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扬励
(山西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研究院,山西 临汾 041000)
“瓶沉簪折”的爱情悲剧
——论白朴《墙头马上》对白居易《井底引银瓶》的传承与创新
高扬励
(山西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研究院,山西 临汾 041000)
白朴的杂剧《墙头马上》是由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诗演变而来的。由一首篇幅简短的诗歌到一部情节完整、人物形象丰满的杂剧作品,白朴从故事发展顺序、情节的设置、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作品的主题等方面进行了改造。不仅如此,白朴将原诗“止淫奔”的主旨进行了升华,为我们演绎了一出“瓶沉簪折”的爱情悲剧。
白朴;《墙头马上》;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裴少俊墙头马上》,亦作《鸳鸯简墙头马上》,是白朴的代表作之一。剧中的故事出自唐代白居易的新乐府诗《井底引银瓶》。由原来的叙事抒情诗到元杂剧,其间必然会产生一些变化。因此,杂剧作品《墙头马上》对乐府诗《井底引银瓶》的传承与创新就成为一个很值得关注的问题。
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是一首遭受封建礼教迫害的女子的怨歌,诗作真实反映了一对青年男女从私奔到离别的悲剧过程,并揭示了造成这场悲剧、尤其是女性不幸的根源。在唐代,淫奔之风甚盛。白朴的杂剧《墙头马上》的背景就在“唐高宗即位仪凤三年”,白朴将“墙头马上”“瓶沉簪折”等细节铺展开来,并把原诗中模糊的人物形象加以明确,通过多种手段将一首乐府诗改编为一出情节丰富、内蕴深刻的杂剧作品。
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采用了倒叙的手法。全诗以被弃女子的口吻展开,在感叹自己的爱情像“瓶沉簪折”般破灭之后,便沉浸在对美好过往的回忆中。在少女时代,她天真烂漫,“举动有殊姿”;一日,“墙头马上”,男女二人一见倾心,私定终身;谁知这样的日子并不幸福,公婆以“聘则为妻奔是妾”为由,对她“频有言”;最终,她不得不面对被休的命运,更为可悲的是“其奈出门无去处”;最后两句气氛凄凉,既是女子自身屈辱悲愤的呐喊,更是对后世痴情女子的忠告。
白朴的《墙头马上》则按时间的先后,叙述了裴少俊与李千金的爱情悲剧。裴少俊外出买花栽子,与李千金“墙头马上”一见钟情,私自结合。李千金为了爱情随裴少俊私奔,在裴家后花园匿居七年,并生育了一对儿女。不幸的是,终被裴尚书发现,遭弃归家。后裴少俊高中,想与其破镜重圆;裴尚书也得知她是官宦之女,向她赔罪,但被李千金厉声拒绝。最终,迫于一双儿女的苦苦哀求,李千金才答应与裴少俊重归于好。剧作虽以一个大团圆的结局结束,但是其中的悲剧意蕴依然撼动着读者的内心。
由一首篇幅简短的诗歌到一出情节完整、人物形象丰满的杂剧作品,白朴在情节的设置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虽然《井底引银瓶》这首乐府诗的体裁是叙事诗,但受篇幅的限制,情节较为简略,出现的人物也不多。在杂剧《墙头马上》当中,增加了许多故事情节,同时剧作里的人物也极为丰富。
首先,杂剧交代了裴少俊出游的原因:他受父亲的吩咐外出买花栽子。这就为裴、李二人的相遇作了铺垫。墙头马上一相遇,裴、李二人便擦出了爱情的火花。白朴将两人四目相对之后的心理活动描写得十分细致。裴少俊先是一惊,后不禁感叹:“呀!一个好姐姐!”李千金见到裴少俊,也发出“呀!一个好秀才也”①的赞叹。“你看他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字里行间流露出李千金对裴少俊的爱慕之情。随后,裴、李二人互传简帖以表情愫。这中间增加了丫鬟梅香这样一个角色。小梅香打趣李千金,谎称要将简帖送与老夫人,李千金慌得手足无措。这就为剧作增添了些许喜剧色彩,使得读者会心一笑。李千金与裴少俊私会的事情被嬷嬷觑破,嬷嬷给出两个选择:“第一件且教这秀才求官去,再来取你;不着,嫁了别人。第二件就今夜放你两个走了,等这秀才得了官,那时依旧来认亲。”李千金为了爱情,选择与裴少俊私奔。
第三折是全剧的高潮,七年的匿居终被裴尚书撞破,李千金的命运便急转直下。白诗并没有交代女子被赶出门的经过,但在白朴的剧作中却有详细的描述。剧作先是写裴尚书撞见了端端与重阳。小孩子的纯真、老院公的极力遮掩都增强了作品的喜剧性。掩瞒不住,李千金便吐露了实情:“妾身是少俊的妻室。”裴尚书气急败坏,责骂李千金的私奔行为,并让她“将玉簪向石上磨做了针儿一般细”,“再取一个银瓶壶来,将着游丝儿系住,到金井内汲水”。最终,“簪折瓶坠”,夫妻分离。白朴紧紧围绕原诗中的“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两句,将这样一个爱情悲剧演绎得栩栩如生。
白居易运用银瓶、玉簪两个意象来暗指美丽的少女。银瓶、玉簪都是美丽、珍贵的物品,洁白美好。引银瓶于井中,磨玉簪于石上,对银瓶、玉簪来说,都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因此下文引出“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美丽的少女与一个男子自由结合,现在却不得不离他而去,这正如玉簪折、银瓶沉一样,注定是要发生的。白朴《墙头马上》中的李千金,不顾一切地与裴少俊私奔,但在残酷的封建教条的束缚下,她始终不被封建家长所承认,最终也免不了被弃的遭遇。
在白居易的诗中,这位自尊的女性最终决定离开夫家,却奈何“出门无去处”。纵然故乡的父母依旧在,但因悲羞而归不得。这样的结局使全诗笼罩在一层悲凉的气氛中。白朴的杂剧对这个结尾做了改动,用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来结束整个故事。李千金被弃后回到洛阳,尽管父母双亡,但“遗下的几个使数和那宅舍庄田,依还的享用富贵不尽”,只是想念儿女的心难以平复。而且,裴少俊后来高中,想要与她重归于好。裴尚书也赔了不是,请她回家。最终阖家团圆。
白朴的《墙头马上》对原诗的改动,较为突出地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在白居易的诗中,除被弃女子之外,其他的人物,如与她一见倾心的男子、严苛的公婆都是一笔带过。但在白朴的剧作中,原来模糊的形象都被明确化了。除李千金、裴少俊、裴尚书等主要人物之外,甚至嬷嬷、老院公、端端、重阳等次要角色也被塑造得栩栩如生。
(一)李千金
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美丽、多情却又命运悲惨的女子形象。她容貌秀丽,“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她善良多情,“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她对爱执着,“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她自尊自爱,“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在这种情况下,她选择离开夫家。一句“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含着她的多少悔恨!白居易笔下的这位女子是勇敢的,为了爱情,她敢于同传统的封建礼教进行抗争;然而她又是懦弱的,在封建家长的逼迫下,她没有反抗,只得离开。在那个时代,像这样一个自主追求爱情的女子,不但在夫家会受到歧视,就是回到娘家,也会被自己的父母兄弟所鄙弃。残酷的封建礼教就是这样摧残着人们。这样的女子注定悲惨一生。
白朴将白居易笔下的女子定位成对爱情至诚,同时又性格刚烈的李千金。她是一个大胆、真诚的女子,敢于倾诉自己对爱情的向往:“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当她透过那矮墙,看见马上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便一见倾心,一句“呀!一个好秀才也”流露出她对裴少俊的爱慕之情。“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为了爱情她可以不顾一切。与少俊的私会被觑破后,面对嬷嬷的质问,李千金毫不遮掩:“是这墙头掷果裙钗,马上摇鞭狂客。说与你个聪明的奶奶,送春情是这眼去眉来。”尽管她念着母亲年高,不忍割舍,但还是选择随裴少俊离开。“你道父母年高老迈,那里有女孩儿共爷娘相守到头白”,她心意已定,无人能动摇。
李千金在裴家后花园匿居七年之后,终被裴尚书发现。面对裴尚书的责骂,李千金据理力争。“你比无盐败坏风俗,做的个男游九郡,女嫁三夫”(裴尚书),“我则是裴少俊一个”(李千金);“可不道‘女慕贞洁,男效良才’;‘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还不归家去!”(裴尚书),“这姻缘也是天赐的”(李千金)。这几组对话将李千金的勇敢、对爱情的诚挚表现得淋漓尽致。
后来裴少俊高中,特来认她;裴尚书也来赔不是。虽然她对裴少俊的爱一如既往,但为了自尊,她厉声拒绝:“你待结绸缪,我怕遭刑狱。我人心似铁,他官法如垆。你娘并无那子母情,你爷怎肯相怜顾?”“我本是好人家孩儿,不是娼人家妇女。也是行下春风望夏雨,待要做眷属,枉坏了少俊前程,辱没了你裴家上祖。”她用被休当日裴尚书责骂她的话来进行反驳。最后也是由于心疼一双儿女,才答应与裴少俊和好。她痴情却并不为情所困,为了尊严,她宁肯放弃爱情。
(二)裴少俊
在白居易的诗中,并没有详细地描写男主人公。只四句“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似乎可以看出男主人公是一个重情之人。我们也不清楚男主人公在女子被驱的事情上持什么态度。但在白朴的剧作中,裴少俊的形象却十分鲜明。他重情却又懦弱。面对父亲的责骂,他并没有与李千金并肩作战:“少俊是卿相之子,怎好为一妇人,受官司凌辱,情愿写与休书便了,告父亲宽恕。”纵然他也怨父亲:“父亲,你好下的也!一时间将俺夫妻子父分离,怎生是好?”这样无力的抗争怎能保住他与李千金的爱情?高中之后,他想与李千金重做夫妻。李千金讥讽他“那三昧手能修手模,读五车书会写休书”,裴少俊却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这是我父亲之命,不干我事。”这样一个懦弱书生自然不能成为李千金的坚强后盾。
(三)裴尚书
裴尚书,封建家长的典型代表。在白居易的诗中就可看出,无情的封建家长是这出爱情悲剧的直接制造者,“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他们的抱怨、责骂使得女子不堪重负,只能选择离开。在白朴的剧作中,封建家长的代表就是裴尚书。他不承认裴、李二人的婚姻。在他心里只有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才是正当的。他怀疑李千金是娼优酒肆之家的女子,蔑视她的私奔行为。但当他得知李千金是官宦家的女儿时,那虚伪的嘴脸就暴露了出来:“儿也,谁知道你是李世杰的女儿。我当初也曾议亲来,谁知你暗合姻缘。”很明显,致使裴尚书赔礼道歉的理由仅仅是李千金的身份、地位。裴尚书之前的一本正经与之后的媚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读者对封建礼教的虚伪也有了清醒的认识。
白居易在诗前小序中说:“止淫奔也。”诗人的主要意旨在于劝止青年男女私自结合。唐代,淫奔之风盛行,男女关系混乱,白居易对此深为忧虑和不满。因此诗人在最后给出了忠告:“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告诫那些一见钟情、暗合淫奔的少女,这种关系如井底引银瓶那样脆弱。
白朴的《墙头马上》深化了作品的主题。他并没有对李千金的私奔行为提出质疑,相反,通过他的塑造,李千金敢爱敢恨的性格更为深入人心。她敢于同残酷的封建教条作斗争,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且,她有着强烈的自尊心,面对封建势力的压迫决不妥协。剧作更是对无情、残酷的封建教条的一种抨击。因此,白朴的《墙头马上》具有更深层次的韵味。
综上所述,白朴的《墙头马上》在传承白居易《井底引银瓶》的基础上,从故事发展顺序、情节的设置、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作品的主题等方面进行了创新,揭示了更为深刻的社会现象,将一出“瓶沉簪折”的爱情悲剧演绎得出神入化。
注释:
①本文所引用的《墙头马上》原文均出自王学奇主编的《元曲选校注(第一册·下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6月)。
[1]王学奇.元曲选校注(第一册·下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2]白曙敏.白朴《墙头马上》对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的情节改造和主题升华[J].语文学刊,2010(02).
[3]郑琛.从主题的悲剧性看《墙头马上》对《井底引银瓶》的继承和发展[J].戏剧之家(上半月),2014(06).
[4]傅艳华,付兴林.白朴杂剧对白居易诗歌的接受与发展[J].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02).
[5]吴永萍.试论《墙头马上》中李千金形象的悲剧色彩[J].社科纵横,2006(10).
J809
A
1007-0125(2015)12-0009-03
高扬励,山西师范大学教育科学研究院,专业:学科教学(语文),学位: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