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约是凌晨三四点钟,在黑龙江的寒冬里,这时候的天还没有放亮,四处全是黑黢黢的一片。深山老林,一处山脚下,孤零零地瑟缩着一间茅草屋。当年条件极差,这就是青埂峰劳改队(农场)三中队简陋的值班室。门口停了一台破旧的吉普车,还是解放战争中由蒋军手里缴获来的战利品。离茅草屋不出十米远处,竖着一扇木头框大门,中间也只是简单地用铁丝网编织而成。大门里面就是犯人监舍了,那里关押着上千名的历史反革命劳改罪犯。铁丝网大院外围四个角落上,各有一个土造的岗楼子,内中有手持钢枪的解放军战士在看守着。
茅草屋里的土炕上躺着两名队长,他们都是从解放军部队上下来的劳改干部,人都很年轻,全是光棍汉。靠外侧躺着的这个人,中等身材,名叫姜耀林,因为他的脸孔生得黝黑,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姜黑子。而靠里边躺着的那个人,名叫李德胜,又因为他个子长得矮,人们就都叫他李小个子。昨天白天,他们为了给当地公安局押送犯人,姜黑子开着那台破吉普车,拉着李小个子,还得共同押解着犯人,连续跑了两趟当地公安局。这里距离当地县城单程就是四百里地,一天跑了两个来回,足有两千里地,够忙累的了,他们一直都没捞着饭吃。晚间回来又已经是后半夜了,伙房早就停火了,要折腾那伙房犯人起来给整饭,还得请示头头批准。反正在部队上也常有吃不上饭的时候,都饿惯了,那就将就一宿,等明天早晨一块儿吃吧。姜黑子和李小个子,就脱巴脱巴躺下了。
当时的时代背景是,共和国建国之初,为巩固新生政权的安全稳定,党中央高端决策层一声令下,一夜间大逮捕,遂使数以百万计的地富反坏分子(当然也包括原国民党高级将领、日本战犯等),全被收审判了刑。大批解放军指战员根据工作需要,迅速脱下戎装,转而做起了劳改管教干部。他们与仍留在部队里的战友们一道,同舟共济,共同肩负起了看押管教这些罪犯的任务。当年的黑龙江北大荒,就是于全国也是出了名的人烟罕至的蛮荒冷僻之地。火车开出哈尔滨,跨过松花江大桥,呼哧呼哧跑上几天几夜,也都很少能遇上几个屯子。那时的确是粮仓尚未开启,宝地有待开发,那里的虎豹熊罴与奇禽怪鸟的数量,是绝对超过人口的。这些人如同蚂蚁翻蛋似的被高密度集中在一起,有罪者与无罪者统统搅在一块,开始了他们的另类生活,因此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自然也就多了起来。而每个人的性格又各不相同,经历也不一样,于是他们对待事情的态度,也就各具特色地突显出来了。
本来姜黑子和李小个子,都一天多没吃饭了,可此刻姜黑子肚子里的水分并没耗尽,他这会儿就来尿了。他就光着两条腿,披上旧军大衣,颠颠地跑出门外。现下又是个阴霾天,空中连一点星光都没有,这天可真是黑得个瓷实。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好像被人给抓住身子举在空中,而后又大头朝下地被使劲掼进了一口大墨缸里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不说,还头重脚轻地阵阵觉得眩晕,分明就要飞起来了一样。他接着又感到这时的天空中,正有无数个容颜丑陋的妖魔鬼怪,都一齐地向他扑来,他不觉身上打了个冷战。就匆匆地找了个墙角,很快撒了一泡尿,也好快点返回到屋里去。这天是真冷啊。可却不料想,他撒出去的那些热尿,又全从墙角里淌回来了,合着脚下的冰雪一起发挥了作用,愣是把他的一只大头鞋给冻在了地上。他正经费了挺大劲儿,用脚晃荡了老半天,才将那鞋给薅下来。他的身子跟着立刻又打了个冷战,就哆哆嗦嗦地窝头跑回屋内来,钻进被子里。借着桌上的那盏昏暗的煤油灯光,他扫一眼身旁的李小个子,见他也没有睡着,他就产生了说话欲,歪过头来问,嗳,我说,你想啥呢?李小个子就回答说,啥都没想。他又问,不饿吗?李小个子又回答,饿又有啥办法?挺着点儿呗。今早得让伙房犯人早点起来整饭。姜黑子接着又说,可也是,挺大个人,别和饭一般见识,少吃几顿,算不了什么。李小个子又回说,可那还是有比没有强。姜黑子说,那倒也是,好在天快亮了,再熬一会儿吧。李小个子说,唉,没别的招儿,只有这样挨着了。
可姜黑子的谈兴依然未减,他想了想,就又接着说,嗳你说,咱们转业到这老山老峪里,方圆几百里地连个屯子都没有,更别说大姑娘了。往后咱们要是想找个老婆,可咋办?李小个子就接口说,不愁,咱们总场政治处不是说了吗?等明年开春以后,就要组织咱们到县中学去,和那里的女教师们开联谊会的。听说那就是给咱们创造找对象的好机会哩。姜黑子说,可人家都是些识文断字的女圣人,能看上咱们这些个当大兵的土丘八么?李小个子忽地坐起来了,紧接着就说,那可没准儿,这玩意儿难说,到时候还兴许就有谁相中我的。哈哈哈!姜黑子也跟着坐起来了,说,你可拉倒吧,就你那德行,站起来都没有三块豆腐高,人家女教师能看上你,除非那是个傻女教师!唔,要说我嘛,还差不多,呵呵。李小个子当下就瞪起小眼睛瞧着他,说,咦,你?人家有文化的姑娘会看中你?也不脱下鞋底子照照你自己,黑不溜秋的,想得倒挺美!我可不是自夸,当年我在部队上时,我们接管了一个敌伪档案馆,我们晚间睡觉,隔壁就是女子中学的宿舍。轮到我站岗时,就有多少女学生走到我面前,故意抖抖裙子,撩撩头发,你说,那是啥意思?谁不明白?可我就是丁点都不动心,立得跟棍儿似的,连眼珠都不错一点儿!姜黑子立马大嘴一撇,又抢白他说,吹牛蛋,你蒙谁?那是什么时期?你要是胆敢错了眼神还得行!当时在部队里,你要是敢违犯纪律,上级首长还不撸死你!嗯,要说在部队上时,我遇见的事,可比你说的辣多了。那回我们抓住个国民党少校特务处长,他霸占来的小老婆才十八岁,还是个高中生呢,细皮嫩肉的,贼动人。当时我就负责看管她。她趁着没人时,就扑噜一声跪下了,非要跟了我不可,还把衣服都脱了一半儿。可咱是谁?咱是人民解放军战士啊,有钢铁般的意志!我当时就把匣枪壳子啪地一拍,娘的,给我穿上!她就再也不敢纠缠我了。李小个子猛地一摆手,说,行了,行了,你比我更能吹,好事都叫你摊上了,谁见了?净挑过五关斩六将的事说,我他妈的就不信!姜黑子认真地眨眨眼睛,说,不,我说的可都是真的,谁撒谎谁天打五雷轰!
李小个子就又嘻嘻一笑,说,现在是冬天,也不打雷,说那个没用。你就是把蒋介石的脑袋上说出了头发,我也是认死都不信。那女的想拉你下水,你小子也是个男人,你就一点儿都不动心?endprint
姜黑子被气得猛地一握拳,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再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了,就又一拧脖子,接着更提高了嗓门说,你小子王八蛋!我再给你讲一个……
李小个子掖掖被子,稳稳身子,支棱起两只耳朵,继续等待着他接着说下去。
就在这时,突然间,那桌子上的摇把子电话响了。姜耀林赶紧抓起电话一听,登时说,好的,我们马上动身!
李德胜忙问,什么事?
姜耀林答,再给县公安局送去个犯人。
谁?
吴慕迦。
可我们还没吃饭呐?
兄弟,想啥呢?这正是科长没在家,你就先科副(克服)点吧。赶快给我提人!
李德胜随口嘟囔一句,这真是他妈的越渴越吃盐哟。而后他却绝不敢怠慢,穿上衣服,哧溜一下子钻进监院里去,很快就将罪犯吴慕迦给提出来了,然后戴上铐子,押上了那台破吉普车。姜耀林抓紧招呼来其他干部,顶替他和李德胜来值班,他随后转身启动着了车子,拉着李德胜和吴慕迦,“突突突”地上路了。
眼下的天象的确很不好。本来今年冬天,北大荒的风雪就来得勤,这工夫天就又开始下雪了。车子顶风冒雪地向前狂奔起来。正经跑了好一气,不觉天头已经朦胧放亮了,东方似乎有一颗太阳出现了。但它实在是太小太不清楚了,活像一块就要燃尽了的白色火炭一样,毫无灵魂与气息地挂在天幕上。当车子开出去距离三中队驻地大约不足四十里地的光景时,又刮起了大烟泡,立时天地之间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是阴森森白茫茫的一片。那老山风开始肆施淫威了,扯天扯地地呼啸不止,正像牤牛在叫,又好像狮子在吼。姜耀林心中想,大概远古时期就是这个样子,这里根本就没有人,只有大风和大雪,只有崇山与森林,也只有猛兽以及凶禽。正在这时,只见车前一晃,正有两只犴达罕在拼命地逃命,后头就有三只恶狼在竭力地追赶着。时间不长,其中一只犴实在是跑不动了,它就站下来等死了,瞪着眼珠子呼呼喘着粗气。那三只恶狼立即一齐扑上去,没费多大力气就拽倒了那只猂。其中一头壮狼,忽地骑上那犴的身子,只几口就掏开了它的肚子,热气跟着呼呼冒出来了。那犴还在蹬达腿呢,可那又有什么用?这是典型的弱肉强食。
草丛里就有两只黄鼠狼子,都把屁股坐在雪地上,将身子挺得直溜溜的,这样借以提升它们自己的视野高度。它们全瞪着锃亮的小眼睛,事不关己地观看着此地所发生的这一切。
现在估计已有上午九十点钟了,因那吴慕迦早上没捞到饭吃就被提出监舍了,这会儿他就有点饿了,肚子就在咕咕地叫了。而这时李德胜的肚子也在咕咕地叫了,那姜耀林的肚子同样也在咕咕地叫了。眼下吴慕迦已被耽误三四个小时没能吃上饭了,而姜耀林和李德胜,都已经被耽误近二十六七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那么昨天一天里,这姜耀林和李德胜,他们连续往当地公安局给送去两名犯人,可到底是为了个什么呢?而今天这又给送去吴慕迦这名犯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当前的形势是,蒋介石自从败退到台湾以后,自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大陆上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特大经济困难,全体公民大挨饿,人人都饿得眼睛发蓝,个个都缺少口粮吃。蒋介石认为这时大陆上一定民心不稳,一定人心浮动,这正是进犯大陆的绝好时机。因此他就不断地向大陆派遣来一股股的武装特务,绞尽脑汁地进行着各类颠覆破坏活动。可大陆上的军民也不是好惹的,那台湾派来的特务,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就是最近又抓到了一伙特务,经审讯他们交代,说等他们登上大陆以后,可以与某和某两个人先取得联系,以便进一步开展日后的特务活动。事后经有关部门调查,情况就巧得很了,那某和某两个人,皆因历史问题早已被判了刑,而且时下又全被关押在青埂峰劳改队(农场)三中队里改造。公安部随即派出了专案组,专门前来此地公安局核实情况了。他们先核实了一个,后又核实了一个,所以昨天姜耀林和李德胜,就先后给送去了两名犯人,来回跑了两趟当地公安局,总算完成了任务。那公安部派出的专案组,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本已打算返回去了,可谁料到了今天凌晨,公安部又打来了长途电话,说是其中又有一个特务后来又交代说,等他在大陆上隐蔽好了以后,还要再去找找吴慕迦,与他取得联系后,看看他可以利用不?所以今天姜耀林和李德胜接到电话后,就又把这个吴慕迦给送过来了。
姜耀林还在全力驾着吉普车,吴慕迦坐在副座上,李德胜坐在后座里,持枪看押着他。这个吴慕迦长了个大高个子,四十多岁了,还生了一脸连鬓胡子,看样子是很凶残的。可其实他是个有文化人,并且他还是颇有些来头的,也可以说他是个很有修养与素质的人,当年他二十二岁上,由北京天主教神学院毕业后,就一直做了个传教士。姜耀林和李德胜,都曾多次查阅过他的档案,据那档案中记载,吴慕迦早年住在北京西城香山下,曾充任过中国大学生基督教徒全国联合会总干事。长期以来,他与英国的好几个颇有名气的牧师皆有交往,尤其与那末代皇帝溥仪的英语教师庄士敦等诸多蓝眼珠子传教士们过从甚密,可见他真正是个广交朋友遍及五洲四海的人物;其走南闯北自然也就眼界开阔,见多识广了。另据其他犯人反映,这位吴公,他还真是个很有些才学的人,尤其对基督教教章的研究有一定造诣。对于那什么耶稣(耶和华),什么《圣经》里的《旧约》《新约》,又是什么群神之首宙斯、太阳神阿波罗、海神波塞冬、三位命运女神摩伊拉等等这一切,他全能讲得头头是道,恰似下阪走丸一般流利详实,这实在是令人钦佩不已的。再比如平时,干部组织犯人座谈讨论,人们听他发言所说,也可以听出他对那经史子集、声光电化、天文地理等其他方面,那也是通吃通懂的,他的确是很有些了不起的。
他因为历史反革命罪被判刑后,押送来北大荒青埂峰劳改农场改造以来,其表现也一直是很不错的。平素少言寡语,并能严守监规纪律。偶有闲暇之时,他就安下心来看报读书,坐在自己的铺位前,一看就是几个钟点,很有一派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心境。除此之外,他便再无其他嗜好了。
只是追溯起他的历史来,他可就有些问题了。当那时序进入到我人民解放军即将和平解放北平之际,他吴慕迦这厮,却因受反动洋人的怂恿,为抗拒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他就暗暗勤下苦功,颇做了一番演讲上的准备,从修辞、逻辑,到演绎、推理等等,正经进行了一通演练,分明已搬出了周身解数,然后就亲临清华大学校门前,设坛布道,宣讲起他的那套基督教章之于人类的合理性与永恒性。而其时我党高层理论家艾思奇大师,也正于清华大学院门前,宣讲马克思主义的辨证唯物论。这个反动透顶的吴慕迦鸟人,就顽固地顶在那里,竟与我艾思奇大师,各抒己见分庭抗礼,欲与艾公试比高低!endprint
当然只有那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事物,才能生命之树常绿,才能从善如流,才能蓬勃发展下来;而反之那只能是一厢情愿、枉费心机又是徒劳无用的。因而吴慕迦在其演讲过程中,他也渐次由衷地发现,当时大凡有些头脑与思想的有识男女青年,都逐渐纷纷弃他而去,然后就都去加入了艾老门下的群体之中,竟是硬将吴慕迦这家伙,愣给晾得好不尴尬难堪。他为此也只能抓耳挠腮、感慨系之地对天自语道,唔,看来天意已定,想来那日后之江山,只能是归属于共产党人矣……
随着时局的发展,事情再之后,正因为吴慕迦他当年历史上曾有过与共产党抗衡之举,解放以后,他的罪行很快就被人民群众给揭露出来了,接着又经过公安机关逮捕,再经法院审理终结,最后判处他十五年重刑,押送来北大荒青埂峰劳改农场改造了。
当然姜耀林是很了解吴慕迦的,知道他是个很守规矩的人。比如有一次,姜耀林带领犯人们,去果园里收获沙果,当时有不少犯人认为,这正是他们吃生抓野的好机会,因此他们趁姜耀林不注意之时,就口里吃手里攥,衣服裤子里偷着掖地忙活起来了。尽管姜耀林吵吵嚷嚷地制止着,可他一个人也还是照看不过来这上百号人的小动作的。是的,姜耀林又是个心思很细密的人。他曾悉心留意过吴慕迦。归了他发现吴慕迦于整个劳动过程中,竟然连一颗沙果也没动过。因此姜耀林就曾一个人暗自思忖过,嗯,看来吴慕迦这个家伙,他的确是个索取欲并不强的人;如此看来,对于他的管理教育,那肯定就是要比那些大流儿犯人能容易得多喽……
然而,吴慕迦他也是个很有性格的人。转眼就到了这年的中秋节,劳改队里为了施行人道主义精神,要为每名犯人都发给五只煮熟了的鸡蛋,以使他们心情愉悦地过好节日,由此安定他们的改造情绪。待那伙房将一切操办就绪之后,姜耀林传令让全体犯人列队站好,他亲自为群犯们发放鸡蛋。但很不巧,当发放到吴慕迦这里时,也就正是全体犯人的最后一名了,而那盆子里就只剩下四只鸡蛋了。姜耀林根据他平时对吴慕迦的掌握了解,当时心里只是淡淡地想,这对于他来说,实在不是个什么问题的问题了。于是他便不假思索地说,哦,没了,你就少得一个吧,挺大个人,也不能就在乎这一个半个鸡蛋的嘛。然而那吴慕迦当时虽然嘴上并没说什么,可他脸上的神色却明显流露出了一些萧索失落之态,然后他就缓缓地转过身退下去了。可当姜耀林起身就要迈出监舍时,吴慕迦还是紧跨两步追上来,立正站好,一本正经地对姜耀林说,报告姜队长,我想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您最好还是能再给我补上一只鸡蛋为好。姜耀林闻听此言先是愣了一下,好生不解,就回转头来问他,咦?你可真是怪了,上次收沙果时,我亲眼所见,你放着满园子的沙果都不去动一个,可今天怎么就反倒又计较起这只鸡蛋来了?既然姜队长问下来了,吴慕迦也就随之认真地回复,报告姜队长,我以为这本是两码事。当时政府并没让我拿,所以我就不动。可今天这是政府的统一照顾,是我的应得,我就还是请求您,最好能尽量满足我的这一请求才是。姜耀林听后,对此感触颇深,他认真地想了想,认为吴慕迦言之有理,这才叫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泾渭分明哩!于是他就匆匆奔回犯人大伙房,重新安排炊事员,特为吴慕迦又煮了一只鸡蛋,然后他又亲自为他送了过来。
当姜耀林再走出监舍来,当时的监舍外面,中秋夜晚,湛蓝洁净的苍穹之上,广邈无垠,一轮明月圆满……
此时此刻的吴慕迦,他还是坐在吉普车的副座上,当然他的思维依然是活跃迅捷的。他本是个睿智的人,他的内心里是清楚冷静的,他知道,当年他作为传教士,那只是他的职业所为,面对众多的信男信女们,他必须要正襟危坐,高深莫测,而实际上他的心中也是很明白的,作为任何人,心中具有一个信仰,就会感到自己的人生有个奔头与希望的。可其实世界上真有没有神,谁能说清楚?飞机、大炮、原子弹,是靠人制造出来的,而上帝是并没有给送来现成的嘛。
吉普车外的风雪还在搅扰着,在这一时间里,吉普车又勉强向前行驶了一段路程,但接下来就不行了,就有了问题。大雪已经将道路给完全埋没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迷茫混沌的白色世界,没有任何参照物,世界已经变成一个样子的了,只能凭着感觉走;又走了不多时,只听“吭叽”一声,吉普车就崴进了一处大石砬子底下的一个大深坑里,一动不动,前进不得也后退不得了。仅凭他们三个人若想把它推出来,那只能是想象了,而实际上,那是肯定做不到的。怎么办?别无他法,只能是弃下车子甩开脚板跋涉了。于是吴慕迦走在前面,姜耀林和李德胜在后边看押着,接着往前走。大雪极深,深过膝盖,每前进一步都是相当吃力的。吴慕迦又是戴着手铐行动的,这样走起路来就格外不方便,但他也得克服,他必须得克服。他们就这样缓慢地走下来了。他们不知又走了多长时间,看看天头,天上吊着个东西,又像太阳又像月亮,难以分辨清楚。其实眼下已是到了午后两三点钟的时间了。吴慕迦已经是七个多小时两顿没吃饭了。而那姜耀林和李德胜,已经是三十一二个小时五顿没吃饭了。但他们还得继续奔争下去才行。
就这样在不停地挣扎中,他们来到了一条大河旁,当然河水早已被冻死了。可李德胜却立时发现了问题,这不是讷漠尔河吗?四年前,农场为了盖房子,他带领犯人曾来到这里挖过沙子,他记得非常清楚,这不是又走回来了么?他就急忙对姜耀林说,我说姜黑子呀,这可坏菜了,咱们这是走抹搭山(迷路)了,转向了哟。这可是讷漠尔河呢,他妈的,咱们这就白折腾一天零半夜了,可我们又转悠回来了,这里离咱们青埂峰才一百多里地,可离县城还有小三百哩。得,这可真是养活个孩子,又让猫给叼跑了,白他妈的费劲了么!
姜耀林瞅瞅李德胜,心里也跟着一惊,但他顿时又将眼睛一凌厉,说,行了,你啰嗦个屁,少说那些废话,那就赶紧转身接着往回折吧!
于是他们就又往回走来。
此时狂风比先前的劲头更大了,没完没了,无尽无休。飞雪满天,冰凌蹿动,令人完全辨不清方向了。
他们就又走了一夜,天又亮了。太阳倒是也跟着出来了,可它活像一只小小的乌玻璃灯泡一样,毫无能量地蹲在天上,这可又有什么用呐?endprint
而这时的李德胜,冷丁又将脖子尽量地抻长了一些,他就又看见了一条几百米长的大陡坡子,他也就随之又发现了新问题。嗬,三年前,他带领犯人们到这里来伐过木头啊。不对头,这回又完了完了,完全完了,咳,矫枉过正,这是又把路给走斜了呦!他就又心情杌陧着,慌急地对姜耀林说,嗐,我说黑子啊,前面不是老黑山么?咱们先前往回返时,准是圈子绕大了,就又跑偏了。这可是太往北了吔。咱们虽然走出离青埂峰三百多里了,可离县城还有二百呐,还得往回折,要再往西南边使劲才行嘛!
姜耀林听李德胜这样一说,跟着又是一愣怔,脑袋嗡地一叫,瞧瞧眼前的大陡坡子,而后就只能是气急败坏地一拍大腿,说,唉,真是他妈的糟糕,那咱就得接着再往西南边折吧!
他们也就只能又接着走下来了。风雪的劲头一点也没减轻,并且后劲无穷,刮到人的脸上,如同刀割一样地生疼。天上的云团已经变得一块黑又一块紫,恰似大海里掀起的恶浪一样,一浪推动着前边的另一浪,而且又更像无数只凶猛无敌的怪蜻蜓,在上下飞蹿着搅扰着。此时这已经是他们离开青埂峰农场的第二天了,现在已经又是这天的上午八九点钟了。吴慕迦已经是十九个小时四顿没吃饭了,他已经扎扎实实地感到饿得不行了,几乎就要虚脱了,他就要完全走不动了。而这后面的姜耀林和李德胜,已经是四十三个小时七顿没吃饭了,他们当然比吴慕迦更加饥饿,比吴慕迦也更加感到走不动了。他们开始时一直在流汗,可现在汗已经流干了,就只有寒冷了。他们的心里甚至已然有些没底了,怕的是这回,真的就要冻饿死在这茫茫的大雪原里了吧?
他们是实在再没有办法了,就坐下来歇一歇,心里也好想想辙嘛。要不打枪求救吧?可是没有用的。手枪如果在人群里放它一下,那得将不少人都给吓上一大跳的。可在这深山老林里放上它几枪,谁能听见?那都不如小孩子们过年时放的小鞭儿响,屁事不顶。
时间继续渐渐地流失着,可这忽儿天头又倏然间晴起来了,太阳也跟着出来了。空中透出了一绺绺的光亮,而后就又出现了一圈套着一圈的许多好看的光环,这还真是很有点怪耀眼的呐,这可能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北极光现象也说不一定,但彼时他们是全然不知晓的。他们一齐望着眼前的雪野荒原。这眼前的雪山,已经变得分外洁净美丽妖娆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景致的确是很好看的。可景致好看倒是好看,但这也太折磨人太威胁人了。姜耀林和李德胜,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了;他们都感到自己的心脏只是在微弱地跳动着,而呼吸则渐渐地变得浅而短促了。他们盯望着眼前这壮美的雪原,但他们已经很无能为力了,他们就要把自己最珍贵的生命,就这样很无奈地献给这分外洁净美丽妖娆的雪原了。
姜耀林和李德胜互相瞅了一眼对方,摆在他们目前的形势,只能是别无选择,他们还得挺起身子来,去迈开双腿接着往前走。他们就又都站起身来,接着就又走下来了。噗嚓,噗嚓,人腿插进深雪里,每向前迈出一步,都会发出一次这样的声音。他们已经不知道又走了多少时间,转而天又阴下来了,他们竟然已经忘记了他们离开青埂峰农场多少个小时了,他们已经忘记了他们究竟是多少顿没吃饭了。他们实在是太饿了,也实在是太冷了。他们又是接着一溜歪斜地走啊走,走啊走,突然李德胜咕咚一声,就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上,蓦然眼睛一翻白,就仰倒过去了。姜耀林见状大骇,赶忙抢前一步喊叫起来,德胜,你他妈的这是要死吗?你得挺住劲才行啊,你这样可是不行的……呦!……他就这样一边喊叫着,又一头扑到李德胜的身上,本想抱起他来,托着他走;可他自己的一句话尚未喊完,就只觉得自己也眼前一黑,并霎时闪射出了无数颗美丽动人的金花,在不停地向天空中四处飞散着;嘴里只是哼了一声,嘴眼一阵痉挛,他也就趴在那李德胜的身上昏死过去了。
剩下个吴慕迦,惊回首,恐惧地回头看了看他俩,见这两个队长的手枪还攥在手里,但已经没有用处了,已经全变成了废铁,已经全变成了废物。他现在就可以趁机逃跑了,他也完全可以迅速找到一方石头,把手铐垫在岩石上,用石头砸开手铐,然后跑起来就更方便了。但他没有,他没有那样做,他眨眨眼睛,完全没有动一下。他只是思索了一下,再看看眼前的山崖,有些岩块已经被风雪给冻得开裂了。他又抬头望望天空,天空仍旧是一派阴沉相,它分明正表现出了一种就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高天滚滚寒流急,乌云压顶冻雪飞。他再侧耳听听风声,那狂风仍像魔鬼一样在不停地怪吼着。他只向前走出去两三步远,就正看见了前面那紧连在一起的三座山峰。中间的那座山峰突出一些,而两侧的两座山峰则显得稍矮了些,这就正形成了个“品”字型。他跟着就又猛然地记起来了,前年队长带领犯人们来这里打过石头。一天中午,犯人们嚷嚷着说想要喝一点野菜汤,也好改改口味,队长同意了。中午伙房就给犯人熬好了野菜汤,但众人喝了以后,竟有二十多个犯人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不过伙房里又有一个伙夫他懂行,他说,这是野菜里不小心混进了“迷倒鬼”那种有毒的野菜,人们这是中毒了。可凡是有“迷倒鬼”的地方,就肯定又有“菩萨灵”这种药材,挖回来熬成药水,灌进去就准有救了。吴慕迦和其他几名犯人跟着队长,就上山去挖回了“菩萨灵”,解救了那些犯人。也就是那次,他跟着队长到那山峰上去寻找“菩萨灵”药材时,他发现那右侧矮些的山峰下的一处山坳里,正住着个单身猎人。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又冷静地想到了那猎人,他决定要去寻找那猎人。
可当吴慕迦刚走出不足十米远时,姜耀林和李德胜,又一起于迷迷瞪瞪之中缓醒过来了。他们一见吴慕迦已向别处走去了,这还了得!他们就都唰地举起了手枪,一齐对准了吴慕迦。只可惜也就在这时,他们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就旋即又都昏死过去了。他们的手枪就都纷纷掉进了深雪里。但丢是丢不了的,因为那每只手枪的枪缰绳,还一直是套在他们的手腕上的。
吴慕迦瞥了一眼身后的这两个队长,然后他就这样又继续往前走去了。但他此时也已经快要被冻僵了,他的两条腿已经被冻得像木棒子一样不好使了,他的脚已和鞋子冻在一起了。但他还要挣扎着往前走。他几次摔倒在雪窝里,那就干脆爬着往前行,真正地达到了那种跌跤爬扑着的程度了。他又经过几番摸爬,到底还是来到了那山坳里;还好,他到底还是找到了那猎人,说明了来意。那猎人听了之后,很爽快的,先是让他吃了一块熟狍子肉,又让他喝了一瓢水,而后连二话都没说,就赶紧带上两块已经烤熟的狍子肉,还有一葫芦烧酒,就跟着吴慕迦下山来了。他们找到了姜耀林和李德胜,这两个队长已经和死尸差不多了,只是一息尚存。那猎人先是点起了一堆柴火,让姜耀林和李德胜尽量先暖暖身子;然后他又将烧酒烫热,慢慢地往他们的嘴里饮进去几小口;再撕下一条条的狍子肉,喂进他们的嘴里。再等了一会儿,他们就渐渐地会嚼了,也咽下去了;他们终于嘴里都哼了一声,而后睁开了眼睛,苏醒过来了。他们苏醒过来之后,当一眼看到了吴慕迦时,就立刻又抓紧了手枪。但随后当他们又看到了那猎人时,当下也就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赶忙爬将起来,姜耀林格外诚恳地感谢那猎人说,呃,这可多亏你了,老哥,没有你来搭救,我们就都得冻死了。那猎人则一摆手,笑着咧开大嘴岔说,不用,咱山里人活一回,就从来都不兴见死不救的嘛,你们缓过来就好了,呵呵,起来吧!这些话说过之后,姜耀林只向李德胜一努嘴,李德胜也就心领神会了,他马上转过脸去,又只对吴慕迦迸出一个字,走!吴慕迦也就什么都没说,他就又开始走了。还是吴慕迦走在前面,还是姜耀林和李德胜走在后面,他们就这样共同押解着吴慕迦,又继续上路了。
风还是那么刮,雪还是那么飘,天头还是那么的寒冷。从这里到县城,不管还有多远的路程,他们仍将用自己的脚板去接着丈量,努力于这绝地里而重生。
当然,这时的姜耀林和李德胜,他们从内心里对吴慕迦已经又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那猎人高高地站在山冈上,一直望着他们三个人,眼见他们三个人渐渐地远去。
作者简介:赵清源,哈尔滨市道外区省松滨监狱干校校长,黑龙江省作协会员。已在《小说天地》《小说界》《小说林》《北方文学》《北疆》《章回小说》《蓝盾》《延安文学》《岁月》《北大荒文学》《青年文学家》《延河》《芳草》《邯郸文学》《散文百家》《文学自由谈》《短篇小说》《北极光》《天池》《小说月刊》《今古传奇》《战士文艺》《安徽文学》《山东文学》《莽原》等期刊上发表小说及其他作品。小说《捞马》《听说之后》曾入选《小说月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