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一爆

2016-01-19 18:37郑小亮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燕儿公孙命案

郑小亮

蜘蛛林

一招鲜,吃遍天。

明朝天启六年初夏四月,也是京城捕快刘笑的“口水月”。离驻地东去五里地,有个依山傍水的小镇,镇上有家李记牛肉铺,做出的牛肉鲜香无比,是刘笑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光顾的地方。

一大早,刘笑便邀约两位同僚挚友——捕头公孙召、仵作胡岑,出发时无马无车,刘笑拖着肥胖的身躯,欢快地走在最前面,并不时地回过头来催促:“两位大人快点,去晚了小心被别人占了摊儿!”

后面的俩人不紧不慢,他们对吃没什么研究,真心不感兴趣,只是碍于面子,不好不赏脸。

“我说胖子,什么日子去不好,偏要挑在四月,为吃几口牛肉跑这么远!”被喻为“冷面宋慈”的胡岑有些不满,阴着脸问道。幸好刘笑无暇看他脸色,但一听这话,刘笑止了步,回过头诡诡地一笑:“问得好!一般人哪知道,四月的牛肉才叫一个滑溜。牛历经一冬,肉变得紧实,又历经一春,肉质慢慢舒展,此时将牛肉做羹,软滑不失筋道。好牛肉,配上李记的秘制调料,那真叫人馋涎欲滴,回味无穷啊!”

这神乎其神的说道,直叫两位听客面面相觑。刘笑越说越来劲,边说边流口水,竟给一路的劳累增添了几分乐趣。不多时,便远远看见了李记牛肉铺的招牌。

刘笑眼里射出光来,步子迈得更欢了,一马当先,大步跨过:“两位大人,属下先占位子去!”

公孙召、胡岑俩人刚到店门口,便听见店内传来嚎啕大哭声,气氛很不对头。看来这趟白来了,今儿李记牛肉铺没有开张,很多人零零落落地站在店外,指指点点。店外角落里的刘笑耷拉着脑袋,见到公孙召,重重地叹了口气,并朝店内指了指,说:“大人,出事了。”公孙召眉头一皱,忍不住踮起脚朝里头瞄了瞄。刘笑见状,又补了一句:“大人,出命案了。”

“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公孙召有些火了。也难怪刘笑会如此,公孙召以前常助人破案,起初还能一腔热血,后来见的案子多了,深知自己精力有限,哪管得了那么多!此次若不是刘笑嘴馋,又哪里会碰到命案!

胡岑不声不响,刚走进店内,便被轰了出来,里头有人正在查案呢!

“走,打道回府!”公孙召刚下令,却见牛肉铺里走出几个地方衙门的人,在那儿相互议论:  “这起凶案真奇怪,不像是人为,这这……从何查起!”

公孙召竖起耳朵听了个真切,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这若是平常命案,他根本提不起兴致,若说到怪案,他倒要瞧瞧,这案子怎么个怪法。

亮了身份、免了寒暄,公孙召等人径直走进牛肉铺,只见遇害者被人放在后院的一块木板上,身盖白布。听了主理此案的官员和仵作介绍后,公孙召才了解到案情的大致:

遇害者是李记牛肉铺当家的,名叫李大,年逾不惑。李大的尸体是附近村里一位乡亲发现的,李大在这儿开牛肉铺,无人不识。报官后,衙门派仵作前来查验,除了推测出李大遇害的时辰,无任何蛛丝马迹。

见公孙召皱着眉头,很明显是对地方的办案态度不满,负责查验的仵作赶紧上前道:“公孙大人,小人这就将验尸结果细细禀报。”说罢,他掀开盖尸布,指着李大的尸身说:“据李大的夫人所言,李大是今日丑时外出的,他的尸身在一个叫‘蜘蛛林的地方被发现。小人赶去现场查勘,做了细致推测,断定李大遇害是在寅时一刻。凶手在现场没有留下脚印之类的破绽,甚至……”

公孙召问道:“甚至什么?你但说无妨。”仵作低头落眼,说:“甚至凶手是用何种手段杀死李大,小人都判断不出。大人请看……”

仵作指着李大的脑袋,说:“造成李大致命的伤,就在头部,凶手的凶器,非刀非剑,却使李大头脑破裂。依据破裂的状况来看,此凶手须拔地一丈以上,由上向下俯冲下来,且力发千钧,才会造成这般状况。不论凶手用的是何种凶器,若抬手就砸,只会使脑袋开花,绝不会造成颈骨尽断。”

听到此,公孙召看了胡岑一眼,仵作说话的这会儿工夫,胡岑正在李大的尸身上查看,只见胡岑朝公孙召点了点头,表示他验尸的结果与仵作一致。公孙召突然眼前一亮,好像想到些什么,吩咐道:“带我去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就在“蜘蛛林”。一路上,当地官员不住地向公孙召等人介绍,这“蜘蛛林”,其实就是一片山林,这座山是石头山,稀疏的一片林木便尤为珍贵,林子里有不少蜘蛛结网,久而久之,当地人就把这林子称为“蜘蛛林”。

公孙召插话问道:“可知李大去‘蜘蛛林干什么?”一旁的官员赶紧禀报:“回大人,据李大亲属说,李大去‘蜘蛛林采草菇,因昨夜下过一场雨,雨后会有大片草菇露头,这草菇是给牛肉汤提鲜的上等食材。"

“哦。”公孙召轻轻地点了点头。

山路崎岖,去“蜘蛛林”颇费了一番工夫。公孙召等仨人落在后头,刘笑忍不住问道:“公孙大人,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这个案子是寻常的命案,还是……”公孙召反问了一句:“依你之见呢?”刘笑也不客气,分析道:“依属下之见,此案也许就是寻常的命案。从刚才的调查已得知,这李大一介布衣,与人无仇无怨,更谈不上有什么背景。凶手的杀人动机虽不明了,但不难猜测,李大经营的牛肉铺,生意兴隆,定会阻断一些人的财路,说不定动机十分简单,就是眼红而已。此案唯一值得探查的,就是凶手的作案手法……”

正说着,目的地已到。刘笑见了,笑得脸上的肉直抖:“这个就叫‘蜘蛛林?笑死我啦!”直到胡岑在背后偷偷踢了他一脚,刘笑这才收起笑容。公孙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这是在办案,请注意形象!刘笑在笑什么呢?眼前的这“蜘蛛林”,哪里叫林子,树木长得跟秃子似的,扳着指头也能数清楚。

公孙召果然名不虚传,查案特认真,立马进入了角色:“案发现场在哪里?”在当地官员的引领下,公孙召快步向前,走过去一看,不由得皱起眉头。

李大的尸体是在一片开阔地带发现的,稍有经验就能判断出,此处为案发第一现场。公孙召四处搜索,始终一言不发。他并不是不想说点什么,而是之前的猜测失误,原本以为凶手是爬上大树埋伏,伺机给予李大致命一击,可李大殒命之地旁边的几棵树,吹口气就能东摇西晃,哪里承受得住一个人!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远处的刘笑和胡岑突然高声喊道:  “公孙大人,请移步。”公孙召走了过去,只见胡岑朝地下一指。那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这地儿是这座山头的边缘,可到了边缘处,痕迹便消失了。

闻声赶来的当地官员,生怕公孙召责怪他们失职,居然会放过这道可疑的线索,赶紧说道:  “下官查案的时候,也发现了这道痕迹,但推测与命案无关。此山左右两侧,各有一条曲径小路,可容独轮车通行,这道车痕距命案现场两丈多远,其中并未发现人的脚印,即便有人推车上山,此人也绝不可能是凶手。”

公孙召问了一句:“这道车痕为何凭空消失?”这句话是在问在场众人,也是在问自己。大家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本是阴沉的天气,一下子变得晴朗起来,太阳出来了,阳光从对面山头直射过来,瞬间照遍大地。公孙召还立在原地,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草地里突然反射出一道光线,直刺他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地用手遮挡了一下。那道光十分耀眼,他忍不住走过去蹲了下来,从草地里捡起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刘笑凑过去,好奇地问。公孙召捡起的是一个圆形的牌子,上面还有一个鸟形图案。公孙召未及防备,手中的物件被刘笑伸手拿了过去。只见刘笑张开两排大牙,狠狠地咬了那牌子一口,眼里射出光来:  “恭喜大人,金的!”

公孙召白了刘笑一眼,抢过那个金牌,随手放进了袖袋里,伸出右手食指贴在嘴中间,  “嘘”了一声,示意刘笑不要声张。

幸好,公孙召藏金牌只是一瞬间,除了刘笑,其他人并未发觉。刘笑很是兴奋,小声道:  “放心吧大人,属下会保密的,这个……够咱们去京城最好的酒家喝上几顿了!”

四十孙

案子无头绪,遇害者的身后事却等不得。返回的路上,公孙召吩咐刘笑道:“想必案发现场你已铭记于心,你把现场的情况全部描画下来,谨记此事不可大肆宣扬。”别看刘笑平日里嬉皮笑脸,却非等闲之辈,他被誉为“画中圣手”,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刘笑点头领命,胡岑却有疑问:“不就是件命案嘛,干吗神乎其神的?”

公孙召一脸凝重,轻声说了一句:“这个不是普通命案,如果我猜得没错,我们摊上大事了!”

说罢,公孙召从袖袋里掏出刚才捡到的金牌,说:“此乃天意。若不是无意中捡到这东西,此案只能作一般命案查处,但有了这个,案情就变得扑朔迷离了。你们知道这块金牌是什么吗?”

见俩人迷惑的表情,公孙召问道:“你们可曾听说过‘四十孙?”

这“四十孙”是奸宦魏忠贤的爪牙,臭名昭著,普天之下几乎无人不知。刘笑和胡岑当然有所耳闻,俩人点点头,却见公孙召摇了摇头,说:“你们虽在天子脚下当差,但对‘四十孙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别说是你们,即便是清楚其底细的一品大员,也不敢随便声张。”

说罢,公孙召把他了解到的,全都抖了出来:

魏忠贤爪牙众多,以“十孩”“四十孙”恶名最甚。“十孩”大都是朝中高官,而“四十孙”却是泛指,遍布朝野,人数远远不止四十。为了使他们“通力合作”,在魏忠贤的授意下,  “四十孙”活动范围分东南西北四大区域,并以腰牌上的图案区分,分别为东白虎、南玄武、西青龙、北朱雀,见腰牌如见九千岁,执腰牌之人在地方所发的号令,等同九千岁口授,地方官员莫敢不从。

说到此,公孙召把那块金牌一亮:“这金牌上的鸟形图案,其实是一只朱雀,拥有这块金牌的,正是在北面活动的‘四十孙之一,这命案定与此人有关。”

“原来如此!”刘笑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如此说来,这起命案就有眉目了。据闻‘四十孙在地方的活动,上到控制官员,下到监视百姓,哪怕只是对九千岁有不满的言辞,也会突遭横祸。”

公孙召沉默不语,倒是胡岑突然来了一句:“胖子说话悠着点,小心隔墙有耳,我们都难脱干系!”

公孙召把手一摆,示意他们不要作声,自己默默地定在原地,翻看刘笑描画的命案现场图。这是他琢磨事儿的一贯架势,刘笑和胡岑各自退后一步,生怕打搅到他。

不一会儿,公孙召眼睛一亮,说道:“胖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在侦查命案现场的时候,忽略了一件事。李大殒命的地方,是一块草地,那块草地原本留有痕迹,但被人动过手脚。刚才我回忆了一下,有块草的疏密程度与四周不大一样,应该是被就地移栽过的!”接着,公孙召又补了一句:“胖子的画果然传神至极,不仅描绘得活灵活现,见画如亲临现场一般,而且细微到一草一木,真叫人佩服之至。”说罢,他把那幅画摊在俩人面前。

刘笑和胡岑一看画,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这凶手果然狡猾,一般人毁灭脚印等证据,只会擦掉痕迹,绝不会想到移栽草皮。得到夸奖,刘笑兴奋地回敬了一句:“大人过奖,属下只是依葫芦画瓢而已。虽说画出自属下之手,但我却瞧不出个所以然,哪里有大人这等智慧,仅凭一块草皮,便能断定凶手有如此动作,这才叫明察秋毫。”

“打住打住!毁灭证据的,不是凶手……”公孙召最烦刘笑来这套,口里“嗤”了一声,“李大遇害是在寅时,那时候天还不是很明,不可能将草皮移栽得天衣无缝。”这下俩人愣住了,不是凶手是谁?

“是刚才当地官府查案的那几个人。官府查案,百姓是不得进入现场的,这就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时间。还有,一般查案人员,不可能放过蛛丝马迹,我无意中发现的这块金牌,是竖着夹进两根壮草中间,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想来,连这块金牌,也是当地官员故意隐藏的,若是无意中失落,金牌应该是平躺在地上,怎会掉得如此之巧?他们都知道此案与‘四十孙有关,不想趟这浑水,即便上面追责,重审此案,顶多责怪他们办案不力。”说罢,公孙召无可奈何地一笑。

三个人心知肚明,若此时回头去戳穿当地官员,人家绝对是口径一致,矢口否认,去了也是白去。刘笑和胡岑都眼巴巴地看着公孙召,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案子还要不要继续往下查?

公孙召却昂起头,一副大无畏的模样:“能够提起我查案兴趣的案子不多,我倒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话音刚落,刘笑便吐着舌头暗道:“这案子也敢插手,如果出了乱子,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

“但此案又该从何处入手?”刘笑、胡岑俩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公孙召微微一笑,说:“守株待兔,我们静观其变。这‘四十孙遍布大江南北,腰牌为九千岁所赐,只认腰牌不认人,你们想想,不论此人因何种原因遗失腰牌,他还不得心急火燎?等着瞧,此人会浮出水面的。”

果然不出公孙召所料,  “四十孙”遗失腰牌的事儿还真不小,没过两天,朝中有消息传来:通州府下武清县的县令患急病猝死,此事对朝廷来说,本是件小事,可新任县令竟由魏忠贤插手举荐,并即刻上任。

若猜得不错,此事跟“四十孙”关系莫大,否则,区区一个县令,怎么可能惊动当朝九千岁?听闻此消息后,刘笑和胡岑四目相对,心照不宣:“难道丢个腰牌就落得如此下场,至于吗……”接着,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跟蚊子似的:“这也太狠了!为何朝野这么多人心甘情愿替他卖命?真叫人费解。”

俩人的嘀咕被公孙召听了个真切,他摇了摇头:“没有证据之前,不可妄自揣测,这其中疑点颇多。此前我略有耳闻,身故的县令乃是朝中一品大员的门生,这位大人在朝中的实力,虽不及九千岁,但九千岁也不会轻易动他,只能是井水不犯河水,是哪位大人我就不点明了。试想一下,若这个县令是被策反的,成了‘四十孙,他大可不必出此下策,因为朝中还有一位可能并不知情的大员可以保他。要知道,人为了保命,绝不会轻易作了断。”

刘笑点了点头,说:“公孙大人高见,其实属下也是这么想的,要探明内情,还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公孙召点了点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我指的是后面的那句,我们得找机会去一趟武清县。”

那时如果是七品以上官员突然身故,得由衙门负责复查,查清其中有无蹊跷。机会得自己争取,公孙召向顶头上司请命,愿前往武清县,复核县令猝死一案,很快便得到了批准。

赶去武清县,正逢原县令头七。公孙召等人祭奠之后,便开始盘问其家人,却问不出所以然来。

公孙召留心了原县令府上的布置,与寻常人家并无二致,不由得疑窦顿生。

看样子,这县令大人为官清廉,哪里有“四十孙”的派头?他撇开众人,单独会见县令夫人,掏出那个金牌问道:“敢问夫人,这可是县令大人的物件儿?请您想想清楚。”县令夫人摇摇头,说:“我家夫君没有这个东西,他从不戴任何配饰,他生前的穿戴,都是我一人操持,从没发现他有这个。”

从县令夫人的眼神中看得出,她没有撒谎。这就奇怪了,难道之前的推测有误,县令大人并非“四十孙”?正猜疑着,县令夫人突然补了一句:“哦,大人,这个牌子我好像见过,应该是县衙周师爷的东西。”公孙召心里“咯噔”了一下,皱着眉头问道:“夫人是在哪里见到的?”县令夫人想了想,回道:“我记起一件事,很久以前周师爷到寒舍来过一次,与我家夫君在书房里不知商议着什么,俩人还大吵了一架。当时我进书房送茶水,却被轰了出来,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周师爷手里拿着的,好像就是这个牌子。”

听县令夫人一说,公孙召恍然大悟,将此事前后一联系,真相终于慢慢浮出水面,这周师爷正是“四十孙”之一,想必是魏忠贤一党安插在县令身边的卧底。但这腰牌为何出现在命案现场?难道说李记牛肉铺掌柜李大是周师爷所害?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何赶到百里之外,去杀一个普通百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公孙召一片茫然。

白莲教

与公孙召一道的两个老搭档,此时正在县衙盘查。三个人碰头后,公孙召得知,刘笑与胡岑并未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在县衙内,三个人与周师爷碰了面,根据之前在县令夫人口中了解到的一点内情,公孙召不动声色,暗暗观察那周师爷。

周师爷走路一瘸一拐,不时用手掐住大腿根部。此人表面唯唯诺诺,一副文人模样,但公孙召一眼就看出,这周师爷太阳穴暴突,手指骨节耸起,一身钢筋铁骨,明显是个练家子,功夫绝对在他之上。

此时,公孙召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引蛇出洞。他随意地掏出那个朱雀金牌,对周师爷道:“我在县衙附近的角落里捡到此物,看起来是有身份之人的配饰,现交由县衙保管,寻找失主。”只见周师爷接过朱雀金牌后,瞪圆了眼,半天没回过神来。

为了不让周师爷看出端倪,公孙召打着哈哈问道:“师爷,你的腿……不方便?”周师爷突然射出鹰隼般的目光,拱手回道:  “承大人关怀,前几日小人不小心摔伤了右膝盖,并无大碍。”说罢,就借故走开了。

看着周师爷离去的背影,一旁的胡岑突然小声说道:“大人,这个周师爷有问题,他的话中有诈。”公孙召不明就里,疑问道:“他的话有何不妥?”胡岑禀道:“他并非摔伤了膝盖。膝盖这部位,犹如户枢,若是右腿膝盖受伤,行走时必会重心在左,腰部用力;而从周师爷行走的模样来看,他右边小腿也承受了不少力道。由此可断定,他的伤不在膝盖,是在大腿外侧,而且受的是暴露伤,如果属下猜得不错,是被刀剑之类的器物所伤。”

“周师爷是被刀剑所伤?何以见得?”公孙召不谙此道,只听胡岑又道:“很简单,若是撞击致伤,疼痛之时,一般人会直接轻抚受伤部位,使血流通畅;但周师爷却不时掐住大腿根部,而且力道十足,这是用来暂时止血的,想必他在行动时,伤口撕裂。如属下没猜错的话,此刻周师爷的大腿还在流血。”

“哦!”公孙召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转眼到了下午,公孙召等人也不便过多打搅,只得去客栈暂住。武清县在天子脚下,还算繁华,又临近端午,街道两边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打听到本地最大的客栈后,公孙召等径直朝客栈奔去。

客栈是一栋三层的小木楼,楼下大堂是饭馆儿,里头人声鼎沸,很是嘈杂。三个人选定靠后门的角落坐下后,便要酒点菜。刘笑坐不住,跑到客栈后门外的场子里转悠,这里是客栈拴马的地方。

生意太火,酒菜还没上,却见刘笑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笑得直喘气:“大人,大人……”公孙召最见不得他这副德性,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正要出言教训,刘笑却毫不理会,乐呵呵地继续说道:“大人,你的护花使者跟来了。”刘笑口中的护花使者,名叫严燕儿,出身白莲教,武艺超群,暗恋公孙召已久,老喜欢跟踪公孙召,不时出手,助他一臂之力。只要一想起她,公孙召就会浑身哆嗦。

公孙召很是奇怪,一句话脱口而出:“这怎么会,你看到她了?”刘笑没有答话,只是与胡岑对望了一眼,俩人相视而笑。

刘笑跟胡岑这么一笑,公孙召感觉背后有个人正紧紧地盯住自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这一切,全被两个属下看在眼里,刘笑慢悠悠地说道:“大人,这动作可不甚好,若叫她看见了,那可就够呛了。对了,属下保证没看错,她的马就拴在后院里,那匹纯白的千里驹,化成灰属下都认得出来!还有,马身余热,说明严燕儿就在附近……”

话音未落,公孙召便四下张望。一般人想找到严燕儿,可不是件容易事,严燕儿的易容术堪称江湖一绝。

没一会儿,公孙召便眯起眼睛,刘笑和胡岑朝他盯住的地方望去,北面靠窗坐着的,不是严燕儿是谁?!可笑的是,她竟扮成一个老爷子的模样,扮得可真像,不过他们仨对严燕儿太熟悉了,举手投足之间,就能立判真身。刘笑决定过去跟严燕儿打个招呼,皮笑肉不笑地在她面前一晃悠,没想到严燕儿瞪大了眼,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刘笑一愣,反问了一句:“你不是跟着我们过来的?”

严燕儿“浓眉”倒竖:“我跟着你们干吗,自作多情,我是来办正经事的,闪一边儿去……”刘笑吃了个闭门羹,如实禀报后,公孙召也有些意外,自言自语道:“严燕儿突然现身于此,会不会跟那起命案有关?”

公孙召并未与严燕儿碰面,但却探查到,严燕儿开的是地字三号房,这间房翻过去便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小巷,他猜测,严燕儿肯定有要事在身,晚上有所行动。

夜幕降临,公孙召等人一直没睡,他们在走廊的隐秘处,盯住严燕儿的房门。公孙召猜得不错,不多时,只见地字三号房的窗户打开,“扑”的一声,从里头“飞”出一个人来。公孙召赶紧吩咐刘笑、胡岑:“你俩守在此地,注意看是否有人进出严燕儿的房间或在此徘徊,我跟着她过去看看。”

严燕儿身轻如燕,轻功绝顶,被江湖中人冠以“燕儿”的名头。公孙召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与严燕儿保持三丈以内的距离。跟到目的地后,公孙召不由得吃了一惊:严燕儿来的地方,居然是武清县衙。正发着呆,眨眼的工夫,严燕儿就不见了。

公孙召四下搜寻,冷不防一把冷冰冰的剑架在他的颈上。他苦笑一声,伸出两指轻轻捏住剑尖,扭过头去。不用说,拿剑架住公孙召的,就是严燕儿。  “为什么跟踪我?”严燕儿怒问,  “我最讨厌被人跟踪,你……也不例外!”

公孙召将此行的目的告诉严燕儿后,严燕儿“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公孙召趁机问道:“女侠亲赴此地,又是为了何事?”看得出,严燕儿很不高兴,她不喜欢公孙召这样称呼她,于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管不着!”僵持了一会儿后,她可能感到话有些重了,换了个语气正色道:“实话对你说,我是受师父所托,前来追踪一个……疯子。我虽与白莲教再无瓜葛,但之前的情分还在,不得不领命。还有,此事非同小可,于己于人,都得查出他的所在。"

严燕儿的师父,是白莲教的四大长老之首,在教中地位极高,他亲自托付的事儿,肯定不寻常。但公孙召不明白的是,这么重要的事儿为何会由已不是白莲教徒的严燕儿办理?还有,怎么会这么巧,严燕儿偏偏出现在这刚发生变故的武清县?

想到此,公孙召探问道:  “追踪一个疯子?难道此人与武清县衙有关,是县衙中人?”严燕儿摇摇头,说:“此人不是朝廷官员,而是白莲教徒。他的武功高深莫测,喜欢穿一身白衣,狂妄自大,傲视一切。只因前不久,白莲教徒在此地发现了他的踪迹,我是摸着这个线索来的,在白莲教中,只有我的轻功可以与他匹敌。”

公孙召更奇怪了:“难道此人是教中叛徒,他留下什么案子?”严燕儿叹了口气,回道:  “其实此人是……我的师兄,并非白莲教的叛徒。白莲教已派出众多高手寻他,无论死活,连奸宦魏忠贤也发出号令,追杀此人。据白莲教众的禀报,此人与‘四十孙在此地发生过一场恶战,他连刺数人,逃出伏击,现不知去向。但此人有仇必报,要不了多久,他还会来武清县寻仇的。白莲教还打听到,此地‘四十孙的首领,正是这武清县衙的周师爷。”

这下,公孙召豁然开朗,严燕儿的话为他理清了头绪:武清县原县令之死,并无蹊跷,魏忠贤插手新县令人选,不为别的,定是接到“四十孙”周师爷的密报,派亲信前来增援,目的就是要伺机除掉严燕儿的师兄——那个白衣人。

严燕儿的师兄到底犯下什么滔天大罪,竟成了公敌?不料严燕儿也是一脸茫然,只说道:  “我的师父也没有过多透露,只说我的师兄疯了,老是叫唤,说他要改天换日,重整河山。”

公孙召不由得“扑哧”一笑,说:“此人定是受了什么刺激。白莲教居然会听信这种疯言疯语,真叫人匪夷所思。”

“哼!”严燕儿很是不满,  “你言下之意,是想说白莲教的人都是傻子?不是亲眼所见,白莲教当然不会费尽周折去寻他,魏阉一党更不会下追杀令,只因他们都领教过此人的厉害,那简直就是……天崩地裂!”

还有这等事?公孙召很是好奇,继续追问:“你是如何得知的?”严燕儿直言道:“是听我的师父所言,他告知此事的时候,还心有余悸。那日,师兄很反感教中弟兄对他的耻笑,说要叫大家开开眼界,并揣上他的‘法宝,前往最近的一处九千岁生祠。那座生祠傍山而建,占地宽广,材料全都取自山中坚硬的青石。本以为他只是胡言乱语,不料那座生祠真的被他的‘法宝毁了,顷刻之间山摇地动,生祠四分五裂,连地基都显露出来!”

公孙召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惊道:“这个‘法宝到底是什么东西?”严燕儿眉头紧皱道:“我的师父怕动摇军心,对我也没透露过多,但从师父的话中,我已听出大概。多年前,师兄结识了一个外域传教士,那个传教士好生了得,一双巧手,一颗慧心,据说他能将火药的威力翻上几番,我料定,师兄已尽得此人真传。”

天地惊

此事非同小可,公孙召也不再隐瞒,把来武清县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严燕儿想了想,问道:“你怀疑是武清县的师爷杀害了那个李大?”公孙召神秘地一笑,说:“现在不怀疑了,种种迹象表明,这起命案与周师爷无关,却与你的师兄脱不了干系。”

公孙召说到此,就被严燕儿打断了:“不会的,我清楚师兄的为人,他一生只与朝廷为敌,从不滥杀无辜,我敢拿脑袋担保!”

“我相信你的话,但……如果是误杀呢?”公孙召道。

那块朱雀金牌,已经确认是“四十孙”之一的周师爷之物,出现在李大的命案现场只有一个可能:严燕儿的师兄曾在武清县与“四十孙”恶战,还出剑伤了周师爷,乱阵之中无意取走了周师爷的金牌,他的本意兴许是想凭此金牌,在白莲教邀功,没想到却遗失在李大命案现场。

公孙召缓缓说道:“据我推测,你的师兄与‘四十孙交战后,去了‘蜘蛛林,之后误杀李大,那块朱雀金牌便是明证。奇怪的是,他为何去那种荒山野地?”

这一夜,公孙召与严燕儿在县衙周边埋伏,直到早集开市,依旧没看到严燕儿师兄的身影。

刘笑和胡岑可惨了,领命监视严燕儿落脚的地字三号房,也折腾了一个通宵,除了看到有几人出门上茅厕,什么也没发现。

公孙召与严燕儿碰面后,全神贯注地分析案情,早把这俩人忘到了九霄云外。看着俩人惨不忍睹的模样,公孙召憋住笑,竖起大拇指夸道:“此案案情重大,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二位昨夜辛苦了。”

这下,刘笑又来劲了:“那当然,有属下把守,哪怕一只苍蝇飞进去,也别想逃过我的慧眼!”

公孙召脑子里金光一闪,瞪大眼睛道:“等等,刚才你说什么?”刘笑稀里糊涂,抓了抓头皮,说:“我说,一只苍蝇飞进去,也别想逃过我的慧眼,怎……怎么了?”

“我终于明白了!”公孙召兴奋得大叫起来。说罢,他掏出刘笑画的那幅命案现场图,指着那道突然消失的痕迹,说:  “这道痕迹,根本不是独轮车留下的,而是一辆飞车留下的痕迹!”

飞车?刘笑和胡岑张大了嘴,不明白公孙召说的是什么意思。只听公孙召自信地说道:“我曾接触过一些西洋技艺,他们做出的很多东西,叫人瞠目结舌。听闻有一种飞车,下边有轮,两边开翼,人坐当中,可借助风力翱翔,从高处滑下,一次能飞跃数里,若是顺风天气,可飞跃十里之外。这些看似不可思议,其实我们的老祖宗对此类技艺早有过粗浅的尝试。如三国诸葛孔明制作的孔明灯,可腾空而起,直达九天;更有木匠祖师爷鲁班,制作的飞鸟三天三夜不落地……那道突然消失的痕迹,正是这种飞车留下的。”刘笑的画很传神,众人围住那幅画一看,那道痕迹还真的像一个轮子碾过时留下的。“如此说来,是李大发现了这辆飞车,而遭人灭口?这个好像说不通啊?”刘笑疑问道。

胡岑紧皱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他缓缓说道:“李大不是被灭口,而是被误杀的。那日我验看李大尸体的时候,与当地仵作的疑问一致,凶手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导致李大的脑袋遭受重创?经公孙大人点拨,现在终于明白了。凶手乘坐的飞车,应该是从另一个山头起飞,飞跃到‘蜘蛛林时,已成强弩之末,想必此种飞车只能控制大体方向,细枝末节无法操控,沉落时不巧撞向了正在采草菇的李大。因为是从高处俯冲下来,才会留有那样的创伤。”

公孙召微笑着点了点头,看来他的分析与胡岑一致。

案情基本明朗了,乘坐飞车误杀李大的人,无疑就是严燕儿的师兄。但最大的问题是,他去“蜘蛛林”有什么目的?

公孙召对着画沉思良久,发现“蜘蛛林”所在的山连绵起伏,那方向直通京城。他大喊一声:  “不好,此人想对皇城不利!”刘笑和胡岑吓了一大跳,正想细问,却被公孙召打断了:“我来不及向你们解释了,你俩赶紧快马加鞭,将此事告知刑部各位大人,请他们加急上奏,就说有白莲教暴徒对皇城不利,请他们严加守卫……”

俩人领命,却又迟疑道:  “公孙大人到底发现了什么?仅凭我俩的只言片语,刑部大人们怎么可能相信?”公孙召急得直跺脚,若是对他们说有人准备乘坐一辆会飞的车去炸皇城,会不会被视为戏弄朝廷命官而被打得哭爹喊娘?

公孙召急中生智,严燕儿的师兄曾毁掉魏忠贤的生祠,此事令魏忠贤震怒,他对那火药的威力,一清二楚!想到此,他咬牙道:“如若不成,你俩想法子禀报九千岁,就说有个白衣人会对皇城不利,我担保他会相信的。”

刘笑、胡岑快马加鞭,直奔京城而去。公孙召也没闲着,他急忙找到严燕儿,一通耳语后,严燕儿极为震惊,愿与公孙召并肩作战,找到他的师兄,以绝后患。

之前,公孙召实在想不通,严燕儿的师兄为何会出现在“蜘蛛林”那种荒郊野岭,刘笑无意中的一句话,使他豁然开朗:  “蜘蛛林”所在的那座山,连绵不绝,可通往京城。天子脚下,有重兵把守,想在京城搞破坏并非易事。于是,严燕儿的师兄想到了用飞车运输火药的办法,毕竟重兵把守的只能是地上,不可能顾及天上。火药不长眼,在京城任何一处爆炸,必定牵连无辜,届时,能否改天换日尚不可知,但许许多多无辜百姓会因此家破人亡!

严燕儿对师兄的了解果然透彻,此人有仇必报。当日三更天,公孙召与严燕儿埋伏在周师爷府门外,只见一个白影飘过,欲奔向周府院内,却被严燕儿出剑拦下。

“师兄,别来无恙?”严燕儿冷冷地说道,“真没想到,你变得如此穷凶极恶!你想寻仇,我不会拦你,这周师爷效忠魏阉,死有余辜。不过,若你想置苍生不顾,得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严燕儿的师兄木立良久,并未答话,不知是否在自责。严燕儿正疏于防范之际,冷不防“白衣人”拿剑向严燕儿刺去,严燕儿迟疑片刻后拔地而起,身披的柔纱被削掉一片。严燕儿大怒,与公孙召同时拔剑,刺向“白衣人”。

不出三招,严燕儿突然收回剑锋,喝道:“你不是我的师兄,我师兄不是这种三脚猫剑法。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扮成我师兄的模样?”

那“白衣人”哈哈大笑,说道:“被你看穿了,实话告诉你,你的师兄与我志同道合,他料定白莲教和朝廷会派高手在此守株待兔,于是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你的师兄正在实行他的大计划。等着瞧吧,要不了多久,你的师兄就会一洗这颠倒的乾坤。”

公孙召与严燕儿大惊失色,公孙召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只能默默向上苍祈告,盼刘笑和胡岑能尽快把消息带到朝廷,以期严加防范,不叫皇城脚下的百姓惨遭灭顶之灾。

事与愿违,此惊天大案虽被公孙召调查透彻,不料刘笑、胡岑俩人的话却被当成胡言乱语,俩人各挨了三十大板。他们强忍疼痛,想面见九千岁,谁知连传话小太监这关也过不了,任俩人苦苦相求,人家就一句话:没十两银子孝敬,无法通融……

严燕儿的师兄果然得手,一阵闷雷声从京城西南方向传来。公孙召一声悲号。再看严燕儿,她手中的剑“咣当”落地,面无表情,两眼空洞,一片茫然。

这天,正是明朝天启六年端午节之后的一天,此惊天事件,被后人称作“王恭厂大爆炸”案。

〔本刊责任编辑 尹 静〕

〔图 朱 涛〕

〔原载《乡士·野马渡》

2015年第6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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