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喜君
我常常在月色如水的夜晚,行窃一般地窥视心灵的悸动。我和我心灵的悸动如一对偷情者,时而疏离,时而苟合。当高潮达到沸点,小说就诞生了。于是,就有了卢梨花、常兴明、常美美、高三、张寒霜、高胜利、刘博等。这就是《老榆树下的女人》。我还很自私地让卢梨花开了一间烧饼铺,以满足我童年对烧饼的觊觎。
我的故乡是一座县级市,但我觉得它更像一个小镇。中东铁路把小镇一切两半,于是,有了道东道西之分。道东总共是由一条从东到西的大直街和几条纵街组成,分别为一道街、二道街……早先尽东头是火葬场,走到西头便是火车站。也就是说,行走与停歇不过是一条街的距离。火车站的建筑都是起脊高窗阔门,是百年前“老毛子”行走时留下的足迹。
小镇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
小镇有很多名声响亮的吃食,比如三分钱一根的冰棍,五分钱一根的奶油冰棍,油炸饼,烧饼等。火车停靠时,旅途寂寞的人们纷纷跑下火车买冰棍,买油炸饼。而小镇的人,更以烤得焦黄酥香的烧饼为自豪。碗口大的烧饼,外皮压成炕席一样的花纹,咬一口,花椒油盐的香味充斥着口腔,若是不留神,热气还会刺破舌头——我们家买不起七分钱一个的烧饼,最多到小镇东头的大车店买上几个馒头。因为馒头五分五一个。
由此,烧饼成了我心中的一个情结。
母亲有个学生姓高,我忘记了他的大名,院子里的人都叫他高三。他家住在胡同的大门外,也就是说他家的大门临街。高三没妈,据说,他妈跟别的男人跑了。高三还有二哥,大人们都叫他高二。我想,高三家一定还有高大,但我没见过。高三他爸掌鞋,高二好似不念书,一个屋檐下住着三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只是高三还是个孩子,他瘦骨嶙峋,两只手关节凸显,宛若被开水烫了,局促得伸不开。虽然那时候的孩子都不胖,但高三瘦得实在令人唏嘘。衣裳从来没穿整齐,脸好似也从来没洗亮堂过,说话黏稠得如一锅稀粥,呜噜呜噜地听不清。他爸还老揍他,特别是喝了酒之后,高三就成了他爸拳脚的沙袋……当时,我想不明白,高三天天烧火煮饭,一看见他爸,他就如一块挂在树杈上的破布,瑟瑟发抖——他爸为什么还追着打他呢?
现在想来,男人身边若是没有女人的慰藉,多半会焦躁不安。
因为母亲对高三另眼相看,所以,我对他有很深的印象。母亲对他的关照,大概是因为没妈的孩子可怜吧。再后来,高三就不念书了,因为偷窃被判刑,死在监狱里……我的心如一个收藏夹,无需按键就会收藏这些看似平凡普通的人或事。也不可否认,我有着浓重的草根情结,着眼于日常平民生活的琐碎。因为小人物的生活无需炫技,更不需追求情节的跌宕和题材的显赫。虽然他们普通,他们平凡。他们善良,他们质朴,他们卑微,他们狡诈,他们委琐……但他们一样有追求美好生活,有追求真挚爱情的权力——我只能用扎实绵密的笔法、质朴厚实的语言,来解读他们为生活倾尽全力,为生存挣扎的平凡故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笔着意于在苦难生存境遇里的这些小人物一抹温情和亮色。
说起来,我又何尝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呢。
至于那棵老榆树,我想聪明的读者一定能看出来——如果一个女人的爱情无处安放时,即便一缕清风也是承载爱情的摇篮。无疑,卢梨花把心中无处安放的爱情,放在一棵老榆树上了。爱情有时候,看似与物质与文明高度与所谓的阶层,没有太大太直接的关系。只要活着,爱情就会发生。说到底,爱情就是一种本能。但是,现实又与这些不可分割,譬如小说主人公卢梨花忧伤的爱情,高三无处言说的爱情,张寒霜失落的爱情,常兴明隐晦的爱情,刘博坚守的爱情——就因为一场变故,一场在眼前升起的大雾,毫无征兆地破碎了。是爱情脆弱吗?还是爱情势利?我想,是,也不是。爱情这个永恒的母题,很难说清楚。再说,什么能经得起死亡的光顾呢。
好在,他们的儿女却无视枷锁和羁绊,大有把爱情进行到底的架势。这不能不说,是另一代人的生活态度。
我为他们的爱情心疼。
我问自己,为什么我的笔总是不放过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呢。看到智障的人,看到在大雪中弯腰驼背清扫的人,看见乞讨生活的人,我的心就会痛。我会为一棵草驻足,我也会为一片落叶儿惆怅,女人的苦难能让我流泪,而男人的悲伤则能让我心头滴血——只有把心头的悸动变成文字,才能抚慰我内心深处的苍凉,才能化解我骨子里的感伤,让我的多愁善感有了着落。由此,我豁然明朗,我之所以痛,是因为爱。
所以,小说的字里行间,处处浸染着我对平凡生命的悲悯与关切。
一个优秀的作家首先要有悲悯情怀。因为,悲悯情怀能引导作家走向生活的深处。也有人说,作家的书写离不开自身的经验。我深以为是。经历和经验是写作的源泉,也会决定个人日后写作的基调。我最初的经验来自童年时的收藏,少年时的悸动,所以,创作《老榆树下的女人》时,我把心灵的收藏,心灵的悸动都淋漓尽致地叙述出来,这种快意的书写如同在宣纸上泼墨。我还把故乡作为一面镜子,让人物在这面镜子里各具形态地活过来。当然,我也着意于细节,因为细节是有力量的。而小说中的细节就是用来撞击人心的。在我看来,一篇(部)作品,如果没有撞击人心的细节,就如一潭死水,无趣无色。所以,在小说中我很注重对细节的把握,比如,人物的一个眼神儿,一个举动,就连或微暗或炽烈的炉火都有直抵人心的力量。
否则,读者会厌倦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