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邑
在成语中,“盲人摸象”无疑是带有讥讽味道的贬义词,谓人只见一点,不及整体。但是另一个成语,与盲人摸象原本词义相同,后来却变了味儿,这就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成语出自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
王子敬数岁时,嘗看诸门生摴蒲,见有胜负,因曰:“南风不竞。”门生辈轻其小儿,乃曰:“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后来肯定是为了方便起见,由八个字浓缩成了“管窥”一词。对照原文我们会发现,原来所指,确乎是带了轻微的贬义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变得高大上起来,和“一叶知秋”相仿佛了。而在当代论文题目中常用的“管窥”一词,又分明具足了恺悌学人的恭谦品格了。王子敬,王献之也,王羲之之子也。王羲之自然大家都知道,那是书圣啊!在书法史上,又把这父子二人并列称为“二王”。因此“管窥”词义的演变,是否是因为为圣者讳呢?
不过我认为,“管窥”演变为现在的意思,确实有它的合理性。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对一件事、对一个人的认识,往往都是从一个方面,小中见大,以偏概全,去断定其性质和整体的。比如一个对其父母不孝的人,让他对朋友忠信,便几乎是不可能的。前些年,酒桌上流行一句口头禅,曰:“酒品代表人品,酒风代表作风。”单从朋友相聚、把酒倾谈的角度说,如果有些酒量,却是能喝不喝、偷奸耍滑的,以我比较丰富的酒场经验看,多半是一些城府较深、装腔作势的猥亵之辈,其人品与作风,真的可以由此“管窥”。
诸葛孔明从魏延头上的反骨就能判断魏延他日必定反蜀,但世上有几个诸葛亮?即便麻衣相法看人很准确,但会的也毕竟寥寥无几。古来判断一个人、认识一个人,仔细想来,大多习惯用“管窥”的方法。谓予不信,攈例如左。
还说《世说新语》,其中一个有名的段子唤作“管宁割席”,应该大多数人并不陌生。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我记得上高中时读这一段,对华歆的印象极其不好,认为他就是一功名利禄的小人。后来才明白,此人其实并不坏,他为官清正,深得老百姓的拥戴,到曹魏时,官做到了司徒、太尉。管宁呢,他虽然为避汉末大乱到了辽东,而道德操守和五经六艺的学问竟然名动中原,所以从曹操到曹丕,都一直想以高位征招,但他却一直推三阻四地不加理会,始终没有出山。看来要想成为一代高士,没有孔夫子“富贵于我如浮云”这样坚强的意志是万万不可能的。从他们二人的成长史我们可以看出,做学问和做官,不过是人生事业的不同方面,谈不上孰高孰低。魏晋时期崇尚名士,轻视当官,和现在官本位严重,唯领导马首是瞻的风气,都是错误的。割席子的事,说明管宁管窥的能力从小就是很强大的,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华歆确实与他志不同道不合。不过,人各有志,朋友,就非得志同道合?无论如何,我觉得青葱岁月的管宁割席割得有些极端。曹睿继大位时,让华歆作太尉,华歆却称病举荐了管宁。你看,人家华歆一直没忘记自己的发小,他对当年貌似轰动的割席事件肯定早不放心上了,小孩子过家家,那算个屁呀!这就是肚量。还有一点必须说明,华歆酒量好生厉害,《三国志》载:“歆能剧饮,至石余不乱。”上面我说酒品代表人品,亦可为佐吧。
李斯是史上第一个丞相,可太史公对他很不感冒。在写他的列传时,开首是这样描写的: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这段话,让我想到与唐朝草圣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悟笔法的传闻何其相似乃尔。但李斯面对的不是充满美感的剑舞,而是令人作呕的老鼠,所悟到的不是艺术,而是人生。通过对李斯如厕如仓的管窥,我们就可以发现太史公文字后面的鄙夷——李斯,就一只吃好喝好富贵荣华第一的老鼠而已。
客观地说,李斯绝非凡俗之辈。他凭借自己雄厚的法家理论和实用主义的治国理念,通过吕不韦这个桥梁,很快得到了嬴政的青睐。如果说《谏逐客书》修正并奠定了秦帝国人才强国的基本国策,那么在秦国一统天下之后,又是他通过焚书坑儒,修明法制,建立郡县,统一文字、度量衡等等手段,从上层建筑到经济基础全方位设计了帝国的架构。想一想自秦朝之后两千年的封建王朝,其行政设置、文化制度、军事制度等等有多少是源于秦朝的法乳?我们就明白李斯在中国历史上的作用了!因此,古往今来许多重量级人物,都对李斯评价甚高。如李贽就说“开阡陌,置郡县,此等皆是应运豪杰、因时大臣。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太史公之所以对李斯用鄙夷的眼光管窥,是因为李斯有两个毛病。第一个毛病是心地狭窄,妒忌心强,这让他要了别人的命。那一年嬴政在读了韩非子的几篇论文后,对李斯这个同学的学术观点首肯得拍案叫绝,竟至不惜动用武力收为己有。卧榻之旁,他人鼾睡。这让李斯情何以堪?压力山大的他,于是焉,巧舌如簧,极尽危言耸听之能事,说动嬴政,将韩非子打入了牢狱。为防止嬴政反过味来,他又以最快的速度让他的同学吞下毒药一命呜呼。用心何其毒也!他的第二个毛病,就是为了富贵荣华,可以不要原则,这一点要了他自己的命。在秦始皇命丧沙丘之后,赵高为了让自己的学生胡亥当皇帝,篡改了遗诏。闻听此事,李斯深感兹事体大,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但是赵高太了解丞相大人了,一加永保封侯富贵之类的暗示,李斯立马软了,然后是一通假惺惺的垂泪太息了事。但李斯没想到的是,他永远不是秦二世或赵高的嫡系,在胡亥上台后,很快他便着了赵高的道儿,最后被腰斩于咸阳市,夷灭三族。说到此不由得想起曹雪芹那句著名的判词:“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其李丞相之谓乎?
历史上举凡草根出身的开国皇帝,都有特殊的本事,其中察言观色、见微知著的管窥能力,自是其必须的基本功。汉高祖刘邦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刘邦原本就是沛县著名的混混儿加无赖,刘汉天下的取得,军事上没有韩信的付出是不可能的。所以开国之初论功行赏时,韩信“王侯将相”集于一身,绝对的“国士无双”。不过,有一天他犯事了。《史记·淮阴侯列传》载:
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公何如?”曰:“如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这是大家熟知的成语“多多益善”的出处。
刘邦问韩信自己能将几何,可能原本就是随口的玩笑。可是韩信说刘邦将兵最多十万,而自己则多多益善,这是何等大的反差!于是刘邦笑了。这笑的背后肯定隐藏着一句话:你小子不过是我的一条狗(照平常的解释,禽通擒,捉住、节制义,但太史公用“禽”,未必不是一语双关),和我论才能,你也配?再说,老子斩了白蛇之后不就是带兵的吗?当元帅,老子一样行!对刘邦的反诘,聪明的韩信马上附加了辩解,且辩解得近乎谄谀,但,肯定晚了。刘邦玩军事不行,可正如你韩信所说,他是玩人的!原本就担心你功高盖主,你一句“多多益善”,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内心世界便让刘老板管窥个正着。于是,N年后,韩信被杵刑后打死于长乐宫钟室,并诛连三族。太史公就说,“……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话说回来,具大才干者,往往心中多少都会有种骄人的自负,即使在人前偶尔秀上一秀,也是正常。但不要在同样自负的人面前罗列,那可能生争执;更不要在高于自己且自负的人面前显摆,那可能遭奚落;尤其不要在水平高且自负的君王面前逞能,因为一旦被他管窥到你的不忿,那,就可能丢小命了!韩信的教训,便是明证。