便打满了筐。他打完了猪草,便用砍刀在头上的土崖上划字儿:海伦,海伦……土崖让雨水冲刷,平滑如墙,像刀砍,像斧斫。他写了一个又一个,写完便用刀背抹了,抹了再写……
有时候,海伦洗衣服洗到半截儿,还会起身爬上河岸,钻进玉米地里。庄稼吃了她,又吐出了她。每当海伦又回到河边时,土崖下面便没了宝贵的影子。他光着膀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钻进玉米地。玉米大刀一样的叶子划拉着他裸露的胳膊,在那黑红的皮肤上弄出一个个白色的干涩道道儿。玉米铁锈粘他一脸,玉米花粉撒他一头。他光着脚踩着那一个个还留有女人体温的小小脚窝儿,一步步走到玉米垄子深处。在那脚窝的尽头,总是有一片湿乎乎的地面儿,中间一个光溜溜的用水冲出来的小坑儿。他瓷眼儿望着那小坑儿,总会痴痴地呆上半天。
他不止一次想,那小坑儿多像一个小泥碗儿,真想把那小碗儿抠下来,端在手上捧家里去呀。
4
大家一块儿上工,有时候男的一帮,女的一帮;有时候年轻的一帮,年老的一帮。年轻人在一起,干一阵儿,就停下来唱啊,闹啊。王海伦也唱歌,唱电影上的歌儿,唱得很好听。她唱歌的时候,男男女女都静了下来,一声不吭地盯着她。她不唱了,却没有一个年轻人敢跟她闹。她唱完了歌儿,便坐在一边,拾起地上一个小瓦片儿,一下下往下刮铁锨上粘住的泥巴。农人都有这个习惯,铁锨上粘多了泥,不及时清理,时间一长就变钝了。大家歇上一阵儿,玩上一阵儿,队长在远处一喊,大家便掀身起来。程宝贵就会多个心眼儿,故意磨蹭一阵儿。大家都走前头去了,他才从地上捡起海伦刚才用过的瓦片片儿,装在兜儿里。第二天,他干上一会儿,就会停下来,从兜儿里摸出那个瓦片片,在铁锨上刮几下。
那个夏天,程宝贵是那样想看见王海伦,看见了之后,却又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远远看见她的影子,就想赶紧躲开。他甚至还大着胆子,给海伦写过一封情书。他熬了好几个晚上,写了整整六大张信纸。他把那信在衣服里揣了好几天,弄得都有些皱巴巴,软塌塌,最后还是在一个晚上偷偷地烧了。他把烧得的一捧灰埋在院中的桂花树下,那年秋天,桂花就开得特别多,香气那么浓郁,熏死了许多蜜蜂……
程宝贵觉得,再那样下去,他会疯了的。那年幸好,村里来了征兵的,算是救了他的命。他当兵的地方是攀枝花,当的是驾驶兵。那时候的驾驶兵,开辆绿油油的大解放搞运输,走到哪里都是大姑娘小媳妇羡慕的目光。他开着深绿的大解放,跟着教练学习驾驶的时候,想的不是别的,就想回王庄一趟,让海伦看一看呀。
他第一次回去探亲,却没有见到王海伦。因为,那时候,大搬家已经结束,村里人又都全部搬回程庄来了。他是想过,如果专门去王庄一趟,兴许还能看见海伦,可想想又打了退堂鼓。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年春节回来探亲,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竟然见到了王海伦。那是个晴朗天气,天上没有一片云,暖暖的小南风刮着。程宝贵一看见王海伦的影子,就愣在那里了。王海伦当时正从程碾磨家院门里走出来,往场院前面的一根铁丝上晾被子。
“那是谁?”
“碾磨的媳妇啊。”
“她叫啥?”
“王海伦。”
程宝贵就在那里呆呆地望啊,望着她慢慢把被子在铁丝上扯到两头儿,又望着她款款地转过身。他看见被子上有一片斑斓的水渍,深深的像一幅地图。他知道,碾磨从小有遗尿的毛病,在小学里上课就经常尿在裤子里。程宝贵盯了一会儿,发现那地图像极了部队图书馆里的《中苏边境地形图》。程宝贵心里难受得要命,他目送着海伦重新走回那个过道门儿,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王海伦结婚了,她嫁给了碾磨。
他复员回到村里的时候,人民公社还没有解散,他还是跟其他社员一起去地里干活儿。他去地里干活儿,看见海伦,心还是跳个不住,气儿还是喘不过来。海伦还是那样俊,那样年轻,就跟没结婚一个样儿。不过,因为有了个孩子的缘故,脸瘦了,身子瘦了,奶子却比原来大得多。他跟男劳力一起挖山药壕,挖着挖着,把铁锨插在土里,扶着锨杠,就在那里朝远处望。
程宝贵在部队跳高跳远、单杠双杠都拿过冠军;篮球、乒乓球是班里的主力;还练过擒拿格斗、拳击散打。回到村里,却英雄无用武之地,两只手抓着铁锨,干上一晌,手掌手心里磨得都是水泡。队长笑话他,小组长笑话他,就连碾磨这样普通的社员也笑话他。
你瞧瞧你那双手,嫩得像白面,干农活儿还要学着点儿啊。
你下田插秧还穿着双白袜子,就不是做农民的料儿嘛!
他听了村人的话,心里难受得想哭,再没了下地做活儿的兴趣。每天支撑他跟其他社员一起上工的,就是去地里看一看那个女人。那女人有时候在临近地里点豆,撅着肥肥的屁股;有时候又在远处的地里拾花,只给他个影影绰绰的后背。当然,也有时候,队长故意捉弄人,让男劳力在南地里刨地瓜,却差遣女人们去北地里掐谷穗儿。这种情况,真真的是要让人急死,真真的是要让人把眼望瞎啊。
那时候,村东头有一座菩萨庙。泥塑的菩萨已经让红卫兵、红小兵们推倒,砸碎,但庙还在。宝贵心里想,庙在,菩萨就在啊。他每天去地里干活儿,从那庙边经过,都要在心里轻轻祷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呀。他下工回来就在心里感念菩萨,菩萨很灵验的,他这样祷告完,十有八九就能在地里遇见她。
程宝贵这辈子最服气的是娘。
娘瞎目糊眼的,线头认不到针鼻儿里去,心里却一清二楚哩。娘说,吃到嘴里的才是你的,别人碗里的肉再好,你看也看不饱啊。那年冬天,娘就张罗着托媒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开始不依,娘叹口气就说:娘老了还有你给挖个坑,给摔个盆儿,你老的时候咋办?荒山野岭地让狗去吃吗?他说:狗吃就狗吃。娘又叹口气说:若在从前,娘就送你去当和尚。现在光善寺里的方丈都天天挨斗,每周一次给村里人挖厕所哩。
程宝贵几十年之后还记得,对娘给张罗的婚事,他一开始像头倔驴子,后来听媒人说女方是王庄的,名字叫王海霞,心里就开始活动了。他去让女方相看的那天,穿了一身绿军装,脖子里还戴上了毛衣领儿。他在王海霞的家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碗茶,说了一会儿话,回来之后,二话没说,就把婚事答应了。王海霞个头儿不高,跟海伦不一样,却也恬静,耐看。她是家里的老大,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两家把亲事定下来之后,程宝贵再去,就给未婚妻捎去了一条的确良褂子,给小姨子送了一包牡丹雪花膏。他走了后,丈母娘撇撇嘴说,这姑爷倒是个有心人,眼光看得多长远。人家两年前从部队复员,当时,还是个大小伙子,就提前准备了这相亲的礼儿。
程宝贵跟海霞结婚的时候,村里人都来看热闹。那时候,王海伦的娃儿赛虎已经三岁了,挤在人群里看新娘子、新郎倌儿。小两口拜完了主席像,宝贵就跑过去把赛虎抱了起来。他把娃儿抱在怀里,凑上去亲了亲,还往那小嘴巴里塞了一块糖。村里人就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新郎倌儿喜欢男娃儿哩。王海霞仿佛把这话记在了心里,结婚后一年一个,接连给丈夫生了两个男娃。两个儿子长到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宝贵去镇上赶集,买回一个肉盒儿。他一到村口,正巧遇上海伦的娃儿赛虎,就随手给了他。两个亲生儿子去村口迎爹,恰好看见那一幕,便回家告状。妈妈妈妈,爹吃里扒外,胳膊肘子往外拐哩!女人是个宽厚人,笑笑说,你爹这样做,是因为他跟赛虎远,跟你们近呀。
那时候,田地已经分到了各户,不能一起上工下工,见到王海伦的机会就少了。好在他们两家住得不远,又是邻居,隔三差五的,还能看见。春末夏初,王海伦跟碾磨一起在麦子地里种玉米,他跟王海霞也一起在麦子地里点葵花。麦子长得膝盖深,刚刚出穗儿,风一吹过,软绵绵的像一块大绸。他在前面挖坑,女人在后面点籽儿 。他干一会儿就直直腰,望一眼远处绿色中的红褂子。那褂子飘飘摇摇的,像一艘小船。他看着看着,发现碾磨直起腰来,扭过身去,站在那里,急急地仿佛在解腰带。在他的身后,海伦就直起腰来,慢慢地等。碾磨站了好一阵儿,才晃了晃身子,最后还打了个哆嗦……
程宝贵从这边远远看了,心里就难受得要命。
程宝贵从部队复员后,因为是党员,认识的字儿也不少,就一连干了几十年的支书。他五十岁生日那天,才从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新任支书是个小年轻,说叔呀叔,公粮好收,计划生育好抓,红白喜事儿弄不好,让外村人笑话呀。程宝贵就把这活儿揽了下来,一直干到现在。这些年,他亲手迎来了许多新媳妇,也送走了村里许多老人。这样一迎一送的,最后也把自己迎送成了白头。
那一年,他从地里回来,听歪脖子树下那一群人说,才刚六十多岁的碾磨从县城医院查出毛病来了。大家议论纷纷,说碾磨这两年就嚷嚷着腰子疼。村里赤脚医生王希运给他开了几服药,吃了,也没当回事儿。这阵子农忙,他在地里挖蒜,干着干着,就吐了一口血。这下子不得了了,到了县里医院,检查结果出来,竟然是肾癌晚期。
老人的葬礼,是程宝贵帮着一手打理的。这个老哥哥,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啊。程宝贵在整个葬礼上显得颇为伤感,一丝不苟地安排着每一道程序,让碾磨走得隆重而体面。亡人入土一个星期后的早上,他从床上爬起来就往海伦家里走。村里人在街上遇见了,问你去干啥,他说去海伦家里,商量商量烧一七纸的事儿。
这里的风俗,老人死了之后每个七日都要烧纸祭奠,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为止。程宝贵走进碾磨家堂屋的时候,王海伦正坐在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脸朝里,背对着外面剥着红小豆。程宝贵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进了门,望了望里间屋,年轻人们都不在。他又望了一眼灵堂前碾磨的黑白照片,确认这个人已经入土了。他的腿一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跪在了王海伦的身后。这一辈子,俩人第一次离得那样近,近得让他都感觉有些不真实。他望着她的耳朵,他发觉,她的耳朵楞上有个小痣。他跪在那里,用几乎从来没有过的无限温柔的声音说:
海伦,现在碾磨兄弟没了,如果你不嫌弃,以后就跟着我吧……
程宝贵记得,当时,女人转过身来的时候,整整一张脸都红彤彤的,红得那样好看。他没想到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脸色还能那样鲜艳,眼神儿还能那样迷人。
王海伦思虑了片刻,朝他脸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那天的事情,程宝贵至今回想起来,也觉得一点儿都不后悔。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也会依然那样做。他只后悔一件事儿,就是自己那么快就把脸上的唾沫擦了,擦得那样干净。他想好了,如果她还能吐他一回,他绝不会再那样轻易地擦去……
5
程宝贵从攀枝花回来,从镇上汽车站一下车,便雇了一辆小摩的。摩的“突突突”地开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他从车窗里朝外望去,看见了小村里的一排排房屋,还有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他看见,村口有几个女人,看着娃儿,说着话儿。王海伦也在里面,她推着一辆婴儿车,看着她的小孙子、赛虎的娃儿栋梁。
“你这趟去攀枝花,都干了点儿啥?”他一回到家,女人海霞就嗔怪地问道。
“吃了饭,喝了酒,合了影。”
“你大老远去一趟,就为了个这?”
“我还给你买了衣裳,给儿媳妇各买了条丝巾,给孩儿们买了玩儿的。”
程宝贵说着,把行李包的拉链缓缓拉开了。他先是从里面掏出一件蓝花白底的褂子,又掏出一条枣红色纺绸的裤子,递给女人。女人“哎哟”了一声,笑着接过去,走到床边,脱去原来的衣服,穿上了这身行头。女人穿上他买回来的新衣服,走到大镜子前,照了照,捂了脸。
“这样红,这样花,像个啥样子?我可不是《小二黑结婚》里小琴她娘!”
“你懂啥?我到了攀枝花才知道,现在城市里时兴这个,越年轻,越是穿得素净;越老了,越是穿得艳。”
程宝贵说完,才想起了走之前放心不下的那件事儿,那一地的西瓜。
“西瓜咋样?”
“西瓜都长大了,最早对花的那一茬都熟了,摘了卖过一批哩。你不知道,这可多亏了人家海伦。瓜棚子是我们姐妹俩合力搭的,搭好了之后,她每天晚上都陪着我在里面住着,看瓜。第一次卖瓜,我忙不过来,也多亏人家给照应着哩!”
程宝贵听着,又从另一个小包里拿出来三辆小飞机,电动的,摆在桌子上。
“这是我给咱宝贝孙子买的,也有海伦她孙子一份,谢谢她。”
“你说得对,是该谢谢人家!”女人拿起那小飞机,按了按开关,飞机一下子飞了好远,“你真会买,男娃儿就喜欢这个。”
“我刚才回来,看见海伦在村口推着小车,正哄着娃儿玩儿,你这就给她送去不哩?”他说。
“好。”女人爽快地答应着,就往外走。
“你莫急,还有这件衣服,没你的贵,给她吧,谢谢她。”他仿佛是迟疑了一下,才喊回女人海霞,又从行李包的夹层里摸出一个藏蓝色的褂子,递过去。
女人一愣,接过来笑笑说:“这一个星期,亏得人家海伦帮我,你在外面的时候,还没忘了人家,算你有良心!”
程宝贵看见女人抿了抿头发,朝外面走去了。女人走后,他在那里抽着烟,有些心神不宁。傍晚时分,女人还没回来,他便啃着一块馒头,到瓜田里去了。他到了地边儿,赤了脚,往瓜田深处走。他欣喜地看到,那些瓜摘了一批最早的,剩下的这些,大的也已经长成了水桶,小的也已经长成了狗头。他心里说,这是两个女人的劳动成果,凝结了两个女人的汗水。他在瓜田里转了一圈儿,又回到瓜棚,在那里坐着。他吸了一堆烟头儿,又坐了一会儿,女人的影子才在夜雾中近了。
女人提着晚饭,给他放在地上,盛在碗里、盘子里。菜是芸豆炒肉,汤是小米稀粥。她把筷子摆在盘子沿儿上,说:
“吃吧,吃吧。”
程宝贵没有动筷子,像是有啥心事儿。
“你吃惯了外面的山珍海味,不稀罕家里的饭食儿了?”
“她收了没?”程宝贵犹豫了一下,仿佛漫不经心地问。
“收了。”
“她喜欢不哩?”
“喜欢得不行。”
程宝贵“嗯”了一声,开始大口地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女人有些惊讶,因为她还是平生第一次知道,男人咀嚼食物的时候,也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今天男人回来了,看瓜的事儿就用不着她,等他吃完,她就可以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了。程宝贵吃完了,把碗摞在一起,把筷子放在上面。
王海霞提着空饭桶饭碗往家里走,走在月光里。在她身边,树和其他植物的轮廓影影绰绰,跟村边河里的蛙声搅成一片。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刚才自己在村里看见海伦的情景。当时,王海伦正在给婴儿车里的娃儿喂奶。海霞拿出小飞机,她接过去了。海霞接着又拿出那件褂子,海伦的脸就“腾”地一红,赶紧拿手往外推。
“姐,这褂子,你得收下,他给你买的。”
“妹儿,你留着穿,他买的东西,我不要。”海伦说。
“你看看你,咋能不要哩?你还不知道他?你不要,他心里啥滋味儿?他这次大老远儿去一趟攀枝花,不就是为了这一点儿心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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