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文
(中山大学,广州,510275)
“哲人已逝,哲学遗产至富,学术之幸,学人之幸!”——纪念许国璋先生诞辰100周年①
黄国文
(中山大学,广州,510275)
摘要:今年11月25日是许国璋先生诞辰100周年。中国的外语教育史中有一个“许国璋时代”,许国璋的教育思想影响了整整一代中国学人。本文通过几件小事,讲述作者与许国璋先生的交往,从中看到语言哲学家许国璋的语言研究思想,同时也看到作为外语教育家的许国璋先生是怎样关怀、鼓励、扶持、提携后学的。本文也表明,一个年轻学者的成长,需要周围良好的学术氛围和其他学者的无私帮助,当然也需要个人的刻苦学习和努力奋斗。在学术界,同样是“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要做好学问,需要大家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支持。
关键词:许国璋,学术交往,语言哲学
[中图分类号]H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921-(2015)11-0006-05
[doi编码] 10.3969/j.issn.1674-8921.2015.11.002
作者简介:黄国文,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功能语言学、语篇分析、翻译研究。电子邮箱:flshgw@mail.sysu.edu.cn
1. 引言:语言哲学家许国璋
今年11月25日是许国璋先生诞辰100周年。许先生1915年11月25日出生于浙江海宁,1994年9月11日与世长辞。虽然许先生离开我们已经21年了,但我与先生的交往仿佛发生在昨天,仍然历历在目。我清楚记得:我从1994年9月18日的《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得知了许先生仙逝的消息,噩耗如晴天霹雳,突然重重地砸在我头上,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悲痛不已。当时我正在英国纽卡斯尔大学做研究。一个多月后,我收到了王克非教授给我寄到英国的“《许国璋先生纪念文集》征稿函”,于是在1995年8月我完成一篇题为“铭记许国璋先生的教诲,努力学习祖国的语言和文化”的悼念文章,表达了我对先生的哀思。王克非教授编的《许国璋先生纪念文集》收辑了70多位学者纪念许先生的文章、挽联、挽诗;文集的书名是时年九十一岁高龄的吕叔湘先生亲笔题写的,作者包括李赋宁、季羡林、戴镏龄、王宗炎等著名学者。在这里,我想对王克非教授的邀请表示感谢,因为他给了我一个对许国璋先生深表怀念和感激的机会。
在中国的英语教育史中,有一个“许国璋时代”。在我国改革开放的初期,出现了一股学英语热,全国各大城市都办起了英语培训班。记得当时广州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英语培训班,招生广告写的都是“许国璋入门”、“许国璋1”、“许国璋提高”、“许国璋听说”、“许国璋阅读”、“许国璋写作”、“许国璋翻译”,等等;这些英语培训班实际都是讲授许国璋主编的系列《英语》教材。从招牌广告可以看出,“许国璋”成为“许国璋(编写的)《英语》(教材)”的代名词。大家一提起“学英语”,说的就是“学许国璋”。当年我还是广州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的年轻老师,也参加了学校在广州市区设办的“夜大学”教学,讲授“许国璋1”。在那些年里,“许国璋”在英语学习者眼里,不是一般的教授,更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神!用今天的话来说,是教授级的男神!“许国璋”的名字与“英语”成了同义语,家喻户晓、老少皆知。桂诗春先生说他曾与许先生开玩笑说“许国璋英语”已经成为像英国英语、澳洲英语那样的英语变体(桂诗春1996:49)。
一般人只知道许国璋先生主编的《英语》教材,知道他是英语教育家;但他作为一位伟大的语言学家和语言哲学家的一面,了解的人就不是那么多。早在1958年,他就在《西方语文》(1958.2)发表了题为“结构主义语言学述评”的长篇文章,是国内最早研究和评论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学者之一。上世纪60年代,他的研究重点从英国文学转入现代语言学。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多年里,他从现代语言学的视角审视语言和与语言有关的哲学、文化和翻译问题。例如,他讨论Bloomfield和Saussure语言学思想的关系,并指出他们之间确实有师承关系(《外语教学与研究》1989.2);他介绍、摘译Austin的HowtoDoThingsWithWords,用自己独特的风格把问题说明白(《语言学译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他发掘金岳霖的翻译思想(《外语教学与研究》1986.4),为我国的翻译研究注入了新鲜血液;他以一个哲人的视角探讨语言问题(《中国语文》1991.2;《中国语文》1993.1),并十分赞同金岳霖所说的“抽象的成分一方面是非常之有用的,另一方面也不是可怕的,用处非常之多,而且有时也非常之平凡”(许国璋1991:308)。
作为英语教育家,许国璋先生家喻户晓;作为语言学家和语言哲学家,许国璋先生睿智深邃,高瞻远瞩。而我个人记忆中的许国璋先生,是一位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长者;我与他交往时他已经70岁高龄了。在这里,我想谈谈我与许国璋先生交往的几件事,说说先生的治学思想,以表我对许国璋先生的深深怀念及感激。
2. 初次见到许国璋先生
我1974年到广州外国语学院(“广外”,今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读书,毕业后留校任教。与许国璋先生近距离接触以前,我听了解情况的老师说,许先生与广东外语界的多位知名学者有着紧密的学术交流,也有朋友间的交往。后来我自己观察,主要是这么几位:王宗炎、桂诗春、李筱菊、何自然。大约是从上世纪70年代末起,许先生经常到广外参加各类学术活动,他邀请王宗炎先生跟他一起撰写《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的“语言学、世界诸语言”部分,介绍王宗炎先生主编的《英汉应用语言学词典》(《外语教学与研究》1989.2)。当年外语教育界中的一个流行说法就是“北许(国璋)南王(宗炎)”,这足以说明他们的学术影响。许先生与桂诗春先生一起做应用语言学研究,支持桂先生的学术探索,他评介了桂老师的著作(《外语教学与研究》1987.4)。许先生支持李筱菊先生探索和推广“交际英语教学法”,编写《交际英语教程》,还专门写序推荐该教程(《南外学报》1986.4)。许先生与何自然先生探讨语言学和应用语言学问题,支持何老师的语用学研究,与何老师有很多交往(何自然1996)。
当年,我是广外的一名年轻老师,也是许国璋先生众多崇拜者之一,许先生对于我,是天上的星星,只能遥望,无法接触。我第一次看到许国璋先生是在1980年,当时他到广外参加广外和上海外国语学院联合组织的“应用语言学与英语教学”学术讨论会,我还记得他所作的学术报告题目是“Culturally loaded words and English language teaching”,内容主要是说,词汇是文化载体,词汇有文化内涵,学习语言离不开学习文化。
1985年秋天,许先生又一次到广外进行学术交流。有一天晚上,许先生应何自然先生之邀,到他在广外的住处做客,共进晚餐。那些年,我与何自然先生接触很多,交流也很多,经常到他家去串门谈学习、谈工作、谈生活,得到他很多关心和帮助;所以那天何先生也把我请来。那天晚上,我在何先生家里,近距离地见到了许国璋先生。晚饭后,也许是何先生有意安排我与许先生单独交谈,也许是何先生突然有急事要处理,就留下许先生和我在他家一楼的小客厅里交谈。后来我送许先生回到他下榻的广外专家楼,又在专家楼的大门口谈了好一会儿。记得我说过我很崇拜他,读过他的学术论文之类的话后,许先生认真地问我读了他的什么论文,我就一一说出来,许先生听后很感兴趣,也很高兴,笑吟吟地看着我点头。他对我说,他喜欢我这样踏实的年轻人。当他知道我读过他多篇文章后,就要我说每一篇文章的内容,并要我对文章内容说说自己的看法。在见到许先生之前,我确实是读了他那些年的学术论文,而且是读进去的那种读法。在谈话中,许先生说到,那些年他去过很多学校,也接触过很多人,其中也有不少人说崇拜他,读过他的东西,但一细问,回答的常常只是读过他“文革”前编的“许国璋《英语》”,而不知道他改革开放后写的新东西。我那时年轻,记忆力好,竟然能把许先生那些年发表的主要文章的内容(和发表的时间和刊物名称)说了出来,并在许先生的鼓励下说出自己的读后感。在我们谈话期间,他还邀请我给他主编的《外语教学与研究》期刊写稿子。这次谈话,我感到了许先生对我的赏识,何自然老师也有同感。他在纪念许先生的文章中提到这一点:“他[许国璋先生]在广州时曾在我家做客,晚饭间认识了我的学生黄国文同志。许老在同黄国文的谈话间喜欢上这位年轻人,从此经常给予他多方面的勉励和指导,要求他给《外语教学与研究》杂志写稿”(何自然1996:121)。
自从那次谈话后,在许先生认识的广外老师中,就多了我这个年轻教师。自那之后,许先生在给李筱菊、何自然等老师写信时,有时也会提到我,例如,他1986年12月2日给李筱菊先生的一封信中写道:“黄国文今之新秀,约稿已是一年又半,怎的片纸未曾寄我?希望能在87年4月寄我一篇。至嘱至盼”。记得李筱菊老师收到此信时,我们正好在《交际英语教程》教材组办公室,李老师对我说,许国璋先生给我来信,说你是新秀,你自己看看,说完就把信递给了我。我看过后很激动。李老师说,信我要拿回去,你复印一份吧,因此我就有了这封信的复印件。据何自然先生记叙,在许先生1987年8月3日给他的信件中还写道,“国文同志前欠我一稿,此次如荷意允,是大佳事”(同上)。
这些年我无论是否担任行政管理工作,无论有多忙,读书、做研究一直是我生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许先生约我写稿,这是激励我奋蹄的扬鞭,提醒我要好好读书做学问,做一个真正的学者。这些年一直在想,当年我之所以能给大家心目中的“神”(许老)留下印象,一定是我努力学习的结果。套用一句时髦的话,就是“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我这些年的学术发展与许国璋先生的关心、鼓励和鞭策是密不可分的。
3. “语言学系列教程”
1986年初,我研究生班的同学喻广荣对我说,他认识湖南教育出版社的编辑廖世英,说出版社希望出版学术专著。我听后就建议他一起去找何自然老师。何老师很有视野,也很有组织能力,就开始策划着“语言学系列”教程,最后确定六本,是桂诗春的《应用语言学》、王钢的《普通语言学基础》、伍谦光的《语义学导论》、何自然的《语用学概论》、黄国文的《语篇分析概要》和广外另外一位老师(副教授)的编写计划。系列丛书编写计划寄给出版社后,得到的并不是很肯定的答复,有两点疑问,其中之一是出版社对有的作者不是很了解。那个年代,出版是很不容易的。何老师得到这个消息后,跟我说,这些人中你是唯一刚评上讲师的年轻人(其他是教授或副教授),估计这是在讲你。这样吧,你给许国璋先生写封信,请他支持和推荐你。我因此就照何老师说的做了。很快,许先生就给何老师寄来他手写的推荐信,并叮嘱把信转寄给出版社。信开头部分的内容如下:“世英同志,广外黄国文同志发起的语言学基础教程丛书,是适合形势需要,有助于大专院校语言教育之书。黄国文同志和我相识,他好学,给我印象很深。写文章理路清楚,字也写得很好,是一位信得过的研究者。我愿向贵社推荐,因为我对他有了解,和他谈过,也看过他写的文章”。
之前我给许先生的信,何老师是看过、同意后才寄出的;我在信中提到了在帮何自然老师策划此系列丛书。但许国璋先生在信中说是我发起的,我很害怕何老师误解(尽管他是看过我的那封信的)。何老师收到许先生的信后没有误解此事,想了想后跟我分析此事的最佳解决办法,然后他给湖南教育出版社的廖世英编辑写了信,其中一点的大意是说这些作者中黄国文最年轻,资历最浅,许先生专门推荐最年轻的人,其他人当然就不需要推荐了。按照当年许先生的名气,这寥寥100多字的份量应该是千斤重的。不久,出版社就正式答复,“语言学系列”纳入1987~1988年的出版计划。于是,我的《语篇分析概要》1988年也就如期出版。这是我的“成名作”,因为这本书,我在后来的学术路途中很顺利地获得很多进步的机会,包括1988年被国家公派到英国爱丁堡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是广外历史上第一个被公派到国外攻读博士学位的英语老师)。
湖南教育出版社知道许先生支持“语言学系列”教程的出版,便约请他为该系列丛书写总序言。许先生给“语言学系列”教程写了序言(《现代外语》1988.2),出版社排版后请许先生校对。他校对、修改后把校对稿寄到广州给我,让我再校对一遍,给我的信是用毛笔竖着写的:“国文同志,此校稿改动较多,请为我再校一遍,至以为感。……许国璋88/4/21”。“语言学系列”教程出版后,1992年被中国出版协会教育图书研究会评为优秀教育图书二等奖。在当时学术资料匮乏的形势下,这个系列教程在国内是很有影响的,很多学校都把这些书用作研究生课程的教材。现在很多中青年的学者都读过系列中的一些书。
4. 与许先生的交流
上面说到,许国璋先生1985年秋天鼓励我给他主编的期刊写稿,我没有满意的作品,不敢投稿。一年半后的1986年12月2日,他在给李筱菊先生的信中说约稿已是一年又半我还没有把稿子给他。我于1987年8月下旬诚惶诚恐地给他寄了稿件,他于9月1日给我回了信:“国文同志,大稿收到,多谢。这是足下惠稿的第一篇,以下望源源续稿。我腿疾已基本好了,现在练气功。望得便告宗炎、自然等教授。书不一一,即致谢忱,并颂夏祺许国璋87/9/1”。
1988年1月初,许先生和师母来广州后要回北京,临走前一天请何自然老师转告我,要我去送他们。我和何自然老师的儿子送他们去乘从广州到北京的火车。了解许师母的人都知道,师母有一原则:旅行不坐飞机,而且立场非常坚定。他们顺利到达北京后,许先生给我来了信,内容如下:“国文学友,我也真是不知客气之人,居然点名要你送我,何自然兄也连夜来叫你,而你第二天就是来!你们待我以诚,我则架子如此,口气如此,这是北大李赋宁先生绝对不会做的事,我竟这样做了。我是万分感激,也是万分不当!寄上两部词典,一致国文,一致小何。是北京购的,而且用人民币,印刷清楚,翻阅也易。希望有用。小何的名字我没有记住,真对不起。国文的大稿将在88年第一期登出。英文摘要是我改过的。祝读书多获,并致龙年问候许国璋88/1/24”。此信中提到的“小何”是何自然老师的儿子。
我于1988年8月中旬写信给许先生汇报我的近况,并告诉他我9月下旬要去英国爱丁堡大学读博士,还说我将从北京出境,希望出国前能去他的府上拜访他。许先生收到我的信后,用毛笔并且采用竖式给我写了这么一封信:“国文同志闻足下即将赴爱丁堡研究,为之十分高兴。来京时请为我代买荔枝红茶半斤至感。行前千万来我家聚叙,但我定二十日前后赴苏州,最好能于此日之前会面。书不一一,即致礼许国璋88/8/31”。
我于1988年9月初去北京语言学院参加出国集训并等待出国,之前就约好去拜见许先生的。那时刚好我的研究生同班同学陈佑林(现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也在那里集训,所以我们就于9月11日(是个星期天)一起到北外大院许先生家里拜见他。许先生热情招待了我们,并亲自倒了他说的“Cherry Brandy”给我们两个人喝。交谈期间许师母从里间出来坐了一会。许师母认得我,她和许先生在广州时我去过他们下榻的“流花宾馆”拜见过他们。我见过许师母两次,她给我最深的印象是,非常严格非常严厉。我们在许府期间,她第二次从里间出来,大概就是要提醒我们不要过多影响许老的工作和休息;我们也就马上告辞了。临别时,许先生专门跟我们一起走到他的研究所,取出自己保存的金岳霖《知识论》送给我,并嘱咐要好好读它。
在许府期间,许先生还是那样和蔼可亲,侃侃而谈,嘱咐我们在国外好好学习,注意身体,早日学成归国;他还谈到自己在英国伦敦大学、牛津大学学习的一些经历。
5. 研究语言要结合文化
在与许先生的交往过程中,我多次听到他强调从事外语专业的人要学好汉语和把语言和文化联系起来讨论,他说“语言学不宜分国界”,说外文系要和中文系打通,还说要从哲学的角度去研究语言。
我于1988年9月去英国爱丁堡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安顿后就给许先生寄了圣诞贺卡。第二年秋天,我通过在国内的亲人给许先生寄去圣诞贺卡,问候他和许师母。他于1989年12月8日寄给我一封用毛笔写的信,全文如下:“国文同志,寄我贺卡敬悉,非常高兴。我二年前曾记下足下地址,但不知是否已迁新址,因此寄穗,希谅。现在国外学语言学的,不论是否宗乔氏一派,都以形式分析为尚,而不及文化,我以为这是很可惜的。中国人治语言之学,终究要回到自己的语言与文化来。如以形式分析治汉语,我以为成就有限,如以此法与文化内容相结合,则待发掘之点正多,未可限量也。英国多雨,爱丁堡地处北方,晴日无多,宜多注意运动。一九九〇转瞬即届,在此年来如能赐我一文,感甚盼甚!即颂年禧不学许国璋手启十二月八日”。
这里有两点要说明:(1)我当时国家公派去英国读书,获得的是中英友好奖学金,但所给的生活费每个月只有200英镑。为了省钱,我1989年9月就写好了给国内的老师和亲朋好友的圣诞卡,然后一起通过比较便宜的“慢邮”(surface mail)寄回国内,让家人从国内转寄给有关人士。(2)我寄圣诞贺卡给国内的老师,是没有预料他们会给我回复的(那时寄到国外的邮费不便宜,国内的普通邮费是8分钱,但寄到英国要2元),因此给许先生的贺卡应该是没有写上具体地址的。
许先生给我的回信中说到,目前国外学语言学的,都喜欢采用形式分析而不涉及文化。他明确指出,我们做语言学研究,终究要回到自己的语言与文化来,这样就有很多东西可以发掘,发展空间就会很大。我后来在“铭记许国璋先生的教诲,努力学习祖国的语言和文化”一文(黄国文1999)中也谈到许先生的思想对我的影响。细读《许国璋论语言》、《许国璋文集(1)》和《许国璋文集(2)》,便可看到许先生多次谈到语言研究要考虑文化因素的问题。
读到许先生信中写的“英国多雨,爱丁堡地处北方,晴日无多,宜多注意运动”这一句话时,我非常感动:许先生不是神,他是一位关心年轻人、父亲般的普通长者。
6. 关于到北外做博士后
1991年夏天,我在爱丁堡大学的博士学位论文基本写完,着手准备回国事宜。由于我非常崇拜许国璋先生,所以就萌生了去北外跟他做博士后的想法,于是就写信给许先生表达了这个愿望。许先生11月25日给我回信,寄到英国。该信的内容如下:“国文学人如晤,九一年七月二十九日从爱丁堡发来之信早已收到,当时因与国家人事部专家司未取得联系,未能即复,深以为歉。现在人事部又对博士后招生重又表现新的兴趣,而我也和他们的一位副司长②同志见过面,通过电话,事情有了开展。你能来我所研究,我是很欢迎的。不日将有表格寄上,请你填好后寄来,你来后,一居室一厕的房子是可以有的,薪水按副教授待遇,此外兼一些TOEFL班的课,四百元一月的收入是可以有的。至于研究题目,我是主张研究康梁变法时期的辩论。当然,还要参照你自己的志趣,但是你的夫人孩子如何安排,希告知。(又注意:国内博士后只有费孝通与我二家,尚希保密是③。)匆匆致复,只图早日见面。即祝佳胜。许国璋九一年十一月二十五”。
许先生说明了迟复的原因,并表示接受我。信中还涉及到很多具体问题,包括研究课题、住房、收入、家属问题。信末还说“只图早日见面”,而这句话我后来只要一想起,就会愈发悲痛:因为后面事情有变,先生说的“只图早日见面”没能实现,这也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那时中国的博士后招生还没有制度化,许先生信中说的“国内博士后只有费孝通与我二家”,应该是指对于我们学外国语言学的人做博士后的机会。
收到许先生1991年11月25日的信后,我认真考虑了我当时的实际情况,并征求妻子的意见,最后觉得还是回广外会更合适,因此,我诚惶诚恐地给许先生写了回信,说明了情况,希望他不要误解我(认为我没有诚意)。很快就收到许先生的回复:“国文同志如晤,接读来信,甚慰。足下先回广外,事属当然。反之璋如约你来此,是拆人墙角,君子不为。且足下在广外工作,仍可以按自己所喜欢的道路补其不足,可以并行不悖也。现在国外留学,课程虽是不少,但思路不够开阔,不及哲学,回国待补课甚多,你在广州,宜到广州中山大学听中国哲学史方面的课程,必有启发也。书不一一,祝海外旅居佳吉并祝丽祺许国璋顿首”。
我是1992年3月12日通过爱丁堡大学的博士论文答辩的。由于非常特殊的原因,我毕业后没有马上回国,而是到了University of Newcastle Upon Tyne跟随著名的社会语言学家Professor Lesley Milroy做博士后(被聘为Research Associate),后来又去了University of Wales,College of Cardiff跟随Robin Fawcett读第二个博士学位。
在国外那些年我与中山大学的王宗炎先生也一直有联系;因他身边没有很多对语言学有深度研究的同事,所以他非常欢迎我到中山大学工作。当时与王宗炎先生说起想来中山大学工作的一个简单想法是,我没有到北京跟随“北许”,那到广州跟随“南王”也同样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因此,后来在王宗炎先生的大力推荐下,我1995年6月被中山大学破格(我没有做过副教授)晋升为教授,并于1996年1月从英国到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工作。
7. 结语:跟着哲人做学问
最近这段时间,我在繁忙的行政管理、教学和研究工作中抽出时间,认真阅读了许国璋先生的论著《许国璋论语言》、《许国璋文集(1)》和《许国璋文集(2)》,以及《许国璋先生纪念文集》,同时也细读许先生写给我的信笺,重温许先生的教诲。许先生离开我们已经21年了,他与我们睿智的谈话、他感人的演讲、他启人心智的文章、他和蔼可亲的面容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
我年轻时曾读过一些乔姆斯基形式语言学的文献,后来去英国留学,在爱丁堡大学学的是应用语言学和外语教育,后来到威尔士大学(加的夫)就专注韩礼德的系统功能语言学研究。最近在读《许国璋论语言》和《许国璋文集(1)》时,看到许先生作为语言学研究者把乔姆斯基和韩礼德作了比较:形式语言学研究的是拟想的人(an idealized man),而功能语言学研究的是社会的人(a social man),前者注重人的心灵,研究素材是句子,后者注重人际交流,研究重点在语篇。“乔姆斯基追求的是一个规则体系,以说明人的心智在语言中的活动;韩礼德把语言当作语义的隐藏(meaning potential),目的是分析和描写这个隐藏如何表现为语言”(许国璋1991:188)。许先生还说到,“我以为text译语篇是可以的,语指口语,篇指文字的东西”(同上:193)。值得注意的是,许先生在书中除了把韩礼德的“meaning potential”译为“隐藏”外,还把乔姆斯基的“a theory’s explanatory power”译为“烛幽发隐”。许先生早在30年前就提醒我们,要关注金岳霖的翻译思想,要区分“译意”和“译味”(参见黄国文2015)。我认为,许先生对这两个英文表达的翻译,就是译出了味。
在过去这些年里,我在多个不同的场合说过,我们做学问要有宽容的心态,要多看其他人的长处和自己的短处;你做你自己喜欢的研究,但不要去指责别人所做的、你不熟悉的研究。上面许先生对形式语言学和功能语言学的比较,就是告诉我们,不同的学者是在玩不同的游戏,他们所关注的是不同的问题,我们要“live and let live”。这样大家心情才会愉快,社会才会和谐。
许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不可多得的思想遗产。我认为,怀念许先生的最好办法是重读、细读先生的论著,体会他每个观点的理据。许先生是语言哲学家,是位哲人,我们要跟着他,从哲人的角度去看语言研究、看语言教学、看翻译研究,去看社会、人生和我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由此而学到知己察人、读书明理的本领会越来越高”(许国璋1997:266)。正如王克非(1999)所提醒我们的,许先生语言学研究的最大特点,是对语言和语言学问题的思考具有哲学深度。许先生所说的语言哲学,不同于西方流行的分析哲学的语言哲学,而是出于文化语言学或人类语言学的语言哲学(许国璋1997:229)。据顾曰国(1996:250)回忆,许先生说他自己“首先是语言哲学家”,并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我是个哲人。”
“哲人已逝,哲学遗产至富,学术之幸,学人之幸!”敬爱的许老,您的学术思想我们会发扬光大,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① 许国璋先生(1991:310)在“金岳霖论‘语言’”一文的按语最后写道,“哲人已逝,哲学遗产至富,学术之幸,学人之幸!”本文借用许先生的说法,以表对作为哲人的许国璋先生的崇敬之情。
② 许先生信中是写了这位副司长的名字的,但为了尊重这位先生,此处将姓名删去。
③ 信是毛笔写的,此字有涂改,但无法辨认出是什么字。
顾曰国.1996.我所知道的许国璋——[A].王克非.许国璋先生纪念文集[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49-51.
桂诗春.1996.我所认识的许国璋先生[A].王克非.许国璋先生纪念文集[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49-54.
何自然.1996.首在审己,亦必知人[A].王克非.许国璋先生纪念文集[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17-22.
黄国文.1996.铭记许国璋先生的教诲,努力学习祖国的语言和文化[A].王克非.许国璋先生纪念文集[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72-74.
黄国文.2015.“译意”和“译味”的系统功能语言学解释[J].外语教学与研究(5):732-42.
王克非.1996.许国璋先生纪念文集[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王克非.1999.研评国外语言理论,探讨中国语言问题——《许国璋文集》札记之一[J].外语教学与研究(4):61-66.
许国璋.1991.许国璋论语言[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许国璋.1997.许国璋文集(1)[C].北京:商务印书馆.
许国璋.1999.许国璋文集(2)[C].北京:商务印书馆.
(责任编辑甄凤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