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外三篇)

2016-01-19 15:13左泓
小说林 2016年1期
关键词:爸爸

有一天晚上,我看完了韩国电影《许三观卖血记》,格外兴奋,一位中国作家写的小说,由韩国电影人把它拍成了电影,对于这部电影,我有一肚子话要说,想都没有想,就拿起电话拨号,这是我拨过几百次的号码:0871—5848……我手停在按键上了,因为电话那边接听的人是何群,他已经不在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就被巨大的空虚和悲伤所占据,我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去,坐在沙发上平静一下情绪,好长时间缓不过神来,何群是我人生中惟一不管任何时间,可以随时拿起电话就打过去的朋友。

我认识何群是北大开学那天,作家班早到的同学在北大的燕春园吃饭,大家喝的是啤酒,有两个南方同学打赌,有一方输了,应该拿出十块钱去买啤酒,结果又不认账了,找理由狡辩起来,他们足足舌战了二十分钟,也没有分出胜负,买酒钱也没有掏出来。这个时候,何群制止了他们的争吵,从兜里拿出十块钱,让服务员去买酒。这个细节,让我心里一动。由于我们两人坐得近,席间聊天的时候,他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告诉他,网球我只听过没有打过,不过我有运动员的素质,学起来会很快,他就毫不客气地说,那你以后就跟我学打网球吧。我一下高兴了,就跟他说,你以后就是我的网球教练,后来,教练成了何群的绰号,所有的同学都叫他教练,很少有人叫他何群。

从那个时候开始,北大勺园的网球场上,就经常活跃着我跟何群的身影了。

提前拉拍,提前拉拍……何群在我对面大叫着指导我的动作。我会打乒乓球,网球和乒乓球的挥拍动作有很大不同,网球因为拍子大,必须提前把球拍向后拉,球一落地,再发力挥拍击球……运动是相通的,我很快就能跟何群把一个球打几个来回了。第一次打完球,他高兴地问我,你从前真没有打过网球吗?我说没有,他说那你学得真够快的。每次打完球,何群都会拿出香烟递给我,我们吸着烟,坐在球场边,享受着北京的阳光,那个时候没有雾霾,能看到高远的蓝天尽头。

我跟何群都喜欢电影。在上北大之前,我曾经在潇湘电影制片厂住了几个月,为年轻导演吴子牛写过电影剧本,何群也写过一个上下集电视剧《地火》在中央电视台播过。我们考上北大作家班后,不约而同地选修了戴锦华的电影课,戴锦华讲电影时,经常把放着的电影停下来,讲摄影机的运动,讲光的效果,讲演员的表演,讲一些我们还不懂的电影语言和象征……她讲电影时出口成章,术语密集程度让人应接不暇。我们在迷恋电影的同时,也喜欢上了戴锦华潇洒的讲课风格,每当课间休息,我们就凑上前去跟戴锦华搭话,何群会拿出当时那种白盒的红塔山香烟请她吸,她知道这是好烟从不拒绝。这个时候,我们就离开电影回到了现实生活。戴锦华吸烟的姿势非常好看,她两只纤细的手指夹着香烟,深吸一口,然后再轻轻吐出去,轻松地跟我们聊天,她不再是老师,而是我们的一个朋友。记得有一次我回家有事,正好遇到戴锦华的电影课,我把录音机交给何群,让他帮我把我听不到的课录下来,至今我保留着这盘录音带……其实,北大的好多学生都喜欢戴锦华的电影课,她的电影课在阶梯教室,有几百个座位,每当她上课前,学生早就在门口挤满了,晚到的就没有座位,只能坐在台阶上。为有好的座位,我负责占座,当时选修电影的有我、何群还有张爱华和张欣。教室的门一开,我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总是冲在前边,把四个人的笔记本一字排开,放在位置好的课桌上,这个座位就占定了。有一次为占座,我跟一个同学吵了起来,我放笔记本的动作肯定比他快,最后他只能把笔记本拿走。

北大校园很大,在这幢楼上完一堂课,下一堂课的课堂可能就在很远的另一幢楼,走路去是来不及的,只能骑自行车。有一天何群背着一个书包,找到我说,左泓,你陪我去脚踏车市场看看,我要买辆二手脚踏车。我们在中关村自行车交易市场,转了好久,看中了一辆价格不太贵的自行车,谈好价格,何群打开肩上的背包,拿出两条烟,他想用这两条烟来跟卖车的人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换,那是两条红塔山香烟,市值绝对比卖车人当时开出的价格高。卖车人一看何群的烟,就翻起了白眼儿,摆摆手不再理我们了。我们连找了几个人,都是这样结果,以物易物是不行了,可是拿真金白银买自行车何群又有些心疼。我们俩站在马路边上,好久也没有话,好像都在想办法,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最后我一咬牙跟何群说,这烟你还是留给自己抽吧,我回学校帮你弄一辆自行车。何群将信将疑跟我回到学校,我在离我们宿舍五十米远的自行车棚,看中一辆锁在那的26型永久自行车,车胎已经瘪了,车圈已经有锈迹。一看就知道,这车至少半年以上没有人动过。在北大有很多自行车是死车,上届学生毕业,因为走得匆忙,自行车一下卖不掉,就扔下了。我坚信我所看到的这辆自行车是一辆死车。我就让何群推着前车把,我抬着后车轮,提心吊胆把自行车弄到宿舍门口,我故作镇静地对何群说,放心骑吧,一百年不会有人来找你要车。我们对视一下,发现双方的眼睛里都有一种孩子做了什么坏事的得意劲儿,接着悄悄笑起来,越笑越响,最后变成了开怀大笑。我们如法炮制,给我找到了一辆28型的自行车。我们可以骑着自行车去上课了,背着书包风一样穿越北大校园。我们宿舍的王立纯看了,羡慕得直吞口水。有一天,他站在宿舍门口,十分可怜地对我说,左泓,你就不能给你大哥也办一辆自行车?你大哥上课走得太累啊。王立纯这几乎乞求的口气让我心一下软下来,我不得不为他想办法弄自行车,我就站在原地,四处搜索,眼睛马上亮起来,就在十几米远的墙角处,放着一辆28型凤凰牌自行车,还是大链盒的,相当漂亮。这车肯定是一辆死车,轮胎已经瘪了,很久没有人动过,我走过去,就把自行车拎起来,放到王立纯面前说,这车是你的了,有人来找你,你还给他就行了,就说是借用,开车锁的事儿,你自己处理吧。何群在一边看着这一幕情景,一边吸着烟,一边呵呵呵地笑着。王立纯的自行车骑到毕业,也没有人来找他。

何群是典型的高原汉子,他皮肤黝黑,喜欢吸烟,他吸烟的时候,总是先给旁边的朋友发一支,他有时候把香烟拿出来递给我,有的时候把烟抖出来让我自己拿,我吸香烟的历史就是从认识何群开始的。大家一块吸烟的时候,他很少讲话,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倾听别人谈话,不时呵呵地笑着,他偶尔会讲笑话,特别是讲黄色笑话,经常是一个笑话还没有讲完,他就已经笑得不成形了,最后大家笑得不是笑话本身而是何群。香烟是何群的生活道具,他吸烟的样子很酷,像美国西部牛仔,沉默中带着一种力量。何群下过乡,在云南的瑞丽县广允公社,返城后他当过吊车司机,金属材料公司的销售员,后来调到了昆明市文联当了专业作家。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全国许多优秀的刊物发表过小说了,中篇小说居多,一般都四五万字。北大的第一个学期,何群回到家不久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去看第一届全国青年作家代表大会的合影照,我跟他竟然站在同一排,中间只隔两个人。这也许是一种生命中注定的缘分,在北大学习的那些年,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只要有何群的地方肯定会有我,只要能看到我的地方,一定会有何群。endprint

1988年的圣诞节,我跟何群去崇文门教堂过圣诞夜,那天晚饭后我们从北大骑自行车出发,在寒风中骑行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崇文门教堂。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管风琴、赞美诗、神圣的仪式和虔诚的信徒,深深打动了我,我虽然跟何群坐在一起,却一直没有说话,这是一次心灵的洗礼,我们都为此而激动着。仪式结束后,何群说在云南遥远的大山里,有一些地方会教堂,有很多虔诚的信徒,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回去的路上,何群骑的自行车轮胎被扎了。深夜的北京大街上空无一人,根本没有可能找到补胎的地方,好在我力大无穷,我让何群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我一手掌握我的自行车把,另一只手推着何群的自行车开始骑行,我一直骑到腿酸胀得再也蹬不动了,就停下车休息几分钟,然后再跨上自行车继续前进。到北大学校门口的时候,我的羽绒服已经全部被汗水湿透,两条腿酸胀得不会走路了。何群崇拜地看着我说:你这个家伙带我骑了这么远的路,还推回来一辆脚踏车,厉害,太厉害了!我现在也觉得我够厉害,北京崇文门基督教堂到北大距离是二十二点七公里,应该说路程不近。在校门口有人支着一个小煤炉在卖馄饨,我们就奔过去,何群请客,我们一块吃馄饨,我吃完一碗,何群问,怎么样?你太累,再来一碗吧?我有些不好意思说,差不多了。他坚决地说,再来一碗,我就很快又吃了一碗。他看我吃得狼吞虎咽,就马上说,你还跟我客气啊,再来一碗!我就又来了一碗。

在北大的一年夏天,发生了很多事情,那个时候北京几乎所有大学都处于停课和半停课状态,有一天早上有四名同学没有回来,我当时是作家班的副班长,班长已经早早离校回家了,我觉得我有责任去找同学,可是同学都不让我去找。因为校外情况很乱,学校广播也要求学生待在学校中,不要外出。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出去找同学。何群在学生宿舍走廊一把拽住了我:左泓,你来我宿舍抽支烟吧。我就去了他宿舍,他把烟递给我说,你别去。我说,我要去,而且一定要去。我们就不再说话,默默地吸烟,一支烟很快吸完了。何群站起来说,左泓,我陪你一块去。什么叫患难见真情?什么叫为朋友两肋插刀?什么叫生死兄弟?那个时候人们都在本能地寻找安全角落,而我们两个人却骑着自行车就出校门了。一直到现在,我依然能记得何群跟我一块骑车,驶出北大校门的情景,他一直骑行在我的身边,我们没有话,那一刻,不需要任何话。

有一年假期,何群从昆明回来后跟我说,电影课大概不会白上,领导跟他谈,因为目前的影视部主任不得力,拍的电视剧无一播出,所有投资血本无还,何群毕业后,就可能接替他担任影视部主任。何群像自语一样说,可能以后就跟电影电视结缘了。这个消息让我高兴,我鼓励他,如果当上影视部主任,能实现电影梦想,也是让人激动的事情,这是文学之外的另一种创作。我们是1990年夏天毕业的,都拿到了北大的毕业证,白纸黑字,耀人眼目,本科毕业,学士学位。何群像孩子一样大声念着上边的文字,他还跟我交换了一下毕业证,让我看他的,他看我的,我们都发自内心地笑着,这种笑容里带着骄傲和自豪。何群离开北京比我早,我跟张爱华去北京站送他,我帮他把行李拎上车,然后对坐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知道这一别,一个大西南一个大东北,很难相见了。直到火车要开了,我才跟张爱华下车,就在我们站起来跟何群告别的时候,我忽然一下抱住了他,像孩子一样哭起来。何群也很激动,他一个劲地安慰我,左泓,有机会来云南玩吧。我说,我会去的,我一定会去。

后来,我就开始了跟何群漫长的书信往来,我们都在向对方描述自己的生活,谈自己创作打算以及正在创作的作品,他收到我的信,就会很快回信,我收到他的信也马上回信。我至今保留着他写给我的所有信。感谢有信件的时代,那些文字记录了我们的生活,是我们友谊的最好见证。何群的字写得坚硬有力量,他忙的时候会写两页纸,不忙的时候会写四五页纸。他每次来信我至少会读两遍,第一遍匆匆看过,了解大意,第二遍再看是闲下来,仔细体味他的文字里的感情。

我经常情不自禁地跟朋友谈起何群,我总是这样说:何群和我,我们……

1991年的初冬,我接到何群一封信,他告诉我,他所主持的影视部已经筹到了一笔钱,准备拍一部电视连续剧。因为在当地,大家都知道他没有当过导演,他想拍这部戏肯定不行,他就撒谎说我是东北非常有名的年青导演,我来跟他联合执导这部电视剧。他已经给我落实了住房,甚至我喜欢的健身房都找好了。这是一个让我兴奋的消息,能实实在在地做一次导演,拍一部电视剧,这是让我太高兴的事情了!在深冬的季节,我到达了春城昆明,何群带着他的女儿何谐在火车站的大门口等我。何谐没有见过我这样高的人,不停地大叫着,大巨人叔叔,大巨人叔叔!直到今天,何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她依然叫我大巨人叔叔。

我在云南工作了十个月。也许是我当过兵的原因,我的角色转换得非常顺利,从前我与何群是同学,是好朋友,现在他是影视部主任,是我的领导,他说的事情,我没有一丝的马虎,我从剧本开始做起,剧本完成后,就开始成立剧组。有一次我认真地问何群,我们都没有当过导演,甚至都没有看过别人怎么拍戏,能行吗?何群想了一下说,不怕,我们有从前的文学准备和电影准备垫底呢,他的话让我自信很多。我们两人在一起工作,是两个男人智慧和才华的较量,非常过瘾。你有一个点子,我马上会有一个更好的点子,我们相互否决,相互称赞,较着劲儿,把剧本做到最好。何群读过很多书,而且记忆力惊人,我们一块研究剧本的时候,他经常会谈起一本小说里的某个情节和细节,某一部电影里的桥段,而我也看过那本书,也看过那部电影,大脑却一片空白。

没有多久,我就跟何群一起带着剧组进了云贵高原的大山深处。我们剧组得到了云南曲靖卷烟厂的赞助,所有的烟都是白盒的,一毛五分钱一盒石林烟。我一下买了四条,我正式花钱买烟,就在那个时候开始的,因为在剧组里所有的人都给导演递烟,我总不能光抽别人的烟吧?休息的时候,我也会打开一盒自己的香烟,发一圈儿,请大家抽。

我们第一次当导演,没有任何经验,只能边干边学,一开始我装得还挺像,是一个拍过好多戏的资深导演,不出一个星期,我憋不住,跟大家如实招了。那些职员一听,对我们直吐舌头,你们胆子真够大的,从没有当过导演,上来就拍电视连续剧。当然,没有经验也会闹出笑话,有的时候拍大场面,维持秩序的人员不够用,我们急得不行,就也跑上去维持秩序。有一次摄影陈威回头问导演画面的景别时,发现导演全不在了,我跟何群全成了维持秩序的现场制片,我们被喊回到监视器前,陈威认真地告诉我们,导演是这个戏的核心,现在导演只有你们两个,而维持秩序的现场制片随便叫个人就能干。我跟何群相视一下,哑然失笑,是啊,我们太拿自己不当回事儿了。endprint

云贵高原太阳毒辣,我们拍外景的时候,实在耐不住热,就脱掉T恤,赤膊上阵,身上的皮肤晒掉了几层都记不清了。没过多久又遇上雨季,有的时候,外景拍了一半,雨就下来了,我们只能转入内景拍摄。后来几乎拍光了所有内景,甚至把有的外景也改成了内景,但是有的外景是无法回避的,我们必须要坚持完成一定比例的外景,面对阴雨连绵的天气,我们绝望了。有一天,在制片主任的劝说下,我跟何群一步一滑,踩着粘脚的黄泥,爬上村子附近的小山,走进一座我无法站直身子的小庙,为剧组祈福。我们把带来的几炷香点燃,把酒洒在地上,然后双膝跪地,给菩萨磕头,那一刻,我们的心里充满了虔诚和期待。当天晚上,我们在室内拍夜戏的时候,就听剧组的职员大喊,快来看,月亮出来了!我们跑出门,天空果然出现了一轮明亮的月亮,它在云层中穿行,把银色的光芒撒下来,在我们的脚下流淌,在后来的好多天,一直阳光灿烂……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跟何群一块克服了无数困难,全剧在昆明杀青。最后一个镜头,是土匪的老宅在解放军的强攻下爆炸起火的画面,我跟何群注视着监视器里的爆炸效果,终于不约而同地大喊,停——!摄影陈威却没有关机,他带大家一起跑到镜头前,对着镜头欢呼雀跃……

我们的后期制作是在天津完成的,那个时候,电视台很多人都在用公家的机房干私活儿。我跟何群每天傍晚进机房,第二天早上撤出来,有时赶上周六和周日,就在机房里滚两天,两天不合眼,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凌晨四五点钟,是人最困的时候,我们的录音师不停地跟我们说,导演,你们看画面看画面……他自己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我跟何群也都熬到了极限,人像被掏空的口袋,软软地瘫在椅子上。我困得实在熬不住就站着,只要站着,我再困也不会睡着。何群的办法就是吸烟,我们不仅自己吸,还把烟发给身边的人,机房是不准吸烟的,深更半夜也不管那么多了,抽,没命地抽,一支刚灭,另一支马上点着。何群看着我贪婪的样子,有几分得意地说,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有一天早上六点钟左右的时候,我看何群实在熬不住了,就让他睡一会儿,他却让我睡,我坚持让他睡,后来他争不过我,就在地板上躺下了,没出一分钟就睡过去了,蜷缩在地板上,像一个婴儿,一动不动,那样子让人心疼。早上八点,我们准备撤离机房,电视台九点上班,我们必须在8:30分前离开机房。我轻轻地推醒了何群,他猛地坐起来,不好意思地揉着眼睛问我,我睡了这么久吗?电视剧在北京送审通过后,我先离开北京,何群把我送到火车上,又下了火车,来到我的窗口旁,在火车就要开动的一刹那,他忽然伸出他的手,跟我用力地握了握,我们什么都没有说,火车开出很远,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还在月台上呆呆地站着。

我回到家没有多久,就收到了何群给我的信,开头的话现在我依然记得特别清楚:左泓,你走了,我再也听不到影视部里你浑厚的男中音了,在昆明在云南,我找不到你这样能倾其全力与我合作的朋友……朋友为理想走到一起工作,真是让人快乐的事。九月底我又收到何群发来的电报,我们拍的戏马上要在中央电视台一套的黄金档播出,我立刻去买了一份广播电视节目报,果然,我找到了我们电视剧的排播时段。电视剧开播后,我每天都会准时坐在电视机前,高兴而认真地看我亲手制作完成的作品,觉得像梦一样。我从心里感激何群,他给了我一次非常重要的机会,让我学会了文学创作以外的另一种能力。

何群的成功,让单位有了一些积蓄,他给昆明市文联买了一辆中巴车,又准备把影视部的几个年轻人送到电影学院去学习。可是没有等他的愿望开始执行,有人就开出不可能实现的年度赢利目标,以竞争上岗的名义,与何群展开竞争,何群犹豫再三,最后退出了竞争。第二年我去昆明的时候,何群跟我谈他一肚子的委屈,已经替代了他的那个人,正把何群为电视部赚的钱一点一点花光。何群离开影视部的时候,跟当时的领导李必雨长谈了一次,最后一句话就是,请你记住,何群在的影视部的时期,是影视部最辉煌的时期,永远都是……我只好安慰何群来日方长,我问起他今后的打算,他不以为然地来了一句:跟斯皮尔伯格比起来,我的发展空间还很大呢……说完他就忍不住呵呵大笑起来,很快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这家伙,他有好莱坞电影编剧的功夫,在最难堪的时候,也不忘来一句幽默,我们一下就轻松起来。影视部果然应了何群的话,只拍过两个专题片,有一个无法剪辑完成,最后因为设备陈旧,人员发不出工资,只能解散。

俗话说得好,东方不亮西方亮,我这边却开始有制片人约我去拍戏,我在外边拍戏的时候,联系最多的人就是何群,我不断地跟他谈剧本,谈演员,谈拍摄进度和遇到的情况等等。有的时候,拍夜戏回来,不管几点,拿起电话就打给他,他成了我的一个寄托,一个能给我力量的人……

1996年夏天,我完成了一部电视剧的筹备工作,我是这部戏的编剧和这部戏的制片人,当时的状态真的是压力山大。在这之前,为剧本的修改,我曾经去过昆明,跟何群一块研究了一些点子,并在那里修改完成,当时我就告诉他,一旦资金落实,我就通知他来黑龙江跟我一块当导演,完成这部戏的拍摄和制作,也让他看看黑龙江。

那段时间我跟何群联系非常频繁,只要有什么事,我都会给他打电话,与他商量。有一天,我电话他,却是他哥哥接听,说何群已经去医院了,要做一个眼科手术。我一下觉得有些突然,何群没有跟我说过一句关于眼科手术的事情,我急忙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手术,这个手术要多少钱?他哥哥说,要八千块左右,我第二天就给何群寄去了一万块钱,就当是我给他的手术费了。何群术后,才收到我的汇款,他在电话里跟我说,左泓,你让我说什么好。我说你什么也别说,好好养病,电视剧的资金已经落实了,我已经开始前期筹备,你痊愈后就来哈尔滨吧。何群很快就来到了哈尔滨,他告诉我这个手术不成功,伤口愈合的也不好。我劝他休息一下再说,他摆摆手,立刻就进入了角色,这次我们合作,何群与我当年的角色正好来了一个大反转,我成了他的老板。在处理一些问题的时候,何群会以一种征求意见的口气问我,左泓,你看这样好不好?就像当年他当影视部主任,我在拍摄现场问他,何群,你看这样行吗?这是我们心灵的默契,无需语言沟通。endprint

剧组出发的时候,我给何群一下买了六条万宝路香烟,我把烟扔在他床上问他够不够用,他惊讶地看着我说,你干吗?我又不是没有钱?我笑笑说,我给导演送礼,你就别客气了。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咕哝一句:啥也别说了。何群多年一直万宝路不倒,我多次劝他戒烟,都不成功,因为劝他戒烟,曾经闹得不开心,最后的状态是该抽还得抽,不抽白不抽。我们拍戏的时候,正是最炎热的夏季,有一天,我发现何群在偷偷地擦眼睛,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天热的,眼睛有些不舒服。戏拍到一半的时候,有一天他在洗脸间处理眼睛,让我撞上了,才告诉我眼睛有些发炎了。我让他马上去医院挂吊瓶打点滴,他告诉我他已经在吃抗生素了,没有必要再挂吊瓶打点滴。他让我很心疼又让我很恼火,我跟他大叫起来,何群,你以为缺了你不行吗?没有你,我自己已经拍过戏,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啊!这是我跟何群认识以来,第一次跟他发火,他终于同意每天去挂两个小时的吊瓶。

没过几天,我遇到一件让我崩溃的事儿,拍一场感情戏的时候,女演员的表演实在过不去,我们静场一个多小时,就等她的眼泪,她就是哭不出来。已经零点了,所有人因为她不能回去休息,我只能怪我自己选演员时考虑不周,选错了人,最后我火了,摔了剧本就走人。我本以为第二天补拍这戏会好些,可是第二天早上,副导演来告诉我,女演员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走了,她说我的做法伤了她的自尊,她只有离开。我脑袋嗡的一下,戏拍了大半,她一走,所有的戏必须重拍,剧组的损失就大了。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乱转起来,我的脑袋空旷得可怕。何群给了我一支烟,让我稳定一下情绪,他让我为了这部戏去向女演员道歉。我当时情绪根本扭不过来,明明是她的错,怎么是我的错了?何群说,即使不为剧组,你也要为你自己想想,她如果真走了,你将血本无还。我说我去告她,让她负法律责任。何群抓着我的胳膊大叫,即使你把她送进监狱,你能挽回损失吗?我这才冷静下来。我硬着头皮去向女演员做了深刻检讨,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但是我确实留住了她。回到房间,我再面对何群的时候,差点哭出来。何群却拍拍我的肩安慰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丈夫就应该能屈能伸,不然,你什么事也做不成。

剧组结束后,只剩我跟何群做后期了。一天我请他去吃西餐,我举起酒杯对他说,教练,谢谢你,这部戏没有你我可能就崩溃了。何群说,谢啥?你跟我工作的时候,比我还玩命。好好干吧,我看你跟张艺谋比,发展空间还很大啊……说完就呵呵地笑起来,最后笑得捶胸顿足,上不来气了。我也笑起来,笑得邻座的人都奇怪地看我们,以为我们捡到了稀世宝贝。临分手的时候,我问何群还有什么困难,他犹豫一下告诉我,他有一个金属材料公司,只有五万块钱流动资金,所以只能小打小闹地做点小买卖。他看着我说,左泓,你要帮我,就借给我二十万块钱吧。我立刻说,行。何群走的时候,我交给他一个蓝色帆布的马桶双肩包,里边装着二十万块钱。我跟他说,这钱你只管用,哪天我要,你再还我,没有利息。我把何群送到哈尔滨机场,在机场的停车场,我们发誓戒烟,一块吸了最后一支万宝路作为戒烟纪念,我还让我妻子给我们拍了一张戒烟照。那次戒烟,我成功戒了十个月,何群成功戒了半年,然后我们以非常合适的理由又重新吸烟。何群有了资金,却遇到金属材料价格暴跌,一年过去,他没有做成几笔生意。有一次我们电话里聊天,他对生意没有信心了,我就跟他说,既然钱放你那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就给我寄回来吧。没有过几天,我就收到了我的二十万块钱。

朋友的信任只说一句话就够了。

在后来的很多年,我只要筹备电视剧,就会跟何群合作,有时我们在北京相聚,有时我去昆明。住在何群家里,我们在一起喝着茶,一块吸烟,然后聊剧本。我们的写作方式是先侃出剧本大纲,然后每人一半,分头去写剧本,剧本完成后,再交换修改,这样两个人合写的剧本就融合得天衣无缝。只要进入创作,就开始了苦行僧式的生活,一部三十集的电视剧是三部长篇小说的文字量和信息量。何群经常躺在大沙发上,我坐在侧边的小沙发上,我们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我用笔记本电脑把我们能共同确认的人物命运和情节细节记录下来,写成故事大纲。我们一集一集地往下捋,顺利的时候,一天能捋一集多,不顺利的时候,一天只能捋半集。也有的时候故事发展不下去了,一般的桥段,我们觉得没有意思,好点子又想不出来,一下陷入绝望。我们经常有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两个人由低声到高声,到开始不讲道理,到最后一声不吭,当然,回过头来还得向前推进,总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时候。一部三十集的电视剧,光是大纲就要写近一个月,而且每天的工作量在十二个小时以上。当然,偶尔也有走神的时候,这时候是比较轻松和愉快的,我们聊在北大的事情,聊我们在拍哪一部戏时,那些演员或职员的奇闻趣事,偶尔也讲个黄色笑话……

2008年冬天,在何群家,我们正聊着剧本,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给我拿来一封信,我看到上边的字,立刻认出是我爸爸写给他的。原来在1992年我来昆明拍戏的时候,朋友送我一包茶叶,这是云南的高山粗茶,我回去就打开喝了,茶叶味道醇厚,与众不同。我没有再舍得喝,把拆开的包装又包好,寄给了我爸爸,他马上给我回信说,这茶太好了,他非常喜欢。后来,我与何群在昆明找到了卖这种茶的茶店,我回家的时候,给爸爸买了足够他喝一年的茶。再后来,每年春茶下来,何群就会买些新茶,寄给我爸爸。我爸爸每次收到茶叶,都会用毛笔在宣纸上给何群写回信。而这个时候,我爸爸已经去世几年了,看到爸爸写给何群的信,我格外亲切:何群同志你好!寄来的茶叶收到了,非常感谢……我把信看完,又小心地折好装进信封,然后放进我的行李箱,回来的时候,我拍了拍何群厚实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还用说什么呢?

有一年,我跟何群在北京完成了一部电视剧剧本。在有关部门送审回来,我把修改意见跟何群谈了,剧本里有一些正义与邪恶势力的较量,审后要求尽量删减对邪恶势力的描写。何群听我传达完意见后,长叹一声,这些人真的是化神奇为腐朽啊,只有黑暗才能衬托光明,只有渺小才能衬托伟大,只有正义与邪恶的博弈最出戏,如果按他们意见改,那还能好看吗?我们不是写表扬信啊!何群说得没有错,可是我们只是小小的编剧,明明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必须要按意见修改,并且要改好。我们当时住在北京复兴门外大街边一幢宿舍楼里,那是一个中午,我们俩就坐在大街边的马路牙子上看车来车往,好久不说话,我们僵住了。我站起来跟何群说,你不想改可以,我来改,而且我已经想好了修改方案。我们一下午没有理对方,吃晚饭的时候,何群希望我改完能给他看一下。几天后,我就把改完的剧本交给何群了,他认真修改完又还给了我,为了让我看着方便,他用红字把修改的地方标了出来。他在我改过的基础上,把故事修改得更曲折好看了,我心里不由一热,这才是兄弟。endprint

半个月后,电视剧启动的第一笔资金到账了,我就让何群跟我去银行取他的剧本稿酬,他坐在椅子上不动,跟我说,剧本没有最后完成,怎么能领稿酬?我说这钱早晚是你的,放我这我还操心呢。我明明可以通过转账给他,为了显摆,就带他一块去银行,把他的稿酬全取出来,一捆一捆的人民币堆了好多,然后让他自己再存上。他一边添存单,一边跟我说,操,剧本没有写完,就拿全额稿酬,太不像话了。

何群在创作上非常严谨,可是生活上却粗得无法让人容忍,不管什么档次的饭菜,你如果问他好吃吗?他会毫不含糊地说,行。有一次我跟他说,东北大米比南方大米好吃多了,你觉得呢?他认真地看着我反问,是吗?我怎么就吃不出来有什么差异呢?在北京写剧本那些日子,我们吃遍了周围的小饭馆,何群在云南最喜欢的菜是青辣椒炒豆豉,在北京最喜欢的菜是酱牛肉和水煮花生。吃饭的时候我经常为他叫这几种菜。穿衣服也是,一身休闲,只要合身就行了,也不讲什么品牌。他离开北京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衬衣应该换一件了,我就去了万宝路服装专卖店,我选中了一款条绒衬衣,那个时候一件衬衣一千五百多块钱,我怕他不要就一下买了两件,然后我跟他说我需要衬衣了,也顺便给他带一件。当然,我也告诉了这件衬衣的品质和价格,让他引起重视。他回到昆明,一本正经地穿上衬衣,出去显摆,得意地告诉他的哥们儿,知道吗?这是万宝路,左泓给我买的。

何群在跟他的朋友谈我的时候,总这样说:左泓和我,我们……

我们在北大相遇,我们共同爱上电影,我们一块合作完成一部又一部的电视剧,我们一起克服无数挫折和困难成为兄弟。我们熟悉世界上无数著名的导演,伯格曼、黑泽明、法斯宾德、布努艾尔、大卫林奇、斯皮尔伯格、北野武、金基德……我们更知道世界上最棒的电影,我们喜欢《美国往事》,喜欢《天堂电影院》,喜欢《新桥恋人》,喜欢《教父》……我们经常谈起某一部电影,谈起里边的人物命运和精彩细节,为此而唏嘘感叹。有一年我在何群家,何群拿给我一张VCD碟,这是一部儿童电影《鳄鱼 波鞋 走天涯》,他觉得会不错。我们就一块看了这部电影,电影棒极了,我被感动得几次流泪。后来我才知道,这部电影得过一个最佳剧本奖。电影结束,主题歌唱起来了,我们都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字幕向上升着,直到停住。何群走过去,从影碟机里退出碟片装好,递到我手上说,左泓,既然你喜欢,就送你了。我连忙推辞,不要,你给我,你就没有了。他硬塞给我说,我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我也一样,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在哈尔滨,每当买电影碟,我确认何群没有时,就会买两张,一张自己留下,另一张放在一边,凑到十来张的时候,就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跑到邮局,寄给远在昆明的何群。有意思的是,好多年后,有一天,我在哈尔滨的一家碟店里,发现了《鳄鱼 波鞋 走天涯》,而且是DVD9高清版,我立刻买了两张碟,我得意地告诉他,你给我的是VCD,我还你的可是DVD9啊!他回我的话一点也不客气,那就快寄过来吧,还等啥?我给何群买碟,一直寄了好多年,后来网络发达起来,所有的碟店都关闭了,我结束了淘碟的生活。何群家里有一个专门放碟的书架,有一次,我站在书架面前看着里边的碟,随手拿出一张说,这个是我给你买的。又随手拿出一张说,这个也是我给你买的。他就坐在那里呵呵地笑着说,你这叫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啊!哈哈哈……我永远记得何群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的样子,他沏一杯茶,把香烟和烟缸放在面前,他吸着香烟品着茶,十分专注地看电影里演绎的人间故事,看到好的情节和细节,就会突然爆一句粗话:我操。那是他人生中相当享受的时刻。

我跟何群分手是非常突然的事情,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咳嗽,晚上躺下咳得睡不着,问我应该吃什么药,我就打电话咨询我当医生的妹妹,然后告诉他应该买的药,我对他说,你这家伙太粗心,从明天起,我会电话监督你吃药的情况,你不要烦啊,何群连连道谢。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做体检,回来十点了,我立刻给何群打电话问情况,家里没有人,我又打手机,也没有人接听,这家伙肯定是去打麻将了,他经常会用打麻将的方式放松一下,他带着药去了吗?我有些不放心,后来,我几乎每隔一小时打一次,再后来半小时打一次,电话和手机一直没有接听,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到晚间二十一点左右,我的心开始发慌,我忍不住给何群的姐姐何真打了一个电话,我说了我电话联系何群的情况,因为当时张爱华正在去南非的飞机上,家里没有人,何群已经高血压多年,我最担心的是他的心脑血管问题。何真姐姐很快就说,左泓,你放电话吧,我已经心慌了,我马上联系何群。我放下电话,就坐在那里发呆,大概不到一小时,我接到了我的朋友于坚打来的电话,何群因大面积心梗已经离世了。

我本来应该去昆明为何群送行,可是我觉得无法面对那种残酷的现实。我在屋里待了五天没有出门,那五天好像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我在一片混沌状态下度过,二十多年的交往,情同手足的兄弟,有太多的事情让我回忆了,而且,我有些承受不了这种回忆。第六天傍晚,我约了几个朋友,在外面喝酒,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一直到现在,我不能碰我跟何群合作的作品,因为我能在作品中清晰地看到他和我所留下的不同痕迹,而这种痕迹只有我知道。现在这些作品依然在我电脑里沉睡,时间是医治一切创伤的良药,我在等时间。

2015年初冬的一天,我又来到了昆明,我去看何群,我在一个小巷子里买了好多鲜花,于坚开车把我带到了何群的墓地。这是一个山坡,站在这里正好能看到何群儿时读书的黑林铺小学。我跟他多次路过那里,每到那里他都会问我,左泓,记得这个地方吗?我就说,记得,这是你当年战斗过的地方,他就呵呵地笑起来……天格外蓝,墓地一片寂静,寒风逼人。我把鲜花仔细地摆在何群的墓碑下,我突然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骂他,太无情无义,我怎么交了这样一个朋友,连一声告别都没有,就一去不回头了,狗屎,混蛋,坑人不浅……

现在每当我看新电影的时候,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到何群,我想天堂如果有电影院,何群一定会坐在那里,他茶几前放一包香烟,一杯浓茶,也在专注地看着一部新电影,看到精彩的地方会突然爆一句粗话:我操。endprint

何群一定会对他的新朋友讲我们的故事,他会说,左泓和我,我们……

我现在依然在对我的朋友讲我与何群的故事,我一直在说:何群和我,我们……

冬天的阳光

我从参加工作离开家,就再也没有和爸爸妈妈在一块生活,爸爸离休前是一个大忙人,早上出门,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就在他的房间里,看白天没来得及看的文件或材料,或者没完没了地打工作电话。他离休之后能常呆在家里了,可是我又忙了,这些年我总在外边拍戏,每次拍戏回来我去他那里,跟他和我妈妈说一会儿话,然后就告别回家。

有一次,我下了楼,回头一看,年迈的爸爸和妈妈就趴在阳台上,痴痴地看着我,我向他们挥挥手,他们就向我挥挥手。我说,关窗吧,别着凉。他们不动,仍旧痴痴地看着我,我有些恨自己,干吗做出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呢?以后不能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了。

在初冬的一个灰色日子里,爸爸病了,他被诊断为多发性骨髓瘤,很快住进了医院,残酷的现实差点把我打倒。开始我们想瞒着爸爸,不让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可是医生和护士们查房时商量治疗方案的话,像窗外凛冽的寒风,把我们在爸爸面前放的“烟幕”吹得精光,妹妹在第二天只能向爸爸实话实说了。

爸爸听了,静静地躺在那里,微微笑了笑:“我的血沉早就有问题,医生怀疑是瘤子,查来查去,一年多了,果然是瘤子。没什么,早晚得有一天去见马克思。”

妹妹的眼泪终于当着爸爸的面流下来了,这是她咬着牙才忍住的泪水,妹妹在我们面前曾经放声大哭过,可是为了减少爸爸的疑心,她在他面前一直强忍泪水。

爸爸用苍白的手拉着妹妹的手说:“孩子,别哭啊,你爸爸活到现在无怨无悔,我有三个出类拔萃的孩子,我为党工作几十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没贪污国家一文钱,我心里十分坦然……”

化疗和放疗开始了,爸爸变得越来越虚弱,开始进行隔离看护。许多朋友听说他病了,都来探望他,他们带来的鲜花和问候像冬天的阳光一样温暖着他,可爸爸却不能陪他们聊天了,他只能隔着玻璃窗子向来探望他的朋友们挥挥手。他仿佛是一个长途跋涉的路人,疲倦极了,总是躺在那里睡觉,而且是昏睡。

我是接弟弟的班,弟弟临走时抱住爸爸,脸贴着爸爸的脸,让爸爸在他的脸上吹出一个响来,这是爸爸在我弟弟很小的时候,他们之间建立的独有的一种仪式,相聚和告别都会这样吹一下,表示他们的快乐。

等大家都走了,我在爸爸的身边坐下来,爸爸拉着我的手说:大儿啊,麻烦你了,爸爸没想到老了会连累你们啊。

我说不出话来,眼睛一下湿润了。

这种病的特征是骨痛,而且是锐痛。爸爸的病灶在腰上,他的腰疼得厉害。夜里翻身时,要忍住剧痛,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转过来。可是为了活动躺得僵直的身体,他每天必须下床走动一下,每次起床他都是在剧烈的疼痛中颤抖着挣扎起来的,人还没坐起来,他的头上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但他仍旧要按时起床下地,而且是自己坐起来。

爸爸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早晨他洗过脸后,就默默地打开电动剃须刀,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下午他仍然坚持做坚持了几十年的冷水浴,我把盆里倒好水,爸爸开始默默地用毛巾一下一下地擦拭他越来越瘦的身子。洗过澡后,干干净净的他,拄着拐杖吃力地移动着脚步,微微歪斜着身子,从门边一步一步走到窗前,静静地看覆盖着冰雪的城市,我心疼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他过去曾经像白杨树一样挺拔呵,他从窗边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窗边,走过几遍就累了,便在沙发上坐下来。

这时病房里的阳光格外好,空气暖融融的,我便放下手里做的事情,搬一只小凳子,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跟他聊天。我看着他那依然英俊的额头和浓眉下变得黯淡的大眼睛,心中掠过一阵内疚,爸爸如果没有病该多好啊,我们就会这样一直聊下去……可是已经没有如果了,只有现在,只有此刻,而此刻又在飞快地变成过去。也许只是在这种情景下,我才会感到这种浓浓的父子之情,从我参加工作之后,还从来没有这样依恋过爸爸,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以外,不会再有一个这样让我依恋的人了。这是多好的时光啊,从前我为什么没跟爸爸这样聊天呢?

这时候我的眼睛湿润了。

爸爸说:你看,你看,你这是干什么?这可不好。

因为化疗,爸爸的胃口越来越坏,每次吃饭,我都鼓励他尽量多吃,再喝半碗粥,再吃一口菜,再吃一块肉……爸爸的表现真不错,他努力吃下许多的菜和饭,常常弄得满头大汗。

爸爸吃完饭总这样问我:你看我的任务完成的好不好?

这时我会十分高兴地说:好,非常好。

有一天,爸爸的精力好了一些,他在地上来回走了一会儿,便在沙发上坐下来,跟我谈起了我一直不敢正视的事儿——他告诉我,他死了以后,不开追悼会,不送花圈,不向遗体告别,不戴黑纱,把骨灰撒到他曾经开垦的土地,因为他工作最多的几个国营农场,都在松花江边的三江平原上。说这些时,他平静得让我惊讶,但是我马上明白了,这平静来自他的深思熟虑,这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就像每天平静地迎接日出日落一样,他在平静地迎接自己的归宿。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爸爸说:大儿啊,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爸爸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常言说,人过70古来稀嘛。

我笑了笑,我的笑一定十分难看。

爸爸随手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歌曲,他忽然问:你会唱《大碗茶》吗?

我说,我不会。

他说,我会,我挺喜欢这个歌,还专门练过呐,来,我唱给你听,别这么愁眉苦脸的。

我爷爷小的时候常在这里玩耍,

高高的前门仿佛挨着我的家,

一蓬衰草几声蛐蛐叫,

伴随他度过那灰色年华。

……

爸爸唱歌非常好听,我听他唱歌的最多的时间是在“文革”时期,他被打成走资派,闲在家里,教我唱毛主席诗词歌曲,他唱歌时总是十分投入充满激情。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跟他学会了用朝鲜语唱《金日成将军之歌》,用俄语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现在爸爸的声音沙哑了,他的力气明显不足,可是他仍然用发颤的声音唱完了《大碗茶》。endprint

我们在冬天的阳光里,看着对方笑了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笑。笑对人生,也笑对病痛和死亡。每个人都要直面这一天,这也是生命的一部分,谁都无法割舍和逃避……

我答应爸爸,今后绝不随便流泪,只要有空我们就聊天。

白夜下的圣·彼得堡

圣·彼得堡在白夜灿烂的天空下宁静而美丽。

我独自走在涅瓦大街上,像一个醉意微醺的流浪者,心里溢满了芬芳。这座从十八世纪走来的城市,对我来说既陌生又熟悉。在这里我没有一个能叫出名字的熟人,没有一条我曾经走过的街道,可是当我一踏上涅瓦大街,心中便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这就是我在无数的俄罗斯文学中读到的涅瓦大街,这就是我在无数的影片中看到的涅瓦大街,这就是我在童年就开始憧憬和向往的涅瓦大街……街头的太阳伞下坐满了喝啤酒聊天的人,一些漂亮的小汽车停泊在路边,而更多的汽车正咆哮着驶向白夜的深处。

我有时会仔细端详路边的某一个酒吧,幻想沿着那些斑驳的橡木楼梯,去探访我所熟悉的某个俄罗斯作家笔下的人物活动的踪迹。历史发生过的事件,总是让后人苦苦追寻,并为它染上某种神秘色彩,然后演绎回肠荡气的故事。

在远处的天空下,矗立着许多只有在童话中才能看到的教堂和宫殿,它们钟楼的穹顶在晚霞中正闪耀着柔和的光。这些巨大的建筑有的建了十年,有的建了二十年,工匠们大多数来自罗马和巴黎。他们雕刻着巨大的岩石,也雕刻着阳光和月光的纹理,年复一年,在岁月中不知不觉一点一点老去,可是却为圣·彼得堡留下了五百四十八座恢弘的宫殿和教堂,使整座城市与日月争辉。

一天深夜,我登上了一艘涅瓦河上的游船,船舱里的橡木桌上摆着水果、抹着大马哈鱼籽的面包、啤酒、伏特加、还有苏达水。俄罗斯的歌手们正在热情地演唱着古老的民歌,欢快奔放的手风琴让人兴奋又让人忧伤。我却一直望着舷窗外涅瓦河两岸的建筑出神,在我记忆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刻下了关于圣·彼得堡的记忆,我总是在涅瓦河的波影里看见一个女人用忧伤的眼睛在注视我,可是我的记忆却断裂了,我无法把这双眼睛和圣·彼得堡联系起来。我什么时候神游过这里?

我们的游船在明亮的霞光里沿着涅瓦河向芬兰湾驶去,雄伟的圣埃萨大教堂,险要的圣·彼得要塞,极尽奢华的冬宫、郊外闪光的工厂……当这一切在水天线快要消失的时候,我像被谁推了一下。蓦然回首,船已经到了涅瓦河的出海口,我面前是波涛汹涌的芬兰湾,潮润的海风扑面而来,一轮巨大的太阳在我头顶闪耀着柠檬色的光芒,全船的人都被这壮丽的景色震慑了,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默默望着玫瑰色的水天线发呆。

我下榻的莫斯科饭店旁边有一座被修葺得像花园一样的公墓,它坐落在涅瓦河边,离繁华的涅瓦大街只一步之遥。绿树掩映着用黑色的大理石雕刻的墓碑,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什么人在这里长眠?在一天傍晚,我独自走进了这座墓地。有人守门,要付四十卢布的门票。在白夜炫目的霞光中,这些雕塑正散发着不朽的精神之光,许多优雅的墓碑下都放着人们刚刚为他们献的鲜花。是什么人雕出的这么优美的墓碑?也许已经过了几十年,也许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人们仍然在怀念在这里安睡的人。我默默地走着,不时停在一座墓碑前倾听头顶的树叶在风中絮语,这是这个城市最安静的地方,也是人生最安静的地方。遗憾的是我无法读懂那些记叙逝者生平的美丽的文字,我记得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曾经这样写道:“在那生命终止处也是开始/在那开始的地方/就是结束……”但丁、哥德、雨果……多少伟大的作家和诗人在墓地的沉思构成了千古绝唱?

夜里二十三点的时候,太阳才滑落到圣埃萨大教堂的背后去,我独自来到涅瓦河边,看着河水像大块大块的翡翠向远处滑动,夜航的轮船开始亮起星星般的桅灯。涅瓦河是圣·彼得堡的白夜下游动的一条巨大精灵,湛蓝的河水闪动着粼粼波光,流向她的出海口——芬兰湾。她是欧洲最深的一条河流,平均水深三十八米。夜已经深了,河边的人已经很少,我的不远处是一对恋人,在目光所及的地方,只有我和这对神圣的恋人了。

这时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忧伤,一切都随着涅瓦河的河水在流逝,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力量能拦住这些,白夜在悄悄逝去,美丽的现实也在不知不觉中凋落,日与夜的交替是这样让人无奈又自然,永恒是相对的,这宁静的白夜总会有沉重的黑夜来替换它。难道这对恋人的爱情能逃劫数吗?这时我发现了我悲观的一面,其实我一直是一个悲观的人,只是我的悲观在我的心中深藏着。

我住在莫斯科饭店的第八层,饭店坐落在涅瓦河边,我在窗边向下俯瞰,一座灰色的大铁桥正横跨在波光粼粼的涅瓦河上。圣·彼得堡河流纵横交错,共有三百多座桥,为了方便航运,涅瓦河上的桥有三十座可以打开,通过上万吨的轮船。一天深夜,我坐在窗边,好像是为了求证一个神秘的偈语,一直守候到凌晨一点。这么大的铁桥也能打开?它什么时候才能打开?我等啊等啊,凌晨一点,就在我不知不觉中,巨大的铁桥像门一样,缓缓地向天空洞开了!这仿佛是一个神圣的仪式,我屏住呼吸,在一片寂静的白夜下感受着成百上千吨钢铁,像肌肉一样收缩的伟大力量。宁静的涅瓦河一下繁忙起来,闪着冷钢般颜色的河面上,出现了许多巨大的轮船,它们的桅灯闪耀着,鸣响汽笛,船头掀起银色的浪花,在宽阔的河面开始了新一天的航程。

也就是在这一刻,我断裂的记忆忽然被连结起来,那个忧伤地注视着我的女人渐渐清晰,她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白夜》中的那个女人,她默默地站在十九世纪的涅瓦河边,那是一个陈旧的季节,从那一刻起,她那双忧伤的眼睛便镌刻在我的心上和我的沉思默想里。经过一个世纪的企盼和等待,我终于来了……

凌晨四点半,大铁桥又渐渐合拢,等在河边的汽车亮着车灯,风驰电掣地跃上桥面,开进新一天晶莹的晨光里。这时的我也从梦一样的情境中醒来,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旅行。

我要去的城市是莫斯科,可是我却把心留在了白夜下的圣·彼得堡。

阿尔巴特大街

我最早知道阿巴特大街是在很多年前,看过前苏联的一本禁书《阿尔巴特大街的儿女》。它是苏联作家雷巴科夫写的。阿尔巴特大街是莫斯科市中心一条历史悠久的街道,在十月革命前,这里是贵族聚居地,十月革命胜利后,这里便成了许多高级干部和高级知识分子的居住地。endprint

现在这里是一条繁荣的步行街。

我不知道现在阿尔巴特大街两侧的楼房里住着什么人,巴洛克风格和洛可可风格的建筑展示着久远的年代留下的痕迹。难怪在阿尔巴特大街上的游客们都张大了眼睛,用询问的目光穿越悠悠岁月去触摸历史。

这是2001年7月的一天,我东张西望地走在阿尔巴特大街上,这里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我们都用惊讶的目光询问对方,然后擦肩而过。大街两侧是无比精美的建筑,我的目光从上边掠过,幻化出那些能工巧匠雕凿它优美线条时的动人情景。我经常在那些充满力量的雕像前停步,像辨别一位久别的老朋友的面孔,长久地注视他,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在阿尔巴大街上有许多画家支着画夹在等候为客人画肖像,我觉得街头画家是浪漫之神,他们曾经为数不清的过客留下了灿烂的青春,让画中人永远 被人所爱恋。我拍下了街头画家正在画的一位少女和他即将为她完成的肖像,放下照相机,我看见了少女背后的一堵彩色的墙,两米多高,三十多米长,它那斑驳的色彩零乱而凝重,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堵墙上了。

一问才知道,这就是阿尔巴特大街上有名的画墙,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从哪里来,不管你是不是会画画,你可以在这堵墙上任意涂鸦,写一行发泄情绪的话,或者抹几笔颜色,于是就有了千千万万的人在这里留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颜色,这是一堵散发着自由之光的墙壁。我站在这堵五彩斑斓的墙壁前,心里也猛然涌出一种留下什么颜色的念头,可惜我好久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色彩。

卖各种各样旅游纪念品的小摊摆在大街两边,油画、水粉画、桦皮画、各种各样的套娃,各种各样的手工艺品,前苏联时代的纪念章和纪念币……一路走过去,琳琅满目,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街两边有许多露天酒吧,人们悠闲地在喝着啤酒聊天儿。他们的神情惬意而轻松,俄罗斯的经济正在复苏,这个国家的公民也正从苦涩和尴尬中走出来。

我在阿尔巴特大街的一段街区,看见有好几个青年弹着吉他,在认真地唱歌,地上摆着他们自己录制的歌曲录音带,他们的年龄不大,可是歌声却充满忧伤。当年苏联著名的诗人阿库扎瓦曾经写过一首《阿尔巴特之歌》:

你像一条河流那样流动,名字多么奇怪!

你的沥青路面,也像河水那样透明。

阿尔巴特街啊,我的阿尔巴特,

你是我的使命。

你既是我的欢乐,也是我的不幸。

…… ……

六十年代,这首诗以及阿库扎瓦其他一组关于阿尔巴特街的诗,经过他本人伴着吉他的吟唱,风靡莫斯科的知识界,魅力至今不衰,被称为“城市知识分子的民谣”。他的歌声低沉苍凉,唤起人们的沉思,表达了一代人的忧伤。今天,也是在阿尔巴特大街,我认识了一个年轻的新歌手,他叫维克多·崔。这个朝鲜族血统的青年,用他独特的充满震撼力的歌声,赢得了当今俄罗斯青年的喜爱,成了他们心中的偶像。

在阿尔巴特大街交叉的一条不知名的小街上,我看见了维克多·崔的画像,它是贴在墙上的两幅广告画。一头长发的他,正用忧郁的目光温和地看着我。一年前他死于车祸,他的离去,成了俄罗斯青年心中永远的痛。这是一面裸露着红砖的旧墙,墙下还有许多不知名的人献给他的鲜花,而且有几名十七八岁的青年正虔诚地守在他的画像下,墙上写满了悼念他的诗文,其中有一句是这样写的:维克多·崔走了,所有的音乐都不再动听。

晚间,我在下榻的俄罗斯大饭店买到了两张维克多·崔演唱的光盘,这位摇滚青年用他的音乐撞击着我的心扉,他的歌声里有一个躁动不安的精灵在飞翔,让人忧伤让人绝望让人愤怒让人狂放……窗外是湛蓝的莫斯科河,溢满霞光的天空飞过一群欢乐的鸽子,我开始为我麻木的灵魂而害羞。

这就是维克多·崔。

我在阿尔巴特大街上走着,阳光明媚耀眼,两侧的建筑幻化着从前无数白昼和黑夜的印迹,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正清晰地晃动着历史的影子。有八百年历史的莫斯科,在这里重复了多少岁月?战争是重叠的,政治也重叠着,有多少日子平淡地过去了,有多少日子不平淡地过去了,岁月就像一本内容一样而页码不同的书。有时又像内容不一样而页码相同的书。

这是2001年7月初的一天,我走在阿尔巴特大街上,我是一个来自古老中国的游客,我看见一百年前,也有一个来自中国的小伙子像我这样走在大街上。

作者简介: 左泓,原名王左泓。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经出版长篇小说《魔鬼河》《危险的森林》《不能飞翔的天空》等15部,短篇小说集《反白》《天上的阳光》《两个人的电影》等8部。有几十篇小说被选入各种选集。多次获各类文学奖。另外,作为编剧和导演创作拍摄了三百多部集电视剧,在全国各电视台播出。代表作有《妈妈》《秋天的故事》《抓住幸福不撒手》等,并多次获各类电视剧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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